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又到了过年的前一天,天阴沉沉的寒冷,感觉空气中充满了黑色的荧粉胶,让人感到压抑和沮丧。
小芳说,往年爷爷在这一天都会带上鸡呀什么东西去集镇上去赶集,以换取一些钱和年货。当然,去年赶集时爷爷并没有把鸡换到年货,因为我也一起去赶集。
从爷爷离开沙坪头时,我就琢磨着今年一要想办法在赶集时换到年货,特别是食盐,因为在那时,食盐就已经不多了,假如没有盐,后果可想而知。
然而,不知道是我喂鸡的技术有问题,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几只鸡断断续续的死掉了,到最后只剩下一只母鸡。虽然这只母亲也下了几个蛋,但我一直不敢把鸡蛋从鸡窝离拣走,总希望什么时候母鸡能"困睡"孵出小鸡。但是希望终归是希望,这只坚强的小鸡始终没有"困睡"过,当然,那几个鸡蛋一样安然地躺在鸡窝里。
年终岁末,因为刚腌制了几罐咸菜,所以,食盐罐己见底了,顶多只能正常维持两天,而腌制咸菜盐不能少,否则菜会烂掉。我不敢拿唯一的鸡和蛋去赶集,但又找不到任何可以去赶集的东西。我不敢想像过完年就没有食盐会是什么个样子,刚腌制的咸菜又不能吃的,我真正领会到了什么叫愁苦。
过年的前一天,本来应该是繁忙与热闹的一天,贴春联的贴春联,辞年的辞年,赶集的赶集,备年货的备年货。然而,我与小芳只能待在这阴暗寒冷的土木屋中,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空虚无耐。天还没暗下来,我们便早早的吃饭,上床。因为小芳睡的是爷爷的床铺,正好与我的床位处于房间的对角线。我们都头靠墙角,四眼默默相对,眼神充满了无限的落寞与愁苦,没有一句话语,对视着等待除夕这一天的到来,对视着渐渐的睡着。
第二天,就是过年的那一天,山坳的那一头处处冒着青烟,直入乌黑的云层,可以想像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年夜饭,唯独我们的房子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我和小芳四眼相对,无所适从。我觉得很愧对小芳,没有很好的完成爷爷交给我的使命。
于是,我准备去小溪抓鱼,希望能在天黑之前抓到一些小鱼。
我带上了脸盆和锄头直奔小溪,小芳马上在后面跟上来阻止我说:"这么个大冷的阴天,会冻死你的,再说,前几天才下了一场雨,溪水还很涨",坚决不让我去抓魚。
我不听小芳的劝阻来到溪边,望着那滚滚的水流,最终只能是望溪兴叹。
我沮丧地带着小芳回到了房子,呆坐在椅子上面,心想,再没什么吃的,起码还有青菜和地瓜。
于是,这个年夜饭就是和平日里一样的炖青菜和地瓜了。
我心想,不管什么说,也比前两年我在桥洞里过的年强多了。我自己可以自我安慰自己,但就是觉得很愧对小芳。
昏暗的灯光里,我可以依稀的看到小芳眼角的泪光,我知道现在的她肯定在想爷爷。
我们一样的早早地躺到床上,彼此之间没有什么话语。
前些日子在沙坪那个新娘给我们的喜糖,我们除了在现场各吃了一颗外,就再也不敢吃了。这是我的一种习惯,那就是有可以储存的食物尽量留着,以防青黄不接。
因为是年夜,我便取了一颗糖果给小芳,说:"现在是年夜,我们也没什么吃的,就一个人吃一颗糖果吧"。
小芳默默地点点头,接过我给她的糖果吃。
我把昏暗的灯吹灭,摸索着回到我的床位,静静的躺下来,因为我只取一颗糖给小芳。
大年初一的早上,天空的云层变薄了,依稀可以看见簿云中的阳光,泛黄的阳光下是绿色的山林和青翠的小麦,小麦田间可见有小蝴蝶似的鲜艳的蚕豆花在风中摇曳。
山坳那头有断断续续的鞭炮声,隐隐约约中可以听到不知是从何方传来的喇叭播放戏曲的声音。平日里清闲的烁石公路上人渐渐多了起来。特别是兴高采烈的小孩子,他们有奔跑的,有叫喊的,由相互追逐的,有跑到小麦地里捉迷藏的,有采摘蚕豆花的,一片欢乐喜悦的景象。
百无聊赖的我和小芳坐在旱地边沿的石头上,漫不经心地看着砾石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和那些"野蛮"在欢乐之中的小孩。
我可以感觉到小芳的闷闷不乐,准确说应该是一种愁苦。我想,既然是大年初一,应该找些小乐子。于是,我提议小芳一起到田间去转转,然而小芳坚决反对,可以看得出来小芳的心情十分的消沉。
于是,我就回到屋里拿出两颗喜糖,给了小芳一颗,并安慰她说:"难得大年初一,我们把心情放好一点"。
小芳微微苦笑着点点头。
这就是我们"快乐"的大年初一。
渴望的感觉很多人都有经历过,但对盐的欲望应该很少人体会过。
几天后,因为没有食盐,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上咸味了,虽然餐餐的地瓜汤有甜味,但多天来没有吃到盐味,再清甜的地瓜汤也觉得无味。
我顾不了腌制的菜是否可以吃的,便取出一些放在锅里做咸菜汤。
当咸菜汤进入嘴巴的时候,咸味刺激着味蕾,像是刺激了神经的最深处,好比无数的电流直扎到脑神经,那种感觉叫人终身难忘。
突然间,我想到了去年我们和爷爷在山上采摘了很多盐叶。盐叶是一种能生产盐份的灌木,叶子大约半个手掌大小,叶子下面会长出像稻穗一样的一串,粒子比稻谷大,粒子表面满是结晶的盐。爷爷不懂得这种树叫什么,就管它叫盐树。盐树在我们老家有,我们老家叫它"柨盐",我们经常会把"柨盐"摘下来含在嘴里,十分的咸。
我回想起爷爷也曾经因为没有食盐而愁眉苦脸,是我告诉了爷爷有这么一种盐树,但我无法确定在沙坪的山上有没有这种盐树。当时,我们在山上找到这种盐树时,可把我们三个人高兴坏了。于是,我们连续几天专门采这种盐树,直到把屋后的大瓷坛装满为止。
想到这,我激动地跑到屋后,迅速的打开瓷坛的盖子。为没有食盐而愁苦的我,看到满坛的盐树时,激动的热泪盈眶,全身发抖……
时光荏苒,转眼就到了小麦扬花的季节,可谓是春暖花开,麦香阵阵,山清水秀,春和景明。
沙坪头的春,色彩开始丰富起来,不再固守枯黄乏味的单调,不再显示阴暗冷酷的宁静。浅浅的绿意渲染出浓浓的生机,淡淡的花香点缀出烈烈的诗意。山巅、林间、房前、屋后,百鸟争鸣,鸟语花香,山水秀色。和风与树叶交心,暖阳与小草交融,似乎春天突然给伤感的我们一个晴朗的心情,给瑟瑟的世界一个暖暖的美景,给抑郁的天穹一个满满的释怀。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季节,塞给我的是满怀的感伤,无尽的哀愁,和一生长长的遗憾与思念。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我和小芳在麦田里拔小草。
麦田里的小草青葱鲜嫩,五颜六色的小鲜花尽态极妍,让人不忍心下手。
我们还在商讨着要不要把这些小草小花拔掉,这时,可听见公路上有汽车的声音。
因为这条砾石公路很少有车,所以,每当有车子过来时我们都会往公路上看看。
当我们站起来时,看见一辆色吉普车已经停在了通往我们房子小路的喇叭口。
小芳一阵欣喜若狂,因为她断定是爷爷回来了。
我跟随着小芳往路的方向跑,然而,当车门打开后,我和小芳都愣在了原点,因为车上下来的是两个穿军装一个穿便装的人,就是没有看见爷爷的踪影。
小芳睁着大大的期待的眼睛,因为她相信这三个人一定是爷爷派来接我们的。但我却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因为我相信如果是爷爷安排来接我们的,那么他就一定会亲自来。
这三个人径直地来到我们的房前,摸了摸小芳的后脑勺,笑容可掬的说:"好孩子,受苦了,我们现在就送你回北京"。
小芳惊诧的问:"就我吗?"
"就你",其中的一个穿军装的人说。
"那他呢?"小芳用手指了指我说。
"他跟你不一样,我们这次只接你走。″那个穿军装的人说。
"是谁派你们来接我的?"小芳说。
"这个你不用管,你跟我们走就是了。"穿军装的人说。
"如果没有把他一起带走,那我也不走。"小芳说。
"这由不得你,听话,好孩子。"另一个穿军装的说。
"我们会把他安排好的。"那个穿便装的指了指我说。
就这样我们一直争执着,但最终我们还是败下阵来,无言以对。
我的心中纵然有万般不舍,但我只能忍受无奈。
我默默地帮小芳整理简单的衣物,心中如刀割似的伤心。
小芳默默地站在我的身旁,目光呆滞地流着眼泪。
"书本带上就行,其他的什么也不要带,动作快点,我们还有赶火车呢。"一个穿军装的着急的说。
伤心终归是伤心,无奈终归是无奈,小芳还是被他们带走了。
车门前,任凭他们三人什么劝,小芳久久不肯上车,最终,还是那个穿便装的人硬把小芳半推半拉上车。
吉普车起步了,小芳用双手拼命拍打那两个穿军装的人,然后探出头来,高声地对我说:"每一年的国庆节,我都会在天安门中间的那个门洞等你"。
吉普车缓缓的前进,我在后面跟着拼命地追。
车轮后是滚滚的红尘,我没有丝毫的放慢脚步,我知道我根本追不上吉普车,也知道小芳已经回不了头了,但我依然还是拼命的奔跑,总希望我与小芳所拉开的距离能尽量的小一点。
吉普车与我的距离越拉越远,但我没有放弃追逐。我一边亡命奔跑一边不断呼唤着小芳的名字,我很清楚,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呼喊。
尽管我的呼喊声回荡在山涧,回荡在原野,传递到层林尽绿、崇山峻岭的远方,但依然阻止不了渐行渐远的吉普车。
吉普车拐了一个大弯,最后消失在田野的尽头。我渐渐的放慢了脚步,最后瘫坐在路边,目光呆滞地朝着田野拐弯的尽头,眼泪早已湿透了我的衣襟。
我都不敢想象小芳的突然离开,感觉像一场梦一样。突然间,我的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腾起一种无限的悲伤,孤寂的思绪疯狂地侵蚀我的心,抽动的灵魂无法遏制忧伤的泛滥。顷刻间我嚎啕大哭,泪如泉涌。
此刻的我只剩下盼望着有朝一日能与小芳相遇,"我长大后一定要在每一年的国庆节在天安门中间的那个门洞等你,不,每个月的第一天,不,每一天"。
突然分离,就一瞬间,不准备再见,就这么再见,未曾想过,此生就此别过。
沧海桑田,流光岁月,虽会经年去远,但那种懵懂无知的纯真情感,任秋风冬雨怎么浸蚀,会化作多少风烟碎雨,能吹散多少世间相念,都无法在我的心中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