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梁孟伟的头像

梁孟伟

网站用户

散文
202103/28
分享
《​有种感动叫乡愁》连载

第一十四章 剡溪无弦万古琴

山水诗兴沃洲,唐诗花开剡溪。

正因为沃洲山上几条瘦径,后来才通出一条辉煌的唐诗之路:正因为《寄竺道壹》试了中国山水诗的先声,才引来了晋唐诗人们的“百鸟和鸣”;正因为沃洲山上升起了那方迷人的霞锦,才迎来了浙东文化的满天彩虹!

我们回望千年前的缤纷盛唐,两千多位诗人恰似群星闪烁,璀璨着中国文学的熠熠星空。不难发现,其中一处星光特别灿烂,450位诗人先后涌向那一个地方,或寻仙、或修道、或归隐、或壮游、或宦游、或神游,这个地方就是我的故乡——浙东新昌。

家山不墨千秋画,剡水无弦万古琴。沃洲只是文人名士流连的一个节点,更多诗人把花团锦簇的华章佳句,纷扬轻撤在神奇幽丽的剡溪两岸。

唐朝诗人入剡,首先是追慕东晋名士之风,来此寻找东晋的流风遗韵。自然与人文的完美结合,使他们找到了一个长吟高蹈的乐园。他们一面往西域跑,一面往剡中行,方向似乎南辕北辙,气象更是千差万别,而在这些诗人的眼里,两者完全可以并行不悖,他们去西域寻求建功立业的痛快和苍凉雄浑的诗意,一面却又将剡中作为寄放他们灵魂的家园,一个可以回溯的温暖底部,一片宁静安详的底色,一个精神上的乡关。因此,从初唐到晚唐,诗人联袂而至,游而忘归,归而复来,以入剡游历为时尚。

据统计,在《全唐诗》收载的2200余位诗词作者中,泛游过剡溪的共计为278人。其中《唐才子传》收才子278人,游览过剡溪的就有173人,留下了数百首诗词。如李白的“会稽风月好,却绕剡溪回”“兴从剡溪起,思绕梁园发”“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若教月下乘舟去,何啻风流到剡溪”;杜甫的“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白居易的“若似剡溪容易到,春风犹隔武岭溪”;韩愈的“大厦栋方隆,巨川楫行剡”;崔颢的“鸣棹下东阳,回舟入剡乡”;贾岛的“若任迁人去,西溪与剡通”;皎然的“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

他们既有青年就入台越、游冶忘归达四年之久的杜甫,和四入浙江、三至越中、二登台岳的李白这样的超级巨星,也有王维、孟浩然、白居易、元稹、刘禹锡、杜牧这样的大家,还有“初唐四杰”“中唐三俊”“晚唐三罗”等名家。他们或溯流而上,或顺水而归;或载酒扬帆,或着屐向山,无不临水赋诗,登顶高歌,赞咏着这里的瑰丽风光,流传下千古不朽的诗篇。那一行行飘逸的脚印,一串串爽朗的笑声;那一声声清朗的高歌,一句句隽永的低吟,最后蝶化成1500多首瑰丽的诗文,铺排成一条云蒸霞蔚的浙东唐诗之路。

诗人入剡,为何多走水路,少走旱路?

虽然汉代剡县就有古道通会稽,但那时的陆路坎坷不平。进入剡溪地段,就遇千仞嶀山,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如此描述:“嶀山山峤壁立,临江欹路,峻峡不得并行。行者牵木梢进,不敢俯视。”

南朝时,谢灵运从今天的仙岩强口伐木开径到临海,拓出七十里剡中游道,由于是伐木辟岩,很是坎坷。唐代此处是连接南北的两条驿道,因此拓为绍兴至台州的驿路。但走陆路需要借助车马,多数人还是选择了水路。

因此,剡溪船工的木簲上,西运东输的不仅仅是一船船白术绿茶,迎来送往的还有一批批文人墨客。

借问剡中道,东南指越乡。

舟从广陵去,水入会稽长。

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

辞君向天姥,拂石卧秋霜。

李白的一首《别储邕之剡中》,道出了进入浙东、上溯天台,必取道剡溪,几句话把旅行路线、沿途景点讲得清清楚楚。

四明、天台和会稽是古代浙东的三大名山,三山连绵环抱剡中,沟沟壑壑剡溪蜿蜒。诗人们无论从何处到浙东,经过剡溪都是最佳选择。因而剡溪成了进入浙东的剑门,只不过前者温婉,后者险峻。故入剡诗如春江花雨,入蜀诗则多奇崛辛辣。

诗人们大多从运河南下,渡钱塘江,从西兴渡口进入浙东。他们驾一叶扁舟,唱一路欸乃,沿萧绍运河一路向东,南首是巍巍会稽,北边是滔滔东海,中间是镜湖,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直达波飞浪卷的剡川,然后沿江而上一路向南。这时消退了浩渺烟波如云白帆,消隐了牧童短笛浪里飞歌,排沓来迎的是两岸青山,笑语欢歌的是碧波清流;绿树掩映着竹篱茅舍,阡陌相望着行人黄犬。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白帆归舟、村野牧歌,使人仿佛进入了桃花源。从“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舳舻争利涉,来往任风潮。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坐看霞色晚,疑是赤城标”中,我们不难看出,他们走的正是一条“越中—剡溪—石桥”的水道。

剡溪四源,诗人光顾最多的,过往最密的,还是新昌江,也称沃洲江,古叫潭遏溪。因为这条江之阳就是鼎鼎大名的沃洲山,江之阴就是李白梦游的天姥山,江之源更是如雷贯耳的天台山。当然,诗人们绝不会把自己局限一溪一水,而是足迹遍布剡溪各源。

沃洲、剡溪、天姥等秀山丽水,深深地吸引着诗人们多情的目光,更具吸引力的是这里丰厚的人文积淀:这里有云门寺、大佛寺、国清寺等名寺古刹,这里有百官朝舜、西施浣纱、曹娥投江、梁祝化蝶等美丽故事,这里有大禹治水、卧薪尝胆、马臻筑湖等史迹遗存,这里有王羲之的兰亭雅会、谢安的东山再起、王子猷雪夜访戴等名人轶事。还有任公子“蹲乎会稽,投竿东海”钓巨鳌的神奇寓言,有刘晨、阮肇天台采药遇仙的美妙传说,有一代高僧支道林“买山而隐”的趣事雅闻,还有谢灵运“伐木开径”“著屐登山”的壮思逸兴。因此,这里既有以王羲之为代表的大量名士,也有像戴逵这样的绘画雕塑大师,更有以白道猷为代表的佛徒高僧。

浙东唐诗之路的形成,多少诗人就是为了追寻先贤。李白说:“入剡寻王许”(许,即许玄度),刘长卿说:“剡溪多隐吏,君去道相思”……唐诗之中有多少诗篇写出了诗人心中的这类寄托?所以有人说,唐诗之路的源头在魏晋,这里不只是一条诗路,更是中国佛教、道教、儒教的糅合之路,也是书、画、诗的整合之路。所以有人说,如果没有佛教的传播,就没有后来的“唐诗之路”;没有东晋名士的风流和对山水的歌咏,唐诗的兴盛也许将会推迟。

剡溪两岸,一些上古遗址,孕育出瑰丽的上古神话。除了大禹治水毕功于了溪的传说,还有任公子南岩钓巨鳌的故事。《列子·汤问》有载:在渤海之东的海岸上,原有5座神山,都是仙圣居住的地方。因为神山无根,飘荡似萍。仙圣们向天帝求救,天帝命禺强带15只巨鳌前来定山。禺强把巨鳌分成五组,三只鳌为一组,每山由三个鳌头顶住,五山总算固定下来。后来有个特别高大的龙伯国人,在这里一下钓走了6只巨鳌,岱舆、员峤最终沉入大海。《汤问》说的渤海之东,指的就是浙东海岸;留下的三座神山,就是会稽、天台、四明,以及由这些山脉自西南向东北倾斜、陡落东海而再起的舟山群岛、嵊泗列岛。从此,秦、汉、晋、唐的许多文人名流都来此寻找神山,并自称是钓鳌客。人们既然把沧海横流归罪于鳌鱼的失职和禺强的管束不严,于是就仿鳌雕木,并请和尚敲打,使它常备不懈,以防被钓,这就是和尚敲木鱼的原始象征意义。而那脚踏鳌鱼背的观世音菩萨,来到中国以后,了解到民间对鳌鱼的期待,就多了份管教鳌鱼的责任,于是踏鳌巡海,救苦救难,后来索性把家也安在了普陀。瑰丽的神话传说,神奇的海上仙山;定山的十五巨鳌,巡海的观音大士,无不让人浮想联翩。

庄子外物篇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任公子为大钓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錎没而下,骛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以北,莫不厌若鱼者。”意思是任国公子做了个大鱼钩系上粗大的黑绳,用五十头牛牲做钓饵,蹲在会稽山上,把钓竿投向东海,每天都这样钓鱼,整整一年一条鱼也没钓到。不久大鱼食吞鱼饵,牵着巨大的钓钩,急速沉没海底,又迅急地扬起脊背腾身而起,掀起如山的白浪,海水剧烈震荡,吼声犹如鬼神,震惊千里之外。任公子钓得这样一条大鱼,将它剖开制成鱼干,从浙江以东,到苍梧以北,没有谁不饱饱地吃上这条鱼的。

新昌城北的南岩,据说就是任公子钓鱼的地方。南岩皆泥沙垒成,上覆而下踞,属山海遗迹,中多螺壳洞穴,为7000年前卷转虫式海侵堆积而成,也是剡中当年是海湾的最好佐证。如今佛堂深入岩窟,壁上具是泥沙,触之能下,凿之如铁。平日里涓涓细流,风来则水气拂面;雨后则声如奔雷,轰轰然响彻空谷。它是《列子·汤问》《庄子·外物》两个寓言的背景,尤其是任公子“蹲乎会稽,投竿东海”钓鳌的寓言,因具有怀抱壮志、锲而不舍的内涵,成了唐代诗人十分向往的地方。李白寻访南岩后,常以任公子自比,他的诗集中带“钓”诗句的,有50余篇。

任公子“蹲乎会稽,投竿东海”钓巨鳌的寓言,至东汉严光归钓富春,又赋予新的内含。这样,任公子钓鳌与严光“钓富春”,就成了唐代文人开阔胸襟、熏陶情操的催化剂。唐诗中的“钓公”“钓叟”“钓竿”“钓翁”“钓烟波”“钓六合”“钓鳌客”“钓鳌心”“钓沧浪”“钓东海”“钓吞舟鱼”“钓白龙”“钓夕阳”等等都源出于此。它们对唐代诗人产生过巨大的影响。诗仙李白曾经感慨:“少年不得意,落魄无安居;愿随任公子,欲钓吞舟鱼。”《侯鲭录》载:当时“宰相问:先生临沧海,钓巨鳌,以何物为钓线?白曰:以风浪逸其情,乾坤纵其志,以霓虹为丝,明月为钩。又问:何物为饵?曰:以天下无义丈夫为饵”。这是李白以任公子自比,寄托自己豪放的胸襟与远大的抱负。

而民间流传最广、文人最感兴趣的,还数剡中刘阮采药遇仙的爱情故事。南朝刘义庆在他的《幽明录》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汉永平5年(公元62年),剡人刘晨、阮肇到天姥山采药,不觉天色已晚,腹中饥饿,发现山上有桃,就摘桃充饥。在小溪边以杯取水时,看见溪中有“胡麻饭”,想山中必有人家,就沿小溪前行,遇见两位漂亮女子,这两位女子笑着招呼:“刘、阮二郎为何来晚也?”恰似故友重逢。刘阮被邀回家,只见房内绛罗帐,帐角上挂着金铃,还有几名婢女。吃饭时,餐桌上有胡麻饭、山羊脯、牛肉,佳肴美酒,还有吹拉弹唱,大家热热闹闹地喝着喜酒。用完饭,几个侍女捧着桃子,笑着招呼刘阮“二位贵婿随我来”,两人与二位仙女结为夫妻。过了十天,刘阮要求还乡,仙女苦留半年。第二年子规啼春,刘、阮思乡更切,二位仙女终于允许他们回里,并指点回归路程。刘阮到家找不到旧址,到处打听不着,结果在一个小孩(第七代孙子)口中听到,传说祖翁入山采药,因迷路不知所终。刘阮在山上半年,山下已是晋太元八年 (388)。刘阮没了老家,只得回山寻妻。但怎么找也找不到,于是在溪边踱来又踱去,桥上徘徊复徘徊。后来那溪就叫惆怅溪,那桥就叫惆怅桥。整个故事并没有什么怪异色彩,而是洋溢着浓浓的人情味。在唐诗之路的源头探寻中,这个美丽传说肯定对诗人们产生过巨大影响,特别是对东晋以来的玄学、道学、隐逸之风的形成更是不可估量。

“刘阮传说”被写进了唐代不少诗人的作品之中,特别是晚唐诗人曹唐更把其作为自己游仙诗的主要创作素材,例如“玉沙瑶草连溪碧,流水桃花满涧香”“惆怅溪头从此别,碧山明月照苍苔”等。后世文人还把这段“仙凡艳遇”托诸管弦,赞颂幸福美满的爱情生活。晋代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唐代牟融的《桃源仙境》和曹唐的《拟刘阮洞中遇仙子》、宋代欧阳修的《阮郎归》等等,都是对“刘阮传说”不断的、更深层次的人文补充。

因此,在中国文化史上,很少有一条线路和中国的山水诗、书画艺术以及宗教思想发生如此密切的关系。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才引得诗人纷至沓来;也因为他们的歌咏,才成就了一条绝无仅有的“唐诗之路”……

剡溪为何受垂青?固然因为这里是佛宗道源、人文渊薮,也的确因为这里有让人“欲罢不能忘”的秀异风光。从现存咏剡的唐诗看,一部分是对剡溪两岸风光的总体赞美,如“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竹下溪水绿,荷花镜里香”(李白),“镜浪洗手绿,剡花入心春”(孟郊),“月在沃洲山上,人归剡县溪边。漠漠黄花覆水,时时白鹭惊船”(朱放)等。崔颢赞剡溪“青山行不尽,绿水去何长”;白乐天咏剡溪“东南山水越为最,越地风光剡领先”……剡溪的美景令才子们诗兴大发,诗人的光顾又令剡溪洋溢诗韵墨香。而唐以后,历代名人贤士访剡的颇多,如朱熹、陆游、王十朋、袁枚等,写诗作画、著书立说也十分丰富。明代王思任笔下的《剡溪》:“浮曹娥江上(剡溪下游),铁面横波,终不快意。将至三界址,江色狎人,渔火村灯,与白月相下上,沙明山静,犬吠声若豹,不自知身在板桐也。昧爽,过清风岭,是溪、江交代处,不及一唁贞魂。山高岸束,斐绿叠丹,摇舟听鸟,杳小清绝,每奏一音,则千峦啾答……”晚明陈仁锡在《剡溪记》里面,则这样描述:“入画则摩诘,入诗则青莲。山不甚奇而峭,水不甚阔而秀,人家不多而山呼谷应。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境亦不寥寂……”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神话传说的熏陶,风流韵事的浸染,佛道思想的引领,奇山异水的召唤,文人墨客们纷纷来到钱塘江边,听着运河夜航的满船桨声,披着千里鉴湖的一身月华,吟着东山谢安的浪里飞歌,从曹娥江畔溯溪而上,经弯弯九曲,终于来到剡中。

一条不大的溪流,有这么多诗人为其吟咏赞叹,是溪流之幸;一位诗人,有这么条风光旖旎的溪流让其向往、流连,是诗人之幸;今天,还有这样一条流淌在文学深处的河流,依旧清清缓缓地穿过我们现实的庸常生活,是我们之幸。

剡溪,浅吟低唱着一路走来,千古流转,不舍昼夜。千余年来,它承载了如此众多的名人与往事,美丽的就不仅仅是表面上的芳华了。剡溪之美,更在于它的格调和品位,以及厚重的文化积淀。文人墨客在此构筑的文化高度,如同巍峨的喜马拉雅,令人仰止。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