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两个月后,居摄二年春二月时,窦况便收复了西海郡。王莽心中畅快,又感到万事顺利,春日的阳光照耀着他的脸庞,奈何为先帝守丧,不能宴乐庆祝,只在朝堂上褒奖了将士。
五月,刘歆完成了《尔雅注》三卷,献书于朝堂之上。那一卷卷竹简像是撒满了金粉,灼灼耀眼,王莽看着刘歆炯然的双眼,坚定地笑了,元始五年展开的学术盛会又有了辉煌的成就,有了注定载入史册,造福后人的著作。
王莽亲自上刘歆府上恭贺,表彰其成就,没有乐舞,那场面倒像是去刘歆府上开会,王莽讲完话,刘歆离席片倾,王莽想与他说话,便也借故离席,寻他去,正在小径上截到他。
“颖叔兄!”
“摄皇帝,您也……”刘歆以为他要小解,便扭头指方向。
“不是,大堂太热闹,想出来与你说说话。”
“嗐,我当是怎么,那就在这园子里走走吧。”
“你近来一向潜心钻研学问,朝堂上都不怎么说话,其实很多事,我还是想听听你的见解呀。”
“有什么事,你召见我便是,何用在我府中截我。”刘歆笑他。
“还是与你并肩走着自在,在宫里……论才智品德,颖叔兄皆出我之上,而我却因大家的错爱居摄践祚,制如天子,像天子召见臣子一样见你,实在令我羞愧。”
“那有什么,巨君,你不应当怀疑自己,以你的品德才智,应当有这样的地位。”
“唉,但求不负众望和汉室的重托吧。”
“我相信你。”刘歆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嗯……”王莽看着他笑了笑,道:“有件事想先问问你的想法。”
“什么事?”
“我想改革币制。”
“哦,怎么改?”
“五铢钱不变,另铸大钱、契刀、错刀三种钱币,大钱值五铢钱五十枚,契刀值五铢钱五百枚,错刀值五铢钱五千枚,与五铢钱并行。”
“大钱、契刀、错刀打算铸成什么样子?”
“大钱形类五铢钱,直径一寸二分,重十二株,上写‘大钱五十’,契刀,有圆环如大钱,而钱身如刀,长二寸,上书‘契刀五百’,错刀则以黄金涂钱文,写‘一刀值五千’,其形正与宗室之姓‘卯金刀’相应。”
二人慢慢走着,刘歆沉思着,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忽然笑了:“哈哈,可行啊!”
“颖叔兄果真也这样认为?”
“嗯,改纪重为纪值,这样好处多啊,亏你想得到。”
“也是受了周钱有子母权的启发。这样一改,一则应了古制,二则面值越高,重量减得越多,方便巨额运输,也易满足朝廷对金属的需求,不过昨日与王舜说了此事,他倒担心纪值新钱会引起民间的不信任,以及贼人会因盗铸钱币更有利可图,而铤而走险。”
“盗铸者,立法严禁就是,即使不行大钱等,依然有人盗铸啊。至于对面值的疑虑,我以为不足为患,一者,五铢钱与其金属价值几乎一致,众人仍可使用;二者,武帝时甚至采用过皮革钱,亦未生患;三者,对面值的信任,源于对朝廷的信任,如今百业俱兴,朝廷有为,此事不会有太大阻力。”
“有颖叔兄这番话我便放心了,明日早朝我就下诏议此事,望可成。”
“必可成。”
“哈哈,还有一事,我想禁列侯以下不得挟黄金。”
“哦?这招狠呐!”
“你觉得可行吗?”
“你这是想让贵族的财富缩减吧。”
王莽笑而不语。
“你是迟早要走这一步的,那就走吧,若我猜得没错,你是打算拿契刀、错刀来换他们的黄金,这样一来,即收了黄金充盈国库,又推行了新币,一举两得啊!”
“还是你了解我。”
“这事会有阻力,不过我支持你。”
“谢谢。”
侯在大堂的侍卫见王莽久不归席,正寻了过来,刘歆见了笑道:“那就归席吧,明日早朝再议。”
“好。”
翌日早朝,无异议,便下有司施行,开铸新钱,新钱采用悬针篆字体,王莽亲自画的样图,务求制作精良,既为美观,也为增加盗铸的难度。
新币与列侯以下不得挟黄金的法令施行后,民间列侯以下的贵族及豪门大家确有了微词,翟方进的小儿子翟义一向讨厌王莽,时任东郡太守的他便与外甥陈丰、东郡都尉刘宇一起喝酒发牢骚道:“什么大钱、契刀、错刀,我看要么是他唯利是图掠夺民间财富,要么就是他迂腐至极,迷进了周制!哪里可行吗!”
“还有这个禁挟黄金,明显就是使汉贵族贫困化的手段!我看他已经把矛头对准汉贵族了!”刘宇忿然道。
“我说得没错吧!什么安汉公,摄皇帝,这一步步的,他就是想改朝换代,让这天下姓王!”
“是可忍孰不可忍!都尉,贤甥,我身为汉宰相之子,身守大郡,当为国讨贼,以安社稷,今欲举兵西诛不当摄者,选宗室子孙辅而立之,肯从我否?”
“当然肯!舅你说,打算怎么干?”
“当真?”
“当然!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
“我早就想好了,严乡侯刘信与咱素有交道,其弟刘璜是武平侯,其子刘匡继承了东平王的王位,只要与他们联手,必能一呼百应!”
“好呀!以舅舅的威望,加上你们刘氏宗亲的人脉和兵力,肯定能拉起百万大军!”
“那是!只要严乡侯、东平王那边点头,我就杀了观县县令,收编他的兵卒车骑,招募郡中勇士,与东平合并,立刘信为天子,向各郡国颁布讨伐王莽的檄文!”
“可这王莽的背后是庞大而有权势的官僚同党,他们不仅把持了朝政,还以虚伪的做派蒙蔽了不少平民和儒生,王莽想改朝换代这事口说无凭,激不起反响怎么办?”
“哈哈!就说他为夺天下,鸩杀平帝,矫摄尊号,伪托周公辅佐成王之义,将代汉家,今天子已立,共行天罚!你们说,有没有反响!”
“真的吗?是他鸩杀了平帝?”
“我说真就真!”
“没错呀!”刘宇一拍桌子道:“平帝就是喝了他献的一杯酒后暴毙驾崩的!我看八九不离十!”
“鸩杀平帝的说法早就有人传说了,我看就是他大逆不道,就算不是,他也没安好心,迟早的事,他杀了卫氏那么多人,能眼看着平帝长大吗?让女儿当皇后,不就是为了把持后宫,盯着平帝吗!”
“说得对呀!这罪名安给他真是不亏!”
“可是,万一相信的人不多怎么办?”
“哼哼!即使此说现在相信的人还少,咱们一直说一直说,三人成虎,还怕他变不成真的?谁不喜欢听这种惊人的消息,恶事才更容易传得路人皆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我为保汉家江山,从你我者即是忠义,不从者就是逆贼,咱是正经以宗室为帝,他王莽摄皇帝算个什么?就算时命不成,死国埋名,咱的英勇忠义也会流传下来,不枉当了个男儿,到了九泉之下也不惭愧于列祖列宗、大汉先帝了!”
“好!”刘宇拍案起身:“我刘某敬你!就由我去说服严乡侯!定能共举大业,抗扞国难”
“好!一言为定!”
“那东郡王怎么办?他可是心向王莽,又通晓兵法,不好对付。”
“有什么不好对付,起兵前先编个罪名把他逮到监狱里不就行了?监狱里都是我的人,他就是手眼通天也没用。”
“好!”
“夜长梦多,明日你就去找严乡侯如何?”
“没问题!”
三人说得激动不已,又磋商起细节,谋划了一夜,翌日,刘宇稍事休息便出发找严乡侯而去。
翟义的兄长翟宣于长安教书,与后母皆住在长安的家中,近来家中频出怪事,心中正是担忧,这日天色渐暗之时,耳畔又传来了隐约的哭声。
“君侯……又听到哭声了……要不然……再去找找?”一个家仆脸色煞白着进来禀告。
“七尺男儿,为这点哭声就吓成个这样子!”翟宣心里烦躁,向那家仆数落道。
“可是最近总是这,这这这天一黑下来就……大家都说是闹鬼。”
“行了行了,你下去吧,带着大家再找找源头,我去看看太夫人。”
“诺……”
翟宣整理了一下衣冠,向后母寝室走去,请了安,后母让婢女给他倒些茶水。
“宣儿啊,你今天脸色也不是很好,是不是这些天没休息好?”
“唉,太夫人,如今这样的情形,我也不敢再隐瞒您什么。今日教授学生之时,又出了件怪事,忽有只野狗从外面跑进来,扑咬庭中那数十只雁,把我和学生们吓了一跳,等缓过神来去赶狗的时候,雁已经全死了,它们都被咬断了头颈,满院子的血,腥秽难闻,狗一溜烟跑出了门,怎么也找不到了。”
“竟会出这样的事?”
“是啊,您说那狗也不是为了充饥,无缘无故的为什么会冲进来咬这些雁?就是为了致它们于死地?而我与学生竟一时全愣在那,待雁死了才缓过神来?现在想想也是后怕,就像是,那雁必然要死了……”
“你也不要想太多。”
“怎么能不多想,从四天前起,天一黑下来就满府都听到哭声,到底找不到是从哪传来的。这种种异象,太夫人,恐怕,真的要出事了。”
“可是好端端的,一家子大臣,出什么事啊?”
“文仲(注:即翟义。)向来鲁莽,做事不计后果,锋芒毕露,怕是祸从文仲而起,太夫人,您辛苦养育我们数十年,儿子不孝,没能很好地报答您的恩情,怎忍心再有祸事牵连到您,不然您就先回娘家或到与翟家不相干的人家中躲避,过一两个月,若是异象消失,我再去把您接回来。”
“不行。你兄弟二人虽不是我亲生的,这些年来,也早已视为己出,寻常时候尚不忍与你们久别,何况是此非常之时。再者说,我无缘无故归家而去,若是有人嚼舌,弹劾你们孝道不周,反而坏了事,你们爹死得仓促,把你们托付给了我,我怎能为了自保,弃你们而去?”
后母说时,翟宣已是泣涕涟涟。
“好了宣儿,你也不要难过,既然觉得是义儿要妄动招祸,就给他写封信去,警戒他一下。”
“我昨日已去信一封,只怕他不听我的。”
“那就再写一封,我来写,把今日的事也告诉他。”说罢便让婢女拿素帛笔墨来。
可信寄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严乡侯应允了他们,与东平王联络起来,势在必发,翟义烧了来信,他明知兄长不会同意他起兵,恐兄长告发自己,遂决定保密此事,一意孤行。
九月,在太守、都尉、令长、丞尉齐聚参加都试的当天,翟义斩杀了观县县令,收编了他的兵卒车骑,招募郡中勇士,部署将帅职责,举兵与东平王等里应外合,很快合并了东平地区,立刘信为天子,翟义自称大司马柱天大将军,以东平王傅为丞相,中尉为御史大夫,移檄郡国,言王莽鸩杀平帝,矫摄尊号,今天子已立,共行天罚。郡国皆为之震动,等大军到山阳时,已经聚集了十多万人。
王莽听到消息时,每一个毛孔都是战栗的,每一寸肌肤都是颤抖的,震惊、愤怒、恐惧等等情绪一齐从骨髓里喷涌而出——说我鸩杀平帝?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有人这样认为!怎么会有人这样造谣!怎么会有人这样恶毒!这比他想象中的阻力要可怕得多。
危机像山崩海啸一般向他袭来,他没有时间感慨。立刻召集文武百官入宫商议,即刻拘留翟义在京眷属以及刘信的两个儿子。
此时孙建已经讨伐击杀卑爰疐,稳定西域归来,大跨一步上前,道:“臣以为,此次翟义谋反蓄谋已久,他联合东平王聚集大军,又移檄郡国造谣惑众,以图得到更多的支持,还谎言京中将有大灾,扰乱民心。对此朝廷应多方应对,一率大军直击翟义军队;二应遣将固守要塞,屯兵诸关,以防生变;三要留守兵马保卫京师,以防敌军趁虚而入。臣愿领兵亲征,讨伐翟贼!”
“臣也愿意讨伐翟贼!”王邑亦举手高声道。
“臣也愿!”一时间亲信大臣纷纷请愿,王莽不禁湿了眼眶。
刘歆上前一步,道:“臣也愿领兵亲征,讨伐翟贼!”
“颖叔……”王莽小声惊道,心中一时震动感念,思及刘歆已年近花甲,正色道:“羲和,予知道您为国心切,可是外出征战,风餐露宿,您还是应保重自己的身体呀。”
“是呀!红休侯,外出打仗还是让我们这些武人和这群小子们去干吧!”孙建笑道。
“摄皇帝,成武侯。”刘歆再拜道:“我知道您们爱惜我的身体,可是此次翟义叛乱搬出了宗亲,又立了天子,大逆不道,我身为宗室一员和朝廷重臣,身领治民之责,理应领兵出征,讨伐逆贼,以正视听。”
宗伯忠孝侯刘宏上前向王莽道:“臣愿意领兵出征。”又向刘歆道:“红休侯,我掌皇帝亲属,此次东平王等人谋反,实在是在下失职,代表宗室讨伐不道之责应由我来承担,还请红休侯放心,安守京中,我等一定拿下逆贼,以示天戒!”
“忠孝侯之心可嘉,封为奋冲将军!”王莽道:“红休侯,您就应了大家所求,留在京中,不要外征了,您的忠勇,皇上、予还有大臣公卿们都知道,单凭这一点就能鼓舞大家克敌制胜。”
“是啊!”
“是啊红休侯!”
刘歆摇了摇头,拱手道:“如今的朝堂,不仅仅是汉家的朝堂,更是承载了儒生之志、万民希望的朝堂,站在这朝堂上的所有人,都是经历了沉浮曲折、失望困苦,终于坚持到了今天。没有谁,会听任翟义一簧两舌、污谤朝廷!吾身虽朽,吾志仍坚,与子同袍,岂曰无衣。摄皇帝,就请您恩准在下领兵出征,讨翟贼逆党,振朝廷之威,表宗室之忠吧!”
王莽听时,已泪流满面,他感到自己站在坚实的土地上。
满朝皆动容,孙建上前道:“不如这样,红休侯可领兵屯于宛城,宛城乃重镇,宗室、豪绅力量强大,在此非常之时须谨慎对待,严加防范,宛城此地,由红休侯这样有分量的宗室成员镇守,最合适不过。”
王莽想到宛城富饶,气候与长安类似,除路途奔波之外,镇守宛城没什么劳筋动骨之处,若真有变,刘歆也能与宛城宗室说上话,便点头同意:“也好,那就从红休侯之愿,依成武侯之言,封红休侯为扬武将军,领兵屯宛。”
随后,又将明习兵法,身份合适,值得信赖,曾有战功的人分拜为将,协调出兵、屯兵、守卫京师之责,甄丰、王舜领兵巡行殿中,保卫皇宫,以轻车将军成武侯孙建为奋武将军,光禄勋成都侯王邑为虎牙将军,明义侯王骏为强弩将军,春王城门校尉王况为震威将军,宗伯忠孝侯刘宏为奋冲将军,中少府建威侯王昌为中坚将军,中郎将震羌侯窦兄为奋威将军,凡七人,自择关西人为校尉军吏,率领关东甲卒,击翟义。以太仆武让为积弩将军屯函谷关,将作大匠蒙乡侯逯并为横野将军屯武关,羲和红休侯刘歆为扬武将军屯宛,太保后丞丞阳侯甄邯为大将军屯霸上,常乡侯王恽为车骑将军屯平乐馆,骑都尉王晏为建威将军屯城北,城门校尉赵恢为城门将军,皆勒兵自备。封拜完毕后,王莽即抱着孺子婴,携诸大臣将军前往高庙,告祷汉祖,赐钺于大将军甄邯。
送行大军后,王莽怀抱孺子婴,在甄丰、王舜等人的簇拥下回宫,三岁的刘婴有些兴奋,坐在王莽腿上问东问西:“安汉公,你为什么要给太保一把钺?”
“回禀陛下,这把钺是一种兵礼器,周朝就用钺象征征伐,臣将钺授予太保,象征您把征讨大逆不道之人的权力交给了将军们。”
“哦!那些人为什么是大逆不道?”
“他们自立了君主,反叛朝廷,背叛了您。”
“他们不该这样。”刘婴听罢叹惜着摇了摇头,那抚掌感慨的样子与太傅王舜如出一辙,王莽看着,想到王舜一定经常辅导刘婴,才会在言行上都影响到他,心中不禁欣慰起来。
回到宫中,王莽刚把刘婴送回殿里,便被王政君召见。
“安汉公,翟义起兵,立严乡侯为天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臣失职,竟令此等荒唐大逆之事烦扰太后。”
“照你说,老身倒该不听不看,不闻不问,无论出了什么事,自己不必烦扰,你们也不用来禀告就是了!”
“臣不敢!”王莽一时面红耳赤,惶恐下跪。
“那我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翟义是故丞相翟方进之子,一家子忠臣,翟方进薨时,孝成皇帝还多次亲往吊唁,翟义为什么忽然起兵谋反?”
“启禀太后,如斗子良生斗子越椒,高陵恭候虽忠心耿耿,其子义却奸邪不道,作乱谋逆,煽动严乡侯信、东平王匡等,诞敢犯祖乱宗之序,罪大恶极。”
“那他们起兵总得有个由头,这由头是什么!”
“因他们……他们觊觎皇位。”
“我可听说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臣兢兢业业,一心为国,绝不敢有如其所言之歹心,乱臣所言只为构陷臣于不忠不义,自立名目,请太后明察。切莫听信谗言!”
“我当然不会听信谗言,可你也要明白,周公是周成王的叔父,而你是汉家的外戚,无论你如何效慕周公,毕竟不同,外戚本应更加克己谦让,不能夺了皇上的权威。我们王氏家凡九侯,五大司马,本就蒙恩之至,如今你又号安汉公,又当宰衡,又居摄践祚,三番五次地加重权力,增益从属,扩大特权,必已是自危!从刘崇到刘信,端倪可见,望你好自为之,使天下安宁息征,诸侯王不复疑虑,保全王氏的忠名。”
“是臣不才少虑,今后必更谨小慎微,匡扶汉室,还望太后不以为虑。”
“唉,老身看着你长大,知道你一向勤俭谦卑,大公无私,每每辞让所受封赏,可是如今你大权在握,公卿大臣又时时称颂你,希望增益你的权力,总说种种不如意事皆因你权轻而起,我心中原为你高兴,可渐渐也有了疑惧,我虽是妇人,见识浅薄,可我知道,风头太盛,会遭人嫉恨,权力太大,会招人谄媚,你早就权倾朝野,何来权轻而致谋逆之说?或是大臣儒生私爱你的缘故?老身笨嘴拙舌,不似大臣公卿说起话来引经据典,真理论起来,我也不晓得我自己是对是错,我不过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希望你心中有数,谨慎地权衡取舍。”
“诺,臣谨记太后教诲。”
“别的,也没什么事了,你忙去吧。”王政君的语气哀伤,目光闪烁。
“诺,臣告退。”
看着王莽恭敬退下的身影,她又忧虑地叹息起来。
王莽刚从长信宫出来,甄丰便来求见于他,刚请了安,便担心道:“摄皇帝……怎么您的面色如此苍白,要不要宣侍医来看一下?”
“不用不用。”
“摄皇帝,您务必珍重玉体啊!举国上下都仰仗着您呢!”
“唉……也许,正是予做得不够好,才使这局面一团乱。”
“您可千万别这么想!周公相成王时不也有三监及淮夷叛乱吗?天将降大任于人,必先忧劳其人,遭此变故,也许正是为了发扬您与孺子的圣德啊!”
“这……嗯,嗯。希望吧!哦,你来找予有什么事呀?”
“正是为了此事,臣以为,您应当依照《周书》,作《大诰》班行天下。”
“此意甚好!予这就去写!”
“摄皇帝英明。”
“你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
“好好,那予这就去写!”
两日后,王莽作好《大诰》,于《大诰》中一再申明自己任摄皇帝,是因天命难违,等皇上成年后一定会把治国之权归还皇帝,自己以赵傅丁董等人为戒,除复兴汉室外,绝无他想,并列举了自己掌权以来的功绩,以示清白,表示天佑汉室,卜得吉卦,定能平叛,自己为皇帝兴兵除乱,希望大家也要同仇敌忾,不违天命。
写这篇《大诰》时,王莽本想着是否要就鸩杀平帝的谣言辩白一番,思来想去,还是作罢,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写出来都嫌污了自己的笔,清者自清,辩白了反倒让人以为自己心虚,何况以自己的为人,恐怕也不会有谁信这谣言,只要说明反位孺子之意,众人疑虑消解,翟义等人叛变的理由也就无法立足了,那他们捏造的谎言便不攻自破了。
十月一日早朝,王莽抱着刘婴上朝,宣读了这篇《大诰》,刘婴强醒着,一会儿栽个头,一会儿打个哈欠,终于《大诰》还没念完,他就在王莽怀里睡着了,发着轻轻地鼾声,王莽顾不上叫醒他,把《大诰》读完,又命大夫桓谭等班行谕告,再次强调当反位孺子之意后,便将他递还给乳母,自己与大臣们继续处理其他政务。
刘婴醒来后,向乳母求证是不是等自己长大了每天都要这么一大早起来,得到乳母的肯定后,不禁悲从中来,绝望地感慨道:“真可怕啊!”
近几日的消息总让人忧心,京畿地区的流氓地痞听说翟义起兵,皆以为精兵悉皆东征,京师空虚,便趁机作乱,烧杀抢掠;更有一些如霍鸿、赵明这样的富豪从币制变更中觉出危险的信号,亦趁机起兵,自称将军,附和翟义。
王莽又拜卫尉王级为虎贲将军,大鸿胪望乡侯阎迁为折冲将军,与甄邯、王宴一起去西面攻打赵明等人。
因翟义等始终没有反悔之意,又命在长安的大街上将他们的亲眷等斩首示众。
东边喊杀之声震天动地,西面又是火光一片,直烧得立在未央宫前殿都可以看见。王莽每天抱着刘婴向宗庙祈祷,刘婴新鲜了几日,渐觉无趣起来,更何况起早贪黑的,身心疲倦,为着自己的困意每日都要多骂叛军几句,然而每当他们经过前殿,若是能看见点火光,刘婴又会忍不住偷偷激动起来,贪看几眼——真少见啊,那么大的火,那似有若无的红光和滚滚不息的灰黑色烟雾,像远古巨怪在左蹬右跳,向着天空喷气吐舌一样!刘婴虽因发出惊叹而被王莽训斥,那熊熊燃烧的烈火仍是这段日子里他最大的乐趣。
一直起早贪黑到十二月,终于有好消息传来,王邑所率的军队于陈留的淄城与翟军会战,大破翟军,斩杀了刘信的弟弟刘璜。另有益州郡守上书,说益州蛮夷反叛,但已被州郡军队击败,自从汉征服西南起,那边的骚乱动荡就时不时发生一下,此次恐怕是听说了长安和东郡的战事,便又趁机作乱,直给王莽添堵,好在已顺利平叛,能涨一点朝廷军队的士气。
为了激励将士,王莽下诏封了一批列侯,遣使者持黄金印、赤韨縌、朱轮车去军中拜授。战士们分列路两边,等待封赏的人站在路尽头,使者或端或推着赏赐气宇轩昂地行进过来,宣读诏令,代表天子将荣耀赐予他们,而后万千士兵呼声震天——万岁!万岁!朝廷万岁!震耳欲聋。战时在军中封侯,其场面实在令人奋进,于是乘胜追击,又把翟义的军队围困在圉城之中,破城后,翟义与刘信弃军而逃。做监军的司威陈崇激动地上书:“陛下奉天洪范,心合宝龟,膺受元命,预知成败,咸应兆占,是谓配天……云云。”看得王莽高兴了。很快,又传来翟义被捕于固始边界就地斩杀的捷报。总算是可以安心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