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梁柏台早在1935年牺牲,周月林也于1997年谢世,但他们1931年寄居在莫斯科国际儿童院的一对儿女,至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如果他们活在世上,伊斯克拉今年90岁,伟列也已89岁。经过这么多年的等待和寻找,要找到他们的希望更加渺茫。但围绕他俩的出生和消失所演绎的一幕幕离合悲欢,本身就是一个个感人至深的故事。这些故事折射出革命先辈的牺牲精神、家国情怀和无私品质,也表现出他们的儿女情长、舐犊情深。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今天如实地记下这个故事,既是对伊斯克拉姐弟俩的再次寻找,也是对革命先烈最深切的怀念。
寻找两位先烈后人,先得从他俩的母亲周月林说起。
周月林祖籍浙江宁波,1906年12月出生于上海。9岁被送进一家纱厂做拣纱工,17岁进入大康纱厂细纱车间。在那里,她认识了同一车间的记工员张佐臣。
如火如荼的斗争生活,波澜壮阔的革命运动,深深地吸引着这对青年。相同理想产生的崇高信念,并肩战斗结下的真挚情感,终于使他们走到了一起。
1926年10月,上海第一次工人武装起义失败,周月林身份暴露,组织决定让她和几位同志秘密转移赴苏学习。
已是无锡独支书记的张佐臣,潜回上海与妻子作最后的话别。大康纱厂那暗无天日的岁月,是张佐臣给了她光和热;情窦初开的少女青春,是张佐臣给了她情和爱。两人从相识相恋到相亲相爱,周月林已经怀上了张佐臣的骨肉。现在却要海角天涯,怎不让周月林肝肠寸断!
“月林,我的爱人!自从我们举手向党宣誓的那一刻起,我们已经承诺将自己的一切献给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张佐臣轻拥着妻子,安慰着月林。
“月林,我的妻子!要革命就会有分离,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我们今天的分离和奋斗,是为了我们的后代不分离,让他们过上幸福的生活。”张佐臣轻轻抚摸着周月林已经隆起的腹部。
“月林,我也有过赴苏学习的机会,但工作忙实在走不开。不久我也可能会去苏联留学,那时孩子会叫爸爸了吧!”张佐臣青春的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
1927年6月29日下午,正在开会的上海总工会领导成员被警探包围,张佐臣、杨培生等5位同志被捕。在狱中,张佐臣受尽折磨,但坚贞不屈。他托人给周月林捎去了口信,“我准备豁出去了,把一切揽下来,以保护一起被捕的难友,你不要为我守节了,请找一个革命同志做伴侣吧。”这是他对周月林最后的要求。
1927年7月4日,知道自己即将走上刑场,张佐臣对难友们说:“我已准备好牺牲了,你们出去后一定要继续战斗,将革命进行到底!”临刑时,张佐臣神色自若,带头唱起国际歌,随刑者一起高歌。国民党最后竟残忍地改枪杀为砍头,张佐臣一腔热血,染红了身下的野草。
那年,张佐臣才21岁。
再说周月林,她于1926年11月到达海参崴,留在海参崴党校中国班学习。而此时的梁柏台是沿海省职工苏维埃华工指导员、中共海参崴党支部书记、海参崴党校负责人。
1927年1月13日(农历1926年12月10日),周月林的女儿降生。7月上旬,传来张佐臣被杀的噩耗。周月林看着眉宇间酷似丈夫的女儿,听着女儿似有所感痛彻心扉的哭喊,她病倒了。
梁柏台同情周月林的遭遇。他对周月林开导劝慰,体贴关怀;对她的女儿左哄右抱,百般疼爱。
他们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婚礼。梁柏台写信回家,向陈莲珠提出离婚。
梁柏台求学浙一师时,认为要救国,要革命,最好独身,了无牵挂,可以把自己的一生完全献给祖国和人民,为此还闹出了“离婚”风波。后来与陈莲珠的结婚为代价,换来的是可以赴俄留学,可以说是对传统的让步和妥协。来到苏联,邂逅周月林,他逐渐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爱情观,认为爱情的基础是有共同的革命理想和奋斗目标。
当然,梁柏台也有过回国后帮助妻子走上革命道路的设想,但广州之行还未上岸就遭通缉的经历,彻底断绝了这个念头。梁柏台知道自己所从事的革命事业,不但自己的性命有可能难保,甚至有抄家灭族的巨大危险。在革命的征途上,只有周月林才能和自己经历任何艰难险阻和惊涛骇浪,直至为革命献出宝贵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他们结成了一对同心同德、患难与共、并肩战斗的革命伴侣。
关于那份“休书”,随着当事人的离去,其内容已无从查考。但可以想见,梁柏台肯定写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不然陈莲珠不会作出“夫不回家,绝不改嫁”的决定。
梁柏台和周月林,给女儿起了个俄文名字:伊斯克拉(中文名叫忆霞),意为“火星”,希望女儿这颗革命的火种,长大以后继承父亲遗志,去燃起神州大地的燎原之火。
1928年5月5日(农历三月十六日),梁柏台和周月林的儿子降生。当时远东华工中普遍信奉耶稣,崇拜上帝,孩子出生后都要到教堂举行洗礼。梁柏台和周月林为改变这种陋习,就在伯力中国戏院为儿子举行了一次特殊的洗礼。由当地党代表主持仪式,从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的名字中取出“弗”和“列”作为孩子的名字,译成中文名就叫“伟列”。还给孩子佩戴了列宁胸章。梁柏台兴奋地吻着儿子的脸蛋说:“儿子呀,你真好福气,从小就接受了马列主义的洗礼,做了革命战士,不像爸爸,经历千辛万苦,才找到了革命道路。”
新生命的诞生,收获着幸福和欢乐。梁柏台给老家寄去了女儿和儿子的相片,并答应照好了新的相片,再寄回家中。
1929年年底,周月林赴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1930年8月28日,梁柏台特地给母亲寄去了一张忆霞与伟烈的合照,并在照片背后写下一段工整的文字:“孙女儿忆霞随母赴莫斯科,孙儿子伟烈留在海参崴,姊弟二人离别前摄于海参崴以作留念,特此谨赠母亲惠存。”
1930年下半年梁柏台也来到莫斯科,把一对儿女放进了莫斯科一家幼稚园。幼稚园每月虽要七十元的养育费,但梁柏台告诉母亲,“幼稚园养小孩的方法,比我们自己养得好,饮食起居,都有一定的时候,都有一定的分量。养育小孩儿的人是有知识的人。”所以请母亲放心,“小孩儿一定是养得好的,而且能懂得几国话。”
梁柏台非常喜欢自己的儿女,有时工作回来已是子夜沉沉,梁柏台总要蹑手蹑脚地走进孩子的房间,看看睡梦中露出微笑的一对儿女,轻轻地为他们掖好蹬开的被角,摸摸他们粉嫩的脸蛋,又悄悄退了出来。周月林笑梁柏台有点婆婆妈妈,太爱孩子。梁柏台笑笑说:“小时候妈妈也是这样对待我们。”
1931年3月,梁柏台被批准回国,第三国际东方部的同志问梁柏台有什么要求。
“我自己没什么,只是还有妻子和两个孩子。”梁柏台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带走你的妻子,但必须留下孩子,由我们送进国际儿童院。”东方部同志当场答复并告知,这个儿童院叫瓦斯基诺国际儿童院。
赴苏已经五年的周月林也早想回国,投身国内火热的革命洪流,但要留下两个孩子又万般不舍。她亲自跑到东方部请求,能否带走孩子,两个不行,带一个也行。
“你是回国参加革命的,又不是去住家带孩子。”东方部同志严肃地回答。
骨肉分离的时刻就在眼前,梁柏台紧紧地拥抱着怀中儿女,喃喃而语:亲爱的伊斯克拉,亲爱的伟列,从此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周月林更是搂住儿女久久不肯放开,泪水扑簌簌地掉在伊斯克拉和伟列红彤彤的脸蛋上。伊斯克拉瞪着疑惑的大眼睛,伟列还是那副天真可爱的模样。周月林一步三回头地向孩子挥手再挥手,只有三四岁的儿女还是像以往那样,快乐地向父母挥手再见。梁柏台将周月林拉上车,当关上车门的一刹那,周月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一边哭泣,一边从车窗探出头来,向自己的儿女拼命摇着手,直到听不见儿女们的呼唤,看不见儿女们的身影。
路上周月林还被离情别绪缠绕,眼泪不时地涌出来。梁柏台拉着周月林的手安慰道:“你不用太难过了,应该把孩子交给革命。我们现在回国去干革命,将来他们长大了回国搞建设,这样不是很好吗?”
列车驶过滔滔的伏尔加河,巍巍的乌拉尔山,进入亚洲大陆,但是周月林却把思念留在了莫斯科,留在了两个儿女的身上。
旅途漫漫,周月林不时取出照片来看。一张是周月林与伟列的合照:自己剪着短发、穿着对襟衣衫、脚着方口布鞋,微笑着坐在一个台阶上,左手揽着身穿白色短袖连衣裤、脚蹬一双白凉鞋的小伟列。母子俩神态安详、亲情宛然。另一张是伊斯克拉和伟列的照片,姐弟俩都身穿风衣相拥而立,伊斯克拉多了一份坚定与自信,小伟列则显得有点茫然和拘谨。再一张就是伊斯克拉的单人照,短发上有个展翅欲飞的蝴蝶结,两手拿着洋娃娃和玩具,一幅稚气可掬的模样。看着看着,周月林的眼泪滴落在孩子的照片上。“孩子是母亲心头的肉呀,留下孩子岂不是要了母亲的命。”
可是谁能想到,伊斯克拉和伟列从此再也没有与父母见面,成了遗失在俄罗斯的两颗“红樱桃”(《红樱桃》是一部反映苏联国际儿童院中国学生生活的电影名)。
1931年9月,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成立前夕,梁柏台和周月林历尽艰辛,辗转到达红都瑞金。梁柏台立即投身宪法等起草工作,周月林则忙着“一苏大”的各项筹备。
“一苏大”后,由于司法人民委员(部长)张国焘未到任,中央执行委员会委任梁柏台为中央司法委员会委员,主持司法人民委员部的工作。以毛泽东为代理书记、任弼时为组织部长的中共苏区中央局,任命周月林为妇女部长。1933年4月,在张闻天的提议下,周月林担任中共中央妇女部长。同月,人民委员会任命梁柏台为司法人民委员部副部长。7月1日,任命梁柏台为内务部副部长、代理内务部长。“二苏大”上,梁柏台和周月林双双被推选为大会主席团成员、中央执行委员。大会还任命梁柏台为司法人民委员部部长。
1933年6月24日,梁柏台和周月林的第三个孩子降生。因为出生在沙洲坝,就取名为梁沙洲。
第五次反“围剿”的失败,中央苏维埃只好被迫放弃中央革命根据地,开始战略转移进行二万五千里长征。
为了坚持中央苏区的斗争,中央决定成立中共中央分局,由项英担任书记;同时成立中央政府办事处,由陈毅任主任,梁柏台任副主任,周月林也留了下来。
这时中央明确规定,行军打仗不许拖家带口,小孩儿一律送人!那些被珍重托付的小孩儿,那些留下来的革命后人,随后的遭遇各异、命运不同……
为了革命,梁柏台夫妇已经把一对儿女寄养国外!行军打仗当然不能拖家带口,现在既然留下坚持斗争,因此有人建议柏台夫妇暂时不要将沙洲送人。
梁柏台坚决地说,“党有决定,我们不能例外!”他和周月林商量后,忍痛将沙洲送给了东坑村一位妇女干部。
母子分别前的那个晚上,周月林一次次看着熟睡中的小沙洲,沙洲是那样甜蜜,脸上小小的酒窝盛着浅浅的笑,胖乎乎的手脚在梦中不安稳地摆动。周月林轻轻地吻着孩子粉嫩的脸蛋,几滴晶莹的泪水掉在儿子的脸上,让小家伙微微地一惊。周月林的眼泪和着窗外的绵绵秋雨,一直流到天亮。
天亮了,那位妇女干部早早来接沙洲。周月林递过沙洲的一刹那,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哭声。儿子好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突然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那位女干部含泪接过孩子后,只哽咽着说了一句,“周部长,梁部长,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把沙洲培养成人……”说完很快地消失在绵绵秋雨中。
随着哭声的远去,周月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号啕大哭起来。梁柏台一时找不到安慰的话语,只是喉头涌起一片咸潮,心头升起一阵酸楚。
梁柏台喃喃地安慰着周月林,“别哭别哭,我们从参加革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了党和人民。”
“当初为了革命,我把两个儿女留在了苏联。现在为了革命,又要把儿子留在苏区。我要革命,也要自己的儿女……”周月林发出了痛彻心扉的呼喊。
那柔肠百转却又坚毅决绝的身影,那泪流满面而又挥袖作别的转身。
主力红军一离开中央苏区,敌人就如虎狼般扑来,白色恐怖弥漫着整个苏区,残酷的军事围剿和政治清乡,害得那位收养沙洲的女干部,丢下自己的家不管,背着小沙洲昼伏夜出,转移隐蔽。最终还是让“还乡团”发现,被国民党抓入监狱,孩子染病夭亡了。
1935年3月,梁柏台突围时重伤被俘,不久就被秘密枪杀于江西大庾。
1935年2月24日,瞿秋白、何叔衡、周玉林、张良转移途中被俘,何叔衡当场牺牲。同年6月18日,秋白在福建长汀就义。同年9月,国民党第二绥靖区以“共匪坚定分子”罪名,判处周月林和张良各10年有期徒刑。
1937年9月国共第二次合作。在共产党的一再要求下,国民党开始释放政治犯,周月林和张良被保释出狱。
出狱后的周月林先来到梁柏台老家,但没有梁柏台的任何音讯。后又找到武汉八路军办事处,接待人员向周月林要组织介绍信。万般无奈的周月林,只好回到上海。
1955年8月24日,周月林因出卖瞿秋白的“叛徒罪”被捕入狱。直到1979年年底,周月林终被平反昭雪。这时周月林已经73岁,渡过了长达25年的冤狱生涯。
1983年10月,周月林被安置回梁柏台的故乡—浙江新昌。周月林自然更想念自己的儿女。那种刻骨铭心的思念,如毒蛇般缠绕在她的心头,有时使她窒息,甚至精神失常。
为完成老人最大的心愿,新昌党史办展开过苦苦的寻找。除了证实小沙洲确实在敌人的监狱中染病夭亡外,留在苏联的一对儿女却是杳无音信。
瞿秋白女儿瞿独伊、苏兆征儿子苏河清、沈志远与李汉辅儿子沈林、陈昌浩之子陈祖涛、蔡和森之女蔡转,等等,都给新昌县党史办写来回信。有的说,与伊斯克拉是同学,1941年前一起学习生活在国际儿童院;有的说伊斯克拉是卫国战争期间(1941—1945年)离开国际儿童院,但不知去向;有的说,我们同学都不知道伊斯克拉还有个弟弟。就是伊斯克拉最好的同学,一直生活在远东的王南,也不知道伊斯克拉的住址,更不知道去了哪里。
最后党史办收到了郭亮烈士之子郭志成寄来的三张照片,张张都有伊斯克拉。照片上还有毛泽东和杨开慧之子毛岸英、朱德之女朱敏、刘少奇与何宝珍之子刘允斌之女刘爱琴、李富春与蔡畅之女李特特、蔡和森与向警予之女蔡转、沈泽民和张琴秋之女张玛娅、林伯渠之女林林、王一飞烈士之子王继飞、张太雷烈士之子张芝明和赵世炎烈士之子赵世格,等等。
看见女儿的照片,周月林喜出望外,兴奋不已,仿佛女儿已经回到身边。
周月林产生了这样的幻觉:伊斯克拉带着弟弟伟列从莫斯科回到新昌找母亲诺云丝卡娅(周月林的俄文名字),但县政府的同志无奈地回答,新昌只有周月林而没有诺云丝卡娅,伊斯克拉不知道诺云丝卡娅就是周月林,只好留下三张照片走了。老人逢人就讲述这个故事。此时周月林眼中闪着神奇的光彩,人一下子显得年轻和精神。
1997年12月28日上午9点50分,已过完了92岁生日的周月林,永远地合上了眼睛。她的脸色是那样安详,笑纹在她的脸上荡漾。几天前,她一直做着美梦,梦见佐臣,梦见柏台,梦见沙洲,梦见伊斯克位和伟列,梦见一家团聚其乐融融的场景。参加告别仪式的人都说,老人的面容微笑而安详。
伊斯克拉和伟列,你们到底在哪儿?
你们尚在人间?还是已在天上,与父母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