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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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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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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连载

第四十章 元始元年


过了年,一切都已步入正轨,新的年号定为“元始”,大家都希望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开始。

正月时,越裳氏翻山越岭,千里迢迢来到长安,献上一只白雉,两只黑雉。令拥戴王莽所制大政的文武百官们热血沸腾起来,在朝下热情地议论。

“当年周公辅成王,就有越裳氏献白雉而来,如今大司马辅幼帝,又有越裳氏献白雉而来!此兆甚吉啊!”

“是啊!大司马欲兴圣王之法,方有此白雉之瑞,真是千载同符!”

“像大司马这样的大贤之人,封地还不过一千八百五十户,实在是有失扬善之义!”

“是啊,大司马还常以封地租税救济灾民,自己和家人却是衣食简朴。”

“连一些赏赐之物,和他自己的俸禄,他也多拿出来振施宾客,收赡名士,家中都没有什么余财啊。”

“大司马辅国安民,克己复礼,深谋远虑,敏而有功,救大汉之危局,定万世之伟策,其功德不可尽述!”

“我们应当上书太皇太后为大司马益封户邑啊!”

“正是!太皇太后一向避外家专权之讳,大司马又谦恭俭约,从不为自己谋利益,我们真该上书请愿啊!”

“对!故大司马霍光有安宗庙之功,益封三万户,今大司马亦当如此。”

群臣慷慨激昂,上书太皇太后王政君,请益封三万户于王莽,王政君一时有点迷惑,召来公卿询问:“此益封之请是因莽确有大功,应予明扬,还是因为莽与我为至亲,故欲使其与众不同?”

“确有大功!”

“回禀太后,确有大功!”

“实有大功啊太后!”

一阵的群情激昂。

“确有大功!太后!”甄丰更上前一步,拜道,“太后!”他感情洋溢地陈情,“圣王之法,臣有大功,则生有美号,故周公及身在而托号于周,大司马莽有定国安汉家之大功,宜赐号曰安汉公,宜户,畴爵邑,上应古制,下准行事,以顺天心。”

“是啊!”

“臣附议!”

“附议!”

又是一阵的群情激昂。

王政君看着他们诚恳的眼睛、激动的脸庞,又问了一遍:“真的吗?”

此时的王莽正在未央宫向孔光询问刘箕子的学习情况:“太傅,近来皇上的功课如何?”

“皇上敏慧好学,常有柔仁爱民之见,确实难得。”

“太好了,应白雉之瑞,皇上必成千古明君。”

“是啊。”孔光亦是面露喜色,又道,“我这两天正想与你商议,可否多为皇上择两位师傅,老朽这身子骨实在有愧于众望啊。”

“好,太傅放心,我也正有此意,近来方策已定,百官各安其位,朝乾夕惕,我不那么忙了,可与您一起教授皇帝。”

“甚好!”孔光笑道,“另外,皇帝身体羸弱,内向少言,还应多想办法强其筋骨,开朗其意啊。”

“太傅所言极是,我也常忧虑此事,好在近来皇上犯病的次数少了,希望弋射可以强其骨,圣教可以朗其意吧。太傅,与皇帝同学之人中,可有与皇上亲近的?”

“我皆单独问过他们,皇上虽与他们亲近,大多也只聊些功课上的事。偶尔提起家人时,皇上曾说过,他觉得家中死过很多人,只是所有人都瞒着他,还说自己常做噩梦。”

“皇上知道冯太后的事?”

“不知道,都瞒着他呢。”

“皇上做的什么噩梦?”

“他从不说。”

“唉,冯太后一事一定要瞒着皇上,最早也要到皇上弱冠时再告诉他。”

“自是,只是皇上很聪敏。”

“皇上现已继承宗庙,希望可以渐渐忘却儿时不好的事情。”

“是啊。”

“也可能是我们多虑了,从中山国回来的人说,皇上在中山国时亦是如此,也许皇上生就是沉稳谨慎寡言的性格。”

“可是他眼中表现出的忧郁与不安,确实有异于同龄人,我是怕,不好的情绪全被他自己压在了心里,皇上这病,与心绪不舒有极大关系啊。”

“唉……”

两人沉重地缄默了一会儿,王莽问到:“皇上快来了吧?”

“是。”

“今日没有太多事情,我也看会儿皇上上课吧。”

“好。”

王莽旁听了一会儿孔光讲课,见时候不早,便默默地行礼退了出来,回大司马在宫中的官署处理政务,路上遇到尚书令姚恂,姚恂神采飞扬地向他报喜道:“大司马!今日群臣上太后处请求为您增益封地,赐号安汉公,太后已同意了!下诏让我们去准备呢!”

“啊?”王莽竟是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您不知道呀,沸沸扬扬一上午了!就是因越裳氏献白雉的事呀!安汉定国,远人慕义,群臣都将您与周公相比,要求为您增益封地如故大司马霍光一样呢!”

“万万不可呀!您且不要备办此事,待我向太皇太后请辞此事!”

“这是好事呀!为何要请辞?”

“一者安汉定国,非莽一人之功,莽收受不起;二者,虽有瑞相,但百姓仍未家给人足,绝非为莽论功行赏之时;三者,莽质愚陋,惟愿以赤子之心尽忠,但求所行无过,有益于国,不敢贪求赏赐!益未见矣,赏赐先至,恐天下人将以莽为小人矣!”

“大司马放心,这是群臣之请,非您自请,何人敢有诽讪之言,何况您功高德重,也应益封赐号,以使人知善而慕效。”

“万万不可。”王莽的心扑扑咚咚地乱跳着,一阵一阵地起着鸡皮疙瘩,“您听我说,莽惭愧啊!莽感激群臣厚爱,但莽愧不敢当啊。”

“我也不与您说了,我按着太皇太后的旨意去准备了,您有事就向太皇太后上书吧!”姚恂笑道。

“唉,您说得对,我这就回去上书,还要谢谢您提前告诉我这个消息。”

“行,那就先告辞了。”

“告辞。”

王莽加快脚步往官署赶去,打了一路的腹稿,一到书房便立刻提笔写到:“臣与孔光、王舜、甄丰、甄邯共定策,今愿独条光等功赏,寝置臣莽,勿随辈列。”上书王政君后于次日称病不朝。

王政君在早朝上让公卿讨论王莽的上书,甄邯出列奏言:“‘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属有亲者,义不得阿。大司马有安宗庙之功,不可以骨肉故蔽隐不扬。”群臣一片附议,王政君便让谒者将旨意带给王莽,王莽却再次辞让。

王政君又诏谒者引王莽到正殿的东厢房等待,王莽仍是称疾不来。

王莽称病不朝,少了他的协助,政事听得王政君晕头转向,直对着奏疏唉声叹气,向姚恂道:“事不过三,尚书令,您再去催催大司马,让他赶紧回来。”

“诺。”

姚恂持诏去找王莽,道:“您就别因为朝廷要给您论功行赏而托病不朝了,朝中每日那么多事,怎离得了您?”

“只要不再封赏我,我便回去。”

“您这不是要违背众望吗。”

“真的不敢受啊!”

左劝右劝,还是没有劝成,王政君又派长信太仆王闳持诏书召王莽。

王莽万分无奈,向王闳道:“我与你说句实话,我是真的病了,这些天我总是恍惚如在梦中。你说,我真的做了什么值得群臣如此厚爱之事吗?”

“勿复入梦了,既然得到了群臣的拥戴,应归朝领赏,尽忠报国才是。”

王莽摇摇头:“若我果真因与太傅等人定出安国良策,而得群臣拥戴,但愿群臣兢兢业业,同心同德,使国富民强,众安道泰,而非为我封赏啊。”

“这也不矛盾,而且群臣所议封赏,皆不超过惯例,您就不要再推辞了。”

“我真的当不起,还请您禀告太后,封赏太傅等人吧,不要封赏我。”

“我会禀告的,但也请您上朝理政。”

“只要不再议论为我封赏之事,我即入朝。”

“何必如此固执!”

“唉,我确实怕啊!”

“您在怕什么?”

“我以外戚之身辅政,怕自己成了人们口中的专权之徒,名利之辈啊!”

“若有人欲以言辞中伤于您,不论您怎么做都逃脱不了其诽谤,还请以当前朝廷之需为重。”

“我希望自己言行无瑕,使人无可说处。”

“圣人尚有人谤之,何况我等,但求自己俯仰无愧便是。”

“受此封赏,我俯仰有愧啊。”

“好吧,我也只能如实禀告太后了。”

王莽心中混乱,去刘歆府上找他倾诉,刘歆正埋首在书斋之中,听家仆说王莽过来,起身去迎他,高兴着打趣他道:“跑我这儿忙里偷闲来了?”

他正快乐着,王莽的惶惑不安是只属于王莽自己的。

“唉,不是偷闲。”王莽笑得有些难为情,走路也走得磨磨唧唧,不似往日的阔利。

“不是偷闲还不赶快回朝工作,来来来,让为兄看看你,气色不错嘛!哪病了?”

“心病了。”

“朝廷上上下下皆是全力支持你,有何可病的?”刘歆不以为然地笑道,他也为王莽快乐着。

“怎么说呢,唉,我也说不清。”

“那你就这样跟朝廷拗着?”

“希望尽快传来不加封我的消息就好了。”

“你到底在怕什么?”刘歆轻松笑着,那语气是在说:让他害怕的,无论是什么,都不足挂齿、毫无危险。

“唉,我真的,真的不觉得自己做得有多好,值得朝廷如此嘉奖。”

“比故大司马霍光不差吧!给你的加封不算过分。”两人边说边走,已到了厅堂之中。

“也不是这样算的,怎么说呢,你知道,我是需要群臣的支持,因为我想推行新政,我不希望再出现新政夭折的惨局,若大家各执己见,不能共同进退,会很麻烦,所以我也,我……也做了些排除异己的事,虽说他们多与丁傅董三家来往,但比方说对于君公(注:即何武。),我心中还是有愧的,我其实不确定他与董贤来往到哪种地步,毕竟当年他也是力主新政的……”

王莽说着,刘歆让他入座,斟了杯茶水递与他。

“好了,就别想太多了,君公上了年纪,早有些啰嗦,你要披荆斩棘地改革,他也干不动了,孝哀帝当时就不很欣赏他,何况,即使是以前主持过新政的,也未必皆能与你想到一处去,你现在执掌大权,用所能用,人尽其才,官当其职就行了。”

“唉,可我这心中,真的很惶恐啊。我觉得我没那么好,群臣对我的赞扬超出了我的预料,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有时候,我甚至在怀疑,是不是有人在阿谀我?”

刘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警惕自然是好的,但也不用太过了,而且我相信,若真有人存心靠阿谀你获利,你是能发现的。你不会以为自己连这点识人之慧都没了吧?”

“你还有心思笑我呢,我都愁煞了。”

“别愁了,明早入朝接受大家对你的拥戴,好好理政吧!”

“唉。”王莽的手抵在头上,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有时候,我会忽然想起临回京前做的梦。”

“什么梦?”

“我梦到我兄长,他从天而降,立在我新都家中的院子里,我们面对面,他说的话我却一句也听不见,末了只听到他的悲泣。”

“只是个梦,别担心。”

“我不知道,这些事我也只与你说,兄长好像在担心我的安危,他很焦急。其实于我而言,我已将我和我家人的安危置之度外了,我也不盼着荣华富贵的生活,所用所食,足以全此身,让我继续做我当做之事便可,把皇上辅佐成明君,让百姓家给人足,我死后只要能留个忠名,莽心足以。”

“你这还叫不够好?别说群臣拥戴你,我也拥戴你啊!”

“但是我做得还没有这么好。”

“已经够好了,你希望的这些一定能实现,就像周公一样。”

王莽笑了:“怎么你也将我与周公比,比不得。”

“比得,我怎么看你都比得,这些年,谗人高张,有识之士都过得寒心酸鼻,如今大家总算可以意气风发、一酬壮志了!”

“这是有识之士本在,朝堂风气一清,就都出来了。”

“那不是你将朝堂风气肃清的吗?”

“行了,你别夸我了,我正惶恐着……”

“换个人坐我对面,我还不夸呢!”

刘歆因一心在学术中,二人聊着,时不时脑子就转了回去,常有些走神,一时有些灵感,忽然看着茶杯眼神就直了。

“颖叔?”

“颖叔?”

“哦,哎呀,不好意思,我又想到圆周与直径的比上了!抱歉抱歉!”

“啊,是我来得唐突了!真不该为这些事来叨扰你。抱歉抱歉!”

“哪里的话!我也想见你呀!”

“你回去工作吧,这是正事。”

“没事,一起来书房吧!”

“好呀。”

王莽忙于公务,刘歆回来后这还是第一次上他的书房来,一进屋便不免惊叹道:“哇!这么多书!”这大屋子满是书架,古往今来的阳光虚笼笼地罩进来,连尘埃都发着光,古往今来的光芒一直飘飘荡荡来到这里,终于找到了可以落地生根的地方,长出木头竹子的芳香,王莽轻轻摸索着满架的书简,这屋子里满盛着的是古往今来的智慧与玄妙。

他又看向迎着窗子的案几,惊呼道:“颖叔!这一卷卷的,皆是你算的?”

“是啊!”刘歆在房间角落的楼梯处招呼王莽道,“上来看看!我夜观天象的地方。”

“好。”王莽高兴道。

楼顶是个露台,放的有天文仪器,一席一几,一盏油灯,几匹用来记录画图的素绢,以及笔墨等文房用具,刘歆将盖在上面的红布掀下来,抖一抖,叠起来放在一边。

“没事的时候我就上来,看看记记。”

今天没有风,空气是冷而干净的,西边有彩霞,从银红过渡到品红,在仍是一派湖蓝的天空上,像是开心的彩霞,王莽向四方眺望,忽觉心旷神怡:“视野真好!真想在这里看看天。”他仰望着,感慨道。

“今日就别走了呗!一起观观天。一会儿用了饭,我再拿上来一张席。”

“好啊!”

夜里群星耀目,云汉璀璨,王莽与刘欣在这露台之上怀抱着手炉并肩而坐,刘歆向王莽讲解着每一颗星星,天还是冷的,可从他口中讲出的每一颗星星都是温热的。

天空多寂静。

夜深邃了,湛然深蓝。王莽拥着狐裘仰躺在席上,望着深广的虚空,说:“每每想到,天帝正在看着我们,我都会倍加谨慎。”刘歆亦仰躺着,“嘻唔——”了一声作为回应,星夜的清辉流灌下来,吸一口气,仿佛喝到嘴里了,清冷干爽,有铁的味道。

天空多喧嚣。

王莽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坐在高而宽敞的地方,端端正正。

翌日早朝,王政君又让大臣们商议对策,最后议定,先按王莽之意封赏孔光等人,这样王莽应该就会回来主持朝政了,孔光又上奏,表示愿将太傅之位让与王莽,王政君于是下诏曰:“太傅博山侯孔光宿卫四世,世为傅相,忠孝仁笃,行义显著,建议定策,益封万户,以孔光为太师,与四辅之政。车骑将军安阳侯王舜积累仁孝,使迎中山王,折冲万里,功德茂著,益封万户,以王舜为太保。左将军光禄勋甄丰宿卫三世,忠信仁笃,使迎中山王,辅导供养,以安宗庙,封甄丰为广阳侯,食邑五千户,以甄丰为少傅。皆授四辅之职,畴其爵邑,各赐第一区。侍中奉车都尉甄邯宿卫勤劳,建议定策,封甄邯为承阳侯,食邑二千四百户。”

四人既受赏,王莽却仍因朝廷未罢去对自己的封赏继续称病不朝。

群臣议论道:“大司马虽克己谦让,朝廷还是应当表彰,及时增加封赏。”

“大司马乃元功之臣,不加赏,不足以表明朝廷重有功啊。”

“是啊,即使大司马托病不朝,也应下诏封赏,无使百僚元元失望啊。”

孔光亦说:“应尽快召回大司马,以大司马为太傅,行四辅之事。”

王政君遂下诏以召陵、新息二县户二万八千益封王莽,王莽子孙免除赋税徭役,可继承他的爵位,并以王莽为太傅,干四辅之事,号曰安汉公。且以故萧相国甲第为安汉公第。

王莽只好于次日上朝接受册命,但唯受太傅安汉公号,辞去了增加的封地和子孙世袭爵邑的封赏,拜言:“臣愿待百姓家给人足,然后加赏。”

群臣听言,皆是热泪盈眶,个个踊跃,争相为王莽争取加赏,劝王莽接受封地和特权。王政君倒愿意遂了王莽的意思,可又要平衡群臣的意愿,便下诏道:“公自期百姓家给,是以听之。其令公俸禄、私府吏员、赏赐皆增加一倍。待百姓家给人足之时,大司徒、大司空就报告上来。”

“臣之俸禄足矣,且白雉之瑞诚非臣之功,乃皇帝圣德,百官忠直所感,此为天恩。诚应上尊宗庙,增礼乐,下惠士民鳏寡,以悦天心。臣请勿增莽俸禄,并请赐天下民爵一级,吏在位二百石以上,试守者亦给全俸禄。并请立故东平王刘云太子刘开明为王,故桃乡顷侯子刘成都为中山王。封宣帝耳孙刘信等三十六人皆为列侯。太仆王恽等二十五人前议定陶傅太后尊号,守经法,不阿指从邪,右将军孙建爪牙大臣,大鸿胪左咸前正议不阿,后奉节使迎中山王,及宗正刘不恶、执金吾任岑、中郎将孔永、尚书令姚恂、沛郡太守石诩,皆参与建策,东迎即位,奉事周密勤劳,宜赐爵关内侯,因功赐食邑。并请赐帝征即位前所过县邑吏二千石以下至佐史爵。令诸侯王、公、列侯、关内侯无子而有孙或养兄弟之子为子者,皆得以为嗣。公、列侯嗣子有罪,凡剃须耐罪以上者,必先请示。宗室属未尽而以罪绝者,复其属。凡宗室为吏举廉佐史,补俸禄四百石。天下吏比二千石以上年老退休者,可领原俸禄的三分之一以养老。遣谏大夫巡行三辅,举录赋敛之籍,以元寿二年仓卒时横赋敛者,偿还其财物所值。义陵附近的民冢不妨碍陵园殿中者,勿发掘迁移。天下吏民亡无得自置什器储,五人为伍,二伍为什,共其器物,以防买卖经商。”

满朝听言,无不动容,交头接耳的称赞之声此起彼伏,他的才智令众人钦佩,他的德行令众人敬仰,他为众人思虑周全,却不为自己谋求利益,他劳心劳力辅政安民,却一再谢绝对自己的封赏,他令众人感动,令众人惭愧,众人一定要给他一呼百应的支持和光芒万丈的荣誉。王政君下诏讨论此议,众人对王莽的政议一致支持,对王莽谢绝俸禄等增益的要求一致反对,王政君点点头,同意了众人的意思。

王莽最终只得拜受,并即日归朝理政。

下朝后,王政君回到长信宫中,笑得很暖,向左右宫女道:“我这个侄儿真是不错,还是弟妹带得好啊!诶,也该召弟妹来宫里转转了,好久没见她了。”

这几日,西域竟也传来了好消息,乌孙卑爰疐杀了曾刺杀亲汉大昆弥雌栗靡的乌日领,以示效忠汉朝,遣使者前来说明。好些大臣夸扬这是因王莽功高德隆,天下合一,三象重译,卑爰疐感德而归汉,应封为侯。

王莽便召集大臣们商议是否封卑爰疐为侯一事,曾任西域都护的孙建,素习西域之事,见文臣们一派喜形于色,朝廷的气氛飘飘然了起来,便正色道:“这个卑爰疐是个狡诈之徒,他与其兄末振将本共同谋杀雌栗靡,后畏惧强汉,叛逃康居,欲借康居兵马兼并大小昆弥。建平二年,他入侵匈奴西界,惨败,送质子于匈奴,后我汉遣中郎将等出使西域,责让匈奴,还其质子。但他仍多与匈奴联络。此人变化无常,如今杀乌日领以效汉,虽有投桃报李之意,恐怕亦是他畏惧匈奴,想以亲汉牵制匈奴,借汉力强壮自己而已。”

“右将军所言极是。”这殿中滃着一群人,捧奉热烈,不用碳火已是暖气蒸腾,本来天冷穿得厚,现在已闷得王莽有些气短,听闻孙建之议,顿感清凉,立刻赞道:“右将军熟悉西域之事,此事应听右将军之言。”

孙建向王莽点头,道:“文治有文道,武治有武道,虽说可以封卑爰疐为侯,但决不可以掉以轻心,以为高枕无忧!顽劣之徒难以德化,唯以利趋,以武功服。”

王莽由衷地笑着:“请将军再说说可封其为侯的原由。”

“一者,乌孙本无宁岁,若卑爰疐再生祸乱,我愿领兵前往征讨!二者乌孙为汉婿,虽卑爰疐曾叛逃康居,其仍为小昆弥属下的翕侯,应以招降;三者乌孙与匈奴皆对汉称臣,而其以子为质子入匈,示匈奴强盛与汉平坐之相,汉先责匈奴归还其子,今其又归汉,亦有回报之意,朝廷可借此扬汉威震慑西域各国,亦可敲打匈奴。封其为侯,取令西域蛮夷仿效归汉尊汉之意,以削弱匈奴在西域的威信。”

“好,将军所言极是!若无他议,即依将军之言。”

“在下附议。”

“附议!”

大臣们一片附和之声,达成一致,王莽点点头,正了正身子,又议置羲和官、外史、闾师一事,此举意在结合时需构建《周礼》中的天官体系,羲和掌律历等,并置下辖四官,此五官除今文经所述的掌天官之责,古文经所述的掌天官、地官外,又皆有了具体的治民之责;外史掌宣布京畿以外的王令、四方志等,闾师掌四郊赋税等。

众人齐举刘歆任羲和,此事敲定,又商议了一系列班教化,禁淫祀,除郑声的举措。

这一切都令人感到充满了希望。

二月的这个晚上王莽梦到了刘欣,刘欣背对着他坐在山坡之上。

他忙跪下了,等他叫他,一直等,一直等,他知道他有话要说,很多话。

可是他没说。

沉默着,沉默着,他起身走了,连一句叹息也没有留下。

翌日一早便有义陵寝令上报急变,说义陵寝室孝哀皇帝衣冠原在柜中,晚上检查时还好好的,今日早晨,衣服竟出现在了床上。

王莽等人紧急开会,他想到了自己的梦,甚至满怀怅惘地想,也许现在的政局满了先帝未了的心愿,所以他想回来看看。

他们商议以三牲太牢祭祀。此后没再出什么怪事。众人遂放了心。王莽又回想自己的梦,觉得一定是先帝满意这新政,终没什么可嘱咐的了,所以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永远地离去了。

哀帝驾崩后,先皇帝年幼,一直是王政君临朝统政,虽说政事大多是朝臣议论好了才上呈,每日接见群臣、批阅奏疏仍是弄得她头疼眼涩,疲惫不堪。三月时,她最喜爱的弄儿子文病了,要心疼关照他,更是精力不济。恰逢有大臣上书说太后不宜亲自过问琐事,正中下怀,顺着这奏疏的意思就把政权全权委托给了王莽与四辅大臣,自己乐得清闲。

这日王政君在子文的寝卧照看他时,王莽来了,因笑道:“莽儿啊,你现在这么忙,就不要操心老身这边的事了,子文生病你也来看,太耗费你的精力了。”

“我也是顺路过来,子文怎么样了?”

“就是吃住了又着了凉,小孩子贪嘴好玩,不知道饥饱寒暖。”

“哦,小孩子吃几付药好得也快,您也别担心。”

“诶,就是上吐下泻又发烧,看着心疼。你顺路来,本来是要去哪啊?”

“本来要去宫里拜见您,没想到您也在这儿。”

“那倒正好了,有什么事呐?只要不是封侯的事,你与公卿大臣们一同讨论平抉就是,老身什么也不懂,报上来过一眼,最后还是听你们的。”

“太后临朝,大事还是得听您的。”王莽笑道:“不过今日来拜见您不是为了朝政。”

“那是什么事呀?”

“臣是想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近年来天灾频繁,收成不佳,市井乡野有许多孤寡贫弱之民,若太后愿四时车驾巡狩四郊,存见老幼,鼓励农桑,既抚慰民众,又显皇恩浩荡,一举多得。”

“好哇!这样太好了。你想得真周到。”

“太后不辞劳苦,亲近百姓,乃天下之大幸,那臣便与大臣们商议此事,待行程大体议定再来禀告于您。”

“好,好。”王政君笑道,“正好老身也可以去看看百姓过得如何。对了,之前公卿奏言,往昔吏以功次迁至二千石,及州郡所举茂材异等吏,多不称职,你接见考核得怎样了?”

“已接见考核一部分了,大多还是称职的。”

“嗯,对于官吏的要求还是要严格些,在内他们要辅佐幼主,在外他们又象征朝廷,不能不称职。这事交给你,我放心。”

“臣定不负朝廷重托。另外,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便是了。”

“新承丁傅奢侈之后,百姓未赡者多,太后可否以身示范,视吏民以俭?”

“当然可以,这哪里是不情之请,此事就应当自上而下,以身作则,《论语》里不是说了吗,‘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太后圣明。”

王莽与太后又寒暄片刻,便先行告退,向未央宫去辅导皇上刘箕子学习。他想着皇上的功课,心中满意,他想到十年后,皇上终于成年,深习治国之道,仁慈爱民,他与朝臣也已将国家治理得风调雨顺,人人心慕圣道,克己复礼,限田限奴之政已经推广,百姓家给,上下和气,百业兴旺,天下太平,万国来朝,他安心地把最好的国家交还给最好的皇帝,躬身而退,带着一身荣光,看又一个盛世的开启,然后他便可以安心地听大家将他与周公放在一起称扬。他脑海里映着那辉煌的场面,笑了。到了未央殿,他收了收心,等皇帝到来。

辅导完了皇帝,将恭送皇帝时,皇上忽然问了他一句话:“安汉公,我可以见见我的家人吗?”

“回禀陛下,陛下继承宗庙,承正统,为成帝后,当供养太皇太后,不得顾私亲。他们在封国过得很好,请陛下放心。”

“为什么见一面也不可以?”

“这是礼,还很多原因,陛下慢慢会懂的,王道荡荡,无有私情,一旦有了私情,就会失去中道。陛下身为天子,万民仰仗,一定要学会抉择。”

“其实,皇帝是这世上承受最多的人吧。”

“正是,如果一个皇帝,只为了自己轻松享乐,为了自己的家人荣华富贵有权势,那他的民众就会遭殃,他的国家很快就会覆亡,您一定不喜欢这样的皇帝。”

“是,不喜欢,我希望天下人都能安乐。”

“您是圣明的皇帝,您会千古留名,成为子子孙孙的楷模。”

刘箕子没再说什么,点点头,慢慢地走了。

为防止丁傅乱政局面的重演,王莽决心杜绝皇上与卫氏的联系,只在封地食邑、爵位赏赐上给予厚待,且刘箕子已过继给了成帝,便算是与中山王一支已无关联,由于前车之鉴,满朝文武并无异议。可是王莽的长子王宇觉得父亲此举虽通事理,却不近人情,毕竟皇上与卫氏是亲人,怎会不互相想念呢?何况王氏、卫氏皆是外戚,哪有这般厚此薄彼之理,如今隔绝卫氏,待皇帝成年掌权,王氏恐怕就要被卫氏攻击,到那时,王氏的处境就危险了,历史上有几个权倾一时的外戚家族可以安稳下场呢?遂私下与皇帝的舅舅卫宝沟通书信,联络情谊。

五月初一日食,王宇更是心中忐忑,担心是王莽不让皇帝与家人相见的原故。王莽则担心为言路闭塞,下情不达之故,大赦天下,命公卿、将军、中二千石举荐敦厚能直言者各一人。

六月时,王莽又遣少傅甄丰赐帝母卫姬玺书,拜为中山孝王后,又赐帝舅卫宝、卫玄爵关内侯。赐帝三姊妹号皆曰君,食邑各二千户。

也是这个月,太皇太后出宫巡游,途径两县,回宫后感慨良多。

“长年在这宫里,富贵惯了,就想不到民间是这般生活的。”

“正是因为贫富两极,分化严重,昭帝时,贤良文学才一个个皆站出来,陈述民间疾苦,力推厘革,今后,民生会慢慢好起来的。”

“唉,这京城附近尚有贫民衣食不全,何况远者,真不敢想也。”

“臣这些年走访民情,偏僻之处,不仅贫苦,因教化不行,更是民风恶鄙,没有可以因孝廉博学而入仕之人作为楷模惠利此地。”

“唉,这些情况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改变。”

“臣等一定尽心竭力。”

“老身如今每每思及百姓之贫苦,便为一己之奢侈倍感揪心,老身想,节省自己封食汤沐邑十县,交朝廷大司农,常年另行计算其所收租税,用以赡济贫民。”

“太后圣明!”王莽连忙行礼,面露欣喜之色,又道:“太后,臣另有一封爵之事想禀报与您决断。”

“你说。”

“周公与孔子皆圣人,功垂千古,利万代,不知可否封周公的后人公孙相如为褒鲁侯,孔子的后人孔均为褒成侯。奉周公与孔子的祭祀。”

“可!当然可!这是好事!”王政君笑道,深怀赞赏之意。

“太好了,太后圣明。另外,臣欲撤销明光宫及三辅皇帝车马所行之驰道,以便民。”

“可,可,这些便民之事,你们放手去做就是了!”

“谢太后!太后圣明!”

“这些事你们做得好,做得好呀!”王政君欣慰地笑着。

此月另有两条诏令同此二条诏令一起宣布——一者,天下女徒定罪后,可放归家,不亲自服役,但令每月出钱三百,用以雇人代役入山伐木。每乡选出一名贞洁妇女免赋役。二者,置少府海丞,主海税,果丞,掌诸果实,各一人;大司农部丞十三人,各深入一州,劝农桑。

九月又大赦天下徒,以增天地间的和顺之气。并以中山苦陉县为帝母卫后的汤沐邑。

凡此种种,一切顺利,刘箕子的学业也多有进益,可谓诸事称心。但不久后,帝母卫后的一封上书令王莽心烦起来,颇感美中不足,卫后虽在上书中痛陈丁傅两氏的罪恶,其根本立意却在于想来京师——虚晃一枪,更让王莽厌恶其虚伪。

他没有给王政君看这封上书,只给她说了卫后批判丁傅之事,褒扬她深明大义,请太皇太后为其增加封地等。王政君心思单纯,并未深虑,便高兴地让王莽替她拟了诏书,又将中山国故安县七千户增拨给卫后做汤沐邑,加赐给她和中山王黄金各一百金,增高其王国傅、相的级别。

王莽想着这些外戚欲入京来不过是为了荣华富贵,因图富贵,才横夺权力,以便肆意妄为,如今对他们一封再封,一赏再赏,直让他们富贵起来,总归是要知足了吧。

王莽还不知道这是王宇在背后帮卫后策划的,太皇太后的诏令下达后,卫宝书信告诉王宇,上书呈递入宫后,只是增加了卫后的汤沐邑,卫后仍为见不到皇帝而日夜悲泣,王宇便劝她继续上书,他以为人非草木,父亲总有一天会被卫后的思子之情感动,后退一步,使王氏卫氏嫌隙消弭传为佳话万古留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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