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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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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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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野传》连载

第一十二章 司马迁

白露秋分夜,一夜凉一夜。今天就是白露了,照说往后就该一天更比一天凉,可这大太阳晒的!

司马迁气喘吁吁地往家里跑,四十里地,可恶。我应该要一匹马的,真不该这么硬撑。明天就要杀我了,我还讲什么骨气。有骨气了一辈子,到头厚着脸皮要一匹马也不算什么。再说那匹马本就是我从朝歌骑过去的,也没人说不让我骑。为什么我就不好意思去骑呢?难道就因为和大王闹掰了,所以这国家的马我就宁死不骑了?唉,唉唉,唉唉唉,我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吃得亏还少吗?

本来没有风,一跑就有了风。迎面来的风吹掉了司马迁的帽子。大太阳哗哗地照下来,站着都流汗,这一跑,头上的汗就像淋了雨似的,胡子都冲掉了。

司马迁摸了摸消失的胡子,一腔悲愤又升起来,顶着肺。要是有人说公道话,我说不说倒也没什么。可是泱泱一朝文武,竟没有一个不同的声音,这不是在逼着我跳出来吗?没人出来说话的时候,就是我站出来的时候。这就是我的性格,这就是我的命。要么干脆别让我知道,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不吐不快呀!——李陵他有什么错?

路上空无一人,田间也空无一人,土路上车辙印马蹄印纷纭交错,路边偶有几只鸡鸭,被奔跑而过的司马迁吓得似要展翅高飞,飞出一块田之后就拍着翅膀降落,它们还以为自己是鸟呢,蠢东西。司马迁想起今天大王还要杀回来,难怪只见家畜不见人。薄德寡恩,这一笔我得记下来,昨天还纵子行凶了。这个宝亘王造的孽实在是罄竹难书,竟然出生在这样的国家,真是可悲,可悲!

司马迁擦着汗,叹着气,连跑带走。我得尽快回去,倒不是怕死,怕死就不是我了。我怕的是我辛苦写的书还没面世就被他们给焚毁了,他们什么干不出来?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太渴了,我得喝口水。本来明天就要死的了,这水喝不喝也无所谓。但是现在不喝,今天就不能活着赶回家,就得渴死在路上了,水还是要喝的,渴了喝水不算没骨气,嗯,嗯嗯,水可以喝。水不但可以解渴,还可以充饥。

司马迁停下奔跑的步子,改成快步疾走,一面手搭凉棚四处寻找。右前方有山,山下必有河。我过去瞧瞧,哎呀,算了算了,太远,太远太远,我没那么多时间,再往前走走,说不定哪里有一条沟,只要是水,脏点就脏点吧,无所谓,明天就死的人了。

走过路的朋友都知道,一条小溪的流水总是要你等走到近前才会突然发出淙淙或潺潺之声,而等你离开,那声音又一时不绝,送你到很远很远。这种自然现象就连今天的科学家也无法解释,何况司马迁还是个屁用不顶的搞历史的书生。司马迁被从脚底冒出的流水声吓了一跳,接着开心起来。他从大路上下来,拨开草看了看,水不算清,也不算脏,味道嘛,跟山泉没法比,比井水差得多,比河水差了一点儿,跟池塘里的水差不多。如果不讲究的话,是可以连喝几大口的。

司马迁把自己想象成一头牛,大口大口地喝。他是真渴了,扑上去时全没顾及姿势,远望去他多像一只狗啊,唉,惶惶如被逐的狗,失去主人的狗。唉唉。司马迁喝饱了正要起身,忽然地动山摇起来,似有千军万马杀来。原来宝亘王率领大军回来凯旋回朝了。他们不再兵分三路,而是合兵一处了,加上早上追随而来的几十名大臣与仆从,浩浩荡荡几百人,一起践踏起庄稼来那还不叫一个大气磅礴所向披靡。见鸡射鸡,见鸭射鸭,遇到牛羊猪狗,更是奋力捕杀,都要把天地翻个个了。

司马迁把撅起的屁股悄悄放低,悄悄放低,四肢贴地,脸侧过来,也紧紧贴地,心里默默叨咕:不要看见我,不要看见我。奇怪了,怎么忽然全没了声音?通常当你的世界突然一下子变得安静,很大可能你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了,若不及时反应,后果十分堪忧。司马迁猛地抬头,无数支长矛利箭正指着他。

“住手!”司马迁大叫,“我乃书记官太史令,奉大王之令回家等死,明天才是明正典刑的正日子!现在杀我便是违抗圣令,是大逆不道的!”

司马迁被拎起来扔到大王面前时,衣服歪歪着,帽子斜斜着,灰头土脸,窘迫不堪,引得大王和众大臣哈哈大笑。宝亘王马上向前探出身子亲自来问:“爱卿德高望重,为何狼狈如此?”司马迁满面羞愧,只一言不发。宝亘王哈哈一笑,驰马向前,众人一起一溜烟紧随。这时民机大臣宁保国下马走上来,施礼,说:“太史公怎么沦落到此,怎么不骑马同行?”

司马迁忙还礼,以为宁保国真不知道,便把一言宫里九鼎堂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宁保国就劝:“司马老哥,不怕,包在小弟身上。我现在是大王面前的红人,是刚刚升起的政治明星!你还不知道吧?我解决了大王的五大难题!不说永远,至少三五年内大王对我言听计从的啦。老哥的事,也就我一句话,你只管放宽心,包你不死!”司马迁虽然不信,但还是对着宁保国深深弯了一腰,正要说出发自肺腑的谢意时,宁保国伸手按在司马迁没有胡子的嘴上,说:“大家都是读书人,你文章好,我的书法也略有虚名,没事大家多亲多近,听说你私用公家的纸墨,在捣鼓一本什么书。我跟你说,大王这个人是个小心眼,可千万别写他的坏话。不要老是当面刚,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你看你今天又吃亏了嘛!”

司马迁嘿嘿一笑,把宁保国引为知己:“宁大人说的道理我何尝不知,就是倔脾气上来了,一时管不住。我倒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留下这条贱命,还不是为了这部书。”

“到底什么书值得你这条贱命留到现在!——我是说什么书值得你如此忍辱负重?”

“我是搞历史的,写的自然是史书。我爹也是搞历史的,他写了一些断章残篇,不成体统。临死嘱咐我务必继承遗志,完成遗愿。好在我对这个也感兴趣,我想着写一部泱泱大作,从远古到如今,历代王侯将相的,好歹记一笔,现在不记,越到后面越无从考究啦。”

“什么人都记一笔?”

“帝王多多少少都有一笔,年表是要全的。至于王侯将相,能否入史,就看他活着时都做了哪些事情了,我们边走边说。”司马迁饭还没吃,还要赶回家交代后事,宁保国能保他不死的话听听也就是,不能信。

宁保国说:“太史公要是不嫌挤的话,我们可以同骑一马,我送你回去。”要在平时,司马迁断然不能答应。今天不一样了,事急从权,顾不得许多了。两人先后上了马,一前一后地说着闲话。司马迁问起宁保国怎么头发全白了,宁保国便将自己如何忧国忧民之事说了。司马迁听罢,感叹不已,心说真是人不可貌相,宁保国这样整天摧眉折腰的人,竟然也是个忠臣。或许点头哈腰只是他的性格,他骨子里就是一个老好人,对谁都一样呢。比如今天他对落难的我尚且如此,不用想了,他就是一个好人。一个对谁都很友善的人,不能因为他对大王好就说他阿谀奉承,不能因为他对恶人好就说他为虎作伥,是呀,是呀,一个对任何人都友善的人,才是真正的好人呢。宁保国不错,要是明天我不死,史书上我给他记一段,我夸夸他。

说着话的功夫,这两人一马就进了朝哥城,从东门进,沿着东大街,走过两个胡同,在葫芦巷口的大酒楼冲天阁前往里拐,就是哑巴弄了。沿着哑巴弄再走了一箭之地,方是司马迁的宅子。宁保国下马后左右看了看,替司马迁惋惜道:“以兄之才,屈居如此陋巷,苍天之过也!”

司马迁的脸半红半绿起来,一会儿骄傲,一会儿羞赧,最后一甩衣袖,似要把这世情俗物一股脑儿扇去,说:“什么话,才高何足挂齿,德昭才叫牛逼。要是大屋大厦地给我住着,那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我德行不如许由、伯夷了嘛!”

才进门,里面一个二十六七的年轻人迎出来,张开喊舅:“舅舅昨晚去哪里混了,我等你一天了!”

司马迁朝他外甥摆摆手:“我又得罪了大王,明天就要被处死了!这是民机大臣宁大人,他骑马送我来的,是个好人!”说着见他外甥手里正攥着一把竹简,便说:“往后你不用天天来了,都搬走,回去多抄录几份,亲戚朋友,靠得住的都藏一份,就靠你了,全靠你了!”说着转过脸对宁保国说:“只要书没事,我人死一万遍都不怕!”说完得意地笑,还很奸诈的样子。

司马迁的外甥还在发愣呢,宁保国忙说:“太史公不要泄气,都说好啦,死不了,都和大王说好啦!”说着又转向司马迁的外甥:“贤侄怎么称呼?”

司马迁的外甥看看舅舅再看看宁保国,说:“我叫杨恽,你叫杨恽就好了。”说着又看了看司马迁,“我舅他——”

宁保国就吩咐杨恽:“你舅他没事!大王后来都说了!去,把你舅的书搬来我瞧瞧,再让你舅妈去弄点饭,你舅午饭还没吃呢!”

司马迁携了手宁保国的手来到书房,杨恽抱了几捆竹简放在宁保国的案前。宁保国拿起来看细细地看,司马迁在一旁喝茶,一时有丫头过来说饭好了。司马迁便起身说:“宁兄略坐,我去扒两口就来!”见宁保国正在聚精会神没搭理自己。心中升起一股热流,好呀,我的书如此引人入胜,好!

等司马迁吃完回来,却不见了宁保国,问外甥杨恽,杨恽正忙着把书按时间和体例分类,头也不抬地说:“走了呀。”

司马迁听了,心中不免有些怅然若失,怎么不多看会儿,怎么我的书就那么容易丢下呢。可惜,没法再润色了,一是没时间,二来,我的文采也只能这样了。唉!杨恽忙完了,过来给司马迁汇报:“舅舅,都在这儿了,一会儿就安排人来捆扎打包,我把能叫的车都喊来,两趟也就差不多了,幸好有的是写在绢子上的,要是都可在竹简上,十趟也拉不完呢!”

司马迁见书房堆得满地都是,小心地下脚走动,在书稿之间拾起一卷看两眼放下,走一步,又看又放下,半晌才对外甥说:“回去你都抄在竹简上,保存的时间更久些!也不知何年何月,它们才能流传到世人手里。”

杨恽说:“舅舅放心,我不但会将书完好无损地保存,还会将它公诸天下。”说完又想起什么来,“舅舅,那宁大人刚借走的那几卷呢,他什么时候还回来跟你说了吗?”

司马迁愣在当场,半晌才缓缓地问:“他借走了那几卷?”

“宝亘王相关的,都拿走了,”杨恽见他舅神色不对,迟疑道,“他说跟你说过的,我想既然你都说他是好人了,我以为,我觉得——”杨恽停下来,因为司马迁正朝他摆摆手,意思是让他不要再说。

司马迁心乱如麻,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了。这宁保国明明是个好人,怎么又撒谎呢!莫非他痴迷我书,竟然到了宁行此不耻之事也要带回去细细品读的田地?读书人哪!真是迂腐又可笑。你好好说,我又怎会不答应?哦,是了,他一定是怕被拒绝。司马迁苦笑着摇摇头,就当是把此事想通了。

司马迁对杨恽说:“若是明天我死了,一个月后你上门找他要去,到时他自会归还。要是我还能苟活几年,朝上见了他,我自会问他要,取了回来你再拿去抄和藏。他要是不还,也不打紧,我再重头写便好。都是小事,不用忧心。”一语未了,门房秦大爷来报:“城北护军任安任大人来了!”

司马迁皱眉道:“他来有什么事?”

原来这任安早年间与司马迁有些往来,言语间也互称知己,两人虽说是交好,却始终没好到惺惺相惜的境界。后来司马迁见其人过于钻营俗务,心中便生出一些鄙薄之意。尤其去年任安巴巴地写了一封书信来,横征竖引的,非要劝他一是改了性子,二是要发挥天天跟着大王的优势,替“贤达上进”们多多美言,好扩充自己的人脉。信没看完,司马迁便朝着信呸地一声吐了口水,命人拿去烧掉。两天后给任安发了一封只字没有的回信,意思很明白了,非为同类,一个字也不想跟你说。今天他还找上门来!

来了也好,就当面说个清楚,反正我是要死的人了,就告诉告诉他,我是何等样人!司马迁整整新贴的胡子,迈腿往外走,一面说:“请到堂屋相见。”

这边司马迁才落座,那边秦大爷领着任安就进了屋。任安身着便服,进门便笑:“子长兄!”

司马迁站起来,抱拳拱手:“少卿兄!”

“路过!”任安坐下后抬起一只手来说:“一个朋友,请我在冲天阁吃饭。下楼路过哑巴弄,想起子长兄,专程拐进来瞧瞧。我估摸着兄不在,临门闻闻兄的气息,回去思念也有一些寄托。谁知竟然见着了,可见是天大的缘分!怎么此时兄不在宫中陪伴大王,有暇在家高卧?”

司马迁心想,难道消息走得这么快,连他也知道了我被大王难看掉了明天就杀头,匆匆赶来奚落我一番?哼,我堂堂一个司马迁,说话还需要遮遮掩掩么:“大王和三公子说要改六韬,我说改不得。大王生气了,约好明日来取我狗命,让我今天先回来休息整顿,这不才吃了午饭,你就来了。”

任安惊讶之余便是叹息,接着埋怨司马迁:“老哥啊老哥,怎么就是不吸取教训!让老哥你谨言慎行,好好侍奉大王,得空推贤进士,如此大王高兴,贤士相趋,一来可光耀门庭,二来日子也不至如此寡淡,皆大欢喜的事,怎么到你这里就这么难呢?你到底是对世界有什么深仇大恨要与整个世俗为敌?”

司马迁端起茶碗,一面让任安:“少卿喝茶,”放下茶碗笑着说:“我就这种人,道理都懂,就是做不到。有的人天生就是硬骨头,断得,碎得,就是弯不得。再说我一介罪臣宦官,活在世上已是累赘,老乡邻居们见我就躲,背地里什么舌根不嚼。我没躲进深山就已经很好了,抛头露面出风头的事,不适合我。我和李陵虽然同朝为官,但少有往来,关系跟你我比起来,那是差得多了!但我知道他人品好,不徇私枉法,不中饱私囊,颇有国士之风。大敌当前,李陵身先士卒,带着五千步兵深入敌后,斩首四万多,逼得对方单于调集倾国之兵来围他。这是多大的英雄!最后等不到援兵才被活捉了。当兵的就该死在战场上?被活捉就是叛国吗?”

“子长兄执着啦!”任安笑着接过话来说,“庙堂之上,向来非白即黑,哪怕浑身洁白,沾了一丁点儿的泥,再想洗干净是不可能的了。岂不闻宁杀三千不漏一人。你死我活的时候,是容不下你这等朴素情怀的。李陵被捉是事实,在那边高官厚禄也是事实,他的本心是什么谁说得清?如果他这都不算叛国,这对那些真正叛国的人来说不公平,对那些还没来得及叛国的人来说,更不公平!”

“所以就要杀他全家?!”司马迁愤然道。

“诛他一族是合乎法理,要怪只怪他自己贪生怕死,李陵老家的人都以他不能死节而累及家族为耻呢!”任安不紧不慢地说,见到司马迁生气,他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

“人多又怎样?!”司马迁声音变得铿锵有力,砸在地上铮铮而响,“一万个愚昧龌龊之徒同声共气,依然是卑鄙下流的;一万个蝇营狗苟之辈遮天蔽日,依然是低劣无耻的。”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任安见司马迁作颜作色的,心里也动了气,“子长兄如此高洁,怎么路倒越走窄了呢?”

“是,”司马迁冷笑起来,声音中透着不可言状的悲愤,“我是不男不女了,我是穷途末路了,人终有一死,有的人死了,就像一个屁消失掉,轻飘飘的,毛一样!而有的人死了——”

“比如说子长兄你死了,”任安瞪着司马迁,抢过话头来说,“怎样呢?”

“比如说我死了——”司马迁一时愣住,心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但我真的就是我所以为的那样?后人真的会记住我,怀念我,为我的死悲痛欲绝,如失一座大山吗?

轮到任安冷笑了:“你不会以为自己的死像泰山一样沉重,压得世人喘不过气来吧?哈哈哈哈!”笑罢拿起茶盅,漱口,喝茶,说,“有的人不慎走错了路,站错了队,说错了话,说运气不好,说一时糊涂,也罢了。有的人,犯了错误,不惜辱先绝后承受宫刑,换来的性命不说好好珍惜,还这样肆意任性挥霍掉了,实在是天大的笑话。可笑啊可笑。”

司马迁勃然大怒,撕掉嘴上的胡须,吼道:“我受此大辱,早就不想活了,今天能我再雄起一次,愈发死而无憾!想我一个没鸡巴的东西,却是全天下最有种的人,这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说罢砸了茶盅拂袖而去,到了屋外,余怒未尽,大爆粗口曰:“也哉!”

司马迁怒步冲冲,一脚踩下,连房檐都要颤巍巍,都要抖一抖了,来到书房,见里面已经腾出一半的地,想是已经已经拉走一拨了。杨恽还在校对标签和清单。见司马迁满面怒容,忙上前询问:“舅舅,又怎么了?”

司马迁故作轻松一笑:“没什么,刚和一世俗之人争辩了几句。”司马迁在书案后坐下,问杨恽:“舅舅脾气如何,是不是很犟,不近人情,不可理喻?”

杨恽下巴往前伸,仿佛一个地包天的兜齿儿,鄙夷地说:“舅,不是我说你,你就别自降身价了,那起东西,压根就别把他们当人,还淘那气受!清清静静地写文章,别搭理他们!”

“写文章,也得有三寸气在,人要是死了,就什么都干不了了。”司马迁长叹一声,“我是过于意气用事了!”说着细细回想适才与任安一番口舌,心中不由得自悔起来。接着呆想:“世俗者,世间风俗也,约定俗成不知几百万年,自有它的道理。少卿以此劝我,本是一番好意,我又何苦冲他来劲。”司马迁越想越觉着自己反应过度,坐如针毡,遂起身往堂屋中来,想着说几软话,赔个不是。走到门口一看,人已不知哪里去了。喊过门房,秦大爷说:“任大人走了,临去步履匆忙,嘴里还哼哼着呢。”

司马迁摆摆手让秦大爷退下,自己在院中来回踱步:“死,还是不死?已经由不得我了!既然由不得我,操心也无用,不如泰然处之,老老实实等着吧。只是不要殃及无辜,该散的都散了吧。”司马迁一叠声大喊,唬得后院老婆子带着小丫头地冬着急忙慌地出来:“要死了,你个老东西!什么事催命鬼似的?”司马迁转身就院角磨盘上坐了,说:“你跟我一世,没享什么福,上次我差点没死,连累你也吃苦,这次可能逃不掉了,好在我事情已经做完,也没什么牵挂,有人要杀我,我把脖子送上去就了了。你收拾收拾,出去城外躲几天。杀一人还是诛一族,全看人家心情。你长这么磕碜,要在这肯定难逃一刀。”司马迁说着挥了挥手,“走吧!”

老婆子五十多岁,也不算太老,张嘴骂了一声老疯子,转身又往里屋去了。没多少功夫,地冬便斜挎着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袱,手拎着一个竹篮子匆匆出来,路过司马迁时说了句:“老爷保重。” 等不及司马迁回上一句,又几步走到院门口,冲门房里的秦大爷喊:“你走吗,夫人说了,明天官府来抄家,见人就杀。让我喊你一起走呢!”

秦大爷和地冬相搀着才出去,门外又有几名光膀汉子连擤鼻涕带吐口水地跨过门槛,径直往书房去。司马迁迈步走出来,见外面停了四辆独轮车,两架马车。太阳已经西沉,巷子里早就阴了。司马迁站在门前看着他们把自己辛苦写成的书稿一捆一捆地码在车上,这就是永别了。司马迁心中一酸,又忙忍住,心中恨恨不已,自从受了刑,性子越来越娘了,这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这时外甥杨恽出来,又嘱咐几句。等人和车都走远,司马迁这才长出一口气,负了手,转身跨过门槛,才进到院里,就见老太婆也正倚着堂屋的门,往自己这边呆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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