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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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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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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种感动叫乡愁》连载

第四十一章 生产队里苦与乐

“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花,花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藤儿越肥瓜越甜,藤儿越壮瓜越大……”一首《社员都是向阳花》,把我拉回到生产队的岁月。

从1961年开始,以乡为单位设立公社。公社下面设大队(村),大队下面设生产小队。我村就叫新昌县新林公社查林大队,而我家就属第十生产小队。

全村十个生产队,每队由数十户人家组成,共有数十号男女劳力。当时常见到这样的景象:一个个风雨如晦的清晨,或者霞光满天的早上,一队队挑着猪栏人粪的青壮劳力,一列列背着锄头铁耙的老人妇女,辗转走出曲折盘旋的深巷,迤逦经过明镜似的水田,鱼贯爬上绿油油的山冈,掏地的掏地浇肥的浇肥,割麦的割麦插禾的插禾,各队的劳作从此开始。

高中毕业后,学生变社员;扁担是标配,出门就挑担。把猪栏担进水田,把人粪挑上山冈;把粮食挑到晒场,把柴禾担进瓦窑。我们成群出发,结伴而行;担姿翩跹,队伍浩荡。粪桶随着扁担摆动,柴禾合着冲担摇晃,谷箩就着双肩起伏,畚箕伴着脚步轻弹,就这样挑出一种韵律,扭出一种美感。尤其是挑过长长的木桥,担过窄窄的田塍,明镜似的水面倒映着矫健的步伐,洒脱的挑姿,简直就是一幅优美的画图。挑担队伍中,头挑人控制着挑担的速度,歇肩的次数。有的故意不歇肩,一口气挑到地头。初来乍到的我夹在中间,肩膀由疼痛而麻木,双脚由沉重而踉跄,身体由歪斜而扭曲。这时挑在肩上的已不是两桶粪,而是两座山。特别是快到地里,遇上一个陡坡,或一道高坎,气尽力绝时稍有懈怠,一个趔趄就人仰桶翻。

挑担之外,最吃力的是掏麦田。初冬霜降时节,晚稻已经归仓,壮劳力来到一丘田旁,大伙一字儿排开,每人分十几个稻茬,开掏一行行麦垄。掏得小或掘得浅,你这垄田就瘪塌塌,比人家矮一岸,这不符合掏田要求;力气小掏得慢,你就会嵌在中间,与人家越拉越远,面子上更下不来台。田里的泥韧而结,一耙下去整块泥来,轻则数斤重则几十斤,不仅要掏得起还要翻得转,因此这是场人与泥的拔河,耙与田的较量。不是你掏着田,而是田扯着你;不是耙挖着泥,而是泥拉着耙。不一会儿,你的手掌长满水泡;再一会儿,你的双手血肉模糊。血水滋润着耙杆,疼痛连接着心肝。越是疼痛越要攥紧耙杆,越是流血越得拼命追赶。当我用尽力气掏到田头,队长铁青着脸喝声“返工”。我紧咬着倔强的双唇,吞咽下委屈的泪水,使出全身力气,举起铁耙重来,翻出每一块泥巴,掘深每一寸土地。那时感觉那垄地特别长,长得像我的人生;又特别短,短得像我的意志。等到返工完成,我的手已被耙柄粘住,整个人像从水中捞出。

早春的田水冰冷冰冷。这时开始做秧田育秧苗,跳进田里真如寒针砭骨,时间一久腿就麻木生疼。而炎夏的田水又是另一种滋味,跳下田后会反弹回田塍。这哪里是水田,分明是口煮沸的铁锅。看着社员们的从容平静,我咬咬牙又跳进田里,体味着在水上泥中的感觉:没入泥中的凉而温,浸在水里的热和烫,露在空中的似火烧。这哪里是七月的水田,分明是老君的丹炉。

当年,家庭副业靠养猪养兔,队里副业靠烧砖卖瓦。而砖瓦窑烧的柴禾,先要去买山砍柴,然后一担担挑出。所以秋收冬种一结束,一批青壮劳力,赶赴里山砍柴,吃住都在山上。

那是真正的大山,黑黝黝深谷中弯曲明灭的是溪涧,半山中悄然来去的是云雾。每天蒙蒙亮,鸟声如急雨般泻进草棚,把大家的梦溅得湿透。社员们从草苫中钻出,扒拉几口早饭后就去砍柴。我因高中刚毕业,十六七岁年纪,队里照顾干点轻便活,砍柴之外让我负责烧饭,各人自带些炒酱咸菜。每当暮霭四起、百鸟闹林之时,生产队长粗犷的喊声,从那头的岩壁,传到这头的岩壁,发出嗡嗡的回声:“到烧饭的辰光了。”我赶紧拾掇好身边新砍倒的柴,往我们住宿的草棚里跑。在滚珠溅玉的泉水边淘洗好米,在石头搭成的灶里引着柴火,然后从书包中取出一本书,就着殷红的火光,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入夜,我的床头燃起了松明,那是大家给我的优待,因为知道我喜欢读书。我给疲惫不堪的大伙讲聊斋,说三国,还念唐诗宋词。这时社员们有的仰天躺着,有的侧身而卧,有的盘腿而坐,有的静静站立。也有的掏着耳屎,有的挖着脚趾,有的抽着旱烟,有的嚼着菜干,但都在侧耳倾听,眼闪熠熠的光彩,那份虔诚,那种认真,让人动容,令人感慨。棚内是琅琅书声,棚外是潺潺流水。开始大伙还对我讲的故事,念的诗歌,评头品足一番。有的说,白天看见过一只狐狸,不知是不是妖怪变成;有的说,狐仙今夜会不会来,来了会和谁相好?老队长拔出噙在嘴里的烟管,笃笃地在床杠敲掉烟灰,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狐仙来了也看不上捺(你们),她喜欢的是读书人。”然后用手指指读书的我,这时大家投来羡慕的目光,我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渐渐的,鼾声从一个角落响起,然后由轻到重,奏响了一曲甜梦酣睡的乐章。摇曳的火光照在他们的瘦削而黝黑的脸上,他们脸上还荡漾着听故事后那种满足的笑容。我轻轻地爬起来,换一根松明,继续读我的书。有次看书倦了外出解手,看到月光如水般漫溢在周围,我正想踏着月华四处走走。猛抬头看见不远处树丛中闪着几点绿光,仔细一瞧一群狼正盯着我,吓得我立即缩回草棚里面,躲进被中大气都不敢出。

一天傍晚,天气很闷,看样子快要下雨了。我习惯地去摸书包里的书。糟了,那本《唐诗三百首》丢在砍柴的地方了。这时天上已划过一道道闪电,响起翻箱倒甏似的雷声。我急得哭了起来。大伙知道后,立即人手一根松明,低一脚高一脚地爬上那个山坡,在我砍柴的地方,那块岩石的缝隙里面,帮我找到了那本书。这时的雨已哗哗地泻了下来,一位伙伴把他带来的那件蓑衣,披在我的肩上说:“有了蓑衣,你那本书就不会淋湿了。”但大家手上的松明却被烧灭了,走在我前后的伙伴们不时传来“哎呀”、“噢唷”的跌倒声。我分不清脸上流淌的是冰冷的雨水,还是感激的泪水。等到返回草棚之中,大伙都像水中捞起,但看到我那本干燥的诗集,他们脸上都浮现出灿烂的笑容。

砍柴以后挑回来,一个来回六十里。两百来斤压上肩膀,冲担压得吱嘎作响。肩膀就靠冲担一颠一颠地起伏,双脚全仗柴捆一翘一翘而迈步。特别是爬山过岭,手拄搭柱,肩荷重担,每一步都是挣扎,每一脚都在拼命,柴担骑着双肩上山,汗珠沿着额头滚落。最难受的是涉溪,肩负着两百斤的重担,涉过一道道溪流,踏着滑溜溜卵石,感受刀割似的冰水。涉完了数道溪,双腿早已开裂,渗出殷红血水;两脚早没感觉,肢体似乎分离。

生产队里,劳动是艰苦的,也是快乐的,甚至是诗意的。悠悠南山下,潇潇春雨中,三三两两的牧童,圆脑袋顶着圆斗笠,身上披件棕蓑衣,下身跨着圆水牛。圆圆的小嘴吹奏着圆圆的短笛,圆圆的短笛迸溅出圆圆的乐曲。而社员们披蓑戴笠,驱牛挥鞭,身前犁开紫云英花海,身后翻起一片腥臊乌金。灰中带亮的雨丝编织着雨幕,黑翼白腹的燕子裁剪着春风,好一幅雨中春耕图。耕后再耖碎耙平,一位社员双脚踩耙上,牵绳拿耙钩,口中常吆喝,随牛归去来。犁耙以后,田似明镜;春雨沙沙,如撒银粉。人们披蓑戴笠前倾后翘,面朝水田背朝天,并肩并排齐种田,眼前绣出一方绿,身后退开一片天,又一幅春雨插秧图。

社员劳动时,并不是沉默不语,而是寻笑逗乐,伴随着一个个荤段笑活,一大堆活计不知不觉就已干完。队里总有那么几个爱说笑的男女,能调动大家庭的气氛。若是有新过门的小媳妇,或刚结完婚的新郎倌,这话题就多了去了。有些结婚多年的中年妇女,什么荤话都敢说,什么羞耻都敢问,弄得新郎新娘脸儿红一阵白一阵。实在没有新媳妇可逗,就拿年轻媳妇扯,拿老实后生乐。总之,在干活的过程中,不让劳累占上风,不让沉闷得太久,一冷场就扔荤嗑、找笑料,源源不断地提供些解闷调情的乐子。那时我对性呀爱呀都不懂,都是生产队里启的蒙。

“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那时大队里常开大会,有批斗会、动员会、演唱会等,小队有评分会、派工会、学习会等,各种会议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开会前,大家开着玩笑,热闹非凡。姑娘们是会场里的一道风景,她们都尽量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叽叽喳喳热闹得像群山雀,一边有意无意地听着老少爷们瞎侃,一边有情无情地用眼角睃着暗恋的小伙。小伙子们有了姑娘们的存在,更能显摆更会争执更加好斗,一激动个个都变成红头雉鸡。会议一开始,喧哗就如退去的潮水,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报告,安静得像一个个婴儿,虔诚得似一个个教徒。那阵子,乡亲没有多少文化,内心纯洁得像泓山泉,热爱共产党,热爱毛主席,热爱祖国。记得一次会上说唐山发生了大地震,第二天社员把刚收进的稻谷,扇了又扇扬了又扬,挑最好的粮食卖给国家,说要支援灾区人民和国家建设。

实难忘,生产队里的苦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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