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盘坐在梧桐树下,头搁在靠背顶端的横木上,仰面看着顶上密密麻麻的树枝树叶。天被遮了起来。公输盘心想,我要发明一个什么,把这树冠捣一个窟窿,让天漏出一片来才好。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仿佛海浪涌向一座孤岛,风涌向这棵梧桐树。天下第一的虚名而已,我哪里放在心上。但是你们不懂就不懂,不懂就老老实实地,干吗要乱讲话,竟然说我造东西不如他墨翟,这不是胡说八道嘛!
“师傅。”耳旁响起恭敬的喊声。公输盘听出来了,是新收的徒弟张半。张半说:“面粉备好了,水也烧滚了,就等师傅和面了。”
墨翟你会和面么?你不会吧,我会!公输盘从椅子上弹起来,大步向厨房去。他们的厨房和寻常人家一个房子一般大。右边是一个大灶,灶口坐的是徒弟冯四,灶后立着的是徒弟孙三万。左边是一个又长又宽的黄花梨案板,平整,滑溜,像天然的一块。案板上一堆面粉和半盆清水,这就是里里外外五十多口一顿的伙食了。
盘木堂的规矩,每逢初一、十五吃面。从楚国回来后,公输盘心情苦闷,孙三万揉的面他吃不下,旁人都不讲究,只有公输盘才吃一口便皱着眉说,不好吃,难吃!非得自己来。
揉面,脚与肩同宽,气沉丹田,忽然一掌劈下,面粉飞扬,泼水,左拳右掌,右拳左掌,锤,拍,揉,搓,动作行云流水,重复千百遍,从来不会乱。但是这套动作他没教过孙三万,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就创造了一套揉面绝技。有生活经验的都知道,这属肢体记忆,就像会水的跳进水,不用动脑就游了起来。左拳右拳,右拳左拳,砸,砸,砸,案板哐哐地。又想起了墨翟,下手更重,心中的怨气,化作手上的力气。鸡巴墨翟,狗日的。我揉,我搓,我拍,我锤。墨翟鸡巴,狗日的!公输盘瞪着眼睛,耸着鼻孔,抿着嘴唇,只有胡子不归他管地胡乱摆动。面团如一条白色的蟒蛇蜿蜒在案板,忽然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利斧,高抬轻落,将巨蟒剁成无数段。忽然斧头又没有了,再看已回到了他的腰间。公输盘十根手指间的八个指缝夹了八块面团,三甩一尺,形比巨阳;九甩一丈,粗如蚯蚓。面条在飞扬,越飞越细,细如发丝,手一抖,一团白云掉进热水翻滚的锅。
说我造的飞鸟是个屁,我竟无言以对,这鸡巴!公输盘吃着面,哈着热气地想,要想他心服,只有造飞船。造飞船费钱,现在又没钱。要不是他横插一杠子,宋国一败,我就有一大笔钱进账啦,什么造不来?偏来跟我作对,这狗日的!
“鸟儿为什么会飞呀?”公输盘吃完面,又回到梧桐树底下,脑袋搁在靠背的横木上,懒洋洋地问。
“因为鸟儿有翅膀。”张半立在一旁,恭敬地回。
“风筝为什么会飞呀?”
“因为有风。”
“为什么有翅膀就能飞呀?”
“因为翅膀扇起了风。”
“船为什么会飞呀?”
“师傅,”张半小心地说,“船不会飞。”
“小屁孩你懂什么!”
公输盘意趣索然,干脆垂下双手,任天塌下来也不管了。
这时院门口探出两个脑袋,鬼头鬼脸的,半天才问:“鲁盘师傅在家吗?”
张半走过去,问:“你们谁呀?”
两个脑袋连着两具身体,正经走进院子。走在前面的八字须,山羊胡,皂袍,身后背了一个蓝布包袱。跟在后面的是个小年轻,胡子才钻出来,什么形状还得等几年再看。灰袍,身后背了一个蓝布包袱,手里端着一个暗红色木盒,似乎沉甸甸的。走到跟前,八字须说:“我们从卫国来,找公输盘师傅,谈个项目。”
公输盘一骨碌坐正,转过来上下打量两人,最后目光落在后面小年轻端着的木盒上:“是卫王派你们来的吗?”
“民机大臣宁保国宁大人,受大王所托,派小弟来探望公输师傅。”
“小弟?”公输盘站起来在两人面前踱了几步,“你什么职位?”
“小弟乃是宁大人的家臣,还没来得及在朝廷挂名,暂无职位。”
“暂无职位!那何时有呢?”
“前途渺茫,小弟不知!”
“哼!”公输盘仿佛受了侮辱,气哼哼地坐回去,“楚国请我,来的可是名门望族!你们泱泱大卫,这点事都不懂吗?”
“师傅教训的是,我们宁大人也是末学新进,就算亲自来也不配请师傅,为了弥补我们名气不足给师傅带来的伤害,宁大人让我们带来了这个,”说着两只手掌指向年轻人手上木盒,“一点小意思,莫要嫌弃。”
公输盘又站起来:“原来是带来了这个呀?”不好自己伸手,命张半:“还不快接过来!”张半伸手接过来,不知所措地站着。
“打开呀!”公输盘真想一脚踹死张半。张半小心打开,公输盘凑上前伸长了脑袋一瞧,还当是什么呢,不过是八个鸡蛋。公输盘笑了:“二位远路迢迢的,送八个鸡蛋来给我吃,真是千里送鸿毛,让人感动得屁股缝缝都想哭!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你送我八个,我送你十六个!”说着转向张半:“去问孙三万要八个鸡蛋,一起放在盒子里,还给他们!”说着擤了一把鼻涕手上搓了搓,迈腿就走。
“师傅,”张半说,“这好像不是鸡蛋,倒像是鸡蛋一样大的珍珠咧。您再看看?”
公输盘站住脚,转过身,一步走到张半面前。
“是呀是呀,就是珍珠,”八字须热情地说,“这是姜子牙送给周公旦,周公旦送给卫康叔,后来一直锁在卫国国库,我家大人最近立了功,才蒙大王赏赐得了的,现在转赠给师傅,不知道这些珍珠有没有缘分为师傅收藏呢?”
公输盘瞪大了眼细看,果然不是鸡蛋,在日光下泛着亮堂堂的光,越看越亮堂。欢喜道:“有的有的,这还没有!”一把合上盖子,从脖子上取下一把钥匙,递给命张半:“放进仓库,有一个阁子写了飞船的。别让你师娘知道!——算了,还是我来!”说着收回钥匙,夺过木盒,迈大步正要往屋里去。才走两步又转回来:“什么项目?丧尽天良、偷鸡摸狗的事儿我可不干!”
“究竟做啥俺也不知,只听我们宁大人说这是最高机密,非得见了面才能亲口跟师傅说。话说回来,官家的项目何时不是为国为民呢?”八字须笑嘻嘻地,“鲁盘师傅,放心啦!”
公输盘点点头:“这还差不多!”心想大不了帮他们造一个攻无不克的战车,反正国和国是要杀来杀去的。转身进屋,须臾出来,春风挂了满面:“来,两位贵宾,还未请教如何称呼,屋里坐!”
“哈哈哈哈!”八字须笑着捻了捻短髯,“我乃苟不变,他叫吕大韦,都是无名小辈,不值一问。”
公输盘领着客人进了屋,落座,徒弟捧上茶水来,说些闲话,眨眼到天黑,接着吃面。吃罢请客人烫脚去乏,通铺里给客人安排了上好临窗的位置,一时吹了灯,窗外星光如豆,一夜无话。
翌日天明,苟不变、吕大韦早早起来,在张半的陪同下吃过早饭,又参观盘木堂及院中的梧桐树。师傅公输盘却迟迟未起,在两位客人的催促下,张半央冯四去请师傅。
盘木堂西面院墙有一个光秃秃的门洞。冯四从这门出去,几步之后正要走进一个单独的小院,便听里面传来师娘柳上梅的怒吼:“说了不行,不是几天不行,是这个月都不行!”
“我在外面累死累活赚钱养家,回来干你一次竟然说不行!你好意思吗,你懂妇道吗?今天我就走啦,啥时回来都不知道,你就让我来一次嘛!”是师傅的声音,一开始还愤怒,后来转为哀求了。
“我不管!不行就是不行,老娘不高兴!”师娘的语气斩钉切铁的干脆,别说师傅,就连冯四听了,都深感绝望。
“我也不管,你要是不行,就让萍芝替你!”嘿,师傅真有你的!冯四越听越觉着有趣,干脆蹲了下来,屏气凝神,只恨没多长几只耳朵。
“想得美你,赶紧起来!”
“休想!今天不找个人来让我干,我就不起来!”听听,这才叫爷们!冯四点了点头,心说以后等我娶了媳妇,也得这么硬气!
“真不要脸!卫国人还等着你呢。快起来!”忽然没了声音,半晌又听师娘一声叹息,“萍芝,去隔壁喊一下春苗嫂!”
开门声,脚步声,越来越近,冯四猫着腰飞也似的逃走。来到梧桐树下,冯四说:“要出远门了,师傅正在给师娘作一些交代,快好啦。再略微坐会儿,就好啦!”
日近中午,众人吃过午饭,公输盘叫来几名管事的徒弟,交代一番,辞了盘木堂,出了村,取路向西,一路无话,七日后便来到黄河边。
“过了河,就是朝哥了。”八字须的苟不平说。
“过了河,就是朝哥了。”公输盘重复了一遍,目光呆呆的,望着前方,“要不你们在这等等我,我还有个人要去辞别一下。”
公输盘在前面迈着大步。冯四和张半紧贴身后,不时还要小跑一下。苟不平和吕大韦汗早湿透了后背的衣服,可恶,既然这人这么重要,早干嘛去了!
五日后抵达墨家庄时,正是夕阳落下,彩霞漫天。公输盘站在庄门外看了会儿风景,心情莫名好了起来,哈哈一笑,命人上前叫门。冯四才要从敞开的门进去,里面倒冲出来几名利索的汉子,拿刀拿棒的,不由分说将五个人围了。
“鬼鬼祟祟哪里来的?!”为首的好凶,吼完之后又立起眉毛,瞪着公输盘。大脸盘,浓密胡子,一袭宝蓝长衫。
就这还非攻呢,就这还兼爱呢,这不是打脸么?这还要不要脸了,这臭不要脸的!“叫墨翟出来,就说老朋友来了!”
“老朋友?”宝蓝长衫啐了一口,“瞧你这乌黑一张的脸,瞧你这吃完饭都不擦的嘴,看你这叫花子的衣裳,看你站没站相的样儿,整个就是一没文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围成一圈的人等不及宝蓝长衫把话说完,迫不及待地笑了,一颤一颤的,手里的兵器跟着一颤一颤,似乎也笑了。
“我们夫子是文化人,是大圣人!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过来‘老朋友’!”宝蓝长衫趁大家笑完换气的档口,把话说完。
“哼!”冯四冷笑道,“要不是我师傅心慈手软,你师傅怕是死在楚国啦!”
冯四出面这么一骂,公输盘心里可高兴。徒弟不骂就得我亲自来骂,我一开口便跌了身份。徒弟骂他,我出了气。我再骂徒弟,既抖了威风,还不失礼数,实在是妙也妙哉。于是公输盘断喝一声:“小儿休得无礼!”
宝蓝长衫忙将兵器递给身旁同门,换了笑脸道:“莫非您是——”
“我是公输盘!”公输盘迈步往里走,“叫你老师来见我。”
宝蓝长衫忙在身后跟随,说:“夫子最近几天正在闭关写文章,不好打扰。师傅有什么话就跟在下说吧,等夫子写完文章出来,我一定如实转告。”
公输盘穿过庄门往里走了几步,发现里面可大了,几乎就是一个小镇,房屋林立,街道纵横,都不知往哪儿走了,便停下脚来,傲然问道:“你是谁呀?”
宝蓝长衫嘿嘿一笑,谦逊道:“我是禽滑厘,夫子闭关期间,大小事都我管着。”
“就是你带人帮着宋国守城的?”公输盘冷冷地说,“你们师徒虽然可恨,却罪不至死,若非我在楚王面前说了几句要紧的话,你、你师傅、宋国,都不复存在了!”
禽滑厘心说这倒未必吧,嘴里仍笑着说:“那是,那是,师傅请跟我来。”说着将公输盘一行人引至一间清幽小院。“这院子是用来专门招待像您这样的贵客的,里面被褥都是全新的,就算没人住,每半个月也要晒一次。换洗衣裳都是现成的,热水、浴桶,这些全都有!”说着先进了堂屋大厅,分宾主坐了。喊人端上茶水,又命人做饭,又命人掌灯,忙完了,这才问:“公输师傅专门上门来访,不知有什么见教?”
“路过!”公输盘这话一出,张半、冯四轻轻对视一眼,仍把视线放回地上;苟不平和吕大韦却抬起头把目光投来。公输盘接着说:“卫国的国君,请我过去吃个饭!本来我不想去的,太远了嘛!可是接的人都来了,”说着一指苟不平和吕大韦,两人还不及做任何反应,又听公输盘接着说,“不去又不像,毕竟人家也是给我面子。我这样做手艺四处跑跑的人,终究是要靠大家抬承,才有口饭吃哩。”
“哦哦!”禽滑厘说,“从盘木堂去朝哥,好像不经过我们这里吧,公输师傅会不会走错路了呢?”
“当然不经过,这我还不知道!”公输盘放下茶盅,屁股挪了挪位置,身子晃了几晃,拿茶盅,才拿起又放下,“不经过,但是顺路嘛!”
“也不顺路。”禽滑厘心说非亲非故的,要我陪着你睁眼说瞎话,这是不可能的!拿起茶盅,对着热水吹泡泡。
“顺不顺的,你说了也不算!”公输盘心中好生懊恼,暗想早知这人这么轴,还不如在庄门外动手打一架,“反正也没绕多远!你们师傅呢,什么文章要闭起关来写?”忽然就笑,嘿嘿地,“还闭起关来写,是怕写不好被人偷看了去笑话吧?”说完开心了,也拿起茶盅,对着热水吹泡泡,又滋溜吸了一口。
“既然公输师傅都专程路过,告诉师傅也无妨,反正将来世人都要知道的。”禽滑厘放下茶盅,两手杵在膝盖上,眼睛望着屋外渐渐黑下来的天说:“三天前来了一个叫孟轲的,你不读书的人可能不知道。这个孟轲,没事捧着孔老二的臭脚丫子舔,这次杀到我们这里来,以论道的名义,和我们夫子对骂了一天。夫子被气得不轻,说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哦?还有这等事!”公输盘兴奋了,两眼同时放出光,直戳到禽滑厘的脸上,迫使他接着说下去。
禽滑厘看了看外面,天已全黑,就问饭好了吗?外面有人答应一声走开,一口气的功夫又回来,回说菜都已经好了,锅里正在焖饭,要喝酒的话是可以先吃起来的。
禽滑厘起身,掸掸衣裳说:“喝点酒吧,解解乏,早点休息,这一路风尘必定累了,明日还要赶路呢。”说着迈步就往外走,“我就不妨碍各位用膳了,告辞。”这时人已走到门口,刚要跨过门槛,身后就刮来一阵风,禽滑厘吓一跳,扭身看,已被公输盘拦腰抱住:“一起吃,一起吃,添双筷子,大晚上的,又不赶着去哪里,一起喝两盅!”
禽滑厘挣脱不开,只得坐下作陪,酒过三巡,在公输盘的催促下,接着讲孟轲。
孟轲这小子狡猾呀,狡猾狡猾的。就在这个院里,他们来的人不少,院里都站满了,夫子说:“没有鬼神还要祭拜鬼神!有没有你是知道的,你们都是知道的,真要有,它们直接跳出来说话了,还用得着你们来舞神弄鬼?明明知道没有,却避而不谈,非但不深究,还要敬而远之,还要祭如在。什么目的?就是利用大伙儿对鬼神的敬畏来宣扬你们的歪理邪说!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一样一样的。你们的理论永远向着势力强硬的的那一方。好比一强一弱在打架,你跑过去说,弱小的服从强大的,是为仁。你们就是这样的势利!”
孟轲一声不吭,只拿笔写写画画,很有心机地记着。
夫子又说:“天地君亲师,哼,亏你们说得出口!天地就是鬼神啦,你们利用大伙儿对天地鬼神的惧怕,来讨好君王,讨好族长,最后一个师尤其可耻,为了拔高自己地位,都把自己的职业推上祭祀牌牌啦,干脆直接上天吧!再说了,君王与我非亲非故,凭什么比双亲还重要?马屁不要拍得太响!”
孟轲那小子眉头一皱,好像领会了什么,埋头哗哗地写,我趁给他续水的功夫,见他本本上写的依稀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看看,这孙子狡猾吧?
夫子接着说:“口口声声一切都是天命,一面又让人努力学习。既然命运都是上天安排的,还需要努力做什么?直接躺平了嘛。命里有的自然会来,躺着等好了呀!命里没有的,再蹦跶也是枉然,不如舒服躺下哇!这么浅显的相互矛盾的话都说得出来,搞笑呢?其实你们这一套,说穿了也不足为怪,让人信天命,就是为了禁锢大家的思想,让大家不要想入非非,安心做奴隶。让大家努力学习,是开一小口子,一来给大家一点小希望,让极少的一部分人爬上去,这样你们就可以堂皇地说了,比你聪明的人还比你努力,凭什么人家过得不比你好?二来学习的人多了,你们的事业又发达啦!你们的学说理论,全是维护当权者和自己的利益,可耻至极。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呸!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呸!”
夫子还说:“在世的时候不闻不问,死了才大搞特搞,繁文缛节,耗财费力。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没了,你们就是看准了死者家属的心理,为了帮他们掩盖素日不孝顺的恶行,通过大办丧事来洗刷掩盖!听说谁家死人了,你们就高兴了,有生意了,可以去登门指导,混吃混喝,临走还要拿一些,发死人财,啧啧啧,我都替你们臊得慌!”
夫子见孟轲一直不说话,便问,你为何一直不说话。孟轲这狗日的狡猾呀,他说,你年纪大你先说,你说完我再说。
夫子只好接着讲:“你们最最擅长的,就是利用人们朴素的感情,来输出你们的歪道理,鱼目混珠,偷梁换柱。亲疏有别?一听,很有道理嘛,先骗得人的信任,然后趁机输出可耻的‘贵贱有等’。让人听了,没毛病嘛。亲疏都有别了,贵贱必须得有等呀。我们就不一样,为了从源头上掐断把人分成贵贱的可能,我们推出伟大的构想,当当——”夫子抬起双手,把大家的目光引向院里的石碑,上面深深地刻着两个字:兼爱。“爱就是爱,不分差别;人就是人,没有贵贱!”
“我听说,”孟轲这小子忽然收了纸笔,站起来,“有君才有国,有父才有家。杨朱在天下面前一毛不拔,根本就不爱国,这叫无君;你把所有人都当爹一样来爱,人人都是爹,那就是没爹,是为无父。无君无父,那不是禽兽吗?既然是禽兽,那也没啥好说的。告辞!”
跟着他来的人好像事先受了指示,他一说完,他们就捧腹大笑了。你看看,这多气人。夫子目瞪口呆,等醒悟过来,人已经走了,这才跺足长叹,大叫被人钻了空子。你笑什么,你是在笑吗?
公输盘何止在笑,只见他双手杵膝低着头,随着前胸一下一下地起伏,他的双肩跟着节奏耸动起来,他的嘴巴也跟着节奏呼出粗重的气息,就在他快要窒息时,突然停住所有动作,猛吸一口气,再随着节奏一次一次地呼出,后来干脆发出声音,放肆地大笑了。笑完公输盘脸上仍挂着不愿离去的笑意,不时地摇摇脑袋,说:“好,好!可惜,可惜!”吃一口菜喝一口酒,“好!”
“好什么,可惜什么?”禽滑厘冷冷地看着公输盘。
“好就是好,可惜就是我晚来了几天,没亲眼得见你师傅雄辩无敌的风采。”说着公输盘又笑了,这一笑就再也忍不住。张半、冯四也帮腔,脸上都是笑得不虚此行的模样。
“早点歇着吧!”禽滑厘丢了筷子,站起来往外走。吃罢各自洗脚安歇,除了夜间公输盘又笑了几声,一夜再无别话。
翌日天明,吃过早饭听得外面院里有人拉长声音喊:“墨夫子到!”
公输盘才要出门相迎,墨翟便黑着眼圈自己进来了:“盘兄!”
“墨师傅!”公输盘也忙拱手想让,“怎么,文章写好了?什么东西要关起门来写?”
“哈哈哈哈,写好了!孔老二的走狗很是狂妄,都吠到我家门口了,我闭关三日,写了一篇《非儒》,就是要好好扒一扒他们的嘴脸。”
两人坐下,不等墨翟问起,公输盘自己先说:“我来就是想告诉你,卫王请我去做个项目,反正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儿。你就别再掺和了!在楚国我不小心才着了你的道儿,不会有下次了。我就是太老实,才会让你得逞。好在不是所有人都跟我一样,任你欺负的!”公输盘盯着墨翟,想起“禽兽”二字,脸上又笑开了花。
墨翟笑着说:“是利国利民,还是祸国殃民?看你还有三分人性,我劝你最好别去。”
苟不平神色一紧,插一嘴道:“墨先生,在了解事实真相之前,不好乱讲话的哦!”
墨翟呵呵一笑,缓悠悠地说:“我虽然足不出户,但天下事少有瞒得过我的。”说着转向公输盘,“盘兄对我芥蒂颇深,我的话你听不进,是一定要去的了。人各有志,也强求不得。你就去吧,要是有麻烦需要帮忙就吭一声——我的人会去找你的。另外刚好我这里有一封给杨朱的书信,他正在卫国讲学,你帮我捎去吧。信里也没写啥,就说有人骂他了。既然迟早要走,那就趁天还没热,抓紧上路吧!”
墨翟说着转身出去,公输盘接过信来呆了呆,心想这禽兽,到底想说什么。
一行五人各自袋里添了干粮,从墨家庄出来,一路西行,两日后来到了一条小河前,河上没有桥,桥呢?公输盘手搭凉棚四处观瞧,前面不远有一光膀子人似乎坐在草丛里。等走到近前,才发现他屁股也是光着的。只见此人二十出头年纪,不着一丝盘腿坐在自己衣服上,阳光落在他通红的脸盘上,双眉微蹙,鼻直嘴横。“我说,兄弟!”公输盘小弟喊了一声,见其缓缓睁开眼,“这河叫什么名字,怎么河上没有桥呀?”
“哈——”裸身男子恍然醒来,重而长地发出毫无意义之叹,“哈——我醒了吗?”他眯着眼问公输盘:“我醒了吗?”
“你醒了,你醒了,这河——”
“我醒了?我现在是人吗?”
“你现在是人,就是没穿衣服,穿上衣服就更是人了。”
“哈——我刚还是蝴蝶呢,我现在是做梦吗?”
“你没在做梦,你看那大太阳,天亮着呢!”
“哈——天亮着?天亮着——尔乃何人呀?为何打断我冥思?”
“我就一赶路的,想问一下这河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河上没有桥。”
“哦,赶路的,”那人摸了摸下巴说,“这河是没有桥的,河干或水浅的时候,直接从河底走过去就是了。现在河水充盈,得找一个竹筏才好。”那人说着缓缓站起来,阳光下身材匀称,肌肤泛着年轻的光泽,他一面穿裤子一面问,“你们要去哪儿?”
“去朝哥,我们是做手艺的,去那边赶一个活儿。”公输盘耐心地看着他,看着他把暴露的部位一点点塞进衣裳,“兄弟怎么称呼,怎么一人在这坐着,是不是心里有什么想不通的坎?”
“你不是一般的手艺人,”说着腾出手来指了指苟不平和吕大韦,“那两个不是手艺人。我叫庄周,是一个独立思考的人。”
“哦?”公输盘倒吃了一惊,这就是那个号称道家第二人的庄周?行事怪里怪气,说不定还真是。公输盘拱手一笑:“您应该是一个独坐思考的人,我是公输盘,实不相瞒我要去卫国接一个项目,你给分析分析,这项目做不做得?”
“我是我,你是你,我不会遇到你这样的问题,所以没法给你分析。”庄周看了看公输盘,便知道他在以为自己不愿意帮他分析了,轻轻一笑,接着说:“但是我可以教你思考问题的方法,你根据内心深处的声音,自己做出决定,不更好吗?”
“不要,不要,”公输盘连连摆手,“千万别跟我讲大道理,我听够了。这个家,那个圣的,不要听不要听。”
“你不要急嘛,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玩的是宗教,我搞的是哲学,这很不一样!”庄周拉着公输盘在草地上坐下来,“他们玩宗教的,就是把自己的信徒搞得多多的,把别人的信徒搞得少少的。我们生性恬淡,不搞斗争,只安安静静的著书立说,有脑子的人看了自然懂了,没脑子的人既不喜欢看,看了也不会懂。我们书里的道理,只教给大家思考问题的方法,多开辟一个看待问题的角度或态度,根本不用你信什么。道理都是可以融合的,在每一个个体那里酝酿成属于他自己的哲学。那些非此即彼,你死我活的宗教信仰,都是邪门歪说,害死人的。哪里有什么圣人。明明没有圣人,非得立一个圣人出来,这圣人和如来,和耶稣是一样的嘛,哄人骗鬼的嘛。那些以君子自居,却把小人的帽子扣在别人头上,就是宗教里的那一套嘛。自己毫无道理地是忠良,代表光明;别人无端是奸贼,代表黑暗,这根本就是在搞斗争,而不是做学问!”
“他们确是骂来骂去的,你说的还有点子道理!你做的啥学问?”
“逍遥,自在。”庄周见公输盘瞪大了眼,便知自己没说明白,只好接着说,“不苦,不惧,不忧,不怒,忘掉自己,忘掉一切,随遇而安,自由自在。想通了,什么都通了。只有忘了自己,才能天人合一呀!”
“你就说我这个活该不该接?”
“这个活不接,别的活接不接?不管什么活儿,都会遇到顺利和困顿的阶段。你心境通透了,什么活儿都不怕了。”
“跟没说一样!”公输盘站起来要走。庄周跟着也站起来,紧跟着说:“人哪,自以为很大,其实是用固化的眼睛去看事物。哪里知道,人不过是沧海一粟,卑微得很呢。你们还不知道吧,在北海里有一种鱼,可大可大,几千里那么大,在水里是鱼,出水入空就化作鸟啦,可大可大,几千里那么大,振翅一飞,嚯,九万里那么高咧!你能想象得到吗?所以说呀,很多事是你们想象不到的!只要超越自己,超越自己现在的眼光,才能懂得宇宙间的大道理呀。”
“你知道什么叫祖率吗?”公输盘忽然停下脚步,来问庄周。
“有听说过,”庄周问,“怎么啦?”
“听说过就好,”公输盘忽然蹲下来,拾起一个瓦片,在地上画了起来,“我就当你的大鸟五千里那么大,那么它喙到脖子根一千里那么长,鸟都是要给自己啄痒痒的,它的喙扭回来到自己身上就是走了一个半圆,算下来就是三千里路,你打算让你的鸟从觉得痒开始,需要等多久才能啄到痒,那你猜猜看,喙得是多快的速度,可能嘛?”
“哎呀,空间大了,时间也慢了嘛!”在另外四人的笑声里,庄周站起又追上已经走远的公输盘,“这个你不理解不要紧的,一时理解不了正常的。说个别的吧,就说刚才吧,刚才你叫醒我之前你知道我是什么吗?我是一只蝴蝶呀!唉,谁又说得清,我到底原本是一个人,梦见自己是一只蝴蝶,还是我原本是一只蝴蝶,梦见自己是一个人呢?这样的玄机你能理解吗?”
“哼!”公输盘冷笑了,“你是说本一只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人,就是说我们现在都在你的梦里咯?那为啥是你的梦里,而不是我的梦里,而不是别人的梦里?你做蝴蝶的时候有小鸡鸡吗?我这样、这样、这样打你的时候你会痛吗?”公输盘一面说一面在庄周的头上敲了几个暴栗。心说了不得了,神戳戳的,真当我们木匠师傅傻啊还是怎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