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小平和另外两个人同住在一间房子。整个房间跨度很大,原是一座废弃的旧仓库。
滕小平和那两个人都被认定为坏分子。他们白天劳动,有时还要戴上高帽子,押往会场,接受群众批斗。
批斗会上,首先是宣传队的批判,然后是革命群众的代表上台批斗,最后才是这一小撮阶级敌人低头认罪。会场上气氛热烈,宣传队员义愤填膺,革命群众情绪激昂,台下观众的口号声此起彼伏。
这天晚上,皓月当空,月光撩人,照得这三个难兄难弟,躺在床上怎么辗转反侧也毫无睡意。人都有类似的心理,心里憋屈久了,怎想找个人聊聊,倾泄一下心中的酸水。大家吃喝拉撒整天滚在一起,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彼此倾诉衷肠的最佳人选。
夜里睡不着,滕小平侧睡着,平躺着,一会儿望望窗口大的夜空,一会儿看看从窗口钻过来的月光,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月亮啊,月亮,你真是我的铁哥,情真意切的你我,木门又怎么能阻隔?你翻墙越窗,默默走到我身旁,看看我,瞅瞅我,只有你知道,我的心,怎么这样憋的慌。月亮啊,月亮,此时此刻,我们两之间,只有默默相视,无声的语言,才能穿透彼此的心灵。月亮,只有你,最了解我老滕,我老滕的心。为什么这样的沉,只因一个字,冤,压在心。”
王风雅接过滕小平的话茬,像是嘲讽,又像是交流,他说:“月亮啊,你就实话实说吧,告诉他,他老滕挨斗受批,一点都不冤,这是他自作自受,咎由自取。你瞧,他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你要是不和他说明白了,他会死心吗?你说说看,他说现在的生活是漆黑一片,难道这不是诬蔑?是什么?依我看,那是因为他的心灵太阴暗。这样的人,颠倒是非,混淆黑白,难道还不该让他接受一次洗礼?难道还不该让他受到一次矫正的震撼?要我说,挨斗,受批,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心静下来,谦虚地倾听一下,已经翻身做主人的呼声。
你看看今天这天下,无论走到哪里,是工厂,还是农村,还有哪一个资本家,哪一个地主,还敢耀武扬威。剥削没有了,土匪没有了,强盗更是绝迹了,什么叫翻天覆地?睁着眼睛看看吧,这就是现实。要我说,再过几十年,就连我们的新华字典,也不会查到剥削、土匪、强盗这些词了。
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新时代,终于到来了。解放了,天亮了。用李大钊的话来说,未来的世界,必将是一个赤旗的世界。现在,终于实现了。
你们看过《天仙配》吗?你们还记得董永和七仙女回家路上的那段唱词吗?他们通过自己努力,终于迎来了这样的生活:‘从今再不受那奴役的苦’,这就是劳动人民梦寐以求的生活。
有一首歌是怎么唱的?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你们看看,现在还有人卖房子卖地吗?没有了。现在还有人卖儿卖女吗?我们也看不见了。卖淫嫖娼抽大烟,这种社会毒瘤,现在也已经被彻底剔除了。”
滕小平说:“那天晚上,月光之下,我也是偶感而发。我对天发誓,我没有任何含沙射影的歪心邪念。王风雅,你这个坏蛋,你胡编滥造,诬陷好人。”
王风雅说:“得了吧,你对天发誓,你就是对月亮发誓也没用。谁能钻到你脑子里去,扒开你脑子看看,看看你到底是咋想的。人们看到的是什么?是你白纸黑字写出来的东西。你无语了吧?哈哈,老滕,你死定啦。”
滕小平急了:“王风雅,你坏透了,你要是当官,哪还有我们活路啊?这不是文字狱吗?”
“你知道什么叫文字狱吗?你根本就没有见过什么叫文字狱?老哥,你没吃过猪肉,难道你还没看过猪跑吗?我有一本线装书,上面有一段文字,记载清朝乾隆年间的文字狱,有一个科考落第书生,夏天晒书,看见微风拂过,书页翻动。这位落第书生,心有怨气,风都碍事。他触景生情,发起牢骚,大声疾呼:‘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乾隆这位皇帝老爷不愿意了,听到后,眼珠一转,龙颜大怒,说话的声音比他大声疾呼还要大几个等量级:‘斩立决’。”
说着,说着,王风雅还来劲了。他披上衣服,起床了,走到滕小平的床前,对着滕小平的头,用手掌往下一劈,绘声绘色地说:“咔嚓,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王风雅把手收了回来,抱着胳膊肘,说:“老滕,你活在当下,算是幸运啰。可也不能太便宜你了,这叫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就安安稳稳和我们在这里滚底单吧。欸,不,感谢上帝,我们还有张床,你就知足了吧。”
“上帝?上帝在哪?你又在瞎说了。”滕小平不服气,怼了一句。
王风雅说:“上帝在哪?难道你这也不知道?我看你老滕也真是白活了这一把年纪了。上帝就是人民,就是那些天天站在你面前,大声斥责你的革命群众,你知道了吧?”
“歪理邪说。”
“老滕啊,虽是歪理邪说,可老王的话,出发点是好的,顺顺心,少烦恼。”
彭茂琳睡在最里面的那个拐角。王风雅和滕小平一起叽哩哇啦的争吵声,把彭茂琳吵醒了。夜里醒来,很难入睡。他索性坐了起来,点燃了一支烟,猛吸了几口,慢慢地吐了出来,烟雾慢慢在他面前弥漫开来。
彭茂琳说:“老王,你别说别人,你自己呢?怎么也竟做糊涂事呀?”
王风雅说:“你这个彭茂琳,我看你就叫彭少林还差不多。就你那几根毛,还叫茂琳呢,不如叫光明顶算了吧。人家说,繁华的大道不长草,聪明的脑袋不长毛。你这个人,看似聪明绝顶,实际上是糊涂透顶。你有几个脑袋,你真是好大的狗胆,嘴上说说也就罢了,竟然还敢写文章,长篇大论,鼓吹轮流坐庄。人家抛头颅,洒热血,打下来的江山。嗨,你倒想的美,要和人家轮流坐庄。我看你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真还不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了。”
“民主,是一个国家文明的象征,是国民整体素质的重要标志。你这个王大肚子,你懂个屁啊。”彭茂琳笑呵呵地说着。
王风雅说:“就你这个样子,男人不像男人,讲起话来,一副娘娘腔,嗲嗲的,人家桌子一拍,你还不吓个半死,还想参政呢?你就拉倒吧。”
“国家安危匹夫有责。关心国家的政治前途和民族命运,是我们每个公民的政治责任。”彭茂琳不服地说:“胆子小怎么啦?声音嗲又怎么啦?又不是让你拿刀拿枪去真干?你真是俗不可耐,妄称风雅。不懂教育,也敢妄谈教育,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笑掉大牙?我来看看,你彭茂琳的大门牙还在不在了?”说着,王风雅装腔作势地走到彭茂琳的身边,捏起彭茂琳的腮帮子看。说:“都在呀,一个不少。”
“你,还风雅呢,像个孩子似的,说着说着还动起手来了。”
“你怎么能说我不懂教育呢?就算我不懂教育吧,但知道,仅凭一手老茧子上大学,绝对办不好教育。”
彭茂琳说:“你就糊涂吧,说你不懂教育,你还不服气呢。表面上看,这些事是有些荒唐,可你细想想,我们培养人才干什么?难道不是让他们成为接班人吗?劳苦大众的孩子,上过学吗?没有。读书人都是谁?都是衣食无忧的人呀。那么问题来了,怎样才能确保无产阶级专政永不变色呢?这问题不就回到原点了吗?培养接班人嘛。”
“噢——”
“真的听明白了?”
月光,从墙上移到了地面,又从地面移到了另一侧墙面。这一夜,就这样,又熬过来了。
这天,滕小平他们三人站在台上,接受批判。
滕磬笛路过会场,看见这三个人,有一个身影非常熟悉,她站住,远远望去,她认出来了,这个熟悉的身影就是爸爸。她被这一幕惊呆了,心中一颤,热泪涌进眼眶。她强忍着,跑回家里,趴在被褥上,失声痛哭起来。
刘淑娴下班回来,看见滕磬笛双眼都哭肿了,她正准备问个究竟,滕磬笛扑到妈妈的怀里,又哭了。滕磬笛一边抽泣,一边问妈妈:“妈妈,爸爸怎么啦?怎么经常犯错呀?为什么,啊?”
对于滕磬笛的发问,刘淑娴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些事就连刘淑娴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怎是犯糊涂。就在刘淑贤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另一个顾虑或然闪出,滕磬笛已经进入了成长期,要尽快让滕磬笛离开她爸爸,脱离他的影响。
晚上,滕磬笛休息了。刘淑贤拿起钢笔,摊开信笺,准备给她弟弟刘宏磊写信,请他帮忙,想个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她写道:
弟弟:
自从你参加革命工作以后,姐姐一直惦记你,整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感谢上帝,上苍有眼,枪林弹雨的日子总算熬过来了,过上了好日子。噢,姐说又错了,你们不信上帝,不求升官发财,大富大贵,心中只有为人民服务。解放了,天亮了,人民翻身做主人了,你的工作任务也越来越繁重了。
在那些日子里,姐也知道你不易,凭借你的智慧和胆识,躲过了国民党特务一次又一次的暗杀。你们的英雄气慨,赢得了人民的尊重,人民成了你们上帝,保佑着你们。姐姐为你感到骄傲,为你感到自豪。
你姐夫胆小如鼠,自私自利。他的心胸,决定了他的命运。要不然,他也会像你一样,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心中装不下世界,世界又怎么能容得了你呢?所以,他的路是越走越窄。社会给了他这个机会,是他自己没有跨过这道坎。
你知道,你姐夫手无缚鸡之力,仅靠手中的这支笔,在报界混碗饭吃。你还记得吗?那位用生命保护你姐夫的那位廖忠德烈士,他在生前曾经告诉他的一位战友,说你姐夫曾经支持过革命工作,我们一定不能忘记所有支持过我们工作的人。廖忠德的这位战友,郭有潘同志,安排他在作协工作。你姐夫心胸狭隘,心眼小的像针鼻子,不能容人。他不容人,人不容他。他故作聪明,用文字戏人。结果,自己把自己戏弄了。
政府仍然给他机会,让他去接受劳动改造。郭有潘同志真是个好领导,多次向组织上汇报,说这个人在抗日战争期间,革命根据地缺医少药的时候,曾经帮助过地下党组织,为根据地采购过药品。你姐夫,劳动改造回来以后,经组织上同意,仍让他回作协工作,接受人民的监督。
现在你的外甥女滕磬笛已经长大成人了,她的世界观和她身体一起都进入了成长期。我为她感到高兴,又很担忧。高兴的是,她终于长大了。担忧的是,她现在正是人生观和世界观形成的重要时期,和你姐夫生活在一起,难免会受到他的影响。人的一生,思想和身体同等重要。路走偏了,必须要走许多弯路,才能纠正过来。所以,姐姐恳请你,把你的外甥女带到部队去,让她和你一起走上革命的康庄大道。
此致革命敬礼
姐姐:淑娴
信,邮递出去了。但是,弟弟会不会给姐姐这个面子,会不会帮帮他这个外甥女,他这个姐姐心里没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