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天上落,地面湿了。一大片放眼望去都湿了。衣服也湿了,头发也湿了,整个人都湿了。像条狗抖落身上的水,曹刿抖抖四肢,要把身上的晦气也抖落掉。
这街道是熟悉的,天下的街道都一样。来来去去的人们散发出陌生的味道,而这陌生给人的感觉又是熟悉的。这里人对鲁国有着莫名的仇恨,好像我们偷了他们的苞谷,又像我们睡了他们的老婆。这老婆本就是睡来睡去的,怎么还生气了呢?
雨下个没完,巷子在蒙蒙的雨里看不到尽头,两旁屋檐的瓦沟滴滴答答,一排排看去,像是挂了疏疏漏漏的珍珠帘子。迎面来的挑着担的,推着车的,空着手的,骑着马的,无不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有那时新的,还打油纸伞,说是公输盘老婆发明的。公输盘爱财如命,手艺虽好,却没什么节操,所以他老婆也不是好东西,臭娘们!——而我在雨里淋着雨,没有蓑衣,没有伞,没有钱。昨晚钱最多的时候,我能买下一座城。不说你也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欢钱,我喜欢的是赌博场上那热烈的气氛,还有什么能让几个爷们坐着一起脸红心跳的?赢了自然畅快,输了心头辣辣的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如此才不至空虚,不至于无聊,不至于了无生趣,不至于忘了自己还是个活物。当然,看着他们在面前面红耳赤,和看女人在身下忘情喘息的滋味是一样的,放下矜持的真性情,那是返璞归真,真叫人流连忘返呢。如今我心头热辣辣的,真刺激。不想承认,但你要是当我面指出来,我也无法否认,是,我更享受输钱的过程。输掉的每一个钱,都像是自己花出去的,随着无数钱的离去我的情怀愈发宽广深远了,还有什么值得皱下眉头了呢,木亘王?呵呵,他要是知道我把使团回国的盘缠也输掉了,让我想想,他会露出什么表情,要把我怎样?不管了,反正他不死我就死,钱不钱的,死了再说吧,先得找彭生,嗯嗯,找到彭生。
天黑了,日倾馆上上下下灯火通明,就连外面院墙都挂上无数的灯笼,唯恐客人们在黑暗中摔断了腿。曹刿站在飘出的屋檐下,等殷勤的姑娘们把身上的雨水拍干,而后歪起嘴角邪魅一笑,信手搂过一个来,将她左右两胳膊分别夹在自己的右左两腋下,身贴着身,嘴贴着嘴说:“我是鲁国来的上宾,有要紧事找贵国彭生公子,敢请姐姐指明道路!”
姑娘略呆了呆,片刻后回过神,待要掩住嘴鼻来笑,才发觉手被人家紧紧夹着,便羞红了脸,腰间用力往前一顶,似乎要把曹刿顶开,又似乎动了情,笑骂道:“什么你国我国,公子上宾的,上门都是客,你这死鬼,还不放开了我!”
曹刿觉得玩得有点过了,深恐人家爱上自己,忙松开胳肢窝,嘴里还说:“未知姑娘芳号,等不才回头,高低造访领教。”
“罢了,”世故回到姑娘脸上,荡笑道,“信你我还不得伤心死——缠水楼上楼左边第三间,刚有个野食送到了,这会儿可能正忙呢!”
曹刿躬身谢过姑娘,抬手遮了脑袋,低头钻进雨里,几步来到西楼,抬眼撇了一眼两个灯笼间的匾额,红底鎏金的三个大字“缠水楼”。
就在曹刿推门进来之前,就在曹刿从赌馆出来没走多远的时候,天还没下雨,空中就像现在我的窗外一样,云才接到通知说要下雨,正挤挤囔囔地排布阵势——说到哪里了?嗯,且说李夜蓉正眼泪汪汪地哀求着,哀求彭生先和她发生关系,再去大王跟前替陈留章说几句好话,别逼着他去边境送死。
彭生光着身子,脑袋枕在一条粗壮且白嫩的腿上,一只手伸出床外,搭在一颗拥有乌黑长发的脑袋上,一只脚搁在一片软踏踏的肚皮上,身体其他部位混在一群白花花的身段和手脚之间,眼花缭乱,分不清什么是什么,谁的是谁的。床上究竟睡了几个人,没人数得过来。只见彭生眯缝着眼,一开口就像叹息,嗡嗡地:“你有什么呀,你有的东西这儿多着呢,玩谁的不行我得玩你的?凭什么我非得玩你的?你有什么呀?进一步说,就算我玩了你的,不过来来回回,再喷射点东西,又算什么?值什么?这和擤鼻涕吐痰也没什么分别。话再说回来,舒服的人是你,我还得了便宜似的!你这个道理说不过去嘛!哭什么?这也没人欺负你!本来这种事,你情我愿最好,大家开开心心地,一起屙屎屙尿,一起吐痰擤鼻涕,一起上上下下的,彼此越熟悉越好,尽兴!我们头一回见,你就要跟我玩,还夹着这么大个条件,你当你是我的梦中情人呢?她都不理我了,我说乌碧卓玛她不理我了!我爱她,她爱大王,大王爱妹妹,妹妹?妹妹自然也爱大王,这种话外面不能说,不能出去说,我也在这里跟你们讲一讲。祖宗留下的规矩,大贤大智的老人教导我们,男女之间,不要乱搞!乱搞一是伤身,二来会下小崽子,你也来一脚,我也来一脚,生出来算谁的?早些年女人当家还好说,那时男人也就是下崽时用一用,现在不一样 ,时代不同啦,男人主导一切啦,为了确保女人生出来的是自己一人播的种,都不准女人跟别的男人玩啦。这个不准自然有个好名头,叫贞洁,对吧?一个贞洁,便将你们紧紧箍住了,当成美德呢,一旦叉开大腿,就好像做了多大的牺牲似的,多可笑?可笑!——不理我了,乌碧卓玛她不理我啦!她爱的是大王,为了大王她什么都肯干。我爱的是乌碧卓玛,我爱你呀,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干,可是你总不给我机会,一点机会都不给!我的命真苦,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说到动情处,彭生悲从中来,抱着谁圆滚滚的大腿呜呜地哭,眼泪在光滑的肌肤上滑落,鼻涕在光滑的肌肤上凝结,像一朵刚冒出脑袋的蘑菇,那个谁痒痒的受不了,又不好硬推开,便小声地说:“不要这样。”
彭生说:“我就这样!”
“我不喜欢这样。”
彭生死皮赖脸地说:“我喜欢这样。”
“你是不是对谁都这样?”
彭生愣了愣没吭声,心说我自然对谁都这样,你还要跟我较劲是不,跟我较劲呀,我都懒得理你!又转过头来看一旁的李夜蓉:“干嘛,你脱什么衣服?”
“大家都光着,就我穿着衣服,我觉得挺别扭。”李夜蓉飞快将衣服除去,露出白玉真身。
彭生歪过头来仔细打量一番,斜眼龇牙地说:“就你?自己看看吧,撒泡尿照照吧,奶子也不挺,屁股也不翘,腰间赘肉一圈圈的,诺,肚皮上还有一滩泥!”
“这不是泥,是块美人痣,有人说,这个把玩得好,别有意趣!”
“谁?”彭生豁然坐起来,“谁说的?”
李夜蓉扭捏了半日,说:“我一个相好说的。”
“呸!”彭生当头啐了一口,像一碗水当头泼去,“我还当你是个未破的瓜,谁知竟是烂货!”
“公子说笑了,刚不是还说女人应放下贞洁这个枷锁,尽情玩耍吗?”
“刚我是站在你们女人的立场上说的,如今你要将身体和我做交易,自然我要站在自己这一边,不然传出去,我如何在男人间立足?女人有多坏你们自己心里没数吗?坑男人坑得还嫌不够吗?为了女人我们男人舍得出性命!你们呢,却总不愿叉开腿!好容易打开一次,还要诸多条件,什么爱啦,陪伴啦,安全感啦,呸!狗屎!”
李夜蓉脸涨得通红,银牙咬碎,心说若不是为了我家将军,此时就与你拼了。可是又打不过,真真气死人了。不要老娘也罢了,又何苦羞辱老娘?李夜蓉转过身,弯腰拾起地上的衣裳:“你不要我也就罢了,又何苦羞辱我?”说着眼泪下来,委屈得头晕目眩,都快跌倒了。
“哼!”彭生冷笑道,“这世道真是奇怪了,就连烂货也会流眼泪装可怜了!”
这屋已经没法呆了,李夜蓉只想一头碰死,又怕死后更要遭受他的奚落,于是抱着衣服就朝门边跑。便是这个当口,曹刿推门而入了。
根据曹刿接下来的一系列举动,我们可以猜出他站在门外已经有一会儿了。不信你看,但见曹刿进了屋,反手关门,转过来牵起李夜蓉的手,柔声道:“来。”
李夜蓉怔怔地看着这个不修边幅满脸胡子的男子,不由自主地随着他迈步向前。
“来,让一下。”曹刿拉着李夜蓉来到床边,另一只手轻轻地在彭生的肩头拍了拍,又对着满床的姑娘说,“诸位打扰了,烦请移动尊驾,这床我们要用一会儿。”
彭生一辈子见过很多奇怪的人,像曹刿这样奇怪的,细细想来,确实没见过,故而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虽然他的语气是那样的不容人拒绝,却又很有礼数,你看他的眼神,你看他的嘴角,似乎这床是他的而被我们未经同意占据了似的。还有这女的,跟他什么关系。我不要他要?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起来就起来,我倒看看你们要干啥!
彭生翻身,率先从床沿滚落,接二连三的,床上就下来十八名妙龄女子,分立在床的四边,瞩目观赏。
“来,上来。”躺下后曹刿扶着李夜蓉马鞍桥端坐,一面好生宽慰:你不要生他的气,他也是受了伤的人,对女人有着难以释怀的怨恨,正好你送上门来,他多年的怨气,不就冲你发了。情场嘛,不是你受伤,就是我受伤——你慢点,嗯,抬高一点,嗯嗯,可以了,你动吧,疼吗?我东西太长,你坐下来时浅一点,别顶到肝。”
十八名女子开始窃窃私语了,偷偷地笑了,甚至有些羡慕,有些动情了。后来有人困了,走到一旁,挨着桌子打了个盹,醒来又饿了,喊伙计没人答应,看天色也不知几更,便有人跑去厨房端了酒菜来,架起锅,点了火,锅里的汤汁咕哒咕哒的冒着泡,热气腾腾里,大伙儿一面吃着火锅,一面欣赏着那边的风景。说句良心话,她们从业多年,南征北战见识也不老少,却不曾见过今日这般厮杀。
等到四处鸡啼,等到日上三竿,等到日倾馆四座楼的管事此起彼伏地呼喊各位姑娘的名字,曹刿停下来,趁李夜蓉睁开眼睛问道:“可以了吗?”
李夜蓉不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床就更猛烈了,仿佛一只受了惊的叭儿狗,满屋子打转,终于安静下来。等李夜蓉最后一串悠长高亢的叫声熄灭,曹刿才长出一口粗气,翻身落马,叹道:“不行啦,年纪大啦!”
姑娘们叽叽喳喳散去,曹刿将挨着床角睡着的彭生喊醒:“天亮了,起来了!”
彭生舔舔嘴角的口水,问:“完事啦?”转头看了看窗外不至发白,有阳光的地方还发黄,不等曹刿答话,翻身就拜:“年兄老当益壮,一夜鏖战到天明,当真好本事。小弟佩服,五体投地!”
曹刿扶着腰,似乎一弯就会断,膝盖却往下弯屈,带动直挺挺的身子蹲下,另一只手搀起彭生:“不敢当,不敢当。你我既非同窗,亦非同年,顶多算是同床同日。兄台要是看得起在下,彼此间不防以’日兄‘相称,如何?”
“好的呀,日兄!”彭生喜滋滋地爬起来,拍拍肚皮道:“竟有些饿了!日兄饿了么?我们叫点吃的,红姨,红姨!”
红姨在楼下答话:“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有客人没走,又是没钱结账吗?”
“弄点东西来吃,豆浆,小笼,肠粉,生煎包,都要!”
“真是笑死个人,当我这卖早点的,我们这儿不提供早餐!”
“嘿,你个老不死的老东西!”
“赶紧的,下楼结账走人吧,我们还要收拾屋子,接待下一波客人,别耽误我们做生意!——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憋三个月来一次,一次玩到第二天晌午,钱一分不多给,尽蚀本便宜他们了!”后半截似乎是说给身旁的人听,似乎是说给楼上的客人听。
彭生大怒,拉开门冲到走廊扶着栏杆大叫:“我何时少过你的?!”
红姨抬头看清是彭生,拍手笑道:“你看看,我糊涂了,竟然是您呀,我当是谁这么晚还没走,公子今儿怎么雄风如此,缠绵到现在呀?”
“这你就甭管了,赶紧拿吃的来!”说着转身往屋里去,余光里有人对自己戳戳点点,似乎在指责自己,有说怎么光着身子就跑出来了的,有骂不要脸的,还有气哼哼地:“把咱们这当成什么地方了!”
彭生咧嘴一笑,进屋见李夜蓉已穿了长袍,光着腿依附在曹刿身旁,嘴贴着耳根,轻声轻气地说些什么。曹刿端坐桌旁,一只手揽住李夜蓉的腰,一只手在毛茸茸的胸口上奋力往下搓渍泥。彭生竟看得呆了。
李夜蓉见彭生进来,忙转身拾起裙子,慌慌地坐下穿了,站起来就朝屋外去。彭生站在门口露出讨好的笑,希望她也能对自己展颜一笑,要是也抱一下就更好了。竟然不理我,真是小气。昨晚灯光昏暗,全然没看出她身量肤色竟是如此的好,白白错过了,可惜。“不吃了再走?”彭生厚着脸皮说,“我叫了早饭了。”
李夜蓉低了头,垂下长发遮面而去。彭生解嘲似的一笑,心说都是成年人,就不能成熟一点,过去的事都过去了,重新开始一段激情不行吗?真是!算了,一甩脑袋,上前两步,拉开一张凳子坐下,拱手道:“还未请教日兄高姓大名,何方人士,为何光临拙弟客房?”
曹刿笑嘻嘻地看着彭生,左手继续在胸口搓着,右手往腿根去,似乎那里的渍泥更肥沃丰厚。
彭生恍然大悟:“原来日兄路过此处见拙弟被此女纠缠不休,特来解围,感恩感恩!”
“嘴上说感恩的,通常都不放在心上!”曹刿站起来,将挂在胸毛上的渍泥拍落,“我这一夜折腾,多少猪腰子才能补回来!别说大恩不言谢,欠人情就得还。愚弟确有一件小事,有劳日兄顺手帮一把。”
“日兄请讲。但凡用得着,无不从命。”
“愚弟听说贵国又要对纪国用兵,并安排了大将军陈留章前去吓唬人家。私以为,不妥呀。”
“你是哪里人?有何不妥?”
“我乃鲁国人,姓曹名刿字蛋伤,曹叔十六世孙也。齐王新朝,各方伺机待举,不日又有滔天祸事,自顾尚不能够,怎么还想着去打纪国呢?纪国是多少代的事了,不用这么急!”
“你是鲁国人?”彭生霍地站起来,又慢慢坐下,“你竟是鲁国人!”
“鲁国人怎么了?”
“我听说,鲁国没一个好人!”
曹刿哈哈大笑:“我也听说,齐国没一个好人!”
怎么会?竟然?难道?彭生一拍脑袋,也哈哈大笑:“要是齐鲁合并成一国,大家又都是好人啦,如此才好!”
曹刿赞许地点点头,笑曰:“好则甚好,了则未了。若是普天之下,并无一国,岂非普天之下,皆是一家,如此天下人,皆好人矣。”
彭生大惊失色,疾走两步掩住曹刿之口,慌忙道:“老哥哥,为何出此大逆不道之言?传扬出去,连我也有不是了!没有国,便没有王;没有王,便没有王法,那不天下大乱了?不谈国事,莫谈国事!”
“不说就不说,”曹刿掰开彭生的手说,“都不知你在怕什么——没有王法,有国法;没有国法,有天下法。王法为王,国法为国,天下法为天下,怎么就大乱了?——好了好了,不说不说,怎么还走了呢!”
“倒不是愚弟胆小,我生在王家,长在公门,一些事你不说我也明白。彼此明白的事不说是一种意境,说了又是别样滋味,所以老哥,你还是别说了吧——何苦为难小弟!陈将军的事,不过是略作薄惩,显显新朝的威风,并不是一定要把他怎么样。他要是觉悟好,愿上陈一道立意深刻的万言悔过之书,大王那边我再说几句,保管没事。告辞告辞!”说着抓起衣裳穿了,拉开门就出去,迎面撞见送早饭的,便伸手指了指里面:“里面还有人,给他吃!”
曹刿坐在原地苦笑,拿起碗喝了一口豆浆,又撕下一片馒头放进嘴里,吃了两口想起大事,跑至南窗,探出头大喊:“彭生兄弟留步,我来找你是奉鲁国太子之命,有事相求!”
彭生勒住马回过身昂起头,声气比曹刿更洪亮:“不是陈将军的事么,难道还有事?”
见公子停下来说话,彭生的四名随从也停了脚,回过身,昂起头来看,只见缠水楼上一个光膀子的汉子,两腮鼓鼓囊囊,含混不清地说着话。
日倾馆前的日倾巷,这个时候已经十分热闹了,推车的,挑担的,扛着麻袋去城外走亲戚的,领着孩子去辅导班学书法的,卖油条的,卖水果的,游手好闲的,上门执法的。有未来诗为证:
一条路
拥堵就像
便秘的肠子
一条街
挤进另一条街
街和影子都落在人群外
轻得像梦
薄得像蝉鸣
疼得像春天的小草
忙碌得像茅坑里的蛆
你已不能纵身一跃
苍茫中,是你长鞭触手皆不能及的所在
“陈将军的事是那姑娘的事,我还没来得及要说的事,是鲁国太子的事!”曹刿将嚼烂的馒头咽下,身子更往前探了探,手护着嘴唯恐旁人听了去,又扯开嗓子唯恐彭生听不见,“我们太子说了,务请彭生弄死不该他讲姬木亘。他还说了,事成之后,整个鲁国都欠彭生公子一个人情。好兄弟,切莫推辞!”
人流忽然结了冰,冻住了腿,通通停下脚步,交头接耳了。有人问不该他讲姬木亘是谁,有人答就是儿子说老子的名字时会在前面加上“不该我讲”四字表示知书达理,旁人转述时就是“不该他讲”了。就有人说哦哦明白了,就是儿子要害老子,请的刺客是咱们齐国的公子彭生。又有人说鲁国人那么坏咱们可不能给他们当刀把子。立刻有人反击说正因为鲁国人坏,所以鲁王该死。又有人说要是鲁国的太子比现在的鲁王还要坏,那该怎么办?百般争辩,顿时鼎沸起来。
“日兄!”彭生一开口,所有人都闭了嘴,眼睛都瞅过来。只听公子彭生婉言拒绝道:“时逢国丧,鲁王来齐凭吊,并没失礼之处,怎可趁机加害?你们鲁国自己家的内政,我们不好插一脚的哈。话说回来,要当真依了日兄,一刀结果了鲁王,天下人会怎么看,谁还来我大齐作客?”
“日兄!”曹刿觉着光往外探身子还远远不够,便搬了把凳子,脚踩上去,另一只脚塌在窗台,阳光照着他的小腹,后来每次说起这场密谋,他们都会提起曹刿胯下茂密的丛林。“日兄此言差矣!你我素昧平生一见如故,兄弟间说话,再提家国就生分了。我且问你,你这辈子养尊处优吃喝不愁,可有了不却的心愿,可有得不到的初恋,可有放不下的情缘?——妈的还是直说吧——你还想不想赢回一点点尊严,在乌碧卓玛的心里占据一丢丢位置?”
整条巷子都安静了,就连西边的弄堂里也沉寂下来。自从几个人的脑袋被拍碎,再没人敢在彭生面前提起乌碧卓玛。
大家把目光从曹刿的胯下丛林收回,投向马背上将侧过去的身体慢慢转回来的彭生。情景至此,尴尬也没用,不如仰天长笑吧。
彭生长大了嘴,催促咽喉抖动,声音出来了,气却没跟上,又忙发动肚子收缩扩张,不错,挺好,听上去豪气干云,放浪洒脱了!但愿他们在我的带动下也笑起来,让我们一笑了之,说点别的也好,反正不要纠缠此事,就此放过我!怎么没人笑,怎么都盯着我?为什么你们就不肯饶过我,为什么你们就那么喜欢揭开别人的伤痛!我要杀了你们,通通弄死!
“就算你把我们都杀了,你内心的挫败和耻辱,是一直都在的。一坨没人闻的屎,终归还是臭的嘛!”不要以为你背对着我,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曹刿笑嘻嘻地,不知何时手里端了一碗豆浆,一喝一皱眉,又一吧嗒嘴,好像在喝陈年老酿。
整条街都笑了,就连东面的无叉庵,也浮起欲按不住的声息。
“他哭了!哭了哭了!”第一个看见的人第一个喊出来,许多人看见了,所有人看见了。公子哭了,彭生哭了,公子彭生哭了。没想到力气这么大的人也会哭,大家不知所措起来,仿佛犯了天大的罪过。竟把一个公子给惹哭了,就算与自己无关,看一个公子哭,也是罪过。
街面又安静下来,唯有彭生眼泪簌簌落在地上的啪嗒声。这时又听得曹刿说:“心里有疙瘩解不开,就该掏出来,太阳底下来去的人,谁不能帮一把?如今我来,一为自己的事,二来也能助你干件大事,好让你成为人人敬仰的英雄。要想赢得美人心,除非你做大王,可你又不能做大王,只剩下做英雄这一条道了。英雄嘛,人见人爱,你知道的哦。”
“可是,”彭生终于抬起头,转过身来问,“要怎样才能成为她会多看一眼的英雄呢?”
“你根本就没在认真听我说话!”曹刿气呼呼地骂道,“刚不是说了,去弄死我们的木亘王呀,一个敢弄死且能弄死大王的人,不是英雄是什么?古往今来,别说弄死大王,就那些跃跃欲试的,还没成事的,远的荆轲,近的专诸,功未成,名已就。贩夫走卒,赫然就是大英雄。你还犹豫什么!”
彭生听了,怔怔不知所以。周围的人已经议论开了,都说就是就是,现今的鲁王是所有鲁王中最坏的,若不是他带头唆使,鲁国人也不会这么坏地总跟咱们齐国作对。弄死木亘王者,对两国百姓都好。而弄死木亘王的人,自然就是我们日夜敬仰的英雄。
“大王的位置是老子给的,英雄的称号却是自己凭本事得的,日兄,彭生公子,机不可失呀!”
“你是说,如果我,就是英雄了,她就会……”
“究竟会怎样,我也不知。我只知道女人都贪慕虚荣。一个大英雄对她念念不忘,听起来来也体面不是?一点点希望,总胜似完全没希望。”
不等彭生开口,人群中走出一位颤巍巍的长者,停下来两手拄杖,其声也悲,其情也切:“公子呀,公子!齐国现在过得好啦,鲁国人眼红啦!这些狗东西,实在可恶至极。国恨大义为重,不用拘于虚礼,弄死他吧!鲁王不死,难消我心头恨。若是让他活着回去他,公子,我,我,我怕是死不幂目了……”
长者忽然没了力气,顺着拐杖往下滑,瘫软在地,仿佛死去了。
众人慌忙将其扶起,细探已没了气息,只见他两眼兀自瞪着天空,似有无尽的家仇国恨。
怎么还死了呢,彭生顾不得擦拭泪水,皱起眉头环顾渐渐激愤的人潮,又看了看楼上的曹刿,暗道一声罢了,真是时势造英雄,桩桩件件,无不在铺垫成就此事。非常明显,我要弄死木亘王是上天老早的安排,我又何苦跟老天过不去!来吧,姬木亘,来,到我这儿来,让我好好的弄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