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薛家河的头像

薛家河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11/06
分享
《幽野传》连载

第一十八章 宝亘王

可能是前几天高兴太过,快乐的阈值越攀越高,再想开心就更难了。宝亘王从睁开眼皮就闷闷的,尽想不开心的事。石蜡你什么时候死,宣姜你什么时候死,这些人老跟我作对。好心做块匾送去,竟然不要,不要就不要呗,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什么关注民生啦,莫要做表面功夫啦,不要以谎言治国啦,什么话嘛,你懂什么呀你个老东西!宣姜那泼妇也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只要她敢回来,不给削成人棍算我不是爷们。真叫人烦呢,怎么这些人好好的日子不过,老想着跟我过不去。

宝亘王的身体陷在软榻里,双手托腮,看着秋雨淅淅沥沥从天井漏下来,一股难言的愁绪挥之不去,像涌上来退不下去的潮水,就快将他淹没了,他就要窒息而亡了。

“大王,”贴身老太监齐何忠凑上前,“太子来了。”

他来干什么,宝亘王从忧愁中奋力昂头,露出脑袋来,斜着眼,愣愣地看着齐何忠,“他来干什么?”

“这个奴才可不知,”齐何忠笑眯眯地说,“冒雨来的呢,要不见见?”

那也只好见见了!宝亘王整个人从潮水中爬上来,像上岸的狗一样,他也站起来抖抖身子,换个姿势再坐回去。

如果时间往后倒一点点,我们就能看见卫伋冒雨来到天一殿,在屋檐下解了蓑衣,脱了油靴,掸掸身子,转身冲屋内小太监书其点点头。书其忙弯腰回礼,转入后厅去,一会儿又悄悄走回来,对太子卫伋躬身一拜:“大王请太子进去。”

来时卫伋就想好了,自己的父亲,再怎样都是父亲,纵然不值得,也该去爱,谁叫他是父亲呢。进了殿,离父王越来越近,心就越忐忑了。刚还无畏的大爱情怀,就一点点地在沉闷的空气中变得不那么坚定,不那么坚决了。卫伋在最后的几步里展开想象的双臂,一会儿明月清风,一会儿红日流霞,爱,又沸腾了。

“父亲。”卫伋低头恭敬地喊了一声。

“父亲?”宝亘王觉得自己被气笑了,于是笑了,用鼻子一哼一哼地笑,最后又哼一声:“父亲!”

齐何忠当着宝亘王的面,光明正大地冲卫伋使眼色:“叫父王,快,叫父王!”

“父亲。”卫伋又恭敬地喊,要是普通的正常人,定能从他声音里听出浓浓的赤子情,只是宝亘王何许人也,身处权力之巅,人性泯灭多年,儿子算什么,面子才是最要紧的。

“好,好!”宝亘王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心想我说我怎么要弄死你呢,原来你是真该死呀!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东西,肯定不是我的种不好,一定是夷姜的地不好!宝亘王一番切割,整死卫伋的想法更加坚定了。这不是一时冲动,恰恰是为了修正年轻时冲动犯下的错误。

只要我对一切投之以善良与爱,锲而不舍,哪怕你铁石心肠,也会有融化的那一天。看,父王他都说好了。“父亲,”卫伋接着说,“听说您曾和大臣商议要如何取我性命,儿子不孝,让父亲为这种小事操心,岂有不日夜惶惶而心怀惴惴焉?”我的命本就是父王给的,他现在要拿回去,我又有何话说?为人子,为人臣,不能回报父亲和君王的恩德不说,还尽惹父王不开心,像我这样地苟活人世,也真是没谁了。死了吧,死就死了吧。“儿子本要一死了之,但想起儿子的命,儿子的身都是父亲生、父亲养的,未经父亲恩准,不敢冒然屠戮。今日来,就是请父亲示下,请父亲准许我自戕,父亲巍巍之德,儿子来世再报。”说着,泣不成声。

大胆!我要杀你这事儿还只处于预谋阶段,我都没告诉你你就事先得知了,这安的什么心?“你在监视我,你在威胁我,翅膀是真硬了,我倒小瞧了你!”宝亘王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和音量,“不过你也小瞧我了,我什么都怕,就是不怕别人威胁我!今天好歹让你见识见识,老子的威风!”说着撸袖子上前,揪住卫伋的头发挥拳就打。

卫伋泪眼正朦胧,忽然一只大手迎面抓来,发髻就被攥在手里了,除了疼以外,还能感知的是一块头皮被扯起,似要离头顶而去。紧接着咚的一声,那是自己的脑袋在大手的努力下撞在青铜包裹的柱子上了。疼就不说了,还有一阵酥麻,脑袋就像一面被刚敲过的锣,嗡嗡地震动,舌头来不及收,都要被牙齿咬穿了。拳头砸在脸上,脚落在胸口上,这些都不太疼,最疼还得说是一开始头发被揪起那一下,那不只疼,还让人感到害怕,因为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拳脚是不怕的,你打吧,反正我的命是你给的,打死正好还给你。

宝亘王累了,爬回宝座,瘫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吸气,大声大声地喘。打个人这么累,是真的老了!你看看,你看看,他还动了,又起来了,一点事儿没有。我他娘的白打了!真是个孽障!

“父亲,”卫伋趴在地上鼻子血流得滴滴答答的,忙抬起一只手来接住,唯恐把地上弄脏了又惹父王生气,“父亲年纪大了,以后打人这种事就交给卫士吧,何苦亲自受累。”说着另一只手撑地,两只膝盖往前收,就不再是趴着,而是跪着了,跟着往前膝行两步,“儿子不善言辞,惹父亲生气挨打是应得的,而害父亲如此劳累,罪过就更重了。但是儿子不得不为自己辩解一下,父亲您误会儿子了。儿子从未监视过父亲,更没有威胁的意思。儿子所说,全是肺腑之言。”

“还说你没监视我,那我要弄死你这事儿,你是如何得知的?”宝亘王看着跪在地上一坨脓样的卫伋,心里说不出的厌恶,心说跟老三比起来差远了。

“不是我呀,父亲!”卫伋的眼泪又出来了,这不是悲伤的泪水,这是感动的泪水,一个深深地热爱着自己父亲的儿子,被自己的这份深深的爱所感动而流下的热泪。“照理儿子不该说出来,但儿子的命终究是父亲给的,儿子就是父亲的一部分,没有什么人能比父亲还要亲!是右公子职叔叔买通了齐总管,打探了消息告诉儿子的。父亲,他们也是为儿子好,您可千万别怪他们呀!”

真是人在旁边站,祸从天上来,齐何忠咕咚一声跪下:“大王,绝无此事,绝无此事!”磕头如鸡喯碎米,暗中叫苦连天。心说老子呀老子,我招你惹你了,你卖我干啥呀!

宝亘王从宝座上起来,伸手将齐何忠拉起来:“你也别说没有,有没有我是向来知道的,我可曾追究过?做人要宽容,做一个帝王,更该如此嘛!”说着转身冲卫伋厉声骂道:“人家老齐不过挣个零花钱,你都要坏事做绝断人财路,你还有没有人性?右公子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唯恐你有不测,你趴在这张嘴就把人卖了,你还是不是人?我们卫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东西?你活着世上,天理不容!”

正骂着呢,那边屏风后转出一个厨师模样的汉子,双手捧着托盘,大步流星走来。宝亘王停下来瞪着眼来看,心说这是谁呀,看着脸生呀。就看齐何忠,齐何忠也纳闷,这是谁呀,看衣着是个厨师,怎么一个厨师能端着菜直入天一殿?怎么回事!齐何忠才要开口,就听来人声如洪钟了:“大王,请吃鱼!”

吃鱼?这不朝不昼的,为何要吃鱼?“吃什么鱼?”宝亘王不由自主地脱口问道,说出来不怕笑话,这汉子的气度实在让人折服。八字眉,络腮胡,额凸腮鼓,鼻大眼深,眉宇间一股凛冽之气,叫人看着就怕。

“我乃专诸,深耕做鱼二十年。今日请你吃鱼,乃是你的荣幸!叫吃就吃,哪来那么多废话!”专诸是个急性子,话不到三句就得发脾气。以往生气要干嘛说不清楚,此情此景是非要喂人吃鱼的了。只见专诸一个箭步上前,双手从托盘底下拿开。从这个时间点开始,就有些眼花缭乱,首先大家顺着专诸的左手去看,喏,他的左手已经薅住宝亘王的前胸;再看那没人托着的鱼,被盘子粘着也要往下掉,却被专诸的右手一把抓住鱼尾,直挺挺地就往宝亘王胸口去,好像那鱼不是鱼而是一把短剑。宝亘王人是吓呆了,眼睛还好使,看见那黑洞洞的鱼口中赫然有一道剑锋,鱼肠剑!

危急关头,卫伋缓缓起身,站立,迈开从容的步伐,向父王奔去。卫伋想起了许多,想起伟岸的父亲的身躯,想起慈祥的父亲的笑脸,想起父爱如山,想起血浓于水。父亲,我最最亲爱的父亲!专诸是伟大的剑客,他的剑是比人的眼睛还要快,可是再快的剑,又如何能比得上一个儿子对父亲真挚的爱。结果和你想的一样,卫伋替他宝亘王挡了一剑,连剑柄都塞进去了,卡在肋骨间,怎么也抽不出来。

两旁的卫士这才赶来,将专诸按到,正要立毙当场,宝亘王忙拨开身上的卫伋制止:“不急,不问出是右公子卫职派来的,就不准他死!拉下去!”说着又看了看躺在脚下的卫伋,好像没中要害,脑海一道电光闪过:难不成是苦肉计?又冲架着专诸离去的武士们喊:“若能问出是太子指示,也行!”

齐何忠冲上来,看着地上躺着卫伋,急得直哆嗦:“这可如何是好!”

宝亘王看着地上的一滩血,皱着眉,说:“还能怎么办,赶紧洗干净!”说着一甩袖子,令:“移驾绘声殿!”

卫伋躺在地上侧过脸,见父王脚底板沾着自己的血,每踩一步都要留下一个红红的脚印,心中莫名愧疚起来,为何要流这么多血?终究是弄脏了父王的地板砖了。

齐何忠一跺脚,指着几个小太监连连下令:“你,去喊右公子来。你,去喊太医来。你,过来看着太子,让他别乱滚。这血流的!你们几个,回头记得地板洗干净,但有一点血渍,各自小心脑袋!”说着慌慌地跃过那摊血,小跑着追了出去。

我怕是不行了,死前能替父王挡一刀,真真是死得其所。父王谦逊仁爱,怎么还会有人要来行刺呢,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可惜我就要死去了,不然我一定会查出幕后主使。父王刚说是苦肉计,怀疑是我干的,幸好,幸好,等我一死,这嫌疑自然就洗脱了。父王还说是右公子职叔叔干的,唉,这我就不知道了。职叔叔对我是真好,可惜生我的人不是他。叔叔再好,终究不如父王亲呢。天好像黑了,是灯灭了吗,啊,现在还是白天,怎么黑了?

卫伋被摇醒,耳畔依稀的呼叫就真实起来,听出来了,这是叔叔啊。卫伋缓缓撑开眼皮,只见右公子满脸泪痕地喊着自己的名字,奇怪,他怎么这么伤心呢,我又不是他儿子。卫伋的耳朵越来越灵敏了,右公子的话一字不落他全听见了。“你怎么这么傻,你跑这儿不是送死吗?都说了他想弄死你,你怎么就不听呢!怎么就这么傻,我的傻孩子!”

“叔叔,”卫伋努力昂起头,“刚有个叫专诸的厨师来刺杀父王,是我赶上来挡了这一剑,叔叔可不要错怪了好人。”

右公子仰天长叹:“愚不可及!你替他挡什么?愚不可及!脸上的伤呢?”

卫伋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一心等死。

右公子又叹息一声,说道:“你不是还惦记着宣姜吗,要是就这么死了,她回来可怎么办?”

卫伋的眼睛豁然睁开,一把抓住右公子的手说:“我来就是想告诉父王,我愿意以我的死,来替宣姜赎罪。可是话还没说完,刺客就来了。叔叔,你去替我向父王说说吧,好歹让父王放过宣姜。”

右公子拍了拍卫伋的手:“你们三个人的事儿,旁人不好插嘴的,还是你自己去说的好!”

卫伋沉默半晌,点点头,转过来问太医:“我还有救吗?”

太医站起来弯腰一躬身:“回太子爷,刀子虽然捅进去了,但未及要害。只要太子爷不再说话,闭目安神,待老朽拔出利刃,缝合伤口,敷以白芨、三七、紫草白茅根等止血生肌的草药,抬回去不要胡思乱想,卧床悉心调养数月,便可愈合如初了,当然,疤还是要留一道的。口子太大了嘛。”

右公子却不放心,把老太医拉在一旁问:“流这么多血,都没事吗?”

老太医叹息一声,低语道:“要是寻常人,早就咽了气了。可是太子不是常人,他是那行走的尸肉,血流干都不碍事的呀!”

右公子听了,不禁愕然,呆立许久,弯腰拾起老太医才拔出的鱼肠剑,看了一眼闭着眼皱着眉头伤口正在被缝合的卫伋,转身慢慢踱去。外面雨已经停了,松动的石头踩上去溅出混黄的水,右公子的腿上湿了好几处。出了燕池门,正要上轿,忽听身后步履声急,回头看时,只见御厨装扮的汉子,八字眉,络腮胡,额凸腮鼓,鼻大眼深,半张着嘴,哼哧哼哧飞奔而来。右公子吃了一惊,心说此人必定就是那个什么专诸了,看样子他是打翻卫士逃出来了,他为何冲我来,是要来夺回他的宝剑吗?

“壮士,”右公子听见身后呐喊声四起,一撩自己的轿帘对专诸说,“里面请!”

专诸看右公子不像坏人,情急不及多想,一猫腰真的就钻了进去。右公子把鱼肠剑拢在袖管里,命人起轿,自己跟着轿子晃悠悠打南门出了宫,沿着南大街穿过两个胡同,右拐进入凰飞街,再走一箭之地便是自家府邸了。请出壮士专诸,专诸纳头就拜。右公子上前搀扶,专诸起身见右公子手里拿着自己的剑,二话不说伸手便夺了去,喊一声:“大恩不用谢,告辞!”

“壮士留步,”右公子忙微笑挽留,“既然到了寒舍,何妨进屋一叙。”

“也好,”专诸把剑插进靴筒,“就让你蓬荜生次灰!”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来到内书房,右公子在自己书案后坐下,命人上茶。专诸四面墙壁乱看,说:“你应该是个大官,为啥救我,你肯定是想造反!”

右公子苦笑着摇摇头:“我是大王的弟弟,太子的叔叔,就算造反也不是为自己,年纪大了!要是太子顺利上位,我比谁都高兴!”

“哦?”专诸找个凳子坐下来,两手放在膝盖上,肩平腰直,一看就武功高强,“太子为何不能顺利上位呢?”

右公子似乎在冷笑,似乎在苦笑,说:“刚才你怎么失手了?”

“被一个人用自己身体挡住啦!”

“你知道那是谁?”

“谁?”

“他就是太子!”右公子站起来,从书案到窗户踱了几个来回,“要是大王对他好也罢了,可是大王一心想弄死他!我听说,大王临走还以为他玩的是苦肉计,以为你是太子找来的呢!”

“哈哈哈哈,笑死我也,哈哈哈哈,笑死我也!”专诸从凳子上蹦下来,两手捂着肚子笑开了怀,“为何你们卫国人一个比一个傻,一个比一个傻呢?”专诸笑完又哎呦一声,好像把肚子笑疼了,“我怎么会是卫国人派来的呢,你们卫国大王的外甥给他母舅写了一封绝密函,我家主子觉得此信关系家国安危,让我追来把信夺回去顺便把信使给杀了。”

“你家主人是谁?夺信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杀信使,杀信使就杀信使,为何还要杀我们大王?”

“因为这封信很重要!”专诸脸上忽然闪出浴血奋战、保家卫国般的坚毅和神圣,“绝对不可以落在你们大王手里,如果他看到了信,就必须死!至于我家主子,无可奉告!”

“那你怎么知道他看到信了呢?”右公子心说多少年了,不管哪里来的信,都是先送到我这里的,再由我直接送去天一殿的,没什么信是可以越过我直接送给大王的。

“我饭都在马背上吃的,两个晚上加起来都没睡够一个时辰,沿路都没见信使的影子,只能是他比我跑得还急,信已到了卫王手里了。所以我就想了妙计,混进王宫,找到厨房,杀了几个厨子,穿了其中一个的衣裳,把鱼肠剑塞进鱼肚子,两面煎了金黄,加点水,撒了葱花和盐,起锅,打听了卫王在哪,一路就去了。千算万算,谁想到半路杀出个太子来呢!太子死了吧?”专诸抬头看了看右公子,吓人的丑脸上露出一丝歉意。

“他没死,放心吧,他得了一种不砍掉脑袋就死不掉的病!”右公子神色落寞,眼睛呆呆地看着书架一个蜘蛛网,眼珠儿半晌没动。

“我先走啦!”专诸站起来搓搓手,“那啥,大恩不用谢,你记在心里就行,告辞!”

“等一下,”右公子回过神来,“你要去哪儿?”

“我差事没完成,还得进宫做条鱼给大王吃!”

“你现在回去不是送死吗?”

“任务没完成,我也没脸活在世上,与其在耻辱中自裁,不如血溅王宫来得痛快,名声也好,说不定还能名垂青史哩。反正都要死,这样死后还能留名,多划算!”

“要不说傻子太多,青史都快盛不下了!”右公子轻轻嘀咕两句,摆摆手不想再管了正要由他去,忽听得屋外有人回话:“老爷,南门外天听司转来一名齐国信使,说有一封密函要直递大王。”

右公子笑出声音,说:“看,你的信使现在才到呢!你稍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说着抬脚出门,一面对屋外人说:“带他来外书房。”转身一看,专诸也跟了来,便瞪眼道:“你回屋去!”

专诸脸一甩说:“我一定要看看他穿啥衣服,长啥模样,是怎样从我眼皮底下混过去的!”

“那你不准说话,更不准动手!”

“我就是你的贴身奴才。”

“既如此,且随我来!”

二人顺着抄手游廊穿过内院,从西面月门来到外院,沿着中间碎石甬路,再出一道门,右手边就是外书房。进屋后右公子在正中太师椅上坐了,专诸立在一旁,少顷窗外脚步声近,门帘撩起,青衣小幺闪在一旁,进来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斜戴瓜皮帽,进屋就笑。

“哎呀呀大人!”贾老四一面打躬一面向前,“我一见您的面儿,就给您非凡的气质给熏服啦,天下诸国王公贵族成百上千,像您这样富态高贵的,怕是找不出十个来!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专诸皱起眉头,心想这马屁精,没在路上杀了他真是我的失职。一会儿等他从这府里出去,前脚他迈出门槛,后脚我给他一刀,高低宰了他。从此乾坤朗朗,少一丝马屁,多一点清新,嗯!

“好说,好说,”右公子下意识摸了摸额头的皱纹,“请坐!”

“不敢,不敢!”贾老四嘴里说着话,屁股就朝一旁的太师椅靠去。

“信在哪里?”

“大人,小人受我家公子所托,信一定要直接交给卫王手中,而且要等拿到大王的回信才能回去呢!”

“别娘的废话!”专诸上前一步,厉声叫曰,“大王岂是你这等村夫说见就见的,万一你书信里藏了一把利刃,意图行刺呢?赶紧拿出来,要我动手就不好看了!”

贾老四一哆嗦,本就没坐稳的屁股从凳面上滑落,扶着椅子站起来那眼去看右公子,却见右公子一声不吭,似乎在纵狗吠人。唉,人在屋檐下,好话说再多都不管用啦!贾老四解开前胸的纽扣,手伸进去,从贴身布衫里掏出一个牛皮袋,打开抖出两块薄薄的木片片。

专诸一个箭步上前,夺过木简就要往张开的大嘴里塞。

“且慢!”右公子大叫着站起来,“先拿来我看一眼!”

“那可不行!”专诸把木简从嘴里拿出来好说话,“夺信杀人是我神圣的使命!”

“先给我看一眼,也不耽误你夺信杀人。”右公子说着就走到跟前,“大恩不用谢,你说的!”

专诸愣了愣,支吾道:“那你看完了要还给我。”忽然转身跨出一步,伸手揪住拔腿正要逃走的贾老四:“你先好好呆着!”

右公子接过信来看了看,丢给专诸:“这就是你说的事关家国安危的绝密函?”

“咋了?”

“还咋了,你自己看吧!”

专诸把木简递给贾老四:“你给我念!”

贾老四接过木简,心说你自己看不就行了吗,干吗非得我念, 莫非你不认字?念就念吧,谁叫如今我为鱼肉人为刀殂呢。于是念:

“卫晋你给我听着!自从外婆过世,派给我的痱子粉是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了,继而没有了!何其之叫人怒发冲冠也。有道是,投桃报李,其情也长;一毛不拔,滚你的蛋吧!从今往后,一刀两断。你不再是我姐夫,更不是我舅舅。你就一个傻——什么字看不清,此致,干你先人!”

“这写的什么呀?”专诸瞪着大眼睛问。

“写的什么呀?”贾老四也问。

右公子走上前,走到两人中间:“这就是个小孩子嘛,谁写的?”

贾老四说:“我家公子写的。”

“你家公子谁呀?”

“我家公子小白。”

“原来是那个没用的小白呀,”右公子叹了口气,“他也是我外甥!”右公子从贾老四手里接过木简:“好了,我还以为多大的事,你们都走吧!”

“可是我夺信杀人的神圣使命还没完成呀!”专诸摊开双手说。

“信你已经夺下来了,这不是还没到我们大王手里吗?杀人杀人,大王差点被你杀了,太子已经被你杀了,还嫌不够么?你还想怎样?就为这么一封孩子气的书信?”

专诸想了想,管仲为了这么一封信就派我来,未免太小瞧我了,可恨!这个送信的虽然爱拍马屁,但事不关家国安危,也罪不至死,由他去吧。我还是回老家发展,外国人太坏,妈的!想到这冲右公子一抱拳:“大恩不用谢,他日用得着我,叫人来吴国找我,告辞!”说着人往上一蹦,人自屋顶窜出,施展绝世轻功,一路踩碎瓦片而去。

贾老四看那凶恶之人去远,便知平安了,跪下冲右公子磕了头,转身要出去。

右公子在后面喊住他:“不是要把信亲手交给大王吗?那就走吧!”

贾老四咕咚一声又跪下了:“大人,我来得匆忙,信也没来得及偷看,要是知道里面尽是这样的话,我打死也不敢来呀。大人,你放我一马,让我走吧!”

“这就由不得你了,”右公子喝道,“来人,绑起来!”

右公子带着人又从府中出来。自己上了轿,后面家丁押着贾老四,进宫往绘声殿来。

“大王哥哥,恭喜恭喜!”右公子进门就喊。

宝亘王正听人吹埙呢,见右公子大呼小叫闯进来忙止住乐声,回过头来道:“是三弟呀,喜从何来?”

“刚刚天一殿大逆不道的阴谋刺杀案告破啦!”右公子在宝亘王最近的一张席子上坐下,“猜猜,谁干的?”见宝亘王瞪了半天眼没吭声,右公子便冲殿外喊:“还不带上来!”

贾老四被带上来往这边的功夫,右公子从怀里掏出两名木简,递给宝亘王:“看看,谁的笔迹?”

宝亘王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眉头皱成三根线,看不出来也不说话,只做沉思状。右公子说:“不如问他!”说着抬手一指贾老四。

宝亘王眼前一亮,似乎是冲下龙椅,一把揪住贾老四,劈头盖脸就打:“说!哪个外甥?哪个小舅子?”

也不能怪宝亘王,大小妃子那么多,姐姐妹妹那么多,鬼才拎得清哪个外甥是哪个小舅子呢。

贾老四鼻血都流到耳后根了,一面忍着疼,一面逢迎道:“大王,厉害呀,刚那一巴掌打的,我是眼冒金星耳朵嗡嗡嗡呀,您再看我的鼻血流的,大王,您这几下打的,可真是打出了空前的水平,打出了历史的高度呀,大王,厉害呀,厉害!哎哟,好,打得好!哎哟,哎哟!”

宝亘王见自己打个不停他就夸个不停,就是不说是哪个小舅子,只好停手蹲在地上问:“好啦!你就说这信谁写的吧!”

“是您最最亲爱的外甥,齐国公子姜小白呀!”

宝亘王依稀记起有人来问痱子粉的事,“就因为痱子粉的事儿,他便派人来杀我,还嫌不解恨,再送封信来骂我?”

“大王,是小人先动身,刺客后发先至。他原是要杀我的,不知为何却要行刺大王了。这刺客右公子也见了,愚笨粗鄙没文化,不可用常理度之。”贾老四往前爬行,来到宝亘王的面前,双膝跪定,捉起宝亘王的手。打人也不顾及自己手,巴掌都红了!

右公子一拍面前案,哗啦啦起身,作色道:“一派胡言,分明都是你家公子心胸狭隘,挟私报复,辱骂大王诛心于先,鱼腹藏匕行刺于后。”说完又冲宝亘王叹气,“真是人不可貌相,咱们那最窝囊的外甥也会刺王杀驾了!”

“大王,不是咱公子干的,真的不是的,有为一包痱子粉绝交的,哪有为一包痱子粉杀人的?大王明鉴,明鉴呐!”贾老四心说天哪,没想到右公子这么坏,放走了刺客却把我拉来栽赃陷害,我这样的好人要被冤枉死了。

“哼,”右公子忿然作色,几步冲到跟前,“没人给他煽风点火自然不会,要是去了一个满心怨恨的毒妇,一番挑拨之下,什么事干不出来?”又转过来对宝亘王说:“这个外甥本来就蠢,你我都是知道的。”

宝亘王这才放下所有疑虑,狠狠地点头:“好,好,好你一个毒妇,真是最毒妇人心,不弄死我你是不肯罢手的了!”站起来踱来踱去,一时没了主意。

右公子见时机已到,忙进言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趁他齐国尚未发兵,咱先围了他的都城,打他一个措手不及!齐王一定慌乱,自然乖乖交出毒妇和小白,咱再不损一兵一卒地撤回来,多好?”

“言之有理!”宝亘王一拍手,“就按你说的办!”转过来命齐何忠:“还不去请三公子来!”

“且慢!”右公子忙拦住齐何忠,向宝亘王道,“大王哥哥,老三年纪轻,在家带兵玩还行,出门打仗,得派个成熟老练的才好呢!”

“哈哈哈哈,”宝亘王自豪地大笑起来,“三弟有所不知,我这老三最有志气,六韬都已经学到虎韬啦!虽说才学了个毛皮,就要改里面的内容呢,这是何等的气魄!派他去,我最放心!”

“才学到虎韬,感情六韬都没学完呐!”右公子大惊失色道,“不行不行,我看还是让太子去,不说六韬,刚出来的《孙子》他都开始研究啦!而且派他去,可以让他和毒妇反目成仇,断绝他们内应外合的可能。再说就刚才天一殿中他拼死救驾,足见他的忠心,政治方面还是可以信任的嘛!”

宝亘王笑着摇头不语,正没个开交,忽外面有小太监进来回话:“大王,民机大臣宁保国求见,说是带来一个木匠师傅!”

“还不赶快请!”宝亘王心情忽然又好了许多,冲右公子摆摆手:“出兵的事再议吧。”掉过头来看见贾老四了,喝道:“这个人怎么还在这儿,赶紧叉出去砍咯!”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