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白天不会冷,所以我的衣服穿的不多。可在这绵绵细雨的深夜(也许应该是凌晨了),我被冷的咬牙切齿,连坐都不敢坐,必须不断地以走的方式来取暖。因此,我又是只能漫无目的,拖着长蹆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拐过一个又一个的街角。很多街角好像都重复过好几遍。
我的体力己经透支到了极限,以致于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眼睛模模糊糊,头脑却空空荡荡。绕过了那么多街,我没有见到过一个人影。寂静的夜,不时地能听到商铺里(有的是一层商铺的后屋,有的是二楼)有人说话声、小孩哭闹声和楼板脚步声。
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我发现街的中间凹进去的部位有一座小庙,小庙的墙边是一棵树,树下是一堆干草与落叶。在平时,像寺庙这种场所,我是很畏惧的,生怕那些张牙舞爪的面孔,但更怕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会出现。但是,这时的我己经顾不上那些了,径直地走向草堆,整个人一下子就瘫软了下来,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草堆表面有点湿了,意识中抓了一些杂草盖上,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中我梦见自己躺在小溪边的草坡上,下半身侵在冰冷的溪水中,溪水夹杂着流沙,不断地冲刷着我的小腿……
朦朦胧胧中我听见狗的叫声,刚开始我还无所谓,因为经常早上起床前赖在床上都会听到狗叫声。突然间我意识到,我家没有养狗,这狗叫声离我也太近了。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这时才发现自已的整个头竟然全扎在了草谁里了。
我赶紧地拨一拨草坐了起来,发现狗就在面前的不远处。狗看见我坐起来后叫的更凶,眼睛直盯着我,尾巴不停地甩动着。
我感到十分的紧张,全身哆嗦着,无助地坐在那一动都不敢动,有一种听天由命任由狗处置的感觉。
没过多久,狗叫声渐渐的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渐渐的低下了头,发着一种低沉的“亨亨”声,好像要随时准备攻击的样子。又没多久,狗自动转身离开,好像知趣的样子。
虚惊一场的我渐渐地回过神来,我回想起了昨天的一切,感觉好像很久很久,似乎像做梦一样。
父亲会回来找我吗?父亲一定会回来找我的。如果父亲骂我为什么从座位上离开,我就说父亲为什么那么晚不回来,然后告诉父亲我是被红布图赶走的,我想。
我必须回到医院去,回到我昨天下午坐的木排椅的位置去。
我从凹处走向街道。街道已不再是昨夜的街道了,有挑担子喊叫的人,有骑自行车匆匆赶路的铃声,有“乒乒乓乓”的打铁声……一位老妇女拖着一辆木板推车,手里提着一个小铃铛一路吆喝过来,推车上是一个长方体的大木罐,大木罐上有一个口子,时而停下来接受红木桶的倾倒。
我无暇顾及这一热闹的场面,一心想着往医院走。和昨晚一样,依然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拐过一个又一个的街角,很多街道街角似乎都已经很熟悉了,但就是找不到去医院的那一条直街。好几次看到和去医院一模一样的直街,但当我满怀希望走到了尽头时,却发现并不是那条街。我觉得悲观、失望、沮丧,但我不知所措,只能和昨天晚上一样不断重复地走着那些街道。
我又饥又渴,精疲力尽,但我依然没有放弃去医院的信念。于是我想到向路人打听。
因为我只知道这个医院大概是怎么样子的,具体叫什么名称却不知道。也许县城的医院有很多,所以我问了好几个人,确始终没能问到昨天下午看病的医院,害了我又转了好几圈。有一位年纪偏大,戴着一副眼镜的老伯,还帮我认真地分析会是哪个医院,但是到了目的地,却不是我要找的医院。
这样几个来回,我己是困苦不堪。
应该是晌午时分,有的店铺里开始摆上桌子吃午饭。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端着一个烟雾缭绕的碗,蹲在店铺的门槛上吃着。原来男孩吃的是滚烫的白汤圆。男孩“呶”着嘴巴,轻轻地吹着汤匙中的汤圆,然后慢慢地吸了一颗到嘴里。对于我来说,这汤圆一年当中只有冬至早上才能吃到几颗。我看着直流口水,似乎忘记了什么叫礼貌,傻傻的瞪着那个男孩,喉咙里不断地咽着口水……
这时,一位戴着老花镜的老奶奶,从屋里摇摇摆摆地走到男孩身边,轻轻的拍着男孩的脑袋说:“吃没有吃相,坐没有坐相,不成样子,端到里面去吃去”。
我感觉这老奶奶应该比较有素养,和蔼可亲的样子,便上前询问老奶奶去医院的路。我认真地描划着,但老奶奶似乎听不清楚也不明确我所能表达的情景。但到最后,她有问及医生有没有开药,如果有什么药单的什么的,就可以看出医院的名称,也就可以知道是什么医院,她也就可以告诉我医院怎么走。
经老奶奶这么一说,我恍然想到父亲塞在我口袋的两张纸。于是,我把手伸进内衣口袋,掏出了那两张纸。当我打开那两张纸的时候,突然间看见一张“工农兵”(十元的钱)从两纸间滑落下来。这钱在空中旋转着、翻滚着缓缓而落,虽然是阴天,但中午的云层依然透着光曦,旋转的钱可以见到它明灭相见的滚动而下。虽然整个过程只有短短的两三秒,但我感觉它掉的好久好久。这一幕我记得很久很久,可以说是刻骨铭心。
工农兵”是当时最大面额的钞票,在那个极端匮乏的年代,十元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在农村,一百个家庭能直接拿出十元现金的恐怕一家都没有。有的人打了一年的工,到过年时回家也顶多带个小几十元钱。那个时候的打工,男主人一般都是在秋季农忙之后到隔壁乡镇或隔壁县去做木工、织棕衣或当土水(方言,即泥瓦匠),而且大多是给个人家庭打工的。我记得很清楚,去年过年的前一天早上,家家户户都在打扫卫生,做红团、白粿等过年的用品。外出的男人回来后会相互窜门,然后东一堆西一伙的聊天拉家常。离我家最近的阿莲家门口聚集了几个人,这时,阿莺的老公辉打工回来,当面交给阿莺十多元钱。辉是去阿莺山上婆家的村庄,听说是给一个小孩要结婚的做木工,做了几个月,过年的时候回来给了阿莺这些钱,阿莺接过钱,可以说高兴的眼泪都掉下来,几个邻居看得眼睛都睁得大大的。这时,大伙都在谈论阿莲老公还不回来。阿莲老公金典原来是生产队长,听说队长当得好,被破格招工到东南地质队。大家正说着,金典回来了,因为他在外地,所以有时一年都回不来一次。他一到家,给所有在场的人一块饼干和一颗糖果,他的几个小孩早就把他的大包小包往家里搬。在在场人的怂恿之下,金典无耐的当场交给阿莲五张崭新连号的“工农兵",让大家看了目瞪口呆。
这张十元的钱,背面有三分之一被染成红色。我记得很清楚,这是去年家里卖小猪的钱。在老家有一个习俗,那就是要卖出的小猪都要用染料在它头顶上“点红”,意即平平安安到人家去,平平安安地长大。这张十元的钱就是不小心掉到染料的碟子里,还是我捡起来给正在给小猪过称的母亲。
我未曾拥有过整一张五角的钱,更别说一张十元的钱。我清楚这张钱的份量,所以小心翼翼地把钱捡起来,小心翼翼的把它放进内口袋。我内心在埋怨父亲怎么这么不小心,竟然把钱当成纸一起放进我的回袋。
因为面额太大,我起初不敢花这钱,怕父亲骂。后来在流浪的路上,即使再艰苦,就是到了生死边缘,我还是没有花这钱。再后来,我渐渐的明白了这钱的含义后,就倍感珍惜,因为这是当时父亲给我的全部家当,是我未来的所有,是唯系我与家的唯一。所以,那钱翻滚掉落下来的那一幕我永远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