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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俊雄Lis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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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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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宕花撷》连载

第五十四章 度生度梦度红尘

老尼姑告诉我,人们都叫她莺姑,叫我今后也叫她莺姑,但我觉得她年纪那么大了,这样叫显得不礼貌,便以"莺姑奶奶"称呼她,她很乐意我的这种称呼。

这是一座小三开间的袖珍尼姑庵,中间大厅供奉着菩萨,左侧前间是莺姑的卧室,后间是厨房,右侧前间是杂物间,后间便是我住的那个小房间。

庵前是一块大菜园,比我在沙坪头时爷爷房前的那块旱地还要大,而且土壤是那种显得肥沃的黑色。

莺姑虽然年事己高,但她竟能在那么大的菜园上种上满园子的菜,可以看的出来她是一个非常勤劳的人。

刚开始,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尼姑庵要建在这深山之中,更无法理解莺姑为什么会孤独一人在这深山之中。

后来才知道,其实尼姑庵山下就是平原与村庄了。我那天从顶寨过来确实方向走错了,相当于从直线走向斜线,多走了三分之一的路。

至于莺姑为何会一个人在这,也是后来莺姑成了我无话不谈的忘年交之后告诉我的。

莺姑非常的关心体贴我,刚开始的时候,她每天都给我换药,那种她自己上山采的草药,捣烂后给我敷上,后来随着伤口的渐渐愈合,敷药的时间间隔渐渐变长,直到我伤口全愈。

而生活上莺姑对我也是无微不至的关心与照顾,之所以她会对我那么好,是因为她的内心深藏着一个感人的过往。

莺姑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少与人谈话,虽然时而有人来尼姑庵烧香,但她基本上不与香客说话。她就是喜欢与我说话,可以看的出来,与我说话是一件让她开心的事。

她除了平常喜欢与我说话,晚上黑灯瞎火之时,也总会来到我的房间找我聊天,讲故事,直到我睡着为止,再帮我捂好被子后离开。有的时候我会醒来,发现她还在我床边不停地抚拍我,就像母亲哄孩子睡觉似的。

天气越来越冷了,因为没有被子的缘故,莺姑便让我搬到她房间去睡,然后烧上一小盆炭火取暖,让我感受到这个冬天的每一个夜晚都是温暖的。

因为与她睡在同一个房间,因为她喜欢与我说话,所以,我就对她有了更多了解,也理解了她为什么会孤苦伶仃一个人在这深山的尼姑庵之中。

我在尼姑庵生活了几个月,我记得被救到尼姑庵时是在深秋时节,离开尼姑庵时是在过完年后没几天。

莺姑告诉我,救苦救难体现佛家的慈悲为怀,我摔伤了,她理应救我,但尼姑庵又不得容有男性,哪怕是小孩,所以,我既然痊愈了,就必须离开尼姑庵。

在离开尼姑庵的前一天晚上,天气晴朗的寒冷,连星星似乎都在折射出异样的冷光,而屋子里却是暖烘烘的。

莺姑说,我明天就要离开了,这天晚上是她与我聊天谈心的最后一个晚上。

她说,她来到这个尼姑庵时,这个尼姑庵里有一个老尼,算是她的前任执掌人,那时偶尔与她说说话,自从老尼仙逝以后,几十年来她从未与人多说几句话,更别说像与我这样聊谈过。

我可以看得出她对我的离开恋恋不舍,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

她叫我到她床上去聊天,然后我们都捂着被子坐在她的床铺上。我本以为她会像平常一样找我聊天给我讲故事,没想到她竟然把她深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严肃又庄重的与我和盘托出。

她说,我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而且又是外地人,不会随处乱讲。

她说,她深藏在心中的人生与过往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如果没有告诉我,那么,这世上就没有人知道她这么一个人,那么她的所有秘密、人生与过往也将随着她的百年之后尘封在厚重的尘土之中,直到永远。

她本来不想告诉任何人,想让自己的内心与寿命寂静地安放在这个无人感知的世界。但告诉了我,也许算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精神寄托与情感的延续。

她说,她的老家是在一个沟渠纵横、绿柳烟花的美丽小山村。她父亲是国民党的少将师长,她从小就过着锦衣玉食的千金生活,从来没有苦过。

开始念书的那年,她离开家乡随父亲到了南京,一直到大学毕业后到邮局工作,嫁给了一个文职军官,家庭幸福美满,天伦和融。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快要解放的时候,国民党军完全溃败,他家被通知转移去台湾。因为当时场面太乱,她的小儿子又很淘气,在下关车站时,她的小儿子走丢了,她丈夫让她看行李箱,并叫她在原处等待,他和大儿子一起去找小儿子。但是,等到了火车开动时,她也没见到丈夫和儿子们回来。因为当时场面十分混乱,火车挤满了人,连火车的顶篷都是人。她不知道丈夫和儿子是否己从哪节车厢上车,还是丈夫还没有找到小儿子,但不管是哪种猜想,她最终没能等到丈夫和儿子,而火车已经根本无法挤上去了。

她感到十分的绝望,一方面她不知丈夫和儿子在哪,一方面大件行李全在火车上。

她顾不上行李箱,简单地从行李箱中取走了贵重的物品后,开始四处寻找她的丈夫和儿子,然而始终没有找到。她判断她丈夫和儿子应该坐上火车离开了,但她的心隐隐作痛,生怕小儿子没有找到,甚至丈夫与大儿子都走散了。

她一直在车站寻找,但因为后来车站戒严清场了,她被迫离开车站。然后,她一路奔波几个月,想到黄浦江码头,因为她听说是从黄浦江码头撤离去台湾的,她想去碰碰运气。然而,路上的艰辛可想而知,因为一路上不是解放军哨卡,就是在打仗,既便她化装成农民,最后化装成乞丐,一路上走田间地头的小路,到上海也走了几个月。当她到上海时,发现上海已经解放了。

因为她是国民党的家属,她怕暴露身份,便化装成了乞丐,在上海的大街小巷流窜寻找,希望能找到她的丈夫和儿子。但她整整找了两年,到最后身无分文真正当上了乞丐,也没有找到她丈夫与儿子的半点信息与踪迹。最后,她一路乞讨回自己老家,想回老家安身度日,但当她走到半路的时候,听说她家的房产全被没收分给他人。这时的她才意识到她这种身份是无法回老家的。于是,她又一路乞讨回来,想回到南京或者上海去寻觅她丈夫和儿子可能的踪迹,既便她很清楚这种可能性已经十分渺茫。

回来的路上,她饿晕在这片大山下的村头,是老尼救了她,并把她带到了这个尼姑庵。

老尼问了她的身世,她都假装失忆,于是老尼便把她留下来当尼姑。

她说,虽然佛门理念是"四大皆空",但她仍然十分想念她的丈夫和儿子,十分怀念少年美好的时光。

她说她经常会梦见自己小时候的幸福快乐时光,醒过来时总是泪湿枕巾。而她的小儿子那时也是我这个年纪,但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而她之所以会对我这么好,也是因为她儿子走丢时年纪与我相仿。

莺姑说这些的时候是娓娓道来,显得十分的淡定,没有那种普通人那样的波浪起伏,更没多愁善感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明她在深山中修炼到了很高的境界,虽然她的内心有着无限的苦楚与悲痛。

莺姑是国民党将军的女儿,是国民党军官的太太,那么,莺姑便是我们贫下中农的阶级敌人,我理应恨她,甚至告发她,但莺姑的故事却深深的感动了我,让我深深的为她的遭遇和不幸而同情。很难想像,一个大家闺秀、一个富家的贵夫人一落千丈成了乞丐和尼姑,在这深山中一呆就是一辈子,她得承受常人无法承受的巨大落差和对丈夫、儿子无限怀念的极度痛苦,把所有的美好与过往束就成册,缄封于记忆的最深处,在这深山的尼姑庵中,几十年如一日,度生度梦度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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