清晨,蔚蓝的天空已经看不到几颗星星了,只有那颗启明星还在闪烁着洁白的亮光。晨曦的微光,从东方开始,拉开了一天的帷幕。
“叮铃当啷,叮铃当啷——”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拉着一辆收集粪便的木桶车走进了街道。刚进巷口,他猛然看见,街道马路两旁的人行道上,有许多军人怀抱着枪支和衣而睡。每隔一段路程,还有一名士兵持枪站岗。这些人头戴五角星军帽,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唉吆哎,我的妈呀。我见过当兵的,还没见过这样严守纪律的兵呢,这么多的人,就这样静悄悄地开进城市里来了。”老人走街串巷,逢人就说,见人就讲,讲述他今天早晨亲眼所见的那些露宿街头秋毫无犯的士兵。他举起大拇指,夸奖他们是好样的。
刘淑娴倒马桶回到家里,和滕小平说起那老人所说的事情。滕小平一点也不感到惊奇。他说:“皇军,伪军,国民党兵,这些兵只知道奸淫掳掠,欺压百姓,已经是腐败透顶了,兵败如山倒,那是迟早的事情。老婆仔,不瞒你说,共产党,我早就跟他们接触过,你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吗?都是些为人民谋福利的人。但是,有一点不好,他们革起命来,都是些不怕牺牲的人。人不为自己着想,这样生活还有意思吗?老婆仔,你说是不是啊?”
刘淑娴没有说话,继续干着她的家务活,嘴上却在轻轻吟唱着李清照的摊破浣溪沙词:“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大鲜明。”
滕小平听到之后,也略有所思地跟着吟了起来:“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粗生。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滕小平轻轻地摇摇头,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格局太小了,且不就是俗不可耐吗?”
刘淑贤望了望滕小平,又低下头来继续干她的家务活了。
几天后,解放军管委会举行了隆重的部队进城仪式。市民们自发地行动起来,他们拿着小彩旗,敲起腰鼓,扭起秧歌,兴高采烈地欢迎解放军进城了。
滕小平在上海生活了一段时间,他发现整个大上海的情景彻底改变了。曾经的产业工人,码头上扛包工,就连那些满大街乱跑的买香烟小赤佬,现在也翻身成了城市的新主人了。最让滕小平想不通的是,这些衣衫褴褛的穷光蛋竟然唱起了:天亮了,解放了。资本家不敢藐视他们,就连以前在马路上横叉十五的帮会地痞,现在也惧怕他们三分。这世道变了,真的是彻底变了。偌大的一个上海滩,被解放军细化成九个管辖区,若干个街道和村民小组,一个大城市变成了一张大网。流氓不牛了,妓女也不站街了。真的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整个大上海,秩序井然,井井有条。
社会变了,人也跟着发生了变化。像滕小平这样不清不楚的旧文人,不仅依靠自己手里的笔杆子难以维持生计,竟然还会有生命危险。怎么啦?原来他经常听人说,谁谁谁原来是国民党暗藏的特务,谁谁谁是双手沾满鲜血的汉奸刽子手,他们都被检举揭发出来了。这些坏蛋被抓起来的结果,一经公判,不是枪毙,就是给判了刑,关进了大牢,吃牢饭去了。最讨厌的,是那些街道的老阿姨,老奶奶们,她们的警惕性可高呢,许多隐藏起来的坏分子,稍露一点马脚,就被她们发现了。这些坏分子就是这样,一个一个统统被她们给挖出来了。
在此之前,滕小平自认为,自己只不过是在日伪报社里谋个小差事,写写文章,做个小编辑什么的,能有多大个罪行呀?可是现在,他不敢这样放肆了。他不但不敢向街道的老阿姨老奶奶们透露出半点蛛丝马迹,就是连政府,他也都不敢向他们老实坦白交待,整日里生活在恐惧之中。一天夜里,他就梦见自己被几个拿枪的民兵追捕着,他跑啊,跑啊,累的是上气不接下气,就在快要被抓住的时候,他猛然惊醒了。从梦中醒来,他再也睡不着了。他坐了起来,发现自己的睡衣都被汗水浸湿了。
恐惧,烦躁和焦虑,使滕小平患上了忧郁症。夜里,他梦见的是自己被抓。白天,他亲眼看见的又是几个民兵拿着一张公文,在军管会的配合下,把掩藏在出租屋里的一个坏分子给带走了。原来他是潜逃在外的大恶霸地主,必须要带回原籍,绳之以法。
滕小平在日伪期间,搬迁了好几次,才算平安蛰伏下来了。现在,凡是罪大恶极的坏蛋,眼下都已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变得无处藏身了。
半夜里,滕小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点儿睡意都没有。索性,他从床上坐起来,披上外衣半靠半躺着。他想,要是当初自己跟着廖忠德去解放区就好了,现在的情况也许就不一样了,说不准还能混出个人五人六的样子呢,只可惜,我走错了一步。现在的问题,只有我自己心里很清楚啊,廖忠德为了掩护我,才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这种情况,没有人能给我证明,廖忠德是为了掩护我才牺牲的。廖忠德的牺牲,人们会怎么想?他们会不会胡乱猜疑?要是有人胡说八道,栽赃陷害,说我是出卖了廖忠德,那我就是浑身上下都是嘴,我也没有办法讲清楚了。想到这里,滕小平吓得浑身直冒冷汗。现在,他可是肠子都悔青了。
月光将树冠的枝桠绘画在西面的墙壁上,这些画好像是会游动的皮影,又从西边的墙壁上游动到了地面。最后,又放映到了东边的墙壁。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是一位伟大的爱国人士。我现在呢?有人说我们这类人叫什么人呀?叫文化汉奸。我这不就是为了生存吗?嗨,其实我不就是为了混一口饭吃吃吗,不过而已罢了,有那么严重吗?文化汉奸,我真要是戴上这顶帽子,我死了以后,又有何颜面去见我的列祖列宗啊?我真糊涂,如果当初我要是再往前再多走一步,跟着廖忠德去了解放区,不就跨过了这道门槛了吗?跨过这道门槛,即使成不了多大的事业,起码也是个爱国人士吧?同样是国家有难,同样是文人,我的格局怎么就这么小呢?天啦,谁能告诉我,我的出路在哪里?
第二天上午,滕小平起床很迟。起床以后,他感到头重脚轻,浑身无力。在刘淑娴的一再劝说下,滕小平勉强吃了一点稀粥,才算缓过神来。
滕小平吃过早饭,躺在一张藤条的安乐椅子上,双手举着一张刘淑娴早晨买菜时带回的一张报纸,正在阅读着。
“刘淑娴,你家滕小平在家吗?”居民小组的李大妈站在门外,和刘淑娴隔着一段距离,喊着话。
滕小平赶紧摇摇手,示意说,就说我不在家。
“李大妈,进来坐坐啊。我家滕小平不在家呢。”刘淑娴笑嘻嘻地迎了上去。滕小平一听有居民小组的人上门来找他,他就像受惊的小鸟一样,一下子就飞到里屋去了。他悔恨当初,这个四合院子,为什么就不留个后门呢?如果要是留个后门,万一有什么危险的情况,自己也好随时从后门溜走啊。可是,现在不行了,他只能在内屋里躲躲了。
“刘淑娴,我就不进去了。你家滕小平有没有什么历史遗留问题需要向组织上坦白的?如果要是有问题,要及时向组织上老实坦白,争取政府给予宽大处理。要是隐瞒事实,让我们给查出来了,后果你们是知道的。”李大妈一脸正气地对刘淑娴说。
“我们家滕小平,老老实实的,是个本分人,街里邻坊都是知道的。”刘淑娴是一个劲地陪着笑脸说。
“这是一张履历表,要老老实实地填写,不许有半点虚假和隐瞒。明天,你叫你们家滕小平把这张表格交到居民小组去。”
“李大妈,我们明天一准送过去,一准送过去。”刘淑娴毕恭毕敬地接过了那张表格。
终日诚惶诚恐的也不是个事情,滕小平下定决心,如实填写表格。填好后,他叫刘淑娴将表格送到了居民小组去,自己待在家里,像等待审判的罪人一样坐立不安。
又过了几个月的时间,居民小组的李大妈又来了。这次,她是来传达了上级领导的指示精神。说:“刘淑娴同志,你家滕小平的履历上虽有许多问题,可通过我们的调查核实,滕小平没有做谋财害命的事情。对于这样的人,政府还是给予生活出路的,像你们这样的家庭,必须要从上海疏散到外地去。”
刘淑娴焦虑不安地说:“李大妈,我们能疏散到哪里呀?”
“这一点,组织上已经考虑过了。经组织多方联系,你们家疏散到蕙玛市。”刘淑娴听到之后,一阵心酸,眼睛里噙着泪水,嘴上却说:“感谢政府,感谢政府,给我们指出了一条生活出路。”
李大妈又说:“刘淑娴,你快要生产了吧?”
刘淑娴的眼泪顺眼角流到了面颊上,她一手撑着腰部,一手抚摸着肚子,说:“快了,快了。”
“刘淑娴同志,根据你们家庭的具体情况,组织上还是给予了充分的照顾,经组织研究决定,等你的小孩生产满月再走。”
“谢谢政府。”刘淑娴激动得双手握着李大妈的手,泣不成声了。
李大妈走了,滕小平从里屋冲了出来,拥抱着刘淑娴,激动地说:“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李大妈称呼你为同志呢。你是他们的同志了,我们再也不用过着这种诚惶诚恐的日子了。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光明磊落地生活了,我们可以与我们的所有亲戚正常地来往了。我又可以拿起我的笔杆子,创作小说了。”
滕小平激动地双手捧着刘淑娴的面颊,不停地亲吻着刘淑娴的脸庞,沉浸在幸福的快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