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风和日丽。
在大上海郊外的一家四合院里,晌午的太阳把院内树冠的倩影清晰地拓印在地面上。
四合院内,一位先生引领者一位接生婆匆匆地向北边的主卧室走去。
主卧室的屋内,不时地传出一位产妇的呻吟。渐渐的,这位产妇的呻吟声越来越大了,窗外可以听见,就是站在四合院里面也能够听见。院内,一个男人和一个姑娘,急得团团乱转。他们是一会儿跑到这,一会儿跑到那,前前后后,忙的是团团转。
接生婆跨进了主卧室的大门,伸头就看到室内的大致情况,她转过身来,让引路的那位先生留在门外。这位先生急得将双手放在胸前,焦虑不安地不停左手搓着右手,右手搓着左手,在门前的廊檐下来来回回地度着碎步。
“哇——哇——哇——”清脆的婴儿啼哭声吓得栖息在树上的鸟儿腾地飞了起来,掠过青灰色的小瓦屋顶上,向空中飞窜过去。
长大以后,滕罄笛听妈妈说,自己出世的时候,哭声惊天动地,宏亮得像报喜鸟一样清脆,委婉动听。
主卧室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大丫头探出头来,对着门外的先生喊道:“姐夫,我姐叫你进去。”
门外的这位先生听到了这个小丫头的招呼,他弹了弹身上的灰尘,急匆匆地推门进去,三步并两步地走到床前,对着躺在床上的那位妇女温馨地安慰道:“淑贤,不要说话,好好地休息,你辛苦了。”
刘淑娴躺在床上,已经是精疲力竭了。她用虚弱的声音说:“小平,孩子漂亮吗?是男孩,还是女孩?”
滕小平说:“淑娴,对于我来说,男孩女孩都是一个样,你别想那么多了。”
接生婆插嘴说:“夫人,是女孩,可漂亮了,和你一样,也是个美人坯子。”
刘淑娴有气无力地说:“小平,带我谢谢吴妈。吴妈,你辛苦啦。”
吴妈说:“不要说话了,好好休息吧,我们之间还需要那么客气吗?”吴妈又转过身来,对滕小平说:“先让夫人多休息一会,等吃的东西烧好了,可以让她吃一点东西,最好是老鸡蛋加红糖水。”
“雅琴,你赶快去煮鸡蛋给你姐姐吃。”滕小平先一边吩咐刘雅琴做事,又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仅剩的五元钱,害羞得满脸通红,羞答答地对吴妈说:“吴妈,我这里只有这五块钱了,一点小意思,请你务必要收下,辛苦你了。”
吴妈接过钱,满脸微笑地说:“腾先生,谢谢啦,谢谢啦。这叫我怎么好意思呢?还收你的钱。你经常帮我写信,一分钱也不收。现在,我还收你的钱,这多不好意思啊?
“收下吧,大家生活都不易。”
“那我就收下啦。”说着,她把接过来的钱,攥在手里,握得紧紧的。
吴妈乐呵呵地一边走,一边唠叨着:“谢谢啦,谢谢啦。这是喜钱,我一定得收下来。腾先生,母子平安就是福啊。腾先生,你是个好人,佛祖保佑你们全家平平安安,洪福齐天。”
滕小平将吴妈送出门外后,然后才欢天喜地地折回来,跑进屋里,抱起襁褓中的婴儿,一会儿望望孩子红红的小脸,一会儿又扭过头来看看夫人,脸上堆满了甜蜜的笑容。
婴儿的襁褓是用一床小棉被对角折叠起来,再将下面的被角叠上去,形成了一个小圆筒。婴儿的小脸从褓被的上面露了出来,小小的脸蛋,肉嘟嘟的红,像朵美丽的花儿一样鲜艳。滕小平越看越喜欢,不停地用嘴喔成一个小团团,厥得老高老高的,在小脸蛋上不停地轻轻地亲吻着。
“小平,你瞧你,高兴成什么个样子了,还不赶快给她舅舅打个电话,报个喜。”刘淑娴小声地对滕小平说。
滕小平轻轻地将女儿放在刘淑娴身旁的被窝里,然后他走到放在屋内的自行车旁边,打开车锁,将自行车推到门外,骑上自行车,向邮政局骑去。
“嘀铃铃,嘀铃铃。”一辆自行车的铃铛,一个劲地在户外打着,叮铃铃,叮铃铃。邮递员喊道:“滕小平,你的挂号信。”
“来啦,来啦。”刘雅琴一蹦一跳地跑到邮递员跟前,乐呵呵地说:“什么地方来的信啊?给我。”
“签字。”
刘雅琴签过字,接过信件,打开一看,高兴得蹦了起来。她一边跑,一边大声地说:“姐姐,姐夫的小说发表了,还有稿酬的汇款单呢。”
“雅琴,你是我们刘家人吗?一个小女孩,整天就是这样的疯疯傻傻的,看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成人?拿来给我看看。”刘淑娴接过信件,看了又看,说:“你姐夫看见了,一定是高兴坏了。自从你姐夫出事以后,刚开始吧,给日本人吓懵了。后来呢,又遭到国民党那些恶棍的敲诈。他没办法了,才只好偃旗息鼓,放下笔来不写了,悄悄地搬到这里,开始隐姓埋名地隐居起来了。他担心自己再受迫害,几乎与外界隔绝,更不敢拿起笔来写小说了。前几个月,居民组长李大妈来到我家,说你姐夫的事情组织上已经调查清楚了,我们这才心里踏实起来,你姐夫才又敢兴致勃勃地写起小说来了。”
“是啊,姐姐。我和哥哥找你们,找的好苦啊。”
“你姐夫,和中共地下党员廖忠德同志接触过一段时间。你姐夫要不是为了我,和在慌乱的逃难中丢失的儿子,也许我们现在也是党的人了。你姐夫,看样子,一副书呆子的像。可是,严酷的现实生活,逼迫着他不得不学会逃生。日本特务没有找到他,就凭你们,还有那个本事?要是给你们都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那我们就是有十八个脑袋,也早就搬了十九次家了。”
“你哥哥刘宏磊的这条道路算是给他走对了,跟着老王同志干革命,现在看来,他是跟对了人,走对了路了。好男儿,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胸怀大志。你姐夫呢,就没有这个眼光。他认为,历朝历代,没有一个人能够成功地领着一帮穷人,打江山,坐天下的。历史都是一帮文人,带领着一帮武将闹事,成事的。共产党坐天下,一是天意,二是因为国民党腐败透顶,天理不容他们了。”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丰富多彩的个性生活使得社会充满了活力。姐夫追求安逸的生活,是想给家庭创造更多的幸福浪漫美感,这说明姐夫爱你爱这个家庭爱得太深。”
“你这个鬼丫头,你知道啥叫爱啊。你姐夫是读书读迂腐了,鼠目寸光。他只知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他哪里知道我们读书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获得个人的幸福,还要有一种情怀,就是要为大多数人谋幸福的胸襟。读书就是要读出像你哥哥那样的水平,读到心胸开阔,心明眼亮,那才是真有学问,这才不枉为满腹经纶呢。”
“姐,反正我知道,你就是他常说的那个颜如玉。”
“调皮鬼。”刘淑娴笑了。
“你们在讲什么?什么事情让你们这样开心啊?”滕小平推开木门,一手扶着龙头一手扶着坐垫将自行车推进屋里。
“宝贝,还在睡啊?睁开眼睛,看看爸爸。”滕小平走到孩子旁边,俯下身子,笑眯眯地望着滕磬笛说。
“小平,咱们可是双喜临门啦。”
“是啊,姐夫,恭喜你双喜临门啦。”刘雅琴拉着滕小平的胳臂,一蹦一跳地说。
“我喜得千金,是一喜。还有呢?何喜之有啊?”滕小平不解地问。
“你自己看。”说着,刘淑娴将信递给了滕小平。滕小平从信封里掏出信笺看了看,站在那里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嘴唇直颤颤地哆嗦着,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刘淑娴望着滕小平,看见他双手拿着信笺不停地颤抖着,双眼泪水不止的样子。她安慰滕小平说:“小平,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我的小说,终于又发表了。淑娴,我这是高兴啊,我终于又能成功地拿起笔了。”说着,滕小平从衣兜里掏出手绢,擦拭着泪水。他擦拭眼泪的手还在颤抖。
“吱——嘎吱——”门外有小汽车刹车的声音。
“应该是他,你弟弟宏磊来了。除了他,还能有谁?我们家没有其他贵宾了。”滕小平望着刘淑娴笑着说。
“宝贝,醒醒呀,你舅舅来看你了。”刘淑娴望着酣睡的滕罄笛说。“小平,还不赶快去给宏磊开门。”
“好,夫人,我这就去。”
滕小平刚转身,刘宏磊就已经推门进来了。“宝贝,舅舅来看你来啦。”刘宏磊身穿中国人民解放军军装,左肩斜挎着一个厚皮棕色公文包,右肩斜挎着一个厚皮棕色手枪套,手枪的把柄还裸露在外面。
刘宏磊走近睡在襁褓中的滕罄笛,清瘦的脸颊布满了笑容。他用中指的指面在酣睡的小滕罄笛脸上轻轻地抚摸着,微笑着说:“宝贝,睁开眼睛看看舅舅。”滕罄笛闭着眼睛,小头左右慢慢地摆动了两下,将脸攒得彤红的,一会儿,又睡着了。而且,睡得更甜,更香了,一点也没有睁开眼睛的意思。
“小懒虫,又睡着了。”刘宏磊从上衣兜里掏出十块钱,递给了姐姐,说:“姐姐,买点营养品补补。”
“小弟,姐还有一件事请,想请你帮帮忙,你可一定不要推辞啊。”刘淑娴用企盼的目光望着刘宏磊说:“小弟啊,你看你姐夫和我,带着一个孩子生活也不容易,你能不能和王司令说说,让我们留在上海。爸妈都不在了,我们姐弟俩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我们在一起,也好相互之间有个照应,你说是不是啊?”
“组织上的决定,不要说是你们了,就是我,也必须要服从。我们共产党人,无论谁,都不会,也绝不可能凌驾在组织之上,更何况姐夫还有一些历史问题说不清楚。这是组织决定,我们必须服从。”刘宏磊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严肃认真的,让刘淑娴感觉到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刘淑娴默然他望着刘宏磊,她心想,难道共产党人都是这个样子吗?铁面无私?她确实有些想不通。
“我们保证服从组织决定,绝对服从。”滕小平态度温和地对刘宏磊说。
刘淑娴手里拿着刚刚刘宏磊递过来的那十元钱,望着这位相隔多年的弟弟,就像是望着一位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