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的境界像一棵树那么高的话,你的眼界却比不上一只蚂蚁,当然领会不到我话里的精妙了!”庄周一路紧随,奋力解释,非要被人理解了不可。事实就是如此嘛,你一个砍树劈柴的木匠能有什么见识呢,作为一个专业的思想家,当然我更智慧一些。你听不懂,一是因为你蠢,二来因为我表达得不够浅显。所以也怪我,光深入不行,还得浅出呢。来来来,且让我用最朴实无华的话来和你讲最高深的道理吧。
公输盘过了河就不想理庄周了。就算你说得对又有什么用,慢说还不对!
冯四倒觉得有趣,但看师傅不高兴,又不敢搭茬,只不离不弃地跟随,竖着耳朵听。张半可不服,庄周这样讲他就偏要那样讲,死活要替师傅争口气。可是不管他说什么,庄周都不理他。他正为自己被忽视而愤愤不已伺机作难时。机会终于来了,竟敢说我师傅是一只蚂蚁,墨翟都不敢这么嚣张!张半忙不迭地插一嘴:“有的人本事没多大,装模作样倒是厉害,不可救药地好为人师,真不知哪里来的自信!整个就一笑话,整个就一人间笑料!师兄,你说是不?”
苟不平和吕大韦落在最后,冷眼打量几人。吕大韦悄悄儿地问苟不平:“这个庄周不会一直跟着咱们吧,我们又没接他,他怎么就死气白咧地一路跟着,这是不是有点不要脸?”
苟不平笑了笑:“他硬要跟着,又有啥办法?毕竟他有些名气,如今的世道,最不敢得罪的就是这些名士了。我们且由他跟着,回到府里家主老爷要是喜欢,自然有咱们的好;家主老爷要是不喜欢,一顿饭也就打发了。一个臭读书的,谅也生不出大事来。”
“过河前我跟你说的无非是大和小的问题,真和假的问题,”庄周几乎要贴在公输盘的身上了,“所有的事,总逃不过大和小、真和假。这个很好懂的喔?你觉得很大的事——先不说事,说东西,你觉得很大的东西,你是因为你不自觉地把那个东西来和自己比了。比自己大很多的,就大了;比自己小很多的,就小啦——这时你是一个参照物。我来教你,你要忘了自己,别再把自己当参照物了。你假装自己是一只蚂蚁,那么小草就像树一样高了是不是?一个鹅卵石就是巍峨的大山了是不是?你再假装自己是一座大山,这时树就像头发那么细了是不是,水牛就像一只虱子那么小了是不是?忘了大,忘了小,便是无大无小,便没有了攀比,没有了荣辱,也就没有了自己。没有自己,方得逍遥呀!”
“真和假呢?真和假你还没说!”冯四忍不住也插一嘴。
庄周看了冯四一眼,回说:“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幻。我们说过的话,我们想过的事,从前有人说过想过,以后还会有人这样说,还会有人这样想。生命似乎只是在重复,意义又在何方呢?”见冯四一愣一愣,庄周又接着说,“其实没有意义。对于任何人来说,他的一生都没有意义。而对于苍茫的众生,对于人类的种族来说,却还有那么一丁点的价值。明白这一点,人就逍遥了,就自在了。不要做一匹不知奔向何处的马,做马背上的那一根随风飘荡的鬃毛,多舒坦。”
“放屁,纯属放屁,简直放屁,总的来说,就是放屁!”张半几乎要跳起来了,“你的意思我知道,就是不想事的人才快乐,越傻越开心呗。要是人人都傻,没有我师傅这样的聪明人来造房屋,做家具,你恐怕还住在洞里呢!你这不是放屁么?”
“告诉你,”庄周拍了拍冯四的肩头,好像只对他一人讲,“傻子开心并不是因为傻,而是因为简单。傻子简单容易,聪明人要简单就难了,没有一定的智慧和修为是不行的。不要老想着往前走,要想着往回看,要返璞归真。和大小、真假一样,善与恶,有和无,也是相对的,所以我们有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两只鼻孔,两只手,两只脚,就是为了让我们既要这边看、听、闻、做、走,也要往相反的方向去看、听、闻、做、走。然而我们却只有一张嘴和一个私器,所以吃和干那事儿是绝对的,无需彷徨的,勇往直前的,这两件事,一关乎着自己的生存,二关乎后代的繁衍,是永远不用怀疑的,干就是了。”
“食色,性也。饮食男女,天经地义。张开大嘴吃,脱了裤子干!”冯四亢奋起来,摇头晃脑地,猥琐之情毫不掩饰地铺在脸上,恨不能整个天下都在一瞬间变成淫窝,所有人都和野畜一般奔淫放荡。
“口水擦掉!”公输盘忽然喝骂,“什么德性!”
冯四真的就擦了擦,哪有什么口水!师傅就是这一点不好,自己好色,却要徒弟们规规矩矩,这实在不公平。
“吃,是合理的,但也不可以暴食暴饮。干,是正当的,但也不能逢人就脱裤子。正因为是天欲,所以才要加倍小心哩,岂不闻病从口中入,祸从鸡鸡出?”
“那到底吃还是不吃,到底干还是不干,恐怕你自己也圆不过来吧?”张半又在冷嘲热讽了。
庄周笑了,说:“天与人的合一,其实就是达成一个平衡。上天告诉我们人应该去吃,去干。而怎么去吃,怎么去干既是一个人的处世态度,更是整个世界的形式样貌。要改变一个人,改变他的吃和干。要改变世界,就得从改变一个人开始。”
“你还想改变世界?”公输盘终于放慢脚步,“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你们道家一天到晚喊的不是什么道法自然、无为而治吗?竟然想改变世界!”说着就和张半一起,迫不及待大笑起来。
“说起来还是道家第二人呢,根本就没领会你们祖师爷的宗旨要领,你就一笑话,人间笑料!”张半笑完,见庄周不作声,只当他词穷,便忙着落井下石。
庄周还能怎么办,也只好笑了。几人插科打诨,且谈且笑,一路倒不寂寞,这一日就来到了朝哥城,进城后吕大韦飞奔上前通报。等一行人来到民机大臣宁保国的府门前,已是大门洞开,鼓乐齐鸣,鞭炮喧天。宁保国率府中所有人,男的有管家厨师门子工匠,女的有太太小姐婆子丫鬟,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竟有几百人之多。说起来宁保国是一个出了名的清官,只以君国为念,一心为民操劳,本没有余暇贪腐享受大搞排场,奈何架不住家里事多且杂,府中的人就如滚雪球似的只是越来越多,尤其近来立了大功,大王抬爱,百般重用,渐渐地也就繁华如鲜花着锦,兴盛似烈火烹油了。
“哎呀呀,公输师傅,”宁保国老早就从中门迎出来,目光在四人身上挨个落一遍,最后聚焦在年纪最大脸最黑的公输盘身上,“欢迎欢迎!我就担心那两个没用的东西不能把师傅请来,我是寝食难安坐卧不宁,真后悔没有亲自去,就怕请不来您的大驾!菩萨保佑,师傅太看得起我了,太看得起我了,啥也不说了,感恩感恩!快,里边请!屋里坐,都进屋!怎样,公输师傅,一路还顺畅?”
公输盘看宁保国还算懂事,就是过于低声下气,这样的人一时还不好冒然嘲笑,便端庄了脸说:“宁大人客气了,我们这些做手艺的有人请,那是大家看得起我,又怎敢不来。”
“什么宁大人,”宁保国嗔怪道,“叫保国,往后就我叫保国!”
穿过夹道欢迎的人潮,众人踩着甬路,在宁保国和苟不平的引领下进了屋。“坐,随便坐!就是屋子破了些,我这个人不说你们也知道,就是朴素!城北有块地,我说不要不要吧,不行,非得给我!大王说了,要给我盖一个除了王宫就数它大的府邸,这怎么好呢,不合适嘛!老屋住着多舒适,除了在接待贵客显得不够隆重之外,一点不好都没有!”
公输盘向宁保国介绍说:“来,这是我两个徒弟,冯四,张半。这是途中指引我们过河的道家名流,庄周,庄先生。”
“道家第二人,久仰久仰!”宁保国站起来,走到庄周面前,唯恐听不见,“久仰久仰!”
庄周见宁保国鹤发童颜,呆了半晌才出声:“你是个得了道的,你一定是忘了天下忘了万物忘了自己摒除生死而抵达撄宁境界的高人!”庄周围着宁保国的白发又转了一圈,叹息一声:“唉,道理我都懂,就是修为不够,老控制不住自己。我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精神方面已经彻底放飞,没什么框框能套住我了,只是可惜,我的身体还停在低处,为食、色所苦。唉,唉唉,名利好丢,食色难弃呀!”
宁保国不知庄周叽叽咕咕说些什么,只见他两眼总不离自己的白头发,便摸了摸头羞赧一笑:“才疏学浅又忝居高位,愁的!”
“我看就别废话了,”公输盘实在看不下去了,有文化你们一边找个高雅的地方去,我这儿谈项目呢!“大老远喊我们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不急,喝茶,先喝茶。”宁保国心说这公输盘果然脾气暴躁,这才三句话没说到就原形毕露了。
“说完再喝也不迟!”公输盘不仅觉得自己是个急性子,而且觉得他是急性子这事儿全世界都应该知道。
“好呀,好的吧,”宁保国见公输盘认了真,也不敢大意,两步走到案后,抄起一卷厚重的竹简,摊开来念:“卫王长生不老!卫国万古流芳!伟大的宝亘王自即位以来,在鲜血里洗澡,奋勇作战,哪怕被折了一百次,他都不屈不挠!他一不靠天,二不靠地,全靠自己和百姓,连头发都愤怒了,根根都迫切期望卫国变得更加强盛!在宝亘王的带领下,我们把思想从牢狱中释放出来,思想像一把锋利的刀,带着我们直冲出去,直冲出去!我们相信自己,使自己变得更强;我们不搞歪门邪道,坚持鼓励发明!众所周知,我们跟随宝亘王的伟大步伐,一口气取得了四十四个伟大成就和六十六个辉煌成就!我们坚持以儒家思想为基础,进一步完善了儒家思想卫国化的理论飞跃,升华了日益完美的儒家文化,点燃了卫国崛起的伟大梦想,高高挥动了玄奥仁孝宗旨的伟大旌旗!过去已过,未来没来。现在,我们正朝下一个高级目标前进,前途是坎坷的,道路是黑暗的,里里外外总有那么些敌人,希望我们死而后快。他们造谣生事,他们无事生非,他们欺人太甚,他们胡作非为!”
公输盘打断他:“你挑要紧的念!”
宁保国心虚地嘿嘿一笑:“就到了,就到了——揪出混在好人中的刁民乱党,维护江山稳定,是我们近年来五大工作重点之首。此事干系巨大,摸查不易,取证困难,非机括不能为也。由民机大臣起草,大王御批,辛丑年己亥月癸未日朝政大会一致通过,拨专款、纳贤良,广招能工巧匠,研究开发新技艺、新机关,为大卫社稷永固添砖加瓦。”
宁保国念完文书,恭恭敬敬放下,摆放好,又从案后走出来,说:“公输师傅请知晓,我们是依据国策,从国库拿钱请诸位来帮忙做事,合法又正经,没什么好担忧的。”
“什么机括,什么刁民,就说要我做什么吧!”公输盘平生最恨说话绕来绕去绕来绕去的了,扯半天还是没说明白呀!
“要什么我知道,做什么我不知道,做出来了是不是我想要的我知道。”宁保国摊开两手说,“作为不知其所以然的主管人,不就这三板斧嘛!”
“他就是让你帮着造监谤仪,放在街面上,谁要是骂他们大王就记录下来,哪年哪月哪日,谁谁谁说了朝廷的坏话!”一旁的庄周忽然站起来说,“这可是断子绝孙的活儿,你可千万别接。人活一世,没那么多理想的,要不了几个钱的。这黑心钱,不挣也罢。”
公输盘愣愣地看着庄周,心说你跳什么呀跳跳跳,你算老几呀就替我做决定了:“庄先生,你这样不好啊。记得在河边你还说只教我思考问题的方法,让我根据内心深处的声音,自己做决定呢。搞得我还觉得你还不错咧。现在看来,你和那个墨翟根本就是一丘之貉。我的项目我做主,用得着你来指手画脚?”
“我是为你好!”庄周本来还没跳,这下当真就跳起来了,他情绪激昂,一跳一跳地说,“一路行来,我跟你讲得大道理还少吗,你听进去了吗?我让你格物齐物你听了吗?我让你放下飞船立地养生你听了吗?人一辈子很短的,真理太多你追不过来,欲望一直攀升你满足不过来!承认自己的渺小吧,别太把自己当个人!像粒尘埃,在空中自在地飘不好么?”
“我是脚踏实地做事的,我没你这么些花花肠子,更没你这么堕落!我发明创造是为了造福千秋万代。就说我们过的那条河吧,要是有一座桥还用费那么大的劲去找竹排吗?”
“有桥过河是一天,没桥过河也是一天。天都是要黑的,你着什么急。人都是要死的,慢慢地死不好么,你着什么急?”公输盘一时愣住,庄周忙火上添油,“你发明的东西越多,人的生活越便捷,得到的越多,想要的就越多。现在人图的还只是个吃穿,等哪一年吃喝不愁他们的欲望就更大。他们将更累,会活得连狗都不如!”
“所以呢?”公输盘终于回过味来,这小子是和墨翟一伙的,受墨翟指派埋伏在半路混进队伍来捣乱坏事的,他们读书人就没一个好东西,“你就不该活在当代,不配穿棉麻大褂,不配吃精致的熟食。你就该头插羽毛、腰系兽皮,躲在山洞里茹毛饮血。滚回你的上古时代吧,别在我们先进的大周受委屈啦!”
“你就一个二百五我告诉你,”庄周才蓄起来的胡子一会儿直了,一会儿弯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扭动打着旋儿了,他可从来没这么气过,这也太不知好歹了吧,“我好心好意,好心好意地教你做人的道理,教你生命的真谛。你为了那点钱,被人利用了你知道吗?你个蠢材!”
“扯远了,扯远了,”宁保国见庄周越来越过分,再不说两句怕是要上天,“大家都是人才,文无第一嘛。每个人有自己的思想和理念,百家争鸣、万花齐放才叫好哩。不能因为一个争论,一个不合,就破口大骂,这就不是讨论问题的姿态嘛。要知道,在做人的路上你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要提高的空间还很大。要在学习中提高,在讨论中提升。不管何时都要谦虚,不要等到有司衙门来教育你们如何做人。做学问也得考虑自身的位置,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关系要搞清楚,谁决定谁,谁吊打谁。你怎么想我们不管,但是你怎么说,我们是要关注的。谁要是蛊惑了人心,恐怕还要拿来问罪的咧!”
“好了,不用说了!”庄周率先冷静下来,抬起一只手压下公输盘正要发出的声音,转向宁保国:“你何时进宫,我要跟你们大王聊聊。”
“进宫就进宫,大王我见得多了,有司衙门跟大王比如何?”公输盘说完就楞楞地看着宁保国,似乎在挑衅,好像宁保国刚才的话他听着也不舒服似的,“好安排吗?要是人微言轻的话,那还真不好安排,好安排吗?”
“进宫!”再单纯的人也有脾气不是,宁保国性子再好也不能凭空受人轻蔑,白头发一甩,“现在就进宫,见大王去!”
水都没喝上一口,几人又气咻咻从民机府出来,宁保国坐了八抬大轿,公输盘和庄周各自上了四抬小轿,宁府老总管宁财成一面安排人抬了两个太师椅出来一面问冯四张半要不要坐,冯四一挥手:“算了,我们还是跟着用脚走吧,摔坏了你家椅子我赔不起。”
一行人进宫打听了大王圣驾踪迹,便来到绘声殿前。宁保国下了轿,上前通报,一会儿小太监就出来,点头哈腰地:“大王说赶快请。”宁宝傲然地看了看公输盘又看了看庄周,轻咳一声,迈开八字步,一步三晃地向前。进了角门远远见两名殿前武士押着一个斜戴瓜皮帽的中年汉子出来,转到假山后不知要做什么。忽又见一小太监匆匆追了上去。宁保国好奇心起,驻足来看,见那小太监从怀里掏出些什么,分别递给两名武士,再领着瓜皮帽的鬼鬼祟祟地绕小道去了。宁保国还想看呢,公输盘在身后催:“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小太监买死囚当男宠嘛!”
“胡说什么,无凭无据的!”宁保国有些不高兴,知道公输盘说得不差,最讨厌就是明知道真相还要把真相说出来的,这不厚道。宁保国嘟嘟囔囔地还想说什么,忽听前方传来无比亲切的声音:“宁爱卿,你又来啦!都说好多遍了,不用事必躬亲,动动嘴皮子,让下面人跑去!要是把宁大人给累坏了,还不得把寡人心疼死!”
宁保国一个慌张,才要下跪,早被赶过来的宝亘王一把搀起:“爱卿免礼,爱卿免礼!就是朝上寡人都不许你拜,何况此时再无外人!”说着宝亘王往宁保国身后看了看:“哪个是木匠师傅,四个都是吗?不错嘛,”宝亘王围着四人饶了一圈,“我看很好嘛,只要是宁大人看过的,都没问题,宁大人办事,我很放心!”
宝亘王见站在前面的两人虽未出声,却隐约都有一股傲然之色,心下暗暗称奇,正纳罕时,宁保国凑上前指着年轻一点的说:“大王,这个不是木匠,”又指着年纪大一点的,“这个不是一般的木匠。”然后面容端庄,郑重道:“他们都是当世名士,请大王以国礼相见。”
宝亘王见宁保国十分严肃,也不敢大意,忙道:“既如此,快快请至朝阳殿。”
朝阳殿内,宝亘王卫晋端坐明堂,民机大臣宁保国坐在左下首位,右面依次坐了公输盘和庄周,冯四、张半立在公输盘身后。宝亘王见落座已毕,先问公输盘:“先生一脸乌黑,想是从事木匠行当多年,经验丰富的咯,未知如何称呼,还望赐教。”
“我是公输盘,倒不是自夸,论发明创造,我是空前绝后地好,天下第一的虚名我从未放在心上,更不会逢人就说了。你要是听人提起,也不用太惊讶,毕竟我谦虚惯了,不值一提,不提也罢!”公输盘说完得意地看庄周,心说我木匠第一,你敢道家第一么?
“当真是公输师傅?”宝亘王几乎要从座位上弹起来了,先夸宁保国,“宁爱卿当真会办事,连公输师傅都请来了!一会儿引荐给三公子,也给咱们造些攻城器物,好让他早日一统天下!”然后转过来冲公输盘:“公输师傅,这次请你来主要还不是为了造武器攻城,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国门不幸,刁民太多了!他们总躲在背后骂寡人,好端端地骂寡人。都有一张嘴,都是一个人,为何要骂人?没道理嘛!寡人与旁人不同,寡人的耳朵听不见,寡人的心听得见,寡人的肉听得见!总有那么些时候,在寡人仰望星空的时候,在寡人细雨中徘徊的时候,在寡人灯下独酌的时候,在寡人对镜凝视的时候,在许多许多的时候,忽然就心惊肉跳了。寡人知道,那又是人有在骂寡人了!可恨哪可恨,寡人虽不及尧舜,但也算个明君,为何就如此遭人嫉恨!国门不幸,真是国门不幸!”宝亘王一抹脸,已动了情,声与泪俱下,“我不图别的,我就盼着把坏人都抓起来,从此再没人骂我!”
宁保国悄悄呼唤大王,然后用嘴巴对着宝亘王发出“寡人”,意在提醒大王不要忘了自称寡人。宝亘王会意,干咳一声,将最后一句擦去重说:“寡人不图别的——”
“某虽不才,小时爹娘没把我送去学木匠,”庄周忽然插话道,“长大却机缘巧合,学了些监察天地的本事。施展开来,不管天南地北,不管多坏的人,只要想听,就没有听不到的。”
“哦?竟有这样现成的本事!”宝亘王惊讶道,也不及问庄周姓甚名谁了,“快快道来。”
“我有三招!”庄周说。
“哪三招?”宝亘王问。
“天听,地闻,自视。”
“天听怎么讲?”
“天听嘛,只需于靠山背水处,赤金为砖,筑一个见方十三丈,高三丈三的黄金台。再请二十二名十八岁童男,二十二名十八岁童女,手执杨柳分三层围绕。我于中央作法,则远可听盘古劈天,三皇击鼓,五帝吹箫;近可听太公垂钓,周公作乐,召公进谏;上可听星河荡漾,天狗舔月,斗府坍塌;下可听阎王升帐,判官提笔,孟婆熬汤;大至风生云动,小至蚂蚁发春,无不洞若观火,了然于胸矣。”
宝亘王听了,一时呆住,又使劲眨了两下眼,问:“那地听呢?”
“地闻耗费小一些,于靠山背水处,赤金为砖,筑一个见方三丈,高二丈二的黄金台。再请七名擅风月的绝色妙女,身着白纱素袍,手执桃木剑围定。我作起法来,方圆八百里,赵王纳妾,钱侯宴客,孙将军登山,李丞相行船,周麻子打麻将,吴胖子翻筋斗,郑瘸子卖烧饼,王先生打酱油,哪里刮风,哪里下雨,哪里铺霜,哪里盖雪,哪里桃花开,哪里菊花残,无不纤毫毕现,如在眼前。”
宝亘王赶忙又问:“那自听呢?”
“自视就简单了,一个子儿不花,只需大王每天晚上躺下后,闭上眼睛睡着之前,反复问自己三个问题:我是懦夫吗,我在怕什么,不做大王又如何。如此数月,必有所成。功成之日,纵然刁民站在跟前,指着鼻子唾沫横飞地大骂,也不以为意,置若罔闻了。至人无忧,神人无惧,圣人无耻,皆可无敌于天下,何惧刁民谩骂哉?”
“屁,狗屁,放狗屁!”宝亘王从座位上弹起来,继而跳起来,跺着脚地骂,“你是何人,竟敢戏耍老子,我操!”
宁保国忙站起身上前搀扶宝亘王坐下:“大王息怒,大王息怒,他是一个读书人,无法无天惯了,别跟他一般见识,消消气,消消气。”
“我就说读书人没一个好东西吧,那个司马迁呢,弄死了吗?”宝亘王坐下后气仍未消,仍在咆哮。
“在弄,在弄,不急啊大王,不急,先说眼么前儿的事吧。”宁保国心说这个庄周真是坑,我要被你拖累死了,“这人叫庄周,路上协助公输师傅过河有功,又在道家排名第二,得罪不起,又是外国人,不如让他自己去吧?”
“哼,要不是看在他是外国人,我早把他砍了!”说完站起来,语气稍微缓和一些,说:“公输师傅不错,你和他说说细节吧!”言罢甩袖而去。
庄周莫名诧异,站起来冲宁保国说:“我也说没什么,他怎么就气成这样呢?”
宁保国脸色一寒:“你说大王无耻了。”
庄周恍然大悟,跺足笑道:“无耻可不是什么骂人的话。无耻者,无荣誉之心也,那是一种崇高的境界。你们大王离无耻还早呢!”
宁保国摆摆手道:“我们卫国小小庙堂,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庄先生,请自便吧!”
庄周摇摇头,临走抬手指着公输盘说:“先别笑,有你哭的时候。”说着掸掸袖子,仰头翛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