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薛家河的头像

薛家河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11/02
分享
《幽野传》连载

第四十章 庆父

将军府内,大将军庆父两手托腮,坐在虎案前,愣愣地看着屋外。他已经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痛苦的思绪让他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致,睡觉都在痛恨中辗转反侧。

昨晚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依稀是上辈子或下辈子的事,村里一个大两岁的哥哥带着他在菜园里摘菜,忽然山口路的尽头出现一个吓人的鬼影,人们惊呼着奔散。“快,到塘里去,这鬼怕水。”他便跳进池塘,睁大眼看着那鬼朝自己扑来,他正要尖叫,发现他已经叫出声了,因为他已经低头发现,水里有两只水鬼正蚂蟥一样盯着他的大腿和屁股蛋,吸得津津有味呢。

我就是太敦厚,太老实了,连做梦都被鬼欺负,竟然还有人说我是坏人!

种种都表明,这个世界就是老天造出来捉弄我的,哪一天我死了,这世界就重新开始,甚至不存在了。娘之逼,我才不要任人摆布,老子要任性!

庆父终于想明白了两件事情,第一是人都很坏,姓曹的尤其坏;第二他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人,所有的人都在跟他演戏,所有人都是老天派来糊弄他的,姬同、哀姜、假装被弄死其实躲起来木亘王,还有曹刿,还有他帐下的一群草包,都是戏子,假的!

门口人影一晃,进来一人,小心地:“宫里传来消息,说这次运动目标主要是羽父,说他当年身为大将军,不思念忠君听话,专做越权欺君的事。”

来人见庆父不说话,往后细细退了两步,悄悄转身离去。

羽父这老东西,倒是我连累他了,明着搞他,实则是搞我。大将军大将军,我不就是大将军吗!

门口人影一晃,进来一人,细声道:“王后说,她心情不好。还说,要是一直找不回她的东西,她就一直心情不好。还说,她的命比黄瓜还苦。”

庆父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来人,沉声问:“黄瓜很苦吗?”是黄连吧,没用的奴才,传个话都出错!

“黄瓜吃起来不苦,用起来苦。王后的心,望大将军体会。”说着转身自去。

看看,看看,她身边的奴才都敢给我甩脸子,真是虎落平阳被狗欺!

这世间就没人理解我,说什么我喜欢别人床上的女人,搞得我多么坏似的,分明是我喜欢的女人在别人床上!

门口人影一晃,进来一人,躬身道:“公子,所有地方都找了,都没他们兄弟的踪影,他们家的房子几天前走了水,只剩几堵凸墙,听附近的人说——”

“好了,出去吧!”没用的废话,多一个字都不想听。很喜欢放火是吧,烧完不老宫烧自己家是吧?哪天落在我手,不活活烧死你我这辈子跟你姓!

一人出去,又一人进来:“公子,曹刿来了!”

哈!送上门来了。庆父精神焕发,站起身吩咐:“把他带到柴房,把他劈成柴火,把他塞进炉灶,把他活活烧死!”

话音才落就听外面有人搭话,“大将军别来无恙,这是要烧谁呀急忙忙的,不先劈开晒干了再烧么?”

“姓曹的,我操!”庆父怒喝一声,从书案后闪出,大踏步冲到门外,扯住衣襟就打。

“哎,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干什么打人!”曹刿抱着头跳至一旁,睁大了眼看着庆父;“无缘无故的!”

“无缘无故?”庆父双眉倒竖,眼睛里满是愤怒的光芒,“你妈逼!”

“且慢!”曹刿大叫一声跳出圈外,“堂堂一个大将军,怎好亲自打人,给奴才们看见,还成个什么样子!”见庆父被唬得一愣,曹刿便换了表情,苦着脸埋怨,“知道你对我很有些意见,但这都是误会。你这人别的都好,就是心眼小,总把别人想得太坏,好像谁都要跟你过不去似的。事实呢?大家各自忙各自的,谁来有空针对你!对不对?还有,你是不是还总认为这个世界就是为你一个人准备的,大家都是在演戏?”

“你如何知道?”庆父睁大眼问,微微出汗的额头,愈发亮晶晶的。

我自然知道,我当然知道,你以前跟我说过呀!曹刿压低声音,朝着庆父招手:“来,你来,这事儿我必须我悄悄地跟你说。世上像你这样的,别国也有,但咱们鲁国就你一个。所以整个鲁国,都是在陪你演戏哩。不然,为什么你是你,而不是别人是你呢?对不对?这事他们全知道,就你一个人蒙在鼓里,都不让告诉你!但我这人你也知道,就是不喜欢守规矩,不让我告诉你,我偏要告诉你!”

“哼!哼哼!”庆父冷笑两声,“你这屁话留着哄小孩吧!我问你,老大的生日宴呢,说好的弄死老东西嫁祸给他,你却撺掇老东西去了齐国,你的好计谋!”

曹刿苦笑一声:“别人这么想也就罢了,没想到你也这么认为!我要是和他一伙的,安排生日宴,送了先王宾天再嫁祸于你,岂不是好?果然再亮堂的人也有糊涂的时候,抛开你我的感情不谈,你就站在我的位置想想吧,我帮他有多少好,帮你有多少好?计划再怎么周密,也算不到喜乐王会死,先王定要去奔丧。我能怎么样!先王在东波城谨言慎行,依礼凭吊,却被齐国人一声不吭地害死,我又能怎么样!”

“是呀,你又能怎样?回来就升官了,三品带书顾问,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给我升官,就是想让人觉得,是我帮着齐人害死了先王他才坐收了渔利。他明着是感谢我,实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为什么我不接他的官印,为什么我要躲起来,我为什么又要来找你?大将军,您深思。”

“那你为何到今天才来找我?”

“我这不是怕您误会嘛。”

“现在就不怕我误会了?”

“现在您大祸临头了呀,我不能眼瞅着您被他搞死,您要是一倒,他便一手遮天,别说我,整个鲁国都没好日子过。有一句说得好:巢都被端了,哪里还有好卵子呢?”

正说着呢,院里脚步声起,走进几名汉子来,为首的见了庆父躬身道:“公子息怒,我们四处搜遍见不到人,没想到他跑到这儿来了——这就把他捉去烧了!”说着一挥手,率众人朝曹刿逼去:“狗逼看你还往哪儿跑!”

“好了!”庆父喝住众人,挥挥手让他们退下,把曹刿让进屋,自己走到书案后坐了,问:“我怎么大祸临头了?”

曹刿自己找个凳子坐下,顺手抄起一只茶盅,打开盖看了是空的,便放下说:“现在满城风雨,个个嚷着要思想大翻天,大将军不会不知吧。”

“对呀,我知道呀。”

“总这样,搞事情嘛,不就是为了党同伐异,集中权力!你又是公子,又是大将军,不弄你弄谁?漫说你和他还不是一个娘生的,漫说你还睡了他老婆。”

庆父先皱了眉,再翻开嘴唇,露出两排白牙,舌头不断地碰触上颚,发出啧啧啧的声音,然后说:“不和他一个娘那是老东西的事,他老婆和我那是真爱!不是我睡了她的女人,而是他得了本该属于我的女人,我才是受害者,我才是吃亏的那一个!”

“没办法,趋利避害都是刻在骨子里的;有贫才有富,有奴才有主;令我忧心的不再是祖国和人民,而是整个人类了。”

“你说的啥?”

“啊?哦,没有,没说啥,你刚说啥?”

“我说我是受害者,我说我是天下最苦命的人!”

“大将军放心,既然我来了,高低保你周全,保管谁也弄不了你。附耳过来,你只需要这样这样再这样,然后再这样,再这样,怎样?”

庆父听了,低头不语,半天才长叹一口气:“就是让我做一条摇尾巴的狗呗。”

“不,不不不!”曹刿连忙正色道,“狗是忠诚的,它们打心底里敬仰、屈服和依恋主人,为啥呢?因为狗都是很蠢的。你不一样,你是先图自保,再图远计,最终是为了弄死他。你要假装忠诚,假装愚蠢,你走大智若愚路线!不但要配合他,还要全力配合他;不但要陪他搞思翻,还怂恿他搞各种尝试。要让他觉得你最体贴,是天下第一忠臣。这样既保了自己,又让他在作死的道路上一马走到黑。”

“好是好,可是如今开会他都不来喊我了,我拒过他几次。”

“这种小事情就不用问我了吧,人情世故不懂吗?脸皮厚一些,他不喊你,就自己去。带几个土特产,美人啥的。时候也不早了,”曹刿拍拍膝盖上若有似无的灰尘,“我去看下曹沫。”

“嗯,去吧,”庆父侧过头拂了拂肩膀上若有似无的灰尘,“去了营房跟那谁说一声,曹沫武艺好,人才难得,虽有些恃才自专,欺下侮上,但关了这几天算是略作惩戒。就放了吧,你带他过来,我安抚他几句。”

“好的呀,那好的吧,那我过去。”曹刿出了门,心里就忍不住了:这鸡巴,明明知道曹沫已经砸开铁链逃走了,明明知道我已经知道曹沫已经逃走了,还跟我打哈哈!我假装不知道,你也假装不知道?什么东西嘛,操!本来好好的,我这一说去找曹沫,你就说曹沫已经逃走了,我就把准备好的说辞讲出来,就这么让我混过去,不好么?还让我去把曹沫带过来,带你妈咧,操!曹沫带着爹妈藏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曹沫就是胆子太小了,经不得一点事儿,安安心心被关着,啥也不用管,不舒服?就知道坑我,现在我上哪儿找你去?

曹刿出了大将军府,沿着霞光路,一直走到东沙桥,沿着栏杆,见水里几只鸭子在玩水,不由得停下脚步,看着鸭子在低垂至水的柳条间进进出出,一时愣了神。这时一个身着暗灰色破毯的老汉走上来,手颠一只缺口陶钵,钵里面的铜钱翻滚作响,似乎在要钱,又像是收费。曹刿回过神来打量老汉,只见须发皆乱,眼里放着倔强的光,腰间扎条大红色布绳,光着腿,腿脏且毛长;脚靸布鞋,两鞋都有洞,露着脚指。

“你干哈,抢钱哪?”曹刿叉了腰问,要不是看你年纪大我就揍你了。

老汉手里的钵颠得更响了,眼瞪得更大,仿佛对方该他钱却赖着不给。

什么世道,要饭的都这么嚣张了。曹刿瞪着老汉,眼前一亮:“你一天能要几个钱?”

“四五十个吧,怎么的,你要入这一行?”

“这样,我带你去见个人,只要你当着他的面说你是曹沫,我给你五百个钱,如何?”

“有这等好事?你可莫要骗我!”

“谁没事跑来骗你?你看我哪里像骗子?”

“我看你哪里都像骗子,不是骗子的话就先给钱!”

“要是给了钱你不去呢?”

“对呀,要不你骗我,要不我骗你,要不谁也别想骗着谁!”

“你顶多没赚上一笔,而我却不同。”

“如何不同?”

“这是我的事,不好跟你讲,爱去去,不爱去滚一旁,有的是人去!”曹刿说完拨开老汉就要下桥,果然没走两步那要饭的就追了上来,敞开双臂拦住:“八百个,事后给!”

“老东西还讹上了,便宜你,跟我来!”曹刿领着要饭的往回走,少不了交代一番:“就咬定自己叫曹沫,只记得有个兄弟叫曹刿,也就是我,别的一概不知,忘了!”

要饭的站在庆父面前说他就是曹沫时,他是坚定的,严肃的。而当庆父问起曹沫军中事务,他便茫然起来,流下痛苦又无助的眼泪:“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自己有个兄弟叫曹刿,他说他会来找我。我一直等一直等不来。我就四处找,我四处找啊,你见到我兄弟曹刿没?你要是见到了跟他讲,就说我在东沙桥等他!”

庆父早就想笑了,一见到这要饭的就想笑了,听他说完,更要笑了,忍不住了。庆父开始笑了,他大笑着,气一个劲地往外抖,腹内已经没有一丝儿气了,肚子还在抽搐,怎么也停不下来,他的背有点酸,扶着案子弯下腰来,他觉得自己快要闭过气去了,他要吸一口气,非吸一口气不可了,否则会死掉,他就要死了,他蹲了下来,他要停下来,终于阀门打开,他猛吸一口气,阀门又关闭,好了,好了,不会死了,要歇会儿,不能看他,一看他就要笑,得缓一缓。这曹刿上哪找的这么个人来,他这是要把我笑死!

半天庆父从桌底下爬起来,挥了挥宽大的衣袖,示意要饭的一边去,唯恐又被他招惹发笑。庆父仰头看着屋顶下的瓦片,徐徐收回表情,脸上红潮退尽,这才把目光打在曹刿脸上,作色喝道:“这么说,曹沫坐了几天军牢,就变得老而痴呆了?”

曹刿摊开双手,表示这当真是让人万想不到的。

“好吧,既如此,滚下去!不是说你,”说着抬手一指要饭的老汉,“说你,滚出去!”

曹刿知道没事了,便搀起老汉往外走,一面悄声道:“你外面等我会儿,我马上来。”

曹刿回来又在之前的椅子上坐了,等庆父开口。

“你哥的事可以不计较,但你拿王后东西这事,她老跟我闹,你是不是得给个交代?”

“那包东西呀,我怕弄丢了,给寄存在当铺了。”

“什么时候能取出来?”

“那得要钱呀?”

“钱呢?”

“钱我存在赌馆了——放心,我回头就去取,明天吧,明天给你拿来。什么大不了事!我先告退,大将军,留步!”

从将军府出来,要饭的跟在曹刿身后,口内骂声不绝,说从未见过如此可耻之人。曹刿拍拍口袋:“不是我不给你,实在是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老哥,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不敢,老夫张三豹,黑白两道混了几十年,倒也没怕过谁,今天不给钱就不算完——”

“——行了!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明天一早来福来赌馆找我——打听打听去,活这么大我赖过谁的?”说着抬脚便走,张三豹迈腿就跟,嘴里仍在絮絮叨叨,忽然发现曹刿面前站了一个横眉立目的女子。

“姓曹的,往哪儿跑!”

曹刿抬头一看,认得是波波的贴身丫鬟绿萍,便拉下脸来,沉声道:“放肆!你不在家陪着公主,跑到这儿疯什么?”

“跑到这儿来还能干什么,找你呀!公主想你想得都快不行了!吃不下,睡不着,都是你害的,你还不快给我死回去!”

“怎么说话的呢?礼貌呢,规矩呢,波波要是嫁过来,我们办事你就得一边帮我扶着,懂吗?不信你问他。”说着手一指张三豹。

张三豹早已看出曹刿有些来头,却也不敢丢了要饭人的脸面,他一不点头哈腰,二不谄媚赔笑,只郑重地点了点头:“抛开你欠我钱这事不说,陪嫁的丫鬟是要帮着主子伺候男人。”

绿萍脸羞得通红,咬着嘴唇盯着曹刿看了会儿,忽然眼波流动,娇滴滴地:“相公所言我何尝不知,既然相公心里有数,为何不早日回去和公主团聚,每天里只在外饮酒赌钱,和一些没出息的下贱东西厮混,就算你不怕低落了自家身份,也该替公主想想,再怎么着,也不好总让人家替你害臊。”

“还没说害臊就脸红了,啧啧啧!”张三豹心想这臭娘们嘴巴不干净,谁是下贱东西,我堂堂正正要饭,招你惹你了?“会演,没个十回八回,演不出这样真挚的形状!”

绿萍才要骂回去,曹刿却欺身上前:“身上有钱吗?”说着伸手就摸。绿萍又怕痒又怕羞,又生气又难为情,还有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在心湖中晕开,嘴里只“不要、没有、松手”地乱叫,还嘤嘤嘤地,像极了黄花大姑娘。

“装,还装,不要脸,真不要脸!”张三豹放肆地骂着,见曹刿忽然转身跑开,也忙拔腿跟去:这鸡巴还欠我钱呢!

绿萍回过神来,发觉不只身上的钱被摸了去,还有金钗,还有耳环,还有手镯子,能值点钱的通通不在身上了。绿萍冷静下来想了想,不能就这么回去,一来得向公主交代,二来这口气得出。死曹刿,臭曹刿,你给我站住!

绿萍跟着两人迈入好运馆,进门后就觉得眼睛就忙不过来了,这里的人怎么和哪里的人都不一样哩?一个个静气凝神的,专心专意的,拿一张牌,搁手里摆弄一番,换一张扔回至桌中,都不知在干吗。近点的那一桌,专门有人在给大家发牌,每发一次还问:要不要,要不要,要不要。有人说要,就给他一张,有人说要,又给他一张,忽然一敲桌子:“哎呀,娘之逼!”看情形是不高兴了。那边在掷色子,乌黑发亮的竹筒里摇啊摇,嘴里叨咕什么“六啊六,六六六,我要好多的六六六!”一圈人摇完,才是正中那人摇,而后是争吵,不过是“你几点我几点明明我吃你赔钱快赔钱几点都记不清坐上面玩玩个卵子!”粗鄙,不堪入耳,不想听,懒得听。绿萍转过来,见那边曹刿已占了座位,便走上前,扯了扯曹刿的衣服,等曹刿转过来就问:“我首饰呢?”

曹刿指了指柜台:“帮你存起来了,等一会儿我赢了钱加倍还你!”说着手已经在摸牌了,然后拧过头来对张三豹说:“你也是,都闭嘴!”脸回正,眼睛盯着桌面,嘴里吆喝着:“来来来,不玩的都闭嘴,要玩的坐下来,板上吃,板上赔,闲家先开,闲家先开!好,都有,都有,开,天高九,好牌!吃!吃!你一对斧头你进钱!洗牌洗牌,下钱下钱,来来来!”昏天黑地赌起来。

似乎是这边吆喝声过于诱人,别的都没人玩了,通通围过来,一个输光一个下去,一个输光一个下去,直到所有人都抱了双臂,心头辣辣的,呆头呆脑地看着,似乎非要知道自家的钱最终进了谁口袋才罢。

“黄胖子,黄胖子!”曹刿喊,“冷场了!”

黄胖子分开众人,冲着曹刿裂开嘴,再嘻嘻一笑:“难得赢一回,还要送给我?”

“来呀,把把全押,跟你赌三把。”

“赌三把?”

“赌三把。”

“把把全押?”

“把把全押。”

“好!”黄胖子把两边的人又往外推了推,“我一把就收了你!来,我开了这么多年的赌馆,见的多了,妻离子散的,家破人亡的,不要命的,都一样,输了想扳本,赢了还想赢,结果呢,哪个不是输光了才罢手!来,摸牌,你啥啊,我先亮,天王!你是个啥?一对啊,一对长三也不算大,算钱吧,多少?”

等曹刿算完,再看黄胖子的脸,和之前就很不同:话也不说了,眼也直了,只呆呆地。谁要这时钻到他心里去,就能看见他的心在发颤,就能听见他心在叨咕:妈的逼,怎么下面还有两张一百万的银票,哪个傻逼输给他的,这两年白干了,我操!

唤来账房,取了钱和银票当面付了。

黄胖子叫:“再来!”

曹刿说:“再来。”

黄胖子又叫:“全押!”

曹刿说:“全押全押。”

掷色子,摸牌。黄胖子叫:“你先开!”

曹刿单手抄起两张牌,掀开,所有人的目光打上去,“三点!”哈哈,才三点!有人叹息,有人摇头,有人觉得该,有人触景生情,发动深度思考:十赌九输,钱最终都是要流进赌馆的。张三豹这时才如梦初醒,刚才他那么多钱,怎么就忘了要债呢,现在好了,没了!没了!绿萍眼也冒出火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也有几个人试着钻进曹刿的心里去,要看看此时的他做何感想,奈何曹刿这小子心与常人不同,任怎么钻,也摸不着门路,只见他脸上依旧清风明月,天知道他在想什么!

“哈哈哈哈,曹兄弟,那就不好意思了!”黄胖子笑着把牌掀开,放下目光一瞧,笑又戛然而止,眼又直了,人又呆了,半天不出声。一旁眼尖的早叫出声:“瘪十!瘪十!”众人像波浪向前围拢又像波浪向后翻开,轰然一声炸开,“喂呀!是个鼻屎,抓啥不好要抓个鼻屎,真是倒鬼运,看哪,抓个鼻屎!”

“好,好,”黄胖子木然地重复了几声,咧开嘴仰起头,左右摆了摆脑袋,仿佛有什么压着脖子他要挣开似的。喊来账房付钱。金币和银钱早没了,只有一张一张的银票,银票数完,账房透过厚厚的玻璃片看黄胖子,意思是不够。黄胖子一言不发,从十根手指上摘下十枚戒指,又从脖子上取下几斤项链。

“行,就这样吧!”曹刿见黄胖子正在解裤带,忙出言拦住,“还有一把,要接着来不?”绿萍扯了扯曹刿的衣角:“要不就算了吧。”

“接着来!”

张三豹忽然说话了:“差不多就算了,都要脱裤子了还赌个屁,下次再来!”说着就伸手就往桌上的银票去,“说好的双倍,我也不多要!”话未说完手就被曹刿打掉。

黄胖子声如洪钟:“我有!”

张三豹摸着手撇着嘴冷笑:“有吗,哪儿呢?”

黄胖子缓缓坐下,沉稳如泰山,命账房:“去,拿房契地契来,我要陪曹爷再来一把。还有上个月收到的一箱黄东西,也搬来。”

账房低低的声音迟疑道:“那可是卫国——”

“——去!”

账房叹息而去,少顷便拿了一个沉香木锦盒回来,后面跟着十几名壮汉,抬着棺材大的一个木箱,放下,掀开盖,早有人围过去:“天哪,这么金砖砖!”

掷色子,摸牌。黄胖子嚯地站起来,抢先开牌,几乎是牌亮起来的同时,所有人都喊了一句:“双地!”

这下好了,黄胖子放心了,都回来了,多少年没这么刺激了,明天就带小六小七去乡下,好好歇一阵子。一旁赌棍们嘴巴就没停过,嗡嗡地:“哦呵!还是庄家赢,打牌没别的,就是要本钱足。一直输一直打,总有回来的时候!”

“兄弟,”曹胖子微笑着,“开牌吧!”

曹刿掀开第一张,是个丁三,所有人的眼眶顿时被撑开,只只眼睛放出光芒,更有人禁不起叫出声:“丁三总不会配二四,总不会是个至尊吧?”

曹刿也笑了,缓缓地问曹胖子,好像他手里的牌已经是至尊了:“你猜会不会是至尊宝?”

曹胖子站起来,急匆匆把桌面上剩下的牌一一翻开,他要把二四找出来,要把那张二四找出来,那张一头是两个白点,一头四个红点的牌在哪儿呢?这么多牌,肯定有一张是二四,我要找到了,他就没的配了,他就没的配了,这张不是,这张不是,这张不是,这张也不是,这张也不是,这张也不是,只剩最后一张了,黄胖子顿了顿,拿起来猛地翻开砸下,也不是。黄胖子忽然觉得身子变重了哐当趴在桌上,眼睛还盯着曹刿扣着的那张牌,他伸手要去拿,曹刿却将那牌拿在手里,慢慢地翻过来,没错,就是它,上面两个白点点,下面四个红点点,终于找到了,终于找到了。黄胖子挣扎要起来,退却一软,咕咚坐地上了。眼前忽然变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了,耳朵内满是尖锐的轰鸣。手在哪里,让我撑着地,让我爬起来,这么多人看着呢,我不能丢人。我要爬起来,可是爬起来也没用,已经完了,完了!这辈子白干了,全完了!肩膀一歪,徐徐倒地,不省人事了。

早有伙计过来,把黄胖子架起来按在椅子上,又是捶胸,又是掐人中,又是湿毛巾擦脸,最后灌进去一口烧酒,这才幽幽醒来:“好,好,愿赌服输,赔钱,赔钱。”黄胖子嘴里说着赔钱的时候脑袋忽然清醒过来,谁说了愿赌就得服输,我赖一次怎么了,一辈子就赖一次,怎么了?不可以吗?嗯嗯。“等一下!”黄胖子大叫:“有鬼,一定有鬼,你搞鬼,你杀猪!”黄胖子站起来,又扶着伙计的肩膀踩在椅子上,“平时你总是输,怎么今天就无缘无故赢了?连赢我三把也就算了,怎么连所有人的钱都赢了?整个屋里所有人都输了,就你一个人赢,这不公平!这不对劲!一定是你搞鬼!一定是你杀猪!”黄胖子低头骂伙计们:“还愣着,把钱给我抢回来!”

也没过多久,也就第二天,所有的钱和人都被带到大将军府。庆父踱着步,敦敦地教诲众人:“三令五申,就是不听,赌钱是好事吗?这么好的手脚,这么灵的脑瓜子,做点什么不好,非要赌钱!存心跟朝廷过不去?不但赌钱,还要斗殴,还要抢钱!要不是曹刿以身犯险深入取证,我还不知道在咱们大鲁国,竟有这等不堪的肮脏事在发生!你们是要气死我呀!”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