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好几年,我每年都在国庆节的这一天来到天安门的中间门洞,希望能够见到小芳。每一次去的时候,我都在想象着小芳会是什么个样子的,都在思考着要跟她说什么话,还想探究她家那一些未曾知晓的秘密。然而,每一次都是满怀希望而去,最后都是满怀愁怅而归。
到了新世纪,我出差的机会多起来,所以,只要时间与地点允许的话,我都会选择在国庆节的前一天绕道北京,然后在国庆节的这一天去天安门的中间门洞等待可能出现的身影。然而,那种可能的出现却始终没有出现。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天安门的门洞等过她。
后来,事业渐渐的走上了规范化,我便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于是,我便想着手寻找家乡。
我前后几次安排了几拨人,按照我的思路与描述,从不同的方向帮我寻找家乡,但他们给我带回来的答案没有一个让我满意,甚至连沙坪、鞋匠小镇和晴溪他们都没有找到,虽然鞋匠小镇的名称我忘记了,但沙坪和晴溪这两个有地名的地方他们竟然都没有找到。
于是,我准备自己亲自去找。
自从阅读了爷爷和古怪鞋匠的笔记本后,我的心灵一直受到强烈的撞击。我想,既然家乡不那么容易找到,那么我更应该先去找沙坪、晴溪和鞋匠小镇,这样,既可以了却一些心事,特别是老鞋匠的嘱托,也可以更容易找到故乡。
我通过地图,从搜索两省交界有大山屏障的公路入手,在通过打听与寻访后,认准了这个曾经被称为上下十八拐的地方,以此为起点开始往不同的分叉方向一路向西。
上下十八拐的沙石公路已变成了水泥路,但是车子很少,因为这座大山的下面有一条隧道高速路。
为了能够找到来时的路,我一直没有上高速。
经过几天大概方向的寻找,并结合地图上的两溪汇流,再经过我的细心辩认,我终于找到了晴溪。
晴溪的变化太大了,南侧溪流与东侧溪流的对岸都被占用盖上了房子,村庄后面那一片我曾经放过牛的小草原上竖起了很多的蒙古包。溪己变成了湖,湖面上有各种大小不一的竹筏在游荡,湖岸是人行步道和古香古色的亭子,以及排列整齐的垂柳和四季草花。
浓春时季,山青水绿,白云镜湖,鸟语花香,晴溪真的很美。
也难怪他们找不到晴溪,因为晴溪不但变化大,而且连名字都早己改成了晴安。听说是为了迎合哪一位大领导所谓的"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的口头禅而改的。
晴溪因为景色太美了,早就变成了旅游景点,已经成为了远近闻名的"晴安古镇"。
晴溪有着厚重的历史底蕴,而且,"晴溪"两个字更能体现秀美、宁静、亘古与久远,我觉得"晴溪"两个字更美,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晴溪改成晴安。
我来到的时候,大树下有不少的游客,但更多的是当地的老大爷老大娘在树下拉呱聊天,似乎这地方是他们村庄老大爷老大娘历史传统的专享聚集地。
我以游客的身份大力赞扬清溪的风景优美,并热情的给他们发烟(有的老大娘也有吸烟的),以此亲近他们,跟他们聊天,了解更多的过往。
他们似乎是晴溪名片的解说员与推介员,看着我问这问那,觉得我对晴溪很感兴趣,便纷纷道:
"我们晴安原来叫晴溪,自古以来就是四面八方过往客商的驿站"。
"我们晴溪历史上出了两个进士,一位还当上了尚书"。
我就纳闷了,我在晴溪的时候怎么没有听到这些,是不是他们现在用这些来包装古镇。
"我们还出了一个状元呢"。
听到这,我更是瞪大着眼睛。
"别割说,我们这哪有出什么状元"。
"你忘记了?恢复高考的那一年,我们这儿不是出了一个地区高考状元"。
"好像没有地区状元,只是县里的状元"。
"哦,我想起来了,这还算状元呀,哈哈哈"。
"我们晴溪还出了一位科学家……"
听到这,我想趁机插话。但他们声情并茂,绘声绘色,有的人甚至还站起来说,心高气昂,手舞足蹈,让我一句话都插不进来。
我知道这个状元大概率说的就是卫老师。为了牵住话题,突出主题,我继续给他们发烟,并提高嗓门,灵机一动问他们:"看来这个状元后来就成为了科学家,是吧"。
“没有呀,那个科学家是跟他父母在县城念书的,大学毕业后去留学了,后来回国了。“
我怕他们把主题引到那个科学家身上,便急忙的把话题引回来说:”那那个状元呢?“
”可惜呀,那个状元考上北京大学,是我们镇到目前为止唯一一个考试清华北大的学生“
”他原来是在我们小学里当代课老师,可惜那年下大雨,学校教学楼倒塌,他被埋了。“
”他要是还活着,现在跟我年纪差不多。“
......
他们围绕着这个话题开讲起来。他们说的与当时的情况有一定的差距,也许是他们并不是很知情,也许是时间久了的缘故,但他们说到后来所发生的事情,让我痛心疾首、心如刀绞:
我离开晴溪后没几天,卫穗凡就不上学了,一门心思地想寻找我。学区的老师证实了卫穗凡曾到过学区找过我。几天后,人们在县城的溪岸边发现了她的尸体,经鉴定为跳河自杀。
我知道卫穗凡的性格,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然而,此时的我却听到了我最不愿意听到的结果。
而养母(卫老师的妻子)也由于病情的加重,再加上长期在精神病院,导致出现各种综合症,几年后也撒手人间。
卫老师的哥哥一家早己搬到了溪对岸的新房子去了,但原来的旧房子依然留着,说是旧房子有卫老师的一半,应该留着,因为他们希望有朝一日卫老师那个离家出走的孩子会回来。
"那孩子恐怕是不会回来的,听说方夏的老板就是他,只不过名字改了"。
"所以呀,我们晴安除了出进士出科学家外,还出了个名企业家呢"。
"我也听说了,我还听说我们市、县的领导还专门去找他,可惜没有找到"。
原先他们基本上没什么提到我,但说到这,有的人就开始对我进行评论,有的说我可怜,差一点被养母害死,有的我是神童,太会念书了,有的说我在晴溪不辞而别,害得卫穗凡为我殉情,说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等等。
现场的人应该有一部分是我当时认识的人,只不过日子更替,岁月沧桑,此时的我都不认得他们了,但我想他们肯定也都不认识我,因为我那时还是小孩子。
"其实,这孩子没做错,都是我不对,害了他,也害了自己的孩子,我对不起这孩子俩。"一个穿暗红色衣服的老大娘路过时,应该是听到谈论的话题与她有关,便面容惨淡的从最后面挤上来说。
我知道,这个人一定就是伯母(卫穗凡的母亲)。
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想致我于死地,现在已是青丝白发、满脸皱纹、历经时光打磨与沉淀的伯母,我既是五味杂陈,又是心潮澎湃。我怕我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绪,会当面失控出丑,于是便匆匆忙忙地与他们挥手话别。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们没有一个说到我是收养的。
我感伤地沿着卫老师家的方向走,想去看看卫老师的旧房子。
晴溪变化太大了,昔日的几条小巷已经变成了琳琅满目、商品纷呈的购物小街,而往日的那一条兼做公路的街道倒是留了下来,基本上保留着原来的街景风貌,当然,看得出来外立面有经过精心的装修过,地板的石材也修的平整笔直。
我往往日印像的方向走,沿着旧时的村庄大概转了一圈,发现原来村庄里的旧房子基本上保留了下来,外墙被装饰的古香古色,唯有卫老师的旧房子,以及它边上我曾经念过书的学校没有变。后来听人说,原来,这一片留着是准备建个休闲公园的,因为没钱,所以公园一直没建,因此,这一片还一直保持原貌没有动过。
卫老师的房子与教学楼经过几十年岁月的风雨洗礼,显得陈旧、沧桑,特别是卫老师的房子,屋檐边缘有些瓦片已经掉落,门窗与走廊经过长时间的风吹日晒,也显得泛白,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房子都经受不住时光的打磨,更何况是人。卫老师在学校的楼梯口与我的一问一答,去镇上看病回来在颠簸的班车上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帮我辅导功课,教学楼的倒塌,卫老师的出殡,被伯母绑起来关在房间等等,所有的往事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快速地过滤着,让我的心始终难以平静。
花红柳绿的浓春,春波麦浪竟田翠,明媚的阳光在春韵中随性绽放,没有越过峰岭的层次,没有惊醒溪湖的涛浪,却把我揣在那心心念念的往日之中,晴溪再美的景致,也无法冲淡我此时感伤的记怀。
时光荏苒,岁月如风,世上的每一个时间距离,都有它存在的影子,而这影子,在我的脑海却成了遗咒黑钟,不断撞击着我悲伤的心灵。
我踽踽独行在卫老师与学校之间的那条曾经熟悉的田埂小路上,感觉这时的风己不再温暖,这时的景已变成灰色。同行路人今何在,风景依稀似流年,曾经的景,曾经的路,再回眸早已是沧海桑田。
于是,我决定去看一下卫穗凡的墓。
根据大树下那些老大爷老大娘所说的,卫穗凡是与卫老师夫妇埋在一起的,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卫穗凡对我的执着,以及伯父伯母对卫穗凡的屈服与认同。
因为景区开发的需要,卫老师的坟墓被迁到了山上的公墓群里。经过细心的辩认,我终于在公墓群的东南角找到了卫老师的墓,墓碑上没有养母的照片,只留着框位。养母的框位与卫老师的照片成一排在上层,卫穗凡的照片单独在下一层养母下面的位置,可以看出来这种排列的象征意义,按当地生人也可立墓的习俗,那卫老师下面,卫穗凡边上的那个空框位一定是留给我的,即便他们知道也许我永远不可能回来,但我相信这个空框位一定会永久的保留下来。
因为时间久远,卫穗凡在我脑海的印象是一种仿仿佛佛。当我看到卫穗凡的照片时,有一种拔开谜云、恍然大悟的感觉,这时的我才感觉到,因为时间太过久远了,卫穗凡在我脑海中的影像实际上已经是烟雾缭绕似的朦胧印象,是一种概念印象。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因为时间的沉淀,墓碑上的卫穗凡与墓前的我在时空年纪上己是隔了一代多,看着她那稚气的还带着红领巾的娃娃学生脸,我的心潮已是汹涌澎湃,排山倒海,泪水止不住的模糊了双眼,昔日的一幕一幕顽固不化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小草原的树下卫穗凡狠狠的踢打我,在卫老师值班宿舍里她傻傻的看我念书,在麦田里我们捉迷藏……
虽然当时我的心里对与卫穗凡这个娃娃亲是不认可的,在我的心中也没有滋生半点的缘份情感与爱意,但当我看到了卫穗凡的照片后,我的心潮间突然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恋怀,珍惜她对我的坚定与执着,珍惜时序轮晌中她对我的情怀,更对她逝去的生命感到痛心与惋惜。
这时,我的脑海里浮现了一幅画面:
溪边几块大石头矗立在鹅卵石的岸边,我们爬上去坐在大石头的顶部。溪岸成片的鹅卵石滩干净又明洁,溪水清澈明净,轻盈的溪风虽然有点冷意,但沁人心脾,让人心旷神怡。在鹅卵石与田野之间的那一片飘絮的芦苇,在微风的吹拂下频频招手,犹如穿越亘古的梦境,犹如悲恸故事的暄染,犹如游走在天际的旷远,充满奇幻,充满梦境,充满萧瑟。
我们躺在平坦的石面上,望着蓝天白云,心中充满着无限的遐想。
我的耳边是卫穗凡的细语:"你要是照这样念书下去,一定会考上大学,那时,你到外面去工作,我在家会好好的干农活,细心照顾我们的孩子……"
此时的我早已是泪流满面,我半跪在墓碑前面,用手擦了擦卫穗凡的照片,心中是一种承载着岁月过往和时光飞逝的无尽伤怀。
岁月在流失中消耗自己,时光在回忆中埋葬过去。当记忆顺着指尖轻轻滑入尘土,当岁月把过往简约成无法读懂的天书,时节有序的春去秋来最终被束编成册,然后尘封在苦痛的心灵藏馆。
捻起莽草落尘的时光风雨,深深浅浅的悠走在年轮里,凋冷着萧疏,零落着旷远,吞吐着悲伤的韵味,氤氲在惨淡的心怀,在悲恸的心境里,种植着浓浓的思念,留下的是岁月铭记下的刻骨铭心。
回想起自己的一路坎坷一路艰辛,仿佛是卫穗凡生命的延续,所有的酸甜苦辣,一切的人间情暖,都伴着时间的年轮从人生的这一头纵深辗向人生的那一头,最后缄封于时光的浅处,不经意间就会冒出来侵扰我伤感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