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问了老鞋匠:“你是不是也是乞丐?”,所以他就反问我说:“照你的口气,你是小乞丐了?”然后缓了缓说,"其实我知道你是小乞丐,因为我看见你在街上乞讨,刚来的?"
我直截了当告诉他我就是流浪乞讨的,刚到这个小镇的。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问我这问我那,只是说:“我们这个小镇不大,这季节正值最艰难的光景,前段时间也来了两三个乞丐,他们好像也没有乞讨到什么,没多久就纷纷离开了,你是小孩子,你去转转,也许会乞讨到吃的,你也可以到村庄去走走,特别是小溪西北面的那些村庄,他们田地多,兴许会讨到一些吃的,晚上还回这儿睡觉,我觉得你很需要这个地方。”
他的讲话条理清楚又不失文雅。我点了点头感激了他就离开了,开始到街上挨个商店乞讨。
一样的,在街上转了几圈之后,依然是一无所获,于是,我便按照那个老鞋匠的指点到小溪西北岸的村庄去。
小溪西北岸的村庄挺大的,规模不比小集镇小,黑压压的一大片黄土墙黑瓦片房子。
这个季节可能是庄稼还未收成,村民们没什么活干,大都在家里闲呆着,随处可见几个人扎堆一起聊天的。
我主要是向扎堆的人乞讨,特别是大队边上的一坎小商铺前和一个宫庙前,但直到黄昏的时候,依然一无所获。
我感到十分的沮丧,眼框里充满了失望。这样算下来我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虽然路上积了一丁点的食物,但我始终还是不敢动这食物,因为我很清楚,任何时候都要留有余地,留到都快要饿晕死过去的时候才能吃。
我想,我还能挺得住,于是我准备回到集镇,到集镇下面的小溪去喝水,再吃点咸菜以补充盐份。爷爷曾经说过,人饿的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可以去喝水,但如果好几天只靠喝水的话,人就会虚脱下来,一样会很危险的,因此,必须补充一点盐份。所以,我在想,回到集镇的时候,我要把那仅有的两分钱用来买盐,然后把食盐放在咸菜罐里面,以增加咸菜的盐浓度。
我漫无头绪的往回走,当我走到村头时,看见一幢五开间房子,房子的门面那一堵墙还刷着白灰。在那个时代,有三开间房子的已经很了不起了,能有五开间的房子,还有一面刷着白灰的,肯定是个大户人家,于是,我还是想碰碰运气,来到了五开间门前向主人行乞。
里面出来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男孩,眉目清秀,皮肤细腻,衣着十分的体面,白衬衫,蓝裤子,没有一点补丁。
我感觉这种小孩子一定是从城里回来的,一定会盛气凌人,但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很礼貌的,但又不会拐弯抹角的对我说:"你是小乞丐吧,来找吃的吧"。也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我原以为他可能推测我是外乡人,所以用普通话问我,但没想到,他向屋内喊他父亲的时候,也是用普通话。
很快的他的父亲就走出来了,穿的是洁净白汗衫,蓝裤子,额头宽广,头发梳向后脑勺,红光满面,一看就知道不是一个普通人。
他看见我在向他家行乞时,说:"这么小的孩子就出来乞讨,真可怜"。然后又转向对他的儿子说:"万般皆下品",然而,我与他儿子竟然异口同声地接了下一句:"惟有读书高",只是他儿子的声音大点,我的声音小一点。小孩的父亲感到很吃惊,他应该是想用我作比较教育他的孩子,但同时也是想用这句他原以为我听不懂的话,以免伤害我的自尊心。但是,这句话爷爷教过我们很多遍,所以我懂得这句话,也懂得这句话的含义。
这时,小男孩的父亲到屋里取出一小盒饼干给我,并客气地说:"我们家吃完饭了,没有多余的剩饭,再煮的话,怕时间太长,你等不了,所以我就给你这盒子饼干"。说完,他把饼干递给我,并从口袋里取出几分钱。
对于他的大方,我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向他做了一个深深的鞠躬。
他赶紧把我扶起来说,意思大概是:"不要这么客气,你一个小孩子普通话说的这么好,还学了不少东西,还这么有礼貌的,我猜想你家一定是个不一般的家庭,怕是遇上什么特殊的家庭变故,我就不多问了,不多问了。"说完,他并没有把那几分钱扔在我的军牙杯里,而是直接塞进我的口袋。
我再次向他俩深深的鞠躬,然后在他们的目送下离开了他家。
饼干我曾吃过一片,也就是我家邻居金典的女儿分给我的,那年全典由生产队长被招为国家正式职工,第一年回家的时侯带回了糖果和饼干等等。在场的有好几个邻居小孩,除了他的孩子,其他人都只分到一颗糖果。第二天,他女儿吃饼干的时候,正好我在现场,金典看见了我,就叫他的女儿把饼干分一块给我吃,那个味道真叫那个香,醇醇的牛奶香味道,让人回味无穷。
那个时候食品十分的匮乏,饼干显然是一种贵重的东西,我能够吃到一块饼干算是很幸运的,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在吃过。
而这次我能乞到一小盒饼干,感觉是莫大的幸运,我由心底的感谢那父子俩。
回到小镇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实在是饿的受不了了,又不忍心吃那小盒饼干,哪怕揭开盒子吃一小块,因为我觉得这饼干象宝贝一样,同时,饼干容易保存,不容易坏掉。然而,最可惜的是,这一小盒饼干由于我一直忍着不吃,最后都变味了,当然了,最后即使变味了,我还是吃掉。
肚子饿的受不了,还是老办法,下到小溪去喝水,配一丁点咸菜,把肚囊灌饱,然后就回到公社门口的台阶上睡觉。
第三天早上,我睡到自然醒。我是听到被补鞋机"一kiang一kiang"的声音醒过来的。我揉了揉眼睛,看见老鞋匠在补鞋。我觉得很奇怪,老鞋匠今天没有拍我。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老鞋匠还问我:"你醒了"。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回事,老鞋匠竟然关心我起来。
更让我想不到的是,他竟然还带吃的东西给我。
他从鞋机旁的袋子里拿出一个咸草袋(用咸水草编织的小饭袋),再从里面抓出一团地瓜米团递给我吃,说:"我中午没回家,我每天中午就吃这个,今天我特地多带了一些,分点给你吃"。
虽然我肚子饿的受不了,但我看见他袋子里面的地瓜米团也不多,我便推了推说:"你自己留着吃吧,我要是吃了,你中午就不够吃"。然而,他执意的把手里的那团地瓜米团递给我,说:"什么狗屁话那么多,就这一团,多的也没有了"。他的动作执着而坚定,让我深受感动。
从此以后,他便经常这样子每天分一点给我吃。在我在小镇很难乞到食物的情况下,他给了我最大的救助。
我们渐渐成为了好朋友,我们无话不谈,他是我离开沙坪头以后最了解我的人。我为了避免说起来麻烦,我只从沙坪之后的情况说起,告诉他。但我觉得奇怪的是,沙坪只是一个自然村,我从沙坪走到这个小镇起码也有一两个月了,什么算也走了几百公里了,他什么会知道沙坪这个小村庄,原来是因为爷爷下放到沙坪。
他问我:"你是沙坪的,你知不知道一个叫李ⅩX的也在沙坪,是一个被当成反革命下放到沙坪农场的"。我告诉他说,他不是反革命,他是我爷爷。然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当他听到这之后,竟然大吃一惊,那种惊讶的程度十分的夸张,简直就是目瞪口呆。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会让他表现得如此惊讶。
我们几乎无话不谈,所以他算挺了解我的,但我觉得无话不谈的是我,他并没有告诉我他真正的经历,始终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谜。
我是个好奇的小孩,总喜欢刨根问底。但他对我的问这问那,总是蜻蜓点水,轻描淡写,有时干脆不回答,一笑了之。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便告诉我说,三十几年前他和爷爷就认识了,三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挺想念爷爷的。
他说,他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个小镇上来的。他有一间老屋子,也有补鞋的手艺,看我可怜,很想收留我。但当他知道我是爷爷的孙子以后,就说他不敢收留我。
他说他在这个地方举目无亲,孤寡老人一个,现在年纪又大了,又不想让当地人知道他是谁,所以想让我帮个忙,用那种恳请的口气。
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小孩子,能帮上什么忙?
他留给我一本绿皮的笔记本,与爷爷的笔记本差不多大小,只是颜色不一样。他说,他把那本笔记本留给我,说我不是整天叽叽喳喳的问这问那,现在笔记本给我,全写在这里面了,象一个很长的故事。他说,我现在看不懂,等我长大以后就看懂了,这就是他请我帮忙的原因。
我当时无法理解,他是送给我笔记本的,又说是让我帮忙他,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还对我说,我只是一个小孩,不会说话,所以不要乱说话,特别是不要说到爷爷。我坚定的点点头。
最后他说,他相信不久以后,爷爷会来接我的,叫我可以去省城打听打听,也许会听到爷爷的一点消息,并叫我第二天就离开。
离开小镇的前一天晚上,他带我到他家去吃饭,说算是欢送我。他家在离镇上最近的一个村庄的最角落,只有一间房,房子破破烂烂,但收拾得整洁干净,和爷爷一样,棉被叠的整整齐齐的,像豆腐块一样。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来送我,还拿了一包小纸包,里面包的是几张整齐的角币和一些分币。他把纸包打开让我看,然后又把纸包包上,递给我说:"这里大约有两元钱,给你″。那时的两元钱挺多的,我不敢接受,但他执意拿给我,说,本来是想给我足够去省城的车费,让我乘车去省城打听打听爷爷的消息,但他没有那么多的钱。他又说,去省城。要从小镇转到县城,再从县城转到地区,再从地区转到省城,但他没那么多钱,觉得很惭愧。还想拿些吃的东西让我带上,但觉得我是小孩子,带东西走路挺累的,便把所有的钱给了我。经过几番推脱之后,他还是把那个小纸包硬塞在我的军包里,说,路上要小心,别弄丢了。
他一直送我到桥头,再三央求我长大后一定要来看他,不管他家的房子还在不在,不管他还在不在世。
我使劲的点点头。
他说他就送我到这儿了,然后他就转身回去了。
天色还早,太阳刚从山上爬起来。望着他晨曦下拖着长长的影子,一种莫名的感伤涌上心头。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偶遇,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机缘巧合,更不知道他心中深藏的秘密有多深。
也许,我这个转身之后还能再看见他,也许,我这个转身之后再也见不到他,哪怕那一天我长大了再来到这个鞋匠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