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搞了几个?”三麻钻进张养浩建在树上的小屋,一遍一遍地问,“真的一个也没玩?我已经二十七个了,等下就去找光华的婆娘,他们说光华家的表面老实,其实可骚了,又紧又滑,妙着呢。其实我觉得吧,下面啥样无所谓,要紧的还是脸。一直想问你,又怕你生气。他们说你是书呆子,我知道你自己是有想法的。你婆娘跟你可不一样,她床前天没黑就排着队。其实我也想去,又怕你生气,你会生气吗,我是说,毕竟我是你姐夫,虽然大家都离了,你要是在意就算了。”
“我不在意,你去吧!”张养浩鸟窝似的屋子虽小,两个人还是容得下的,但是三麻一来张养浩就钻出去了,在一根树枝上倒挂着,仿佛一只生闷气的猴子。
三麻噌地坐起来,钻出去,手缘着一根枝丫回过来又劝:“这样吃喝不缺,玩乐不愁,不挺好的吗,非想不开要钻牛角尖里去。”
“我跟你们不一样,没有感情就没有感觉,两人要是有爱——”
“你们读书人就是矫情,什么爱不爱的,还不是为了干这事。不是一直说要把她给休了吗,又后悔了?”
张养浩双手插入头发,十根手指在头顶交叉,用力压着头顶,嘴角滑过一丝丝痛苦的模样:“我以为她爱我,会比我爱她更深一些。我以为离婚后她会痛哭流涕,会痛不欲生地来找我。我以为她会后悔,会反省没有好好待我。谁想到竟是这样。”
“你真是读书读傻了,女人怎么会真心对男人,你姐对我怎样,我从没往心里去。男女就是场交易,以前一对一,现在多对多,更活泛了,多好的事!”
“我姐脾气是臭,但对你,我不知道,”张养浩心说你们不是有个女人就行了么,“虽说她鼓动全村人离婚,但是这些天看来,她也没和别的男人好过。”
“那是因为她没人要,谁会要她呀?村里的男人谁不恨她?”
“要不是她,你们哪有今天的快活日子。”
“哪有女人快活?又占了屋产,又有人排着队来伺候。我们只是大气,随遇而安罢了,都要较真,那还不和东狗一样,气死埋进红沙垄了,没必要我跟你说!不跟你说了,天要落雨了!”三麻顺着树干直溜溜滑到底,两脚着了地,抬起头大声问:“知道为啥要下雨啵?下了雨,才会又湿又滑,大鸡巴才好进来呐!”说完哼着小曲走远。
要下雨就下吧,反正我也管不着,不比早些年我还是山上的一只毛虫——也可能是一片树叶——不怕雨淋,现在我是个人了,热乎乎的人最怕淋雨了,趁雨没落下来,我先钻进我的窝,等下,万一这屋顶又漏水呢,摘几片大树叶吧,盖在身上盖在脑袋上,漏水也不怕了。就这样躺着吧,也不知会不会天黑,照说应该会,每天都有天黑,唉,不管了,先躺下,等天黑了再闭上眼睛,只能这样了。
张养浩闭上眼睛,世界弃他而去,留下许多让人倍感孤独的声音。风在树叶间流窜。野蜘蛛在潮湿里来回奔走,她要给食物们织一张美丽的陷阱。一团空气凝成露水,在叶尖挂了半天,终于惊呼一声滴落时,失去壳的蜗牛正沿着光溜溜的树干,在巨大的意念推动下,以不易察觉的速度往前行进。最表面的落叶和树枝上的形状上并无不同,只是颜色黄了,并有黑褐色的斑纹;下面是去年秋天的落叶,它们勉强保持着树叶的面貌,只等一个不经意,就要化作泥土;更深的下面便真的是泥土,这是万物最后的归宿。忽然泥土也痒痒了,一根迷路的蚯蚓正在热烈地拱动。她会不会想起我,张养浩痴痴地想,当别人在她体内拱动的时候。
可能我是个思想保守的人,张养浩在自己的叹息声里翻了个身,睁开眼透过一簇蔟痛苦的树叶,他看见许多屋顶都冒着绿色的烟,它们在天空汇聚一起,变成绿色绿色的云朵,缓缓飘动,缓缓地,飘动,又被轻风吹散,抖匀,天空像蒙了一层绿色的幔帐。一个思想保守的人是不能容忍别人睡自己老婆的,离了也不行。天什么时候黑,要等到何时。我就不应该回来,我就不适合留在张家山。等天黑再天亮,我就走,我就出发,走后再不回来。我不和任何人打招呼,你们忽视我,我就忽视你们,看谁把谁吓一跳。
好吧,张桂芳我还是要去跟她说一声。今天就去,现在就去。张养浩翻身起来,从小屋子钻出来,抱着树往下滑,弯腰拾起木棍,拨开荆棘白茅,沿着小径走了三十步,跳过一条水沟,再往下就是水田,田里是无人收割的水稻和蓬勃的野草。要是不炼金,这个时候田里应该是刚种下去的油菜苗,到了来年春天,就会是连成一片的金黄。这种景色不会再有了,张养浩心里嘀咕着,脚下已走过几片田坝,眼看就要过桥了。就算有,我也看不到了,明天我就走了。紫萱这个逼,操,怎么又想她了,不想她,我不要想她!张桂芳这蠢东西,唉,也不能说她蠢,她只是犟,当然,犟也是一种蠢,就像我,痴也是一种蠢。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蠢。
张养浩来到自家门前,正瞅见三岁的长毛坐在门槛上,两根黄鼻涕汇拢后在风里飘摆,心中忽然生出对张桂芳的感激。要不是张桂芳,这屋早被人占了。
“长毛你妈呢?”
“我妈勾引野男人去了。”
张桂芳从屋里冲出来,大声呵斥:“再胡说把你嘴打歪了信不?”
长毛嘴一瘪,要哭,张桂芳没理他,转向张养浩:“吃了吗?”
张养浩凄凉一笑:“现在谁还吃饭哪。”说着往灶屋瞥了一眼,惊讶道:“你不炼金了?”
“不炼了,没柴火。”张桂芳弯腰把长毛抱在手里,“我要带娃抽不开身,也没人给我送柴火。元狗带人在几个路口设了关卡,进山就要钱,我一个妇人,挑不动几斤柴。一个月到头炼的金子还不够上山的开销,每天带着长毛山脚转转,拾点别人掉下的树枝木棍柴叶儿,隔天烧次火,比不得别人家,大腿开一开,柴火排着队送进来,一天到晚烧窑似的。我长得又不丑,他们却一个也不来,可见是商量好的,成心的。”
“叔叔他,元狗他占山霸路的,就由着他?”
“有什么办法,他以公家的名义,带着一群走狗呢。”
“三权分立呀,你是首席呀。”
“妇促会早不存在了,这群婊子,打天下时个个朝我摇尾巴,如今江山稳固了,个个得了好处,谁还认我这个首席!你带来的紫萱也是个婊子,大腿开得比谁都勤。我知道你放不下她,你也别怨我。我的本意是让大家离婚,离婚后再慢慢处,彼此也尊重些,免得一些人仗着有婚约撑腰,耍起泼来没个底线。许多事一开始想着挺好,做着也挺好,到后面就越变越不成样子,完全背离了最初的设想。现在没人听我的了,个个恨我还来不及。”
“他肯定贪污了。”
“谁?”
“元狗。”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当个头头,不搞点钱他心里平整吗。盘古以来就这样,当官的不让搞点,你这说出去就让人笑话,人情世故你真是一点都不懂!”
“我不懂?”张养浩冷笑一声,还有我不懂的,“都吃喝不愁了,他要那么多钱干啥!”
“你说呢!”张桂芳瞪大了眼看着张养浩,难以相信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竟然说出这样的蠢话,要钱干啥?活着不就是比谁钱多吗?“活着不就是比谁钱多吗?不然呢,图吃图喝图睡觉?”
张养浩静静地盯着张桂芳,就知道你和他们一样蠢,一蠢万事休,说什么都没用了,就此别过吧!“我要走了,明天一早动身,以后就不回来了。”张养浩转过身,抬头看了看绿油油的天空,“我来就跟说一声。”说着抬腿要走,却又被张桂芳叫住。
“就甘心这么走了?不搞点金子再出去?难得摊上这样的好事,不是哪儿都能炼出金疙瘩。我们家虽没有,别人家可是车载斗量,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外搬。”说到这张桂芳眼睛红了,张养浩以为她要哭,却一直不见眼泪出来。张桂芳把长毛放下,自己坐在青石门槛上,看了一眼张养浩:“要是大家都穷,我心里也没这么难过。一想起自己是张家山最穷的,我的心揪着个地疼。再看看你!你又懒,本来你这样年纪的,正是干活的好手,一天不说七担八担柴火,三担总不成问题,一个月多少也能有点。成天游手好闲,有钱不去挣,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人要有志气!”
我没志气?张养浩愣了愣,我怎会没志气?我心怀天下情寄苍生!难道因为我太潦倒,不配牵挂百姓了?反正赚钱的事我做不来,总不能让我也和他们一样,也上山砍柴,向女人换一床之欢,再等着分金子?读书人的脸面还要不要了?既然容不下,我走还不行么,不配活在出生地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是,我没志气,你有志气,你多发财,好吧?”张养浩说着再也不看张桂芳一眼,往山里去时路过祠堂,踌躇了半晌,还是迈腿进去了,毕竟明天就走了嘛!
张养浩进去时,见东面挨墙放了一张梨木雕花床,宽三丈有余,床上似有三人,皆衣衫不整,倦意朦胧,想来刚刚有过一场厮杀。细看时,中间着红肚兜的正是紫萱,乌发白肩,脸朝外侧身而卧,一条光滑大腿搭在黑漆漆毛茸茸的肚皮上,这肚皮张养浩只一眼便认出,正是堂弟粑头的。另一人抱着紫萱的大腿,脸被遮挡了正愁不知是何人时,三人听见脚步都睁眼抬头看来,嗯哼,果然是三麻。
紫萱见是张养浩来,笑着腾出两手左右各抱了一个,转过来说:“你也来了?我也不坑你,你也别占我便宜,每月保底一百担,三天给玩一次,炼金收入我拿九成,剩下一成你们男人按奉献比例分。进山过路费自己掏,行情如此。这几天搞活动,注册免费,头天次数不限,现在能定下来的话,就脱衣上来,这还有位置。”说着床铺上拍了拍,斜眯了眼来看张养浩。
见张养浩呆立未动,粑头和三麻只当是他有意却放不下身段,忙殷勤来劝,一个喊哥,一个喊糠头:“来呀,一起玩,三缺一,可有趣了!”“对呀,这床大,又不挤,光躺着都舒服!”
要依着张养浩的心情,他立时就要把两人撕了。我不能气,不能让人看穿我的心,我要大大方方的,轻轻一笑地,把这事给遮盖过去。我就不应该来,真后悔,我为什么要进来,她本就是这种淫荡无耻的人。如果后悔还来得及,如果时光倒流回去,我一定一定,一定不跟她好,随便找个谁不比现在好?
“你们玩你们玩,”张养浩笑着拱手谢道,“她那里我是玩的不玩的了,这种事不说你们也知道,玩的就是个新鲜。总玩一个,那是多没劲的人才干得出的事!现在好了,托我姐的福,你们都自由了!话说回来,张家山本来就小,也没几个好逼。我一生做了了不少傻事,回张家山无疑是最蠢的。”张养浩忽叹了一口气,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拿在手里掂了掂,扔向紫萱:“前年在酒店你就问我要,我说到了张家山再给你。后来有一次我说给你保管,你又嫌麻烦,明天我就走了,既然说了给你自然要给的,知道你现在钱多,要不要是你的事!”
钱袋落在被褥上,紫萱抬起脚尖将其拨至大腿根,拾起信手扔进一旁敞开的木箱:“这只是我应得的,另外你们家还欠着我一幢房——怎么,听不懂?核心逻辑是这样的:你们家那幢屋应该是你的,张桂芳一个出嫁之女,应该住在三麻家。通通离婚运动后,男人净身出户,张桂芳得的是应该三麻家的屋,而你们家的屋应该归我。”
“可是常年在外,屋子已被我叔给占了,是我姐她从我叔那夺了回来。这屋跟我依然没有关系。”
“这是你的家事,与核心逻辑并不冲突。”
“而且三麻家也没屋,你让她住哪里去。”
三麻挠挠头:“我打小没爹娘,大伯把我养大的。”
“这是三麻的家事,与核心逻辑也不冲突。”
“什么核心逻辑,你的核心逻辑到底是什么?”
“核心逻辑就是,你姐现在住的那屋子是我的,我的!”
“你现在不是有钱吗,买个好的去,盖个大的去!”
“我的钱是我的钱,多或少都与你们无关,核心逻辑是你们占了我的,你们占了我的!”
“做人别太贪,不过你就是这种人,蝇营狗苟的东西!”张养浩两腮的肉被一股力量推动,不规则地扭动起来,样子极为可怖。
“自己看看自己的样子吧!”紫萱露出厌恶的神色,心说都离婚了还找上门吵,真是有病。
“把钱还回来,我不给你了,还回来!”张养浩觉得这一趟没白来,终于看清她的真面目了,“还给我!”
“滚!”紫萱示意左右,“给我打出去!”
粑头、三麻早已恢复元气,只等一场好战,谁想冲进一个糠头来,磨叽半天耽误时间不说,还惹紫萱生气,好好的氛围都给破坏啦,真是!这个糠头一根筋不说,还自视甚高,总和别人不同道,打是不可能的,拖出去是正经。两人对视一眼,交换了主意,下床靸了鞋,一人架一只胳膊,抬起张养浩往外走,一面好言劝慰:“消消气,夫妻一场总是缘分,好合好散,大家都欢喜。吵吵闹闹叫别人听了笑话。不知道的,还当咱们离不起这个婚,来找女人闹了呢!啊,咱别闹!都离了这么久了,谁还舍不得谁呢?谁离了谁都照样过!”
“鬼才舍不得她!我是马上走了,过来做个了断!呀,光顾着吵架,一句话还忘了说了,你们给我放开,放开!”张养浩挣开两人,扭身几步跑回来,见紫萱正合了箱盖在上锁。
“我只说一句,”张养浩抬手指了紫萱说,“你是我带来的,我现在要走,你要不要一起?当然去不去是你的事,问我还是要问一下的,别以后又落下什么把柄说我把人带进来,撂下就不管了!回个话,要不要跟我走?”
“滚!”
“好合好散,注意素质,你!妈!的!”
张养浩气呼呼从祠堂屋出来,张开双臂推开愣在路中的三麻和粑头,才走两步,又见迎面走来叔叔张元狗。张元狗的声音越过张养浩,准确砸向粑头:“要不要回家吃饭了?一天到晚女人胯里钻,有点出息吧!——糠头你下山了?来一起吃点。”
“你家还做饭吃?”张养浩诧异道,“不用炼金么?”
“我家不炼金,”张元狗笑着说,“我对钱不怎么感兴趣,另外我家里人都传统,仙气方是方便,就是没嚼头,我们还是习惯吃些粗茶淡饭。”
“讲究!你们家不差钱,想吃啥就锅里煮,别人家不行,锅灶得用来炼金呢!”张养浩本是信口一说,说完才发觉自己话里竟然有股酸酸的味道。
“谁还当真不差钱呢,你这个糠头,乱讲话!”张元狗做出愠怒的样子,好让人一看就知他是在假装生气,“也就是你呀,换了别人这样说话,我早生气了!”这时三麻已经返入祠堂,粑头已走在张元狗的前面,元狗便转了身,也不邀张养浩去他家吃饭了,连看都不看一眼了,只自顾自地说:“炼金不炼金,都是有安排的。别看现在乱糟糟的,再过两年就安耽了,不怕你蹦跶。还不就是开妓院的,核心资产还不是下面的洞洞,能用几年?没几年就松松垮垮了,无人问津了。要头脑没头脑,要力气没力气,到头来还不是男人的天下!”
说给我听的?张养浩愣了愣,说给粑头听的吧,莫名其妙。张养浩在村里游逛了一阵,等吸饱了仙气,便往山里去。走在阡陌小径上,看着一片片的荒芜的田地,张养浩开始怀念炼金之前的生活了,并陷入了深深的自责。要是我不出去,就不会在外游荡,就不会遇上紫萱,就不会把她带回张家山,就不会发现圣灵石,就不会有炼金,田地还会有人耕,锅也可以用来炒菜烧饭了。至于通通离婚,可能有,可能没有,谁说得准。张桂芳一句话说得对,一开始都挺好,越到后面越偏离初衷了。而既然我如此怀念从前,为何当初我又要离家远走呢?唉,怪不得她们说男人都很贱。
张养浩回到树上的小屋,钻进去躺下,夜像水一样漫上来。张养浩觉得自己是一只躲在水草下面的鱼,他悄悄地呼吸,轻轻地吐着泡泡。忽然下雨了,雨沙沙地落在树叶上,汇聚成水滴,滴滴落在张养浩的小小屋顶上,这屋顶不过是几十根瘦树枝,夹着几百片薄树叶,几根藤条缠绕, 简陋得很呢。很快张养浩的脸、脖子和肚皮都被冰冰凉凉的水滴击中了。“你为什么要住在树上?”好多人问他这个问题。反正他就是要住在树上,至于原因,他还没想通透,可能是生气,可能是赌气,可能是想再一次证明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反正不屑与他们为伍,他要耻笑他们。嗯,对,耻笑你们!一滴水砸中张养浩的心脏,顺势钻进去,化作一只一蹦一蹦的青蛙,害得他整个晚上心里都一跳一跳的。
终于捱到天明,张养浩昏沉沉地,是不是着凉了,要不要生病,可是说好了今天走,生病也没用。不生病!张养浩一骨碌坐起来,先得把小屋拆了,不能让别人尤其是三麻子来住。然后换个姿势下去,我早就想换个姿势了!总抱着树干往下滑,跟个二百五似的我已经受够了。我要像只猿猴一样在树林间窜跳,最后抱着一棵树的树梢轻轻落地。
张养浩三下两下拆了小屋,又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最后哐当跌落,在灌木丛里躺了躺,等疼痛好些了,才慢慢分开荆棘,钻出树林,沿着山脚径往隔世门去。
隔世门依山而立,见张新狗的儿子张养浩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地从山里走来,经过时还解开裤子尿了一泡,嘴里不知嘟嘟囔囔说了何话,提了裤子又往前,越走越远,直到不见。有腿就是好,想去哪就去哪。隔世门叨咕了一句又闭上眼睛,直到下一次有人经过再睁开眼查探。如此日复一日,两年间除了几户人家不断往外搬金子,倒没人敢往里运送什么,可见张家山在自己的守护下,是一贯的朴质无华。这一日秋高气爽,隔世门被那暖日一照,又在昏昏欲睡之时,只听得前方脚步声近,睁开眼又看见张新狗的儿子张养浩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地从山外走来。经过时又解开裤子尿了一泡,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说了何话,提了裤子又往前,越走越远,直到不见。
过了桥,站在山脑相夹的豁口,张养浩举目眺望,见西面山脚依然静悄悄地卧着一片村庄,村庄上空依然飘着绿油油的烟雾。张养浩的心境一下就回到两年前,似乎从未离开过,当初那股沉闷瞬间又回到身上了。妈妈的,张养浩抖抖身子,好歹先躲一阵子,等外面风声过了再做打算。回到村里不管谁问起来,只说生意失败,被人骗了,别的一概不说——也不知张桂芳怎样了,也不知紫萱——怎么又想起她来了,停!
张养浩走到池塘前时,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蹲在青石板上,正昂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张养浩想起小时候,也总蹲在这青石板上搓洗刚摘下来书青涩桃子,便开口冲小孩说话:“你爹叫啥名字,这毛桃吃了可是要长包的!”
小孩怯怯地喊了一声:“母舅!”
张养浩停下脚,定睛再看,果然是长毛。忙上前两步,把他拎起来往回走两步,放下后呵斥:“谁让你在这玩的?掉水里淹死你!你妈呢?”
“死了。”
“放屁!”张养浩大叫,再问:“你妈呢?”
长毛裂开嘴哭了:“死了。”
虽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张养浩觉得心里有块东西一点点往下沉,张养浩蹲下来,双手捉住长毛问:“怎么死的?”
长毛仰面朝天,哭得更响:“死了。”
张养浩拉着长毛往自己屋里去,才拐过天民家的屋角,却见粑头拿了一张渔网从屋里出来,见了张养浩,凝眉细看一遍,这才笑着迎上来:“糠头哥回来了?——长毛怎么又哭了!”
“张桂芳呢,你怎么住这里?”
“桂芳姐她死了——”
“——怎么死的?”
“就自己死的,长毛跟着尸体睡了一夜,第二天中午才跟别人说他妈睡不醒,没人给烧火煮仙气。等人进屋一看,都凉透了。”
见张养浩绷着脸不出声,粑头又说:“桂芳姐什么都好,就是气性小,总看不得别人有钱,越穷越委屈,最后把自己屈死了。人要想开呀,人想不开就可怜。长毛这么小,跟着他爹那个没出息的东西,也不晓得苦到何时是个头。”
张养浩不再理粑头,转过去低头问长毛:“哪里能找到你爹?”
粑头在后说:“三麻子在横沟堰下面搭了个棚子,离你以前树上的茅棚不远,要没给人送柴火,就该在棚里躺着了——晚上来我家吃饭啊!”
张养浩带着长毛走近时,三麻正对着一棵树尿尿。回头见了张养浩,脸上毫无表情,然后盯着长毛的袖子看了片刻,猛地窜上去给了一记暴栗。长毛高举双手,似乎手还不够长,摸不着被敲的痛处,只瘪了嘴,又不敢哭,两眼噙了泪花,看着三麻钻进茅棚消失,犹自对着门洞发愣。
张养浩钻进茅棚一皱眉:“你不是在外面尿吗,怎么里面这么骚?”
“白天外面尿,晚上里面尿,嫌骚就别进来。”三麻声音冷冷的,似乎不喜欢有人来打搅他,又像全世界都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张养浩站着四处打量,这是一个寻常汉子花两天时间搭起棚屋,下圆上尖。最高抬手便能摸着,最宽放一张床,床也是木棍茅草勉强凑就的,最上面垫一床露乌黑且薄的棉絮,几处还破了洞,丢在路边要饭的见了都不要。张养浩心想这穷和堕落还是大不同的。信手拉过一个木桩,垫在屁股下坐了,局促感顿失,便开口问:“怎么不去砍柴?”
半天不见回,张养浩又问:“现在玩了几个?”
还是不回话,张养浩忽然放大声音,喝道:“我姐怎么死的?”
三麻慢吞吞坐起来,说话前先冷笑:“怎么死的,有说她是穷死的,有说她是气死的,还有说她是郁死的,这都是扯蛋!她就是作死的。自作孽不可活。我多老实的一个人,放在身边当叭儿狗不好?非要带头跟我离,别人离了赚了金山银山,她离了她得了什么?大家新鲜劲过了,跟谁玩都一样,就各回各家,各找各自的女人了。女人一看,别人家的男人再不送柴火来,又看娃儿的面,十之八九都复合了。有那还想玩的,定了日子,成双成对,四个六个地疯,也不妨碍家庭和美。哪像我!我现在就想好好过日子,可是没人跟我过!你问我为啥不砍柴,砍柴我给谁送去?你问我玩了几个,告诉你我玩了二百三十六个!张家山的女人我都玩遍了,腻了,都一样,特没劲我跟你说。以前总想着人这一世,不过是为了多日几个女人,现在我已心如死灰,是个会喘气的死人了。”
张养浩听了,不觉目瞪口呆,细细揣度,竟找不出丝毫有违情理之处。半晌才问:“那长毛呢,就不要为他打算?”
“儿孙自有儿孙福,操那心!”三麻一面说一面又躺下,接着翻了个身,脸朝里屁股对着张养浩,“你怎么又回来了,外面又混不下去了么?”
“闯了点祸,回来休息休息。”说完张养浩就后悔了,不该这么说的,“也不是闯祸,是出了点事,回来小住几日。刚路过祠堂门是关着的,族长呢?”
“在他自己家里吧。”
“她自己家?哪个家?”
“你叔叔的家!哦,呵呵呵,你还想着她呢?她走了,现在族长由理事兼任了,首席也没了,一统天下了。”
这是长毛进来,挨着门,细声细气地:“饿了。”
“走了,”张养浩喃喃地说,“去哪儿了?”
“走了!金子多得祠堂屋都放不下,请人搬了三天,最后她才上了小轿,一巅一颠地去了。还是她值当,玩了这么多男人,又卷走一座金山。再看看你自己,你有啥?”
我有啥?金子再多也有花光的时候,你懂个鸡巴!张养浩站起身勾着头钻出来,在外面整了整衣裳:“走,长毛,带你要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