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醒过来时,我发现我躺在村医疗所里挂着吊瓶,因为我看到屋顶横梁下的那盏大吊扇,这可是我所知道的整个晴溪唯一的一盏大吊扇。
我的眼睛还不能完全睁开,因为我觉得很累很累,感觉整个身体都像胶融物一样会往下沉。我斜眯着眼,看到对面诊疗床上躺着也挂着吊瓶的卫穗凡,与我不同的是,这么大热天,她竟然还盖着被子,额头上盖着一条叠的方正的湿毛巾。我知道,此时的她一定在发高烧。
伯母的头趴在卫穗凡躺的那张诊疗床沿,应该是睡着了,因为可以听见她的打鼾声。
我努力地试着爬起来,因为我想去看看卫穗凡为什么挂吊水,但最终我只能是稍微的动动身子。
这时我才发现,妗母与伯母一样也是头趴在我的床沿。但她应该只是打个盹,因为我只是微微一动,她就立马警觉地站起来。
当她发现我动时,竟然叫了好几声"醒了醒了醒了"。
被妗母这么突然一叫,我精神了许多,几乎与我完全睁开眼睛的同时,舅舅从门口跑进来,来到我身边说:"你终于醒了,吓死人了"。
这时,赤脚医生与伯母一前一后走过来,赤脚医生对我说:"你命真大"。
然而,伯母竟然风凉地说:"你们也大夸张了吧,一个小叫花子感觉跟自己的亲生儿子似的,死了还不是跟死一只猪一样"(方言我听不懂,后来经证实伯母大概是这么说的)。
正是因为这句话,妗母与伯母大闹起来,伯母还拿起听诊器的铁盒子想砸妗母。妗母也不甘示弱,拿起称中药的小钢秤欲刺向伯母,舅舅见状,赶紧把妗母支开。
这时,外出打工刚回来的伯父正好赶进来,他放下提包,阻止她俩的打斗。
伯母强烈要求伯父和她一起参与到打妗母的行列,但也许是伯父觉得不妥,便很难为情地站在一边,没想到伯母竟然拿起听诊器盒狠狠地朝伯父额头敲过来,并骂伯父是"没用的东西"。
舅舅强烈地控制着情绪,把妗母撵到门外去。
等"战斗"结束后安静下来时,大家才发现卫穗凡挣扎着要坐起来。伯父赶紧过去把她又放躺下来。
这时,只听见卫穗凡用虚弱的声音骂伯母,没想到伯母竟然跑过去给卫穗凡一个不重也不轻的耳光之后,便哭着跑走了。
几天后,卫穗凡告诉我,说那天她骂伯母:"良心被狗咬了,全世界就疼一个煦阳"等等这类的话。而伯母说没有一个人理解她,感觉很吃亏地哭着跑走了。
卫穗凡还告诉我那几天的惊心动魄,她说:
那几天,她晚上睡觉时,曾经感觉到隔壁有动静,但她觉得卫老师刚去世不久,想想就觉得后怕。她晚上与煦阳和伯母睡在一起,她曾问伯母说总感觉隔壁有什么异常响动,但伯母骂她神经过敏。
有一天傍晚,应该是在周三,伯母叫她到卫老师的厨房去拿火钳,她来到卫老师的厨房时,感觉楼上有水滴滴落下来,因为这天没有下雨,厨房门窗还是关的,厨房很昏暗,地板又是黑土根本看不清,便被吓得有点心背凉凉地跑走了。
到了第二天,因为有点迟到,她正要出门往学校赶,正好看见校长带着学区的老师找上门来,说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去上课了,问伯母在哪里,他们想向家长了解了解情况。
她很清楚我从来不缺一节课,也一直认为那几天我肯定在学区上课。
聪明的她立马意识到情况不妙,立即断言曾经楼上的诡异响动就是我。
她强烈要求校长和学区的老师马上跟她到楼上救我。
校长和学区的老师将信将疑地跟她到了楼上。
她拼命踹门,耐何人小没力气,门板岿然不动。
校长依然是将信将疑地用力推开一个门缝,当他看见了被五花大绑放在床上的我,床下还湿了一片,立马果断地用力踹开门,把一扇门整扇都踹下来。
校长摸了摸我的鼻子并摇了摇头,但还是抱起我飞快地朝医疗所跑去。
卫穗凡很清楚这是伯母干的。而当她看见校长摸了摸我鼻子并摇摇头时,便绝望地大哭大嚎起来,并飞快地奔向公路边的溪岸,向村庄人所说的那个最深的溪潭一跃而下。
她告诉我,她死过一回,被打捞上来时已经停止了呼吸,是赤脚医生给她做心肺复苏。
她说,她看见一束透亮的光束,自己的身体会在光束中漂浮起来。
她说,她一直在跨大步追我,但什么追也追不上。
卫穗凡的讲述让我大吃一惊,她竟然会因为我而毅然决然地选择去死,而我其实心中对这个娃娃亲从来没有很深的概念,更没有在心中滋生过这种层面关系的感情,因为我总感觉在我还没长大成人之时我便会离开晴溪。对卫穗凡的这份执着的痴情,我深感内疚。
她还说,是赤脚医生救了我和她的命,便很天真地说:"卫医生也没有儿子,要不我们给卫医生当儿子儿媳妇,免的天天看她妈的臭脸。″
可以看出来,卫穗凡真是死心塌地认定我俩是命中注定、相随一生的夫妻了。
而我并没有告诉她我也死过一回,更没有告诉她我在弥留之际所看到的景象。
本来可以去舅舅家住,奈何舅舅村庄的学校是小校,只有一到三年级,没有开办四、五年级,四、五年级的学生大部分去学区,也有少部分在晴溪的。
舅舅说,看起来我只能自己一个人在家自已做饭,去伯母家吃饭已经是不可能了。这一点我自己也十分清楚,但可恨的是养母家所有的粮食都被伯母拿走,就连生产队平时分给卫老师家的口粮也被全领取走。于是,舅舅说他回家拿点粮食来,让我先过渡到水稻收割,至于自留田里的一点点活,到时他们会下山来帮忙。舅舅还说,看目前的情况,我是没办法再专心读书了,得开始干点农活了。
我很想念书,我跟舅舅说,西晴学校倒塌的教学楼快修完了,新年开学可能不必去学区,这样,我既可以上学又可以干农活,我辛苦些没关系。舅舅十分赞许我对事情判断的眼光,更对我的这种坚韧不拔的精神表示完全的肯定与赞同。
然而,想法归想法,实际却并非这样,因为伯母竟然否认我有自留田,也否认生产队有分口粮给我,说我是外来的,有什么口粮和田地,那都是她小叔的,与我何关。虽然舅舅和外婆都出面找伯母了,但伯母说舅舅、外婆甚至养母都不是卫家的人,没有资格与她谈什么口粮与田地。
无耐,舅舅去找伯父,伯父当面表态说卫老师家的自留地本来就应该归属于我,至于口粮,他去找生产队。
然而,当伯父雄赳赳气昂昂想回家开导开导伯母时,伯母竟然先是狂打伯父,再下来就是半瓶乐果(农药)。事情不但没有说成,几个人还得手忙脚乱抬伯母去镇上卫生院。
卫穗凡虽然讨厌伯母,但毕竟是她自己的亲生母亲,为此,他们几个姐弟也都跟着去了卫生院。
一幢房子就这样突然间空荡荡地安静下来。我坐在楼上走廊的门槛上,远望着绿里泛色的广袤水稻田野,远望着西边学区方向的重峦叠嶂,远望着不知名故乡的辽远天际,不禁感伤的掉下眼泪。我想,也许所有发生的这些大事都与我有关,再加上如果伯母坚决不把卫老师家的口粮份额和田地归还给我,那么,离开晴溪,就应该是我最好的选择。
晴溪,只是我流浪征途中万万千千个村庄中的普通一个,是我流浪生涯中的沧海一粟,是我流浪线段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如果没有卫老师,清晴便会和其它万万千千个村庄一样,普通的让我早己淡出脑海。
然而,因为有了卫老师,我便与晴溪留下了无限的情丝、牵恋、痛楚与绝望的深深烙印。
晴溪,有美丽的村庄,有广袤的田野,有清澈明净的溪水,有和蔼可亲的非血缘亲人,还有惊心动魄的故事,更有一个能为我殉情的痴情的卫穗凡。
我回到我睡的房间,流着泪默然地整理我的行李,然后把卫老师的录取通知书塞进爷爷的笔记本的塑料皮里,再和古怪鞋匠的笔记本一起塞进衣物,然后到伯母家把被伯母抢走的那个军包拿回来装行李。
快要离开时,我留下了一张纸条给卫穗凡,内容我已忘记,太慨是告诉她我的家乡大约在哪里,有什么明显标志,我想也许未来科技和交通发达了,她能找到我,并告诉她有朝一日我会找到晴溪来看她。
能为我而死的卫穗凡,我不敢想像她看到这张字条后悲伤的情景,更不敢想像她看到这张字条后可能会产生的后果。
我背上军包,关上卫老师家的所有门窗,然后去草陂边缘的山脚下,向卫老师的墓冢脆拜辞别。
我踏上了那条不知往返学区多少次的路,在最高点处回望了一下晴溪,并向晴溪深深地鞠了三个躬,以此来向晴溪作最后的告别。
突然间,我的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腾起一种无限的悲伤,突然间,我会对卫穗凡产生一种无法割舍的莫名情恋。
今生君情还不清,愿有来生化春泥,此生无耐与君别,来生饮愿与君结,风轻影过水无痕,愿此两忘于江湖。情有因缘,无耐再见,匆匆一过,此生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