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薛家河的头像

薛家河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12/20
分享
《幽野传》连载

第二十三章 张养浩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张养浩写完,呆呆地看了半晌,算逑,就这样吧!搁下笔,转身入座,两眼仍钉在墙上,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很满意,又似乎很不满意。邻桌有一老头站起来,捻着胡子走到壁前停下,把那墨迹未干的字念了一遍,连说了几个好,转过来问张养浩:“诗友高才,只不知何谓秦汉?”

张养浩忙起身:“就是秦地的汉子。”想想又觉得不妥,再解释说,“泛指大周的汉子,天下的汉子。伤心汉子所过之处,所有宫殿都变成断壁残垣了。”

“你,”老头伸手一指张养浩,“就是那个伤心汉子!”

张养浩忙道:“不敢,不敢,晚生张养浩。”

老头说:“来,一起坐!”

张养浩两手乱摇:“不用,不用。”

老头说:“来,一起来!”

那桌还有一男一女,也来相邀:“来嘛,一起来!”

张养浩推辞不过,只好端起自己的酒上前,才坐下,听老头介绍自己,又忙站起来。

“我姓管,大家叫我至父。老管、老至什么的,你看着叫吧!”不等张养浩开口,又指着右侧的美貌女子:“不说你也该认识,叠玉楼的头牌,宋冰冰,色艺冠绝天下。”宋冰冰含笑起身,款款行礼。张养浩躬身回礼:“姑娘好漂亮,幸会幸会!”管至父又指着对面的汉子说:“丁师傅,大内御膳房的总管,你就叫他丁总管吧!”丁总管也忙抱拳相见。四人坐定,客气话说了三巡,又谈起诗来,丁师傅指另一面墙壁上的诗作说:“张先生看看那边一首未来诗如何?这可是咱们宋大才女的新作。新诗壁才刷新,她就赶来占了最佳位置,想在这个月夺魁,现在看来,你们两个在伯仲之间,一时还分不出高下哩。对了,你的这个,啥调调哇?看着还眼生!”

张养浩嘴里说这不过是一曲小令,眼睛就往那面墙上看去,只见分了许多行:

祖父的苦楝树

挂不住月亮的芳香

剥光你的美

圆的,甚至是椭圆

天就黑了

心间的碎片

倦鸟衔一枚残月

我的勇气干枯

又晶莹剔透

等不来

昨夜湿淋淋的插入

佛祖胖胖的肚脐眼

晕开,一片心湖

我双手合十

挤出一个明媚的男子

张养浩看了半天,呆了半天,仿佛死去一般,又任人喊了半天,这才醒过来,咬咬牙说:“好诗,好诗,真是绝妙的好诗!”

“对呀,你看看这意象,这留白,真是天赋异禀呢,尤其最后一句,双手合十,挤出一个明媚的男子,结合诗人的工作性质稍作发散,实在是意韵悠长、妙不可言!”

张养浩一言不发,起身就要告辞,又被管至父抱住胳膊不放,只好又坐下,单手托腮,沉默少语。

管至父转向丁师傅说:“丁总管,说说几天前大殿上的事!”

丁师傅愕然:“刚不是说过了吗?”

“张先生还没听过呢,你再讲一遍!”

丁师傅见张养浩懒懒的,便领会管至父的意思,喝了口水说:“那我再讲一遍?”

“杀猪切肉的事我现在不怎么做了,就各处转转,看他们哪里错了,随便指导两句。

那天中午徒弟给我泡了一壶龙井,我端着才从御膳房院里出来,还没走到树底下呢,一小太监慌慌地跑来,说让我上殿剖尸去。

多吓人哪,剖尸去?还上殿!我问剖谁的尸,他说剖大王的尸。滚烫的茶在我手中跌落,我整个人都傻了!

一路上我问大王好端端怎么就崩了?小太监嘴巴严着呢,只是催我,说去了自然知道。到了大殿一看,嚯,盔明甲亮的围了个风雨不透,文武大臣全来啦。当中躺着大王,里面一圈围着太子诸儿、长公主宣姜、公子纠、公孙无知和大将军,外面一圈围着文武大臣,最外面的一圈是拿枪拿剑的武士。别看那么多的人,都静么悄的,只有大太监李子青一人在呜呜地哭,喊什么“我可怎么办呀!”好像死的不是大王,而是他爹。

你肯定想知道为什么叫我一个杀猪的去剖尸,太医仵作都在,为啥就查不出死因,为啥就不能让天下信服还要我来剖尸?说不清,这世间的很多事情,都说不清!

所有人都让我放开手干,也只好豁出去。我请大家让出一条道,又请小太监传令厨房,扛杀猪盆来,烧滚滚的热水来。盔甲先得脱掉,乖乖,那可是纯金的,龙筋穿成串。不是没动过心思,是众目睽睽没机会!众目睽睽之下,我们又扒掉大王的衣裳,光着放进去,那水烫着呢。大王的身板真像一头猪,好在毛不多,稍微泡下就好脱毛了。等毛发去尽,木梯挨着大柱子,铁钩一头穿过大王的脚踝,拉起来,头朝下,两人帮着往木梯上一搭,踏棍上一钩,就能开刀了。

猪杀得不老少,给人开膛破腹还是头一回!那可是大王,可是在大殿上,可是当着百官的面!其实不怕,人的尊严全在衣裳,衣服一扒,和牛羊无二。那时我看着大王,眼里全然没有大王,看到的只是一串串等着刀子去割开的肉。这就叫,目无全尸!

手里吐口唾沫搓了搓,接过小刀我想,该着今天露脸,这么多人,就让你们见见什么叫无厚入有间。当官贪污我不如你,读书写诗我不如你,开门接客我不如你。”丁师傅说着抬手把三个人挨个指了一遍,“但要说分筋裂骨,我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不说手往哪里抓,肩往哪里顶,两脚怎么站,膝盖怎么弯,单说你的胡子怎么放,脸朝哪边喘气,眼睛往哪瞧,鼻子往哪凑,这里头学问可大啦。新手从脚砍到头,一把刀一个月就好换啦;有经验的老师傅,一把刀用一年。猜猜,我的这把小刀跟我多久了?”丁师傅从腰间掏出一把乌黑的牛耳尖刀扔在桌面上,“十九年!习惯成自然,找到感觉,找到节奏,什么时候嘎嘣拧下关节,什么时候噗嗤切断软骨,什么时候跺脚,什么时候拍手,有那懂音律的,说这哪里是劈尸的响动,分明是梵阿林上奏着的名曲嘛,更有那能歌善舞的大臣,有的就情不自禁地击掌相和,有的干脆跳起机械舞。太不庄重了,那可是朝堂之上,解的可是大王的尸呀!”

“别扯那没用的,你就快点讲吧!”管至父不耐烦地催,他都听好几遍了,每次都一样,一点新意也没有。

“就像打开一个箱子,我打开大王的胸腔,猪心猪肺猪肚子,说错了,是大王的心大王的肺大王的猪肚子——大王的肚子,一样一样掏出来,搁在筛子里,太医仵作过来,一样一样拿去挨着个的验。有毒没毒剖开了一看一闻就能知道,还用得着验?可我说了不算,我只是一个劈尸切肉的。摘肠子时一刀下去,脓就出来了,又腥又臭,那不是寻常的屎臭!没个十年,肠子烂不成那样。大王得的是不治之症,病死的。十年养疾,一朝纵酒,挂了。这只是我外行的浅见,至于专家的看法,哼,那就有意思了,太医也不说是病死的,仵作也不说是中毒死的。感情我就是白忙活!”

管至父插话道:“这也正常,都是为了自保,谁也不敢乱说话。”

“是怎样就怎样嘛,说真话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张养浩唉声叹气地,“别人不说,你可以说嘛。”

“轮不到我说,我说也没用!长公主说就是太子毒死的,还让人搜他的身,果然搜出一个牛皮纸包,倒出无色无味的毒药来。大臣们也有跟着起哄的,让太子解释。太子说,那包毒药跟了他多年。自打他被立为太子那天起,就毒药不离身,防的是哪一天被敌国掳了去,能随时自尽而不至沦为敌国的筹码。他还说,一个不随身携带毒药的太子不是好太子。又是慷慨激昂,又是深情款款的,有些人都哭啦。最后太子还说,他那个纸包最多只能装二两,叫着喊着让人当面来称,看看还是不是二两,是不是一点儿不少。一称之下,果然是二两。”

“要是他纸包里面装了三两,用去一两,还剩下二两了呢?”张养浩也只是直话直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也有人这么说,大将军陈留章就是这么说的,可是才说完就被人摸上来一掌击晕了。猜猜,是谁,是谁一巴掌把他打晕的?”

张养浩摇摇头,心说我谁都不认识上哪猜去。管至父拉着长长的嗓子说:“公子彭生啦,谁不知道是彭生嘛,你快讲啦!”

“就在大伙儿一筹莫展的时候,公子彭生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他力气是出了名的大,冷不丁一掌劈向大将军陈留章的后颈窝,当时就给打晕了。公子彭生拿起那包毒药说:‘来,哪位要是不服,当众给我下一两的毒,要是一点不多,一点不少,我就一口干了!’虽然粗鲁,但说的在理,谁那么厉害,在酒席宴间偷着下毒,还刚好有二两剩余。你说是吧?”

张养浩点点头不说话,听丁师傅接着讲:“彭生喝开兵卒,就有人带进一个道士来,呵,金灿灿的八卦仙衣,一柄拂尘搭在肩头,三十五六年纪的脸,须发皆白,怎么看都是道骨仙风。相士问了大王的八字,又问了驾崩的时辰,又拿着风水罗盘四面走动,忽然停下来,大喝一声,说什么他是谁谁谁的弟子,奉哪个天尊之令前来问询。厉害,他直呼大王的名讳,对着一团虚空说话的架势,让人觉得大王的魂魄就跪在他脚下。末了拂尘一扫,说了声去吧。然后转过来,向着众大臣颤巍巍恭敬敬地说大王是病死的。”

张养浩摇摇头说:“装神弄鬼,谁会信呢!”

“大家听了,也不敢不信,也不敢全信,都傻愣着。彭生又让人带进一个神戳戳的西洋女人。这女人的脸很不寻常,摸了锅灰还是怎么的,愣是看不出年纪。她倒不问东问西,只拿一沓纸牌牌让人抽一张,然后她就拿着对方抽的牌讲对方的性格命运、过去未来,凡是说出来的话,没有不准的。相比之下,那国产道士就一封建迷信,纯属骗人。最后西洋女人让李子青捉住大王的手也扒拉出一张牌,她把那张牌给所有人传阅一遍,那是一个外国大王的画像,脑袋上扣着黄金帽,单手拿一根黄金擀面杖儿,呆头呆脑地坐在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椅子上。斜披一床暗红色的毯子,脚底下白银色的高帮鞋,倒是洋气。这张牌的寓意是啥你知道么?”

张养浩直愣愣地盯着丁师傅,心说你快点吧,别老问我了。

“意气风华,威风八面。脚踩牛鬼蛇神,袖藏风雨雷电。励精图治,却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嫁女求援,又被婉拒了姻缘;一生都在征战,始终也征服不了宿敌;莫道仙福永享,寿命不到五十五岁,统治不过三十三年。噫嘘嚱,有病不治,揉揉肚子终究没用;储君即位,江山社稷才会太平。”

“你这说的什么呀?”张养浩摸了脑袋问。

“判词呀,就西洋女人根据牌牌对大王下的判词呀!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趴在地上就磕头,还大呼万岁。大家纷纷跟着跪,跟着喊。连太子都跪,我就懵了,这是在跪谁呀,发现只有那西洋女人站着。你说说,这多丢人!神秘的西洋女人摇摇摆摆出去,太子就被拥簇着登基即位,就是当今大王,我们大齐的西昂王。”

“这么顺利?”在张养浩的见识里,新旧更替都是要血流成河的。

“顺利?不,不,不顺利!”丁师傅摇着脑袋,一着急有点结巴了,“这还顺利?都怪我不会讲故事,多凶险的事给我讲成过家家啦!别人先不说,单说长公主,那就是泼妇下凡,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就撕吧开了,太子被扯得敞胸露怀。公孙无知一面假意劝架,暗暗地打太平拳。大将军身后十万天兵,威风凛凛往那一站,一句话说错就得人头落地,冤死找谁打官司去?”

“太子的对手这么多,怎么最后还赢了呢?”

“全靠公子彭生呐,要不是彭生打晕了陈留章,请出了国产道士和进口巫婆,他拿什么翻盘?彭生对他可真是没话说,明明是侄子,反过来喊他为大哥。他俩还真跟亲哥俩似的,好得穿一条裤子,玩一个女人!”

“好啦,”管至父忙拦着丁师傅,“他现在可是大王!”

“怎,怎么?”丁师傅讲故事的时候一个劲地喝酒,依稀有些醉意,更结巴了,“你——你——你怕他,我,我可不怕!刚,你还说他淫贱无耻,怎么当着外人就,怂了?”丁师傅冲着张养浩翻开眼皮,眼白露得更多了,“我跟你说,虽说我在御膳房管事,朝堂上从没去过,朝堂之事总是听别人说起,一直觉得那里是多么神圣,多么光芒,多么得体的地儿。这次我算是见识了,连菜市场都不如,和狗场一样,你汪汪,我汪汪,大家一起汪汪汪!”

“我们家纠纠不是的!”宋冰冰忽然憋红了脸,瞪着丁师傅,快要怒目而视了。

“你们家纠纠?”丁师傅哈哈大笑起来,“他都吓傻啦!”丁师傅见宋冰冰气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忙笑着改口说:“他在沉思,在一动不动地沉思!再说太子诸儿转身坐下,受百官朝拜,都等不及正经登基,即刻就要报仇啦,要不说他是个小人呢!竟然让人按着娇滴滴的长公主跪下,他再从座位上跳下来,几步窜到长公主面前,扬起胳膊连打两个嘴巴子,声音响脆的咧,他还不解恨,又解开裤带儿,当头给长公主滋了一泡尿,你说说,这是人干的事吗?我们齐国怎么就摊上怎么一个人来做大王?这不是天要亡我大齐嘛!”丁师傅见张养浩并没有像那两人一样露出家国沦丧的忧虑,就有些不快,冷冷问道:“张先生是齐国哪里人?”

张养浩回说:“我不是齐国人。”

“难道你是鲁国人?”丁师傅愤怒的目光直打在张养浩的脸上,夷仲年在鲁国被害的消息虽然朝廷没发正式通告,民间却沸沸扬扬,认定敬爱的夷仲年大夫是鲁国百姓合伙毒死的,对,你想的没错,就是几百万鲁国人合着伙儿把他们敬爱的夷大夫给害了,所以鲁国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也不是鲁国人,”张养浩说,“我来自张家沟,那是一个齐国不管,鲁国不要的地方。我们那民风淳朴,从不和其他国家往来。”

“张家沟?”宋冰冰好奇地问,“还有这样的国家!”

“那只是一个村,一个不属于任何国家的偏远村落,周天子都不来收税,一个完全被遗忘的小山沟。”

“天高皇帝远,这挺好的呀!”管至父忽然向往起来,“我一直希望能去这样的地方,那一定是个世外桃林。”

“好什么呀!”张养浩苦笑,“要是好,我就不用逃出来了!”

管至父好奇心起:“说说,怎么个不好。”

“说来伤心,说来话长,不说了,不说了,还是请丁总管接着讲大齐庙堂之事吧。”

“我这儿快讲完了,”丁师傅看了看这个既不是齐国又不是鲁国的人,心想他不属于任何国家,就不算外国人,跟他说这些也不算泄露国家机密,嗯嗯,不算,“本来我们的新大王打算把那几个同桌吃饭的一股脑儿都砍了,王丞相趴在西昂王的耳根叽叽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西昂王托着腮帮子沉吟了半天,这才下达圣谕:公子彭生任大将军,陈留章降为骠骑将军。长公主即刻赶出齐国,途中不许停留。公子纠解散所有门客,家产充入国库。最后西昂王转过来对公孙无知说:‘之前你的待遇级别我一样,如今我做了大王,你看看要不要和我一样呢?’见公孙无知面色如土一言不发,西昂王得意了,又说:‘要是你还让你享受太子待遇的话,那你不成我儿子了?这辈分就乱了嘛!’那一天真是小人得志的一天,就是苦了无知了,真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无知是好人?”张养浩来齐国时间不长,自然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当然是好人,”管至父说,“他是敬爱的夷大夫的独生子,能不是好人吗!他不但人好,对长辈也很尊敬,会主动派人慰问老人,这很难得呀,是个好人!”

张养浩说:“如此说来,你们齐国当下就是小人得志,好人遭殃了?”

丁师傅一拍手:“可不就是!”

“差不多的,”张养浩歪着脖子似乎很有经验地说,“各个国家都差不多的。”

“他就是一个独夫民贼!”丁师傅忽然咬牙切齿地说,吓得管至父忙伸出手,好像要捂住丁师傅的嘴,可是话已出口,想堵也来不及了,只好埋怨:“你喝多了!”

丁师傅还争,说自己此时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张养浩见他们鬼鬼祟祟老把自己当外人,再坐下去也没意思,便信口编了了托词,起身与三人作别,转身下楼去了。

丁师傅看着张养浩的背影,又看了看张养浩留在墙上的字,问管至父:“依你看,这姓张的什么来头?”

管至父拿起酒杯,放在唇边露出轻蔑的笑:“这还看不出来,小地方出来的一个落魄文人罢了。有没有才不知道,怀才不遇是一眼便知的了。他们这些文人,总喜欢假装爱国,口口声声为了百姓苍生,其实都是借题发挥,见别人有肉有女人,心里不平整,有怨气,又不好直接说我也要当官,只好装模作样,为国为民,为天下一哭了。你要是给他一个闲职养着,什么这个文化研究司啦,那个学术协会处啦,尾巴摇得比谁都勤快,按着主子的意思,什么文章写不出来?文人嘛!”管至父忽见宋冰冰不停地冲自己使眼色。便扭过头来一看,张养浩又折回来了。只见他一言不发地立在那里,看着原来所坐桌子面儿发呆。管至父又热情地打招呼:“张先生又回来了?”

张养浩弯下腰从板凳靠墙的那一头取下包袱,往肩上一搭,谁都没理,径自下楼,柜台前付了酒钱,才要走,又被红姨一把拉住:“下午就卖身了,不玩玩?”张养浩垂头丧气摆摆手,挣开红姨太假往屋外去,听红姨犹在身后喊:“喝酒不乱性,迟早得胃病!”

为什么说我落魄呢,我真的就这么落魄一眼就看出来了?张养浩低头看了看身上几天没换的衣服,又伸手摸了摸一个月没洗的头发。摇摇头又想,怎么就是文人了?不过是喜欢写几句小曲,那堵墙不就是给人写诗的么,别人能写,我写不得?一写就成了文人了,就要背负文人一切的耻辱了?

我们家纠纠?我们家纠纠!幸好没告诉他们我托人投奔他们家纠纠门下的事,姓管的就没好人,好人是不会姓管的,好人又怎么会姓管呢?

下午就卖身了?下午就卖身了!我也想玩玩,可我没钱呀!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一文钱难倒大色狼,唉,兴亡百姓都是苦,撑船打铁卖豆腐!

张养浩包袱搭在肩头,垂着脑袋往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脑子里想着乱糟糟的心事,不留神一头撞在人身上。那人一把就薅住张养浩的前胸,先啐了一脸,接着就是一嘴巴。张养浩跌倒在地忍痛抬头来看,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正打自己面前过去,抬手打自己的竟然是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丫鬟,难怪一碰之下香软异常,便不敢说什么,更不敢起来,只呆呆地躺在原地,想着等他们过去再起来不迟。

这时听轿内有人喝道说:“紫萱!出门在外,臭脾气改改吧!”紫萱停下脚对着轿子一躬身:“收到。”

这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上前将张养浩搀起来,又在他肩头拍了拍,一言不发去了。等那队伍走过,张养浩仍立在原处回望,好像魂被勾住:这么多人我不撞上,单单就撞上她了;这么多人她不打,单单就打我了!

“老哥,你流鼻血了!”一个年轻人从一间铺子里出来,见他呆呆地,忍不住提醒他。

“哦,哦,好,好!”张养浩随口答应着,往前迈出两步,又咕咚一头栽倒。唉,进去喝什么酒,题什么诗呀,踏踏实实买两馒头多好。年轻人蹲下来问:“你没事吧?”

“小兄弟,你能帮我讨碗热水喝吗?”张养浩只觉得头晕目眩,是空腹喝酒醉的?是被那香喷喷的女人打的?张养浩轻轻闭上眼睛又轻轻睁开眼睛:我想我是饿了。

年轻人说了声你等会儿,进屋喊了个人出来,一起把张养浩搀进屋,扶着靠墙做了,喝了一碗热水,又问饿吗。张养浩说饿嘛,也不能说太饿,也不能说不饿。年轻人点点头,才说要出去买碗面,身后就有人喊他:“薛昑岩,叫你去收账还在这儿磨蹭什么呢?!”

薛昑岩笑着转过去说:“马上,马上。”说着抬脚出去,没多久又回来,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在张养浩的面前:“吃!”

张养浩吃完面脸上气色好多了,眼里泛出光芒,拉着薛昑岩要纸笔,说有一首诗相赠,他日只要那着这诗来找,无有不从。薛昑岩笑着推开张养浩说:“你先歇着,我出去办点事就来,千万别走,等我回来再跟你细聊。”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