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君出塞的时候也是他们一同去看的,那是竟宁元年的三月,头天晚上刚下了雨,他们挤在人群中,磕着人们的前胸后背,土腥味混杂着各种人身上各样的汗臭味往他们的鼻腔里灌,庄尤死命地往前挤去,王莽王永便紧紧跟着他,一齐往最前排挤过去。
“听说这回和亲那个叫王嫱的长得——那真是——太俏了!”
“是吗?你怎么知道的——诶诶诶,你这小孩,可真能挤啊!”
“爱看热闹,嗐,行,你让他们挤过去,也挡不住咱。”
“谢谢。”王永王莽回头道。
“嗐。”那人低声笑了一下,继续扯着声音向旁人说道,“嗬!你没听说啊,这京城早都传遍了。我告诉你吧,皇上都后悔了。”
“是嘛!那为啥还去和亲呐?”
王莽他们终于挤过去了,狠吸几口气后相顾无言,他们也有同样的疑问——凭什么,还要去和亲?
“听说这回是呼什么自己来求的亲——诶诶诶,到了到了!你快看,快看!”
“呀!这远远的一看,感觉还真是俊呐!”
“那么远,你怎么看都俊。”旁人笑了。
“那不是,不俊的自然怎么看都不俊。”又有人笑了。
“咦……可惜了真是。这么俊的。”
可惜?岂止是可惜,是奇耻大辱!王莽向车队驶来的方向眺望着,心里波澜壮阔——明明是我们打赢了!为什么还要去和亲!端坐在马车上的——娥眉曼睩,绝尘佚貌——竟要委身于西北塞外那苦寒蛮荒之地!他的目光追着车上渐行渐近又渐行渐远的人儿,在心里替她们不平、悲痛、怒斥着素尸其位的朝臣的软弱与荒谬。
直到人散了,王莽他们还凝眉伫望,肩并肩立在原地。良久,庄尤沉重地摇起了头:“唉,你们怎么看啊?”
“唉。”
“耻辱。”王莽狠狠地说。
“就是。我就不明白了,我听说匈奴之前五王混战,自己给自己打得一塌糊涂,郅支单于又被咱斩了……你们说,以前和亲是因为打不过,现在都这样了,为什么还和亲?”
“应是呼韩耶单于畏惧,故有意示好,前来求亲。”王永道。
“所以我绕不过来啊。”庄尤挠头道,“他们已经内耗弱了,我们不要管他们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送钱送女人供着他们变强呢?”
“因为他们现在臣服于大汉……”
“匈奴之性,乃小人之态也,困则卑,强则骄,既求和亲恍惚视听,贪取礼赐,又屡毁和约,暴虐边境、杀民掠财若群蝗过境,毫无礼义之心,孝武帝时,操兵十余年,穷极其地、虏王贵无数,亦傲慢不肯称臣,乃至天灾并凌,西域城郭共击匈奴,五单于争立,匈奴自斗内乱之时,日逐、右谷蠡、左大将等匈奴王贵方为自保纷沓归汉,呼韩邪及郅支皆遣子入侍,事汉以图自安,此皆为逐利益而非慕仁义,郅支便乃前车之鉴!其不羞遁走,背义如儿戏,怎可高枕无忧,重赂之而养虎为患!”王莽一气说道,吐尽胸中愤慨,最后像是要赶走一只虫子一样,又使劲出了口气,呼出一句“荒谬!”
“说得好!说的对呀!你这段话都能载入史册了!”庄尤握着拳头挥来挥去,一脸激动又愁苦的神情。
“也许,呼韩邪确是亲近大汉,思慕仁义呢?”
“唉,匈奴已危若累卵,亲来归附,而仍宠以殊礼,位列诸侯王之上,待其复兴何如也?”
他们又不说话了。他们面前的路上,尽是人们留下的深深浅浅错综重叠的脚印,踏得泥点累累,人的味道散了,海棠的清香飘了过来,可是她们将再也闻不到了,海棠香越是翻飞过来,王莽的心里越是忧愤,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不是他所认为的应当的样子,可他却什么都改变不了,他痛恨这样的自己,他想,如果自己长大了,变得强大,甚至伟大,他就可以改变这些了,他想长大,想快点长大,他要狂奔着长大。他在这条人生之路上狂奔着,像被鞭子抽着的独乐,不停旋转,不能自己,不能自己地接受着纷沓而至的一件件事。
五月,皇帝驾崩。(注:竟宁元年五月,即公元前三十三年。)
六月,表兄刘骜继位。
伯父王凤封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秉。
陈汤遭丞相匡衡弹劾免官……
王渠氏给他和兄长说前三件事情的时候,仿佛抑制了某种欣喜,让人觉得这些事与他们既没关系,又有关系,他们像是被局中绳索缠住了脚的局外人。然而最让王莽震颤的是末一件事,他和兄长拿着消息去找庄尤,先是眼对眼地惊诧,而后大发议论,怀疑着各种原因、驳斥着各类理由,想说服自己,又无法说服自己,无法说服自己,这件事却又发生了,他们想把罪过归到某些人的头上,又害怕妄论人非,于是沉默了,肩并肩坐在石头上,叹着气,一言不发。
这世界不该像书上写的那般简单明了才对嘛?
这么荒谬,简直是场梦,一场属于弱小童年的底色昏黄的梦,一场他想快快逃离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