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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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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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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野传连载

楔子

01

“家里的钱呢?”

男人的声音很大,又似乎很威严,叫人一时分不清是毫无底气的虚张声势,还是确有足够地位配得上他如此气势的盛气凌人。毋庸置疑的是,男人正在努力表达他的愤怒。而承受男人熊熊怒火的,正是他可怜的妻子。这个衣着破旧的女人从院里退至堂屋,再到寝房,最后躲在床后,缩成一团。

仔细去看,就会发现如果不是一个人在短时间内将不怜惜地破坏,这其实是一套刚修缮过的新房。窗棂上红纸剪的囍字颜色尚新,可以猜出他们成亲还不到两年。墙上挂了一些字画,大多残缺不全,从刚才男人砸碎几个花瓶的粗暴行为来看,这些画也是他发脾气时撕破的了。

“没有了,家里的钱都被你拿光了,没有了,没有了......”女人在哀求,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天上打了一个响雷,初夏的雨毫不犹豫地落下来,雨点打在屋顶的瓦面和窗台上的声音是一样的,女人没有心情去听雨。对于一个陷于悲惨命运中的女人来说,下不下雨,下多大的雨,又有什么分别。女人泪眼朦胧,悲伤地看着男人身后的半幅画。此时的她一定想不到一千多年后那半幅画会在整个世界享有盛誉。嗯,你可能已经猜到了,它就是和《兰亭序》齐名的字画双绝之一,残画《剩秋图》。不只是《剩秋图》,这里的所有字画都没有落款,全是男人酒后放浪肆意涂抹,墨干后信手挂在墙上的。西窗下的墙角边,放着男人最喜爱的琴,它安静地横在琴架上。这琴和人一样,也是有名字的,男人称她为绿绮,男人曾说,除了妻子之外,他最爱的就是绿绮。

两年前男人弹着绿绮,唱了一首求配歌,女人听后怦然心动,抛家翻墙跟了他来。

“有,你有!”男人披头散发,鼻涕和口水搅在一起,连成一根线,挂在下巴尖毫无章法地摇晃。男人抬头看见书槅最高的格子上还有一个瓷瓶安然无恙,想起自己的愤怒还没得到完整彰显,“我得找个东西垫脚,把那个瓷瓶拿下来也砸掉!”男人找了一个两头小中间大的圆杌子,一脚踩得急了,圆杌晃了晃,男人的脚跟着摆了摆,人的脚和杌子面同时朝南去,人的肩和杌子脚一起朝北来。杌子打翻的同时,人也跌落在地。

男人单手撑起身子,另只一手拍墙,叽叽咕咕,好像在说“我好想要,你给我吧”之类的话。说着说着就呜呜地哭,用头碰墙。不可一世的愤怒过后,是毫无尊严的乞求。他不再像一个骨肉做的人,像一个充气的皮囊。如今这幅皮囊被愤怒震开一条裂缝,被愤怒扎破一个窟窿,鼓鼓囊囊的人变成一张皮,耷拉瘫软在地。又像是愤怒耗光了所有的气,他瘪了,皱了,像一摊泥,一坨脓,似有似无地存于世间,不知所以,不知羞耻。

“妈的!”漏了气的男人心里想,“我该怎么办?家里可能真的已经没钱了,可是万一有呢,万一她还藏了一些能变卖的首饰呢,要知道,她逃出来时可带了沉甸甸的两大包呢,我才拿出去多少?肯定还有,必须要有,千万得有!我太难受了,我得来一口,再来最后一口吧。天哪,求求你了,求求你了,让我再来一口。只要让我再来一口,让我做什么都行,做什么都行!” 男人连撞墙的力气也没有了,仰面躺在地上四肢乱抽,嘴里不停地发出哀嚎。“就算家里没钱,希望她看在我这么可怜的份上能想想办法,快帮我想想办法,可怜可怜我吧!”

“相公!”女人心肠一软,又扑上去抱住男人,“你可断了吧,断了吧!”

衣衫简陋掩不住女人娇美的容颜。雨下得更大,这么好看的女人哭了,老天也跟着哭。女人知道老天爷哭不是在同情她,而是在给她制造哭的气氛,诱使她哭,好让她觉得悲伤,感到难过。纵观人的一生,通常一个人在抵达幸福的山巅之后,不出意外就要滑入不幸的峡谷。月满则亏的道理女人是懂得的,这是报应,人不应该那样幸福,不应该幸福成那样。女人又开始回忆幸福的往事,桩桩件件的幸福。

女人想起初见男人时他目光清澈如一窟清泉,两眼里射出多情的柔光。“嗨,”男人的眼睛在说,“我要唱一首歌给你听。” ——事实证明这事并没有发生,但如你所知,把梦境和臆想当成记忆是人类乃至灵长类的通病。

女人想起第二次见到男人,那是在一间破屋子里,她被男人的样子吓得转身就跑,被门槛绊倒趴在地上疼得翻滚,男人顾不得穿衣上前来紧紧地抱着她,嘴唇贴着她的耳根说着温柔的话,让她怀疑自己失足跌倒是一场预谋。这个男人多傻啊,他竟说要爱自己一辈子。

女人想起那些幸福的日子里,她从叮咚流水般的琴声中醒来,当她去看男人的背影时,男人总能及时转过来,轻柔地回看她一眼,美好的一天又开始了。

女人更多地想起在遇见男人之前的少女时光。早知幸福如此短暂,还不如不嫁人,跟着爹娘做一辈子老姑娘呢。

“断?”男人推开女人,挣扎着坐起来,挨着墙努力地苦笑一声说,“你当我不想断吗?”男人确实想过把这玩意儿断了,可是他做不到。他试过许多次,次次都失败。手头的钱花光了,家里值钱的东西典当一空,再向熟人借,哪怕是曾经只说过一句话的人他都敢开口。直到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事,再没人敢理他时,他才真正地一筹莫展了。

女人的首饰早被男人或偷或抢拿光,可是男人觉得女人还有,“一定是藏起来了!”男人说,“我知道你还有东西,拿去换钱,把钱给我,让我最后来一口,就最后一口,然后我就断了。你信我,就最后一口。快去!”

见女人坐在自己对面的地上一动不动,只两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男人又生气了,再次鼓舞起来,喝骂:

“叫你去,哭哭哭!哭有什么用,我还没死!你对着我哭是不是在咒我死?我死了你好找野男人呢,哈?你去不去,你去不去?”男人一面说,一面没头没脑没轻没重地下手乱打。女人哭喊着床底下乱钻,终被薅住一把青丝,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男人并不想打女人,但是不打女人就领会不到他的愤怒,她就不害怕,就不会因害怕而乖乖把藏起来的首饰交出来。“我也是没办法呀。”男人心想,“要是老婆听话,谁还想打老婆呢?”

女人脸蛋被打的啪啪声,男人打人时嘴里胡乱的骂声,女人每挨一下发出的惨叫声,以及惨叫声之间连绵的哭声,各种声音混在一起,才越过窗台,就给大雨淹没了。没人知道这里正在发生一件绝世佳人被打的事。

02

相如写下人生的第一首诗的最后一行时,瞪着眼看着句子发呆,似乎还不太明白这些字和自己的关系,这些字是我的了吗?不,它一直就在这里,它应该属于创造它们的人,我只是借来用一下。所以这字是大家的,是全人类的,如果小猫小狗小鸟认识字,它们也属于小动物们。也不对,应该说这些字只属于它们自己。而我干了什么呢?我只是把这些字凑在了一起,唉,我到底干了什么!忽然那诗活了,有了生命,张开嘴对他说,知道吗,我等你好多年了。相如是一个懂字的人,他是字的知音。

在学会写字之前,相如骑着牛路过学堂,听窗里书声琅琅,心里羡慕得要命。相如听人家说读书长大了可以当官,最不济也可以当个先生或是师爷;而放牛长大了只能种田砍柴,穿着破衣服,干些体力活。相如跟他爹说要读书,跟他娘说要读书。爹娘笑着摸了摸相如的头说,乖,懂事,咱们不读书。

相如没能去学堂读书,只好在学堂边上一面放牛,一面听人家读书,听得多了,也就会了。教书先生见他常在窗外听,有时也摇头晃脑跟着念,就试着让他背一段,竟然一字不差。让他解释,不单先生教的他讲了出来,还头头是道地加了些自己的话。“你小子将来是个东西!”先生满意地夸他。

先生从不夸人,先生夸人这件事震惊了学堂。学堂里的学生都很气愤,这么多人正儿八经地坐在里面读书先生都没捞到一声好,好不容易先生夸了一句,还给一个在外偷听的人得了去,这是怎样岂有此理的事。

这一天先生有事外出,留下了一个功课,让大家写一首藏头诗。先生才走,相如便有了,才要转身离去,却被蜂拥而至的学生围住。

相如见众人一个个瞪着怪眼看他,也不说话,便知道情况不妙,拨开人群想走,哪里还拨得开。正推搡时,相如的胯下被人偷袭了,小鸡鸡被拉得长长的,对方一松手,便弹回去,打在肚皮上“啪”的一声。相如才要拼命,裤腰带不知为何被人解开拿了去,裤子掉下来。众人哈哈大笑,更多的手放肆地伸过来。相如手忙脚乱地遮挡,裤子早被人褪了去,大伙当球一样传递了几手,最后被扔向天空,落下时挂在树梢,迎着风飘摆。

相如最后被绑在一张板凳上,他的小鸡鸡被人拨弄得发直,有人把他的小鸡鸡用墨漆得乌黑,唯独前面那一截上留了两个小眼睛。有人说像蛇,有人说像鱼。多年以后,文君告诉相如说,像一只伸长脖子在喝水的小乌鸡。

先生回来后问大家诗都作好了吗,半晌无人应答。忽然桌子底下传来相如的声音,他在念自己作的藏头诗:“避难山中日日闲,重拾野径白云间。就水循声通天处,轻歌曼舞迎上前。粉雕如玉香半漏,饰佩叮当羞不全。太虚仙境不留客,平川一马上青天。”

先生过来,见他躺在板凳上,问:“你裤子呢?”

相如便把大家如何无端亲近他的事说了。先生一听就明白了,一个劲地冷笑,说:“你们这些蠢材读书不行,害人倒是厉害。你们越欺负他,我就越抬举他!”果然从那以后,先生便把他从不外传的文学秘笈倾囊相授。相如自此功力精进,看书一目十行,下笔若有神助,过目成诵,吐字成章。年纪轻轻便才名远扬,在朋友的介绍下,他又拜在屈子门下。屈子摸了摸他的天灵盖,高兴地说,好,好,果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文学奇才。

屈子对相如是真爱,才见面就把诗要押韵的不传之密传授与他。又花了十年时间教他丹青和管弦之术,临死时不但把一甲子的功力传给相如,还把镇派之宝,一张古琴给了他。“给琴取个名字吧!”屈子闭眼之前说,“这琴有过十八个主人,谁都想不出合适的名字,你天纵奇才,定能给她取个好名字,快,想好告诉我,好让我安心地去!”

“就叫绿绮吧。”相如摸着古琴的凤额说。

屈子微笑着点了点头,安详地合上眼,走得十分满足。

按照屈子的意思,相如把屈子的遗体沉入大江。“让鱼吃,总比让蚯蚓吃了好。”屈子生前如是说。

相如在江边住了三日,算是尽了孝心。第四天便背着绿绮,结交海内骚人雅士,游览天下名山大川。这一日来到大梁,被告知说会稽山有个骚集诗会,是才子都得去。相如挠挠头,觉得自己算个才子,按理得去,于是只好去。酒宴上从王羲之手中接过笔,趁着酒兴,泼墨挥洒,写了一篇闲散的文章《子虚使齐记》。写完大家看后都说好,相如习惯了大家夸奖的话,不过一笑置之,并不放在心上。又过了半个月,王羲之写的那个东西被无数人临摹,排着老长的队花钱买票观看。相如一时好奇,稍稍回忆了一下王羲之写的那个什么《兰亭序》,比起自己的《子虚》文采那是差得远啦,这些人,怎么就这么不识货呢?心中就有些气不忿儿,再不理王羲之,连会稽山也一并深恶痛绝之。

这一气,就气了一个多月。一个月之后,相如就得了抑郁症,连酒喝不下,整日躺在杨树下看天。好友中有一个叫王二吉的,见他怀才不遇,也替他惋惜,便背着相如把他的新作《子虚使齐记》呈交给当时的大王老刘看。老刘认为文不可尽述,需得给看的人留下万丈深渊,让跳下去后不知所谓,才是好文章。很明显《子虚》没有达到他的要求,扔在一旁不做点评。这事儿,又被相如知道了。

相如写《子虚》时本无功利之心,得知不如《兰亭序》就有些难过,现在连大王老刘都不喜欢,相如更加失落,心里就没底了:到底是我当真写得不好,以前别人胡乱奉承呢,还是我写得太好现在别人欣赏不来呢?

相如再不出门,只在家乱想。这一天王二吉又来了,拉着他去参加一个小宴会,说是看美女。

“美女?”相如心想,“那就去玩玩,调戏一下女人,解解闷儿。”

相如背着绿绮出现在卓家庄时,里面已经高朋满座,觥筹交错,畅饮正欢。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相如一面走,一面出口成章。与其说众人被他洪亮的声音折服,不如说为他直抵心扉的句子倾倒。所有人都停了筷子,歇了酒杯,看着相如,竖起耳朵倾听。

“一日不见兮,思之欲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一吐衷肠。何日得见兮,慰我彷徨。嫁我为妻兮,携手同床。不跟我走兮,肝脑涂墙。”相如走到一个空蒲团前,放下绿绮。这时有人快步上来,摆好案几,送上果肴美酒。相如自己斟一杯饮了,将杯盘推开,解开绳子,把绿绮从布袋中拿出,摆在案几上,拨响琴弦,唱: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未遇卿兮无所往,今遇卿兮闯内堂。迢迢淑女在闺房,门紧窗严断我肠。可否交颈为鸳鸯,颠鸾倒凤共翱翔。凰兮凰兮从我栖,得闲性交且为妃。卿若亦有殷殷意,半夜翻墙谁人知?私奔远走又高飞,卿若不来我伤悲!”

相如唱完,又倒一杯酒喝了。把绿绮小心地装进布袋,斜背在肩上,迈腿走出两步,想起肚子很饿,便回头伸手抓了半只烤鸭和两个桔子,一面吃,一面出去。

等到日头西沉,众人才依次从琴声中苏醒过来,再要吃酒菜早凉了,于是说了会闲话,陆续散去。

是夜,淡淡的月光照在卓家庄的西面院墙。忽然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越过墙头,落在地上发出金银特有的清脆悦耳之声。跟着一个人的身影晃晃悠悠翻过墙,落地后才看清是个女子,且美得不像话。

卓文君弯腰去捡地上的包时,肩头的包袱里又掉下几个玉器来。卓文君绕着自家院墙走了一圈,也没见到有人来接应。只好往前走到天亮,打听到相如的住所,推开门,相如正在自慰。卓文君说:

“我私奔来找你啦。”

03

相如的力气用光了,从文君身上爬开,两手一软,鼻子和肩膀同时着地。相如把头侧过来,让一边脸贴着地,两手伸直了摊在地上,屁股高撅着,嘴里忽长忽短地哼哼。

卓文君翻身坐起,把脸上的头发拨到耳后,又抬起袖子擦了擦泪痕,看了一眼旁边的相如,两手抱着膝盖,脑袋搁在膝盖上,听着外面一直下的雨,陷入了沉思。

时间似乎静止了,两只小蚊子在玩着你追我赶的无聊游戏,不知它们是兄妹,还是姐弟,还是兄弟,还是姐妹,还是母子,还是父子,还是母女,还是父女,又或者,它们和他们一样,是一对夫妻。一只蜘蛛吸附在瓦片下,喊了一声“我要摔死啦”后往下坠落,忽又在半空中一个刹车轻轻停住,细看才能发现原来它屁股上挂着一根丝。墙角的另一只蜘蛛笑了,跟着又慌张起来,大喊大叫:“不好啦,我被自己的网粘住啦!”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一些。

“饿吗,”文君问相如,“我烤饼给你吃?”

稍作调整之后,相如的身体又活过来了,勃发的欲望让人更有力气,看上去他又生龙活虎了。

“给我,我要,快给我!”

相如带着哭腔又扑向文君。文君长叹一口气,抱着相如说:

“相公乖,我现在就给你。”

文君脱光了衣服,再去解相如的上衣时,相如却连哭带闹,把她推向一旁说:

“我不要这个,我要那个!”

文君强忍着眼泪,终究没忍住,擦干净了接着忍,也就忍住了,说:

“这个也一样,有了这个,就不想那个了,乖!”

文君想起两人初好时,相如就像一个喂不饱的小孩,天天缠着自己要。如今他们已有大半年没有过房事。照说这样的年纪,隔了这么久,该是怎样的饥渴,怎样的想要,怎样的一触即发,怎样的一发而不可收拾呀。

文君绝望地发现,任凭使出浑身解数,任凭用最淫荡的话语,最下流的姿态,相如都无法完成勃起。他对她已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掐而不痛,触而不痒了。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你喜欢谁,我给你找去。”文君将相如的脑袋埋在自己胸间,把自己的下巴搁在相如的头顶上,问他:“你喜欢谁的女儿,喜欢谁家娘子,都跟我说,我帮你。”

文君知道,男人嘴上说着只爱一个,心里却恨不得把天下女人爱个遍。去年这个时候相如就开始在外寻花问柳了,为这事他还专门写了一首遮遮掩掩的信,信里只有十三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千百万。卓文君收到这信时哭了,这才多久啊,就腻了?要将我逐出门了?我不过是说了几句早点回来,别留恋野花之类的话,就成了不除不快的醋坛子了?卓文君从一到万,又从万到一,在二十六数字之间填满了哀怨至极又才华横溢的话,作为回信寄给相如。相如看后脸一红,才要作罢,又被一个茂陵的相好甜言蜜语勾了魂去,厮混了几天,难离难弃,说要带回家接着玩儿。作为一个才女,文君只好又拿起笔,给相如写了一首荡气回肠的《白头吟》。相如看后羞愧难当,心说早知她这么有才这么难缠,当初我就不去勾搭她了。文君发现相如有日子没出去鬼混,只天天抱着一根竹竿吞云吐雾,还当他改邪归正,心里着实开心了一阵,直到——

相如被搂着喘气不畅,皱着眉晃了晃脑袋,挣扎不出来粗暴地一把将文君推开:“我不要女人,我要钱,我要钱买阿芙蓉!”

“可是家里已经没钱了!”

要是我想开一点就好了,男人喜欢玩,就该让他玩。不让他玩这个,他就得玩那个,到头来,害了他,也害了我。有人说男人不能管太紧,我只当是没本事的女人因为管不住自己男人找的借口,谁想竟是真的,我要是早点明白就好了。到如今悔也迟了,不如——想到这文君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好像下面有个无底的深渊。有个声音告诉自己,相如已经废了,这样的日子没有头,只有死才能够终结。是他的死,还是我的死?文君接着想,我的死只能解决我的问题,解决不了他的问题。他的死既能解决他的问题,也能解决我的问题。至于他死后,我要不要死,等他死后我再看吧。

“你有钱,你有钱!”相如翻身把文君压在身下,双手掐住文君的脖子,“拿出来,拿出来!”

文君心中苦笑,暗道看来我要先走一步了。文君努力地点点头,用最大的力气把相如的手掰开一点点,拼尽全力说了一个字:“好。”

等相如松开手,文君从地上坐起,拾起衣服拍了拍身上的土,再缓缓穿上,一面说:“首饰确实已经被你拿光一件不剩了,”文君看了一眼窗下的绿绮,“这张古琴还能换点银子,你舍得吗?”

“有什么舍不得的!”

“我最喜欢听人弹琴给我听,我要去给绿绮找一个识货的买家,一道把我也买了去,你可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

“那我——”

“别废话,快去!你不知道我有多难熬!你知道我有多难熬吗?你哪里知道我有多难熬!只要能来钱,别说卖了你,就是——”相如见文君还站在原地听他说话,随手拾起一个碎瓦片砸了过去,“快去!”

文君抱起绿绮,冒着雨走出家门。就是什么呢?还有什么比把我卖了还能显示他的绝情呢?他为什么不接着说,他是想不出有什么比这更绝的事吧。

文君来到十字街头,停住脚想自己要往哪儿去。要是没有路口倒好,一路走下去就是了。我该去哪儿,世人都知道我是相如的娘子,走到哪儿都和他脱不了干系,我不可能再重新找个好人家,过恩恩爱爱的日子;也不可能回娘家,过无忧无虑的日子。我又不能沦落烟花柳巷,我又不甘独守古佛青灯。事到如今,真的只有一条路好走了。

相如说得没错,她还有些环钗玉佩,藏在只有她知道的地方。

相如眉开眼笑了,他不但见到阿芙蓉,还见到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吃着喝着抽着,人世美妙,真不枉来此间走一遭。“你也吃!”相如大大方方地邀请文君入席。

“你吃,我不饿。”文君说,“相公,我们就此别过,我要走了,你一路走好!”

“走?去哪?”相如吭着一个大蹄髈说。

“相公,我把自己卖了呀,不然你吃什么,抽什么呢?”

“那你走了,我以后怎么办?”相如意识到问题了,停下吃肉的嘴,呆呆地看着文君,不知所措地,手却不顾那些个,缓缓拿起了烟斗送至嘴边,嘴就深深吸了一口,人又高兴起来:“走了也好嘛!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分分合合的,都是上天的道理,我等亦无需介怀。”

文君上前把空杯添满,送到相如的嘴前:“相公说的有理,做人开心就好,见相公如此开心,我也开心哪!”

到底是酒里有毒还是菜里有毒,卓文君也记不清。相如一直到死都没喊过哪里不舒服,脸上挂着满足和惬意,幸福地去了。

雨停了,文君请来几个交好的邻居,帮着把相如的身子烧成灰。又把剩下的钱交与他们,恳请把相如的骨灰拿去远远的,去找个有山有水的好墓穴,正经埋了。

天黑了,月亮露出来。文君拿着锄头来到家边上的竹林,忙到半夜,才算挖出来一个像样的坑。文君抱着绿绮仰面躺进去,看竹叶间漏出来的斑驳的夜空和清冷的月光。

等待的时间太长了,不如我也来一口吧。文君抬手拿起相如的烟斗,幽幽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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