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第一大佛为何诞生在这里?
两晋高僧名士缘何聚居在这里?
佛教天台宗为何缘起于这里?
唐诗之路为何形成在这里?
让我们回溯蒹葭苍苍的历史长河,停靠在1700多年前的时光码头,漫步于两晋南北朝的剡溪两岸,徘徊在名士麇集的沃洲山上。
白居易在《沃洲山禅院记》中记下当年盛况,宗教文化一代名流,在此风云际会;王谢大族才人集团,几乎网罗无遗。晋时剡东,高僧云集,名流荟萃;星光璀璨,云蒸霞蔚。既是社会因缘的撮合,又是时代思潮的支配,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到这片山陬之地,使得这里成为当时名副其实的文化中心。
沃洲山开创的佛宗道源,成为天台山文化的先河。就佛宗而言:以东晋雅集于沃洲的十八高僧为代表,以支竺等般若学大师为翘楚,以石城山、沃洲山寺为据点,形成了江南早期的佛学中心。
罗汉僧白道猷一生云游四海,到了沃洲,放慢了脚步,目光不再游移,从此“驻锡于沃泉溪沙洲”之上。据梁释慧皎所著《高僧传》卷第五记载,白道猷曾写信给另一名高僧道壹,既表达了住锡东岇的优哉游哉,又流露出未能同游的深深遗憾。他在信中说:“始得优游山林之下,纵心孔释之书,触兴为诗,陵峰采药,服饵鹢疴,乐有馀也。但不与足下同日,以此为恨耳。”并在信后附写一首诗,题目为《招道壹归沃洲》,白道猷可能不知道,自己写下了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首山水诗!
稍后的咸和年间,般若学本无异宗的创立者竺潜(285—374),又名竺道潜,竺法深,出生于东晋王氏显族,他的亲哥是掌控东晋武装的大将军王敦,而丞相王导则是他的堂哥。竺潜厌倦宫廷的纷争及官场的嘈杂,率徒众涉钱塘,渡镜湖,扬帆剡水,深入岇山,在水帘洞边占地栖居,立寺行道,研究佛学,创立般若学本无异宗。
永和年间,般若学即色宗的创立者、庄子学说的研究者支遁(314—366),爱慕此地的清幽,沃洲的山水,派使者向竺潜求买沃洲小岭,潜答曰:“欲来当给,未闻巢、由买山而隐。”意思是“你想隐居就来吧,从未听说远古贤人许由、巢父是通过买山来隐居的。”“买山而隐”的典故就把支遁和沃洲山水联系在一起。支道林到沃洲山后,建精舍,研佛学,与好友王羲之等人探讨学问,跟随他的徒弟有百余之众。沃洲山中敲响的晨钟暮鼓,招引来更多的同道之士,共同构筑了“江南佛学中心”的大致轮廓。
就这样,一批批才华横溢的佛界人物,从全国各地迤逦而来,在剡东组建起一个个佛教僧团。以竺潜为首的东岇山僧团,驻足于今天的水帘尖下面;以支遁为首的沃洲僧团,聚集于今天的沃洲山一带;以于法兰及弟子于法开、于道邃为首的元化寺僧团,驻锡于新昌石城山的元化寺即今天的大佛寺千佛禅院。三个僧团地处毗邻,交往频繁;共究佛典,同辨义理。
当时印度佛教典籍开始在中国广为流传,特别是大乘佛教的重要经典—《般若经》影响更是巨大。“般若”意为佛的智慧,属大乘空宗,又称“无相大乘”,倡导“四大皆空”“无所有相,无生灭相”“假号不真,不有不无,不着两边”。这是一种非常精微深奥的思辨哲学,也是佛学精义所在,故《般若经》又称“佛母经”。概其要义有三:事物均由因缘和合而成,其名称只是区别其他形相的一种假名,并无不变之实体;法是镜中缘,法生于心,譬如水月镜花,露珠映日,皆是幻象;有为之法,无得久停,一切事物都在成住坏灭中流转,故物不可得,心无所住。三大僧团承继三国以来研习般若学的风气,将佛教般若与中国本土玄学结合起来,开创了独具中国特色的般若学派。
般若学引进之初,译出的经典并不完备,且多错讹。“《道行》颇多格碍,《放光》言少事约,《光赞》辞质胜文。”因此众解纷纭,莫衷一是,形成了对“空”义的不同理解,产生了不同观点的学术流派,这就是中国佛教史上的“六家七宗”。他们钻研般若,畅玄探幽;结合老庄,进行解读。对空的解释提出不同的说法。
般若空义存在众多歧义,于法兰深感经文不足,抱着“大法难兴,经道多缺,若闻一圆教,夕死可也”的宏愿,率徒于道邃远适西域,成为我国最早西天取经的高僧之一。惜其“至交州,罹患重疾,卒于象林”(今越南境内)。未能像唐僧一样取经而归,但比唐僧取经早了百年。
由于多位高僧在此研究与传播佛法,剡东沃洲俨然成为全国佛教研究基地。高僧名士,互相结交,过从密切。既谈佛理(主要是般若)、又谈庄老(即玄学),将道家的“无为”与佛家的“般若”冶作一炉,你唱我和,形成思辨性的宗教哲学。这种佛玄合流的哲学思想,代表了时代精神,打下了文化印记。
“六家七宗”中的“即色宗”创立者支遁,于东晋建元年间入剡,先后在沃洲和石城山建寺说法10多年;“识含宗”“缘会宗”的创立者于法开、于道邃,均是名僧于法兰的弟子,他们在石城山创建元化寺即今天的千佛禅院;“本无异宗”的创立者竺潜,隐迹剡东岇山讲经说法30多年,直至东晋宁康二年(374)圆寂;“心无宗”创立者之一的竺法蕴是竺潜的高足,一直跟随竺潜左右;“幻化宗”创立者竺道壹在绍兴嘉祥寺为僧首时,曾游学说教于石城,沃洲、石城山等三个寺庙曾是他开讲经论的重要场所。“六家七宗”中只有“本无宗”创立者道安没有到过剡东,其他“五家六宗”的创立者均与剡东有关,或驻锡建寺于沃洲,或游学说教于石城。
他们各抒己见,思想自由,相互尊重。东岇竺潜创本无异宗不碍其弟子竺法蕴倡心无义;元化寺中于法开、于道邃,同为于法兰弟子而各立一宗,师徒无间;元化寺于法开虽一度与沃洲支遁争名,而支遁晚年归石城却为于法兰、于道邃作了铭赞;“昙光比丘,与晋世于兰,同时并学;兰以慧解驰声,光以禅味消影。”并处石城山中互不干扰。于法开认世情为一场大梦;竺潜讲学时“或畅方等,或释老庄”,佛玄并重;支遁也以佛解玄,注《逍遥游》,被称为支理。这种兼容并蓄的包纳宽容、综合贯通的学术风尚,为后来的天台宗立教作了前导,使其“教观总持,解行并进,破斥南北,融会三教”,形成了集百川以归海的局面。
除了六家七宗,还有南山宗唐道宣律师以及元俨、大义、神楷、智威、普岸、皎然、灵澈、灵一等,还有宗密、立公、就师、道契、不思、普门、隐空、贯休、昭、坚、微、晏、择、中、禀、觉、旻、详、惠、简等等。他们或驻锡于沃洲山及其附近,自开山门;或似社燕秋鸿,寻觅佛根。像白寂然、慧朗那样,一定要在支道林的旧址上挂锡的,却是少数。
如今,东岇山下,一洞天开,门悬飞瀑,喷薄而出,光彩夺目。水帘洞顶有潜公台,片石凌云,传为竺道潜说法处。据《高僧传》,竺道潜風姿伟岸,相貌堂堂,“年二十四讲法华大品。既蕴深解,复能善說。”想当年,士僧跋山涉水成群结队,来到这里听其讲经。“觀風味道者”跟随他,仰慕其风度,品味其所说的人,“常數盈五百”。竺潜在一块巨石上盘坐弘法,哗哗水声仿佛他顿挫的话语,金色阳光恰似他灿烂的笑容。岩下的人们仰观静坐如听天人布道,个个如醉似痴泥塑木雕……
竺道潜于晋咸康六年(340)左右入剡山隐居。“优游讲席三十余载,或畅方等(般若学),或释老庄,投身北面者莫不内外兼洽。”竺道潜隐居东岇水帘洞侧三十三年,主“万物本形空无”,创“本无异宗”。如今,瀑布下方还存断壁残垣,据说是竺道潜的住宅遗址;一片树林里有圈石基座,据说那是竺道潜的墓基。
从水帘洞出来,寻觅支遁的小岭寺,已找不到任何遗迹。但是这位高僧的风流轶事,还在剡东流传:支遁追随竺潜到剡东隐居,对沃洲山水情有独钟。他赴剡路过吴地,谢安时任吴兴太守,写信给支遁:“……我等待着我们的会面,等一天就像一千年那样漫长。这里多有山水,环境幽雅,可供疗养,各方面都不比剡县差。望能前来,以解思念之苦。”经过会稽,王羲之索看支遁注释的《庄子·逍遥篇》,洋洋千言,惊世骇俗。于是宽衣解带,依依流连,不忍离去。但谢安的苦留,羲之的盛情,都未停止支遁赴剡的脚步。他先到沃洲,建小岭寺;再在石城,筑栖光寺。一次别人送给他几匹马,他精心饲养,有人因此笑话他,他回答说:“我是爱它的神骏,随便养着罢了。”又有人送他两只鹤,他倍加爱惜,不久便对鹤说:“你本是冲天之物,怎能作耳目玩物呢?”于是将鹤放飞。现在的沃洲东岇一带,还有不少支竺两人的遗迹行踪,如“放鹤峰”“养马坡”“支遁岭”等。
竺、支、二于是佛教入浙的四位解义之祖,他们研究传播的是“般若学”,可以说是佛教的理论基础,当然也是天台宗的理论基础。
般若“六家六宗”的出现,表明般若性空理论的确立与传播,从而对现实世界和心灵世界的认知,可以用般若智慧加以烛照观察。而只有用般若智慧对不断发展的、不断变化的、不断流动之中的现实世界和心灵世界加以观照,才能真正获得对世界的本质、本元、本体的认识。这就是说,对现实世界和心灵世界的认知,要有发展的观点、变化的观点,而不是墨守成规的观点、一成不变的观点。这是极为深刻的思辨。
又过了一百余年,又一位生活在这一带的大师,掀起了佛教史上一个新的高潮,这就是天台山国清寺的智者大师,也叫智顗(yǐ)大师,南朝陈、隋时代的一位高僧,是中国天台宗的开宗祖师。智者融合当时中国南北方的佛学,创立了中国佛教的第一个民族化宗派—天台宗。天台宗以般若学理论为借鉴,创立了“一心三观”和“三谛圆融”的认识论。这是一种不执着于两个极端的认识方法。般若学认为,人的认识来自于三个方面,一个是世俗的一切认识;一个是超越了世俗的认识,近乎真理的唯一认识;还有一个是达到了最高的认识,即佛的智慧,是最高的智慧。这三种认识皆来自于一心或者说是一念,所以一心或一念之中即可观察到这三种智慧。智者大师根据一心三观的理论,提出了三谛圆融的认识观,强调整个世界没有一样是不变的。认识世界既要看到事物的两面性,更要把握它们的整体性。
石城大佛寺山门口立有“石城古刹”牌坊,上有对联:“晋宋开山,天台门户;齐梁造像,越国敦煌。”前两句既是对般若学在宗教史上崇高地位的肯定,也是对天台山佛教文化渊源的追溯。
其实,从新昌到天台只有60公里,而这六十公里中间就是沃洲,沃洲既是天台石城的连接点,又是般若学向天台宗的转捩地。据《天台山志》卷三:“沃洲山黄坛潭有佛教天台宗祖师智者放螺处遗迹,知他经沃洲溯剡溪去石梁方广开山。”就是这短短的60公里,一二百年间不断地出现佛教大师级人物,把中国佛学推向一个又一个高潮,从诠释般若学开始,到天台宗创立,中国佛学的建构过程似乎就浓缩在这60公里当中。更令人惊叹的是,智者大师建构了天台宗理论之后,就离开了天台山,圆寂在新昌大佛寺的弥勒佛脚下,给佛教般若学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般若花开引佛来,也结出了早期佛教文化的伟大成果,这就是南朝齐梁间石城山雕凿的江南第一大佛及小千佛龛像,一时震惊当世,至今名闻遐迩。石城造像是汉传佛教龛像雕凿南传之终点,石城大佛则与大同云冈、洛阳龙门鼎足而立,并列为早期石窟造像的代表作。梁著名文学理论批评家刘勰,在《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碑》称赞它是鸿姿巨相、旷世之宝。他还阐明了造像的原因:“般若炽于香城,表刹严于净土。”意谓沃洲山是般若学说昌炽的地方,所以建造起这宏伟的佛寺。
原来新昌雕凿的 “江南第一大佛”,就是为了纪念东晋时期剡东的佛学文化活动,体现了信仰、思辨相结合的时代特征。而智者大师选择在剡东大佛前圆寂(597),也缘于“般若炽于石城”的缘故,最终他要到这里认祖归宗。那么到了唐代,诗人们承先辈嘉言遗风,继前贤懿德亮节,最终走出一条唐诗之路,也就不难理解。
《浙江通志稿·浙江佛教肇始考》载:“浙江省佛教究应以何人为始祖乎?历观书传所载,此则先应推竺道潜、支道林、于法兰、于法开、帛僧光、竺昙猷等六人,膺斯玄匠之选矣!而以道潜、道林、法兰、法开四师为解义(即大乘般若学)之祖;以僧光、昙猷二人为习禅(小乘)之祖。可见浙江佛学自肇始即定慧双宏,禅智并运,故后来名德犹罕有单轮只翼之失。”
佛学史专家汤用彤先生的考证也进一步证明:“六家七宗”中本无异宗竺法深、识含宗于法开、缘会宗于道邃、即色宗支道林、心无宗竺法蕴等五宗的代表人物都在沃洲岇山一带。原新昌大佛寺大殿挂的“支竺遗风”匾,意思大佛寺是支道林、竺道潜遗留下来的风尚。大殿内蔡元培先生题的楹联上联“理哲家言,同源西对”,指的也是这个意思。由此可知沃洲在佛学上的特殊地位。
据任继愈主编的《中国佛教史》云:中国佛学走上独立道路,是以两晋之际掀起的般若学思潮为标志的。该书也引证汤用彤这一成果说,般若在佛学中国化进程中的作用,沃洲在中国佛教史上的地位,已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