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养浩从张家山出来,一面走一面暗暗发誓,死也要死外面,打死不回张家山。去哪早想好了,去卫国,找迅哥儿去。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庸俗的人都在比谁钱多,有情怀有骨气的,普天之下恐怕是就我俩了,不见上一面如何甘心?
张养浩取道往东,经过人家就进去要米要饭,也有好心人给一点,也有眼睛毒的,骂他好手好脚不干活活该饿死的。晚上就睡在长亭,睡在树底,睡在星空下。如此行了一月有余,终于在霜降这天进了朝歌。
一座城不会动,朝着它走总会有到的一天,而找一个人就全靠缘分。张养浩逢人就问,同志你好,请问迅哥儿住哪知道不?生生问了一天,竟没一个人知道谁是迅哥儿。没道理,听说迅哥儿爱吃鱼爱喝酒,如今不知其身在何处,只好去有鱼又有酒的地方碰碰运气,有缘自然见着。你好同志,请问这里最好的鱼馆是哪家,才问一次,就有人告诉他,沿着朝天门往北,进到二丙路再向西,行五十步,便是朝歌城最好的鱼馆,往来鱼馆。
张养浩来到往来鱼馆门前一看,嚯,了不得!真是人间好所在,怎么会有这么棒的地方。往来鱼馆临河而建,河不宽,刚好隐约能听见北岸戏楼锣点里咿咿呀呀的声音。而它的右边,赫然就是著名的引凤楼,楼上楼下总有姑娘们停不下的打闹欢笑。鱼馆的左边是一座弯弯拱桥,青石桥身,白玉栏杆,两岸树木掩映,桥上过往人流如织。
张养浩每日呆在往来鱼馆门前,逢人便伸手,等挣的钱够一顿的了,便悄悄摸摸进去,找个角落,要盘不管什么鱼,讨盅最差的酒,细细地吃喝,听食客们高谈阔论,倒也逍遥。
大半个月过去,张养浩也认得一些人了,比如正在说话的那位白胖汉子,是何氏绸缎的老板,每天半下午总来,最爱正当中的丙字七号桌。何老板一面说一面来来回回地环顾四邻:“五年一次的大王寿诞会,真是举世瞩目哩!说来说去,我们大卫真了不起,不信你们看,天下国家这么多,就咱们大卫山清水秀,就咱们卫王一心为民。老百姓要是过得不好,咱们大王愁得咧,那真是,说出来都没人信!大王真是好人,心地善良能力强,根正苗红生活节俭,大卫能摊上这么好的大王,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你说是不?你说是不?你呢,是不?”
“是呀,是呀,”五十来岁便挂冠在家的王员外最是清闲,大拇指和食指捉住几根花白胡须,不断地搓捏,“就算不打仗,卫国也必胜!这和卫王他老人家的高瞻远瞩是离不开的。就盼着他多活几年,好好地坐稳江山,咱们这些老百姓的日子才好过呢,卫王万岁,卫国万岁,点赞点赞!”
“点赞点赞。”
“点赞点赞。”
见大家都这么忠君爱国,白胖子何老板心里高兴,话音不自觉提高了些:“这是会上带出来的茶盅,定制的,描有宝亘王福寿大典的字样,倒不值什么,珍贵的是这份荣耀。”说着高举起来,向四方展示。
“厉害厉害,点赞点赞。”
“点赞点赞,厉害厉害。”
何老板小心地收回茶盅,摆在桌上,然后把脸转向西面角落的一个人:“木老板总这么严肃,不爱点赞!和这要饭的倒一个德行。”说着又看了看张养浩。
张养浩又惊又怒,心说不点赞也有罪了么,一面拿眼打量对面角落那人,只见他精瘦而有神,连心眉,从头到脚冷眉冷眼地,似乎在看着所有人,又似乎在看着空气——分明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这时忽然把迎着张养浩的目光瞧来,张养浩吓得忙低下头,奋力吃鱼。
何老板站起来,把茶盅小心收回随身携带的牛皮袋:“是时候了,我还约了人,诸位,恕我少陪之罪!”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停下来,朝着木老板瞧了瞧,嘴角挂了些许满意的冷笑,又轻蔑地点点头,这才迈步跨出门去。
何老板对着深秋午后的阳光哈了一口气,迈着轻盈的步子,直行数百步,左拐进入一个小巷,巷既深且窄,穿出来竟又是一条大街,背着太阳又走了几十步,晃动屁股往右那么一拐,就见到囚云寺那低低院落,矮矮的青屋了。走近了看,才发现牌坊上原来的“囚云寺”赫然被改成了“囚云大教堂”,对联一字未动,仍是:
世事难算计万般都是梦
人情细思量一切皆为空
而白墙上的“阿弥陀佛”却改成了“上帝爱你”。何老板点点头,不错,愈发洋气了。来到门房前,矮下身从小窗往里递声音:“小爷,取个号。”
半天里面没声音,何老板便笑得更和善:“小爷,劳驾您,取个号,嘿嘿,取号。”
“推荐人呢?”终于有了回应,听声音是对何老板很不满了:大约是没推荐人不给取号,没推荐人也来痴心妄想,滚一边去;有推荐人不自己报上来,还要我来问?!
“郑大人,太子傅郑爱民郑大人。他老人家是我的表岳父,我是他老人家的表女婿。”
“你们啥关系不用跟我讲,填个单子!”一枚竹片扔出,何老板弯腰拾起来,从腰间取出一把刻刀,把竹片按在墙上细细地刻,翻面再刻,恭恭敬敬递进去:“好啦!”
何老板又喊了几声小爷,始终不见小爷回应,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旁人堆里走出一人,压着声喊:“何老板,何老板!来来来!”
何老板认得是隔了一条街开玉铺的张老板,便应了一声,又回头指了指那扇门,欲言又止,意思是我还等着进去啥时候让我进去呢。张老板笑着说:“马上,很快的,就搁这儿等叫号。刚不是填了单子吗,轮到了会喊你名字的,来,过来一起等。”
何老板步入人堆,脸熟的脸生的,一一打过招呼,笼了两袖,想:说些啥呢,不比在酒馆,都是朝哥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福寿大典的茶盅?寿诞会想来他们也必定去了,嘿呀,说点啥呢。
“这位洋老爷,听说,是搞哲学的?”何老板环顾左右,期待人群中有赞许的目光投来。话音才落就引来一声嗤笑:“圣老爷是做实事的,怎么会不务正业呢?不懂不要乱讲!”
“刘叔说的很对,圣维克尔老爷谨遵上帝旨意,传教爱民,实乃我辈之楷模。他老人家从不戴着哲学的帽子,故弄玄虚,说奇怪的话唬人,而且,对所有人都很亲切哩!”
“嗯,嗯嗯,阿芙蓉乃人间圣草,这样泽被苍生的项目我们也能略尽绵薄实在是托圣老爷的福哇!哟,到我了,诸位,失陪!”
刘叔颠颠地去了,在门房小窗处恭敬地接了一只小木片,进去,须臾出来,脸上愈发洋溢着喜悦,哼着曲儿,依稀是“姐儿哟,南园哟,摘大桃——”,都不说往这儿看一眼说声告辞啥的。
人一个个进去出来,终于轮到何老板。何老板抬头看看太阳在天上已撑不了多久,忙小跑着几步来到门房,恭敬地喊了几声小爷,得了木片,小心捧着,急匆匆往里走。正殿内三尊佛像不知去了何处,只有大十字架,愣愣地戳正中,何老板猜这就是上帝了,跪下才磕了两个头,就听一旁有人说话:“奴才!上帝无处不在,你拜得过来么?还办不办?要办赶紧的!”
何老板唬了一哆嗦,抬起头来看是何人,又听一个声音说话:“乱瞅啥,曹爷叫你呢!”
何老板这才发现右边厢房敞开着,门前立了个青衣小幺,里面书案后坐了一个老头。何老板慌忙站起身,走进去,才要说话,曹爷先站了起来,左手在双肩、眉心和肚脐眼四处要穴各点了一遍,又双手合十:“无量寿佛,上帝爱你!”
何老板猜想这必是上帝门下的礼数,手忙脚乱跟着做一遍:“爱你,爱你!”
“姓名?”
“何其善。”
“多少?”
“啊?”
“认投多少?”曹爷坐下,一本小册子甩至何老板面前。
“啊,二十万。”何其善说着伸出两根手指。
“协议都清楚吧?”
“清楚的,清楚的。”
“签字!回去准备银票,初八巳时送来。听好了,只收银票,别给我抬一箱子黄的白的来!”
“收到,收到!告辞,告辞,爱你,爱你!”
“狗东西,运气真好,就你们运气!”
“是,嘿嘿,是!”
何其善倒着退了出来,长嘘一口气,暗中赞叹不已:不亏是洋老爷下面当差的,这气势,甩我们县老爷好几条街呢!姐儿哟,南园哟,摘大桃;看见咧,公猫咧,端母猫;一端呢,那就唉,一嘿哟,呀一嘿哟!
今天高兴,不回家吃饭了,喝酒去!何其善看看引凤楼,又看看往来鱼馆,无端想起姓木的来。你还没给我点赞呢,我来会你一会!一个舞文弄墨的小丑,敢不把我们有钱人放在眼里,怎么,要造反?
何其善才进门,果然见姓木的还在,嘿,竟然和臭要饭的脸对脸坐着,看样子聊得还挺欢,真是下贱东西,下贱东西还不给我点赞,操!店小二迎上来:“何老板,照旧?”
何其善嗯了一声,舍了正中的位置,挨着姓木的那一桌,冷冷地坐下,脸朝窗外,侧耳来听。那要饭的似乎喝了不少,语气颇兴奋。
“木先生,您看这一段文笔如何,我是这样看待死亡的,我是这样诠释爱情的,我把话说得不清不楚,我把比拟用得彻骨铭心。血液在疼痛里隐秘流动啊,电闪雷鸣,战马也嘶鸣,无边恐惧被我淹没,又把我埋葬。我在泥土里呼吸,我在梦里梦见我的梦,梦里遥远的父亲从枯瘦中走来,手里既没有五颜,也没有六色,只要窗外喊一声佛祖,大便就在地上砸一个坑——”
“呔,住口!”木先生喝道,“再念我就要朝你脸吐口水了!”
“先生息怒,这也不是我写的,念来博您一笑。抛开没有内容不说,它这样的究竟文笔若何呢?”
“薛家河就说过,所谓文笔,就是扭着屁股放屁,比了脱了裤子放屁,更添了一些雅致。话虽恶毒,却很有些道理,不妨细嚼。说话作文,都是要讲道理的,何谓道,何谓理,有没思考过?既无道,又无理,一味拼凑玩弄字句,卖惨煽情,可不就是low。”
“可不就是啥?”
“low!”
“喽?”
“洋文,低级,庸俗的意思。”
“哼,哼哼,哼哼哼哼——”何其善忽然冷笑起来。
“何老板你吃屎噎着了?”木先生的声音毅然越过张养浩的肩头,砰砰地砸中冷笑不止的何其善后脑勺。
何其善立刻扭回头,喝问:“你说啥?有本事再说一遍!”
“我说你噎着了?”木先生似笑非笑地看着何其善。
何其善恼怒地瞪着,心想他明明还说了“吃屎”,竟当面抵赖,真是可恶!若我据理力争,寸步不让,戳穿他还说了“吃屎”,他承认不承认,吃亏都是自己,可恶!要是打他他不还手,我就上去揍他了!气死我了!
“你也就耍耍嘴皮子,你有什么本事?出了几本书,发了几篇文章,卖了多少钱?”见姓木的不答,便知戳中其痛处了,心情瞬间大好,左脚连右脚跨过板凳,正经对着姓木的坐了,胜利者的威风凛凛而发:“对外诬陷社会,对内轻辱同行,你们这些所谓的文人就是一个字,坏!要不说宁大人英明,‘有文无字’就是专门对付你这种人的,收了你们的笔,封了你们的社,想写文章博名声,哈哈,在咱们大卫呀,行不通!去别国发展吧!”
木先生微笑着站起来:“我一早就说了,打不醒也要打,万一打醒了呢?”说着话人就到了何其善跟前,冷不丁抬手给了他一嘴巴子。那一巴掌木先生后来跟人说起过:“虽是为他好,但巴掌碰及肥嘟嘟脸蛋清脆的那瞬间,我的内心终于还是产生了细微的愉悦,可见打人并不好。”
何其善挨了一下倒出奇地冷静,环顾四周,幸好还不到吃夜饭时候,对角那依稀坐着一个黑影,不管了,我得打回去!我堂堂一个有钱人,你打我!
何其善手才抬起来,早被那臭要饭的一把抱住,只听他臭烘烘的嘴直嚷嚷:“都冷静,都冷静,谁都别说话,谁也别动手,冷静!”何其善动弹不得,只好朝着木先生猛地一声“呸”,这唾沫星子!木先生抬手作势又要打,何其善脑袋一缩的功夫明白过来:要饭的和姓木的是他妈一伙的!
何其善不再跳呀跳,等张养浩松开,走出两步这才回头放狠话:“等着吧,妈妈的!”
“妈妈的,等着吧!”木先生叉腰回道,目送何其善出了门,这才回去坐下,朝着柜台喊:“再拿酒来!”
木先生豪迈着,一面斟酒一面说:“文学干嘛的?以抒情,以记事,以载道。李后主和柳老七就很能抒情,一天到晚的家国愁怨,一天到晚的男思女念,没啥出息,不抒也罢。司马迁你认识吗?就住在哑巴弄,你刚来,哑巴弄离冲天阁不远,冲天阁不止鱼好吃,牛肉也嫩!当然司马迁更不错,写文章实在,不隐恶,不虚美,不虚头巴脑。我不止认识他,我们还有点交情哩!我搞了一个《雨丝》,曾向他约几篇稿子,总跟我说忙,我只当他胆小,便问他忙什么呀忙,他便搬出在写的稿子给我看,看后我便懂得了——你也应该看一看——他做的事比我搞的有意义多了!文字的天职是什么?记录呀!委实不错。至于道,何谓道?道可道,非常道。到底可不可道?依我看,道可道,又不可道,道也!道是可说的,但又是说不清的,这就是道!为啥?比如道是一百棵树,一个人穷其一生,所见也不过三五,即便你的组织语言的本事登峰造极,而语言和文字本身也是受限的,你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不过一二。你所言的道,还是道么?所以道这个东西,点到即止,钻得越深,越是迷信!你怎么不说话,我的话你好像不认同嘛。”
“吃人嘴短,喝了您的酒,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觉得吧,都对,都对!”张养浩心说这人虽大言咧咧,终究不同那些庸鄙的人,还是值得一交,但又不能深交,只是又喝了他的酒,吃人嘴短,嗯?这话我似乎没过脑子直接说了,他听了会不会恼我?他这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脾气,不会来打我吧?我还是一心找迅哥儿去,或许他能认识,“向您打听个人,他也是写文章的,估计您可能认识。”
“谁呀?这么嚣张!”
“就是鲁国来的迅哥儿。”
“你认识他?”
“不认识。”
“找他有事?”
“也没事,就是听说他这人有点意思,想见一见。”
“这么单纯?不是受人所托,来押我回去和人成亲——押他回去和人成亲?呸,他就是我,我就是迅哥儿,不管谁派你来的,说啥都没用!”
“嗨哟,您就是迅哥儿,久仰久仰,幸会幸会,是我呀,我是张养浩,写潼关怀古的那个,听说过吗?”
“没听说过。”
“不要紧,我念给你听,峰峦如聚——”
“行了,我没心情,对诗情画意更没兴趣!找我什么事——你确定不是鲁国来的?”
“我从张家山来,既不归齐也不归鲁的张家山。咋了您,家里逼婚,始乱终弃了?”
“什么话,我这叫挣脱传统婚姻之枷锁,外逃追求自己想要之幸福!找我究竟何事?”
“我想跟你一起写文章骂人,骂醒他们,让他们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对我赞赏不已。嘻嘻!”
“来晚了,报馆也封了,文社也关了,就连写字的笔,都成了管制用具,非实名登记造册,不能有笔,更别说写字,更别说发文章了。”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不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么?”
“无耻之徒,宵小之辈,聚在一起抢肉吃,吃一天算一天,谁还管那些。”
“卫国这么大,难道就没一个力挽狂澜的正人?”
“哼,歪人当道,正人自身难保,还拿什么挽什么狂澜,给自己写副挽联吧!”
“咦,我好像想起来了!”
“你想起什么了?”
“您是不是住在八味书屋?”
“这你都知道,还说不是派来的!”
“我想起来了,瞧我这记性,八味书屋的木先生,齐国有个大善人跟我提起过。您为啥改名,要是他们知道您就是迅哥儿,说不定会另眼相待,请您做个文协首座啥的。也是,也是,依您的性子,唉,唉唉,既然卫国如此不堪,不如去别国发展,再怎样也不会连笔都给收了。”
“要去你去,我不走,我咽不下这口气。他们愚民,我就呐喊,看到底谁厉害。”
“报社都封了,写字都犯法了,您再这样不是以卵击石自投罗网吗?”
“明着不行,可以来暗的——这是我的事,与你不相干。”
“会不会太危险?”
“人活一世,啥时不危险?害怕就不要出生嘛——当然这只是我的浅见,不一定适合你——我这还有点碎银,你拿去作盘缠,投别国去吧。”
“这不行,我就是专门投奔您来的。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危险不危险的,等杀头再说。”
“你倒不怕死,只是你留着对我也没啥用处,你会干啥?”
“我会写诗。”
“哼,写诗,自己玩去!小二,结账!”木先生付了钱,撩起袍子过了门槛。外面天已全黑,也不知啥时辰了。木先生转到后院,从栓木桩上解下自己的牛,牵着往前走了数步,在一个废弃的磨盘旁停了,将立着的两轱辘牛车放平,套上牛轭,人爬上去坐稳,鞭子一挥:“呵——斥!”
张养浩在一旁大叫:“不要对写诗的有偏见,实在不行,让我作赋也是可以的!”看着牛车愈行愈远,张养浩抚掌叹息。好容易见着了,又轻飘飘错过了,噫!
“要饭的还会作赋呢!”
张养浩扭头一看,只见何其善抓了一把羊肉串,走到跟前分出一把递过来:“吃不吃?”见张养浩不接便放到嘴边,同时嘴往前凑,血盆大口张开,连咬带扯,嘴角满是孜然和黑胡椒,辣椒油顺着下巴滴在胸前,看起来真的很好吃。
“不瞒你说,我对读书人向来是敬重的,抛开这身旧衣裳,你看起来也算斯文人,比那姓木的好多了。这姓木的不是东西,有没有本事我不知道,就当他有吧,他有别人就没有么,就他天下第一?我一个生意人,不和他争名次都要受他的排挤,你是他同行就更不必说了。想着在朝歌文学界混出个名堂,投他可是投错人啦!我看你也老实,恰巧我知道有个机会,我给你引荐引荐,若是成了,咱们也交个朋友,要是不成,咱也交个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嘛,你说呢?”
张养浩看着何其善,心说木先生虽是好人,脾气着实古怪了些。何老板不过是多了些市侩气,倒说不上有多坏。既然木先生不留我,不如先自谋生路,等日后再慢慢接触,时间久了,自然知道我的本事和为人。“好的呀,承蒙何老板看得起,小生我就高攀了。只是刚听木先生说,如今新法横行,写字作文都是犯法,我留下也没啥用啊。”
“没执照当然犯法,像姓木的这样三观不正的文学流氓,辱骂民众诋毁同行抹黑朝廷,不没收笔还惯着?你要是跟了我去,进了朝廷关爱下的文协,思想健康,正能量满满,大王看了开心,百姓看了自豪,你也可赢得地位,收获尊重,皆大欢喜的好事,律法自然许可的啦。”何其善吃一根扔一根,须臾脚下散落一把竹签子。
张养浩暗暗咽了一口唾液,有些后悔没接那羊肉串了:“入文协——要钱吗?”
“不要钱不要钱,要钱就不正规了!只要你写一遍出彩的文章——三公子在青龙山上新盖了一座白云楼,哈,端的气派,但楼无赋不显,滕王阁呀,铜雀台呀,为啥这么出名,还不是让文章给吹的!你呀,就写个《白云楼赋》,明日拿来,我带你去见金先生。我今天心情不好,要去引凤楼散散心,就不耽误你写文章了,哈哈哈哈,告辞,告辞!”
作别了张养浩,何其善转过身来,一抬头见着自家婆娘翠云了,不等婆娘开口,他先拉下来脸来:“又怎么?”
翠云扭扭捏捏地:“老爷,我就是想问一下,何时回家?”
“何时回家?”何其善鼻子都气歪了,“这是你们女人该问的问题吗,啊?回去好好反省一下,还何时回家,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