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庙已皆祭拜过,十二月初一,即始建国元年正月初一,便是禅让之日。
王莽一早起来,侍女为他一层层地穿上为登基赶制的冕服,玄衣纁裳,那玄衣,日、月、龙纹担在肩上,星辰、山川扛在背上,火焰、华虫、宗彝缀在袖上,那纁裳,又织着藻、粉米、黼、黻之纹,十二纹章,昭明其上,是他的拥有,是他的责任。侍女又为他一件件地穿戴上蔽膝、佩绶、赤舄,冠上十二旒珠玉垂在额前的冕冠,插上玉笄,系上丝带。
终于穿戴完毕,王莽望着大铜镜中衣冠严整的自己,一层层,一件件,裹在这里面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吉时一到,王莽便率领公卿大臣捧着新制的太皇太后玉玺,去长乐宫,奉给太皇太后,这玉玺,已经去掉了汉的名号。懵懵懂懂的刘婴也一路跟着,前些天他已经听说自己当不了皇帝了,感觉像是失去了一样本属于自己东西,失落气恼了好一阵子,后来听说要搬家,又兴奋起来,迫不及待地想去新居看看,然后,他又证实了未来将免去早起的责任,更是开心起来,觉得大赚了一把。
所以此时的他,虽然困着,还是开心的,一路跟着,又从长乐宫出来到了未央宫前殿。
王莽弯着腰,执着刘婴的小手,来到了龙椅之前,刘婴看看殿下立着的一排排人,又看看对面的王莽,有些紧张,而王莽看着小小的刘婴则是百端交集。
禅让开始,王莽宣读策书:“咨尔婴,昔皇天佑乃太祖,历世十二,享国二百一十载,历数在于予躬。《诗》不云乎?‘侯服于周,天命靡常’封尔为定安公,永为新室宾。於戏!敬天之休,往践乃位,毋废予命。”说着,王莽的眼睛就湿润了,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又道:“其以平原、安德、漯阴、鬲、重丘,凡户万,地方百里,为定安公国。立汉祖宗之庙于其国,与周后并,行其正朔、服色。世世以事其祖宗,永以命德茂功,享历代之祀焉。以孝平皇后为定安太后。”
读策毕,王莽再也控制不住,突然爆发出嚎啕的哭声,把刘婴也吓得哇哇大哭起来——以后他都要早起了,一定很痛苦吧!
王莽半跪在地上,拉着刘婴的手,悲泣道:“昔周公摄位,终得复子明辟,今予独迫皇天威命,不得如意!”
果然呐!他也不想早起,太可怜了——刘婴一半可怜他,一半被这满殿大臣统统落泪的场面所震慑,哭得更加悲痛了。
王莽见刘婴哭得心痛,自己更是纠结煎熬,直想将刘婴抱回龙椅上去,一直抱着刘婴哭,旁边的中傅见吉时已到,硬是将孺子连拽带抱地抢了过来,抱到殿下,北面称臣。
王莽终于拿手帕擦了把脸,坐到龙椅上去。
百官向他行大礼,齐声高呼:“新朝万岁!皇帝万岁!”那声音响彻大殿,直冲霄汉,昭告天地。
礼毕,百官各立其位。
王莽看着殿下的文武百官,刘歆、王舜、甄邯、孙建……皆是鸿儒猛将,可与之齐创大同盛世,振兴国威,皆是天选之人,与他一同上承天命,下育百姓!
他挂着泪,又不禁微笑了出来。
这万里河山,从此时起,都是他的了。是天帝交给他的,天帝也会保佑他,保佑他的大新朝。一切都会变好的。
百姓的生活会富足的,大同的愿望会实现的,新朝会成为万国来朝的伟大国家,他即真了,这一切也都会即真的,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他想着。心中有无限慨慷。他要把这一国治理好,田制要改革,奴隶制要改革,还有好多制度都要改革,要让人人过上好日子,人人知礼懂礼,新朝立国,万象更新!
五十四岁的他仿佛随着新朝的诞生也重生了,天意如此,是天给了他新的生命,作为皇帝的生命。
眼泪干了,他微笑着,刘婴也不再哭了,所有人都微笑着,充满了希望,身处美梦。
如果这场梦就在这里结束了多好,一个正直、刚正、刻苦、胸怀天下的人,在满朝文武、黎民百姓的拥戴下,登上了皇位,这朝堂上站立的官员,皆有满腔建功立业、辅政安民的热枕,雄心勃勃。
就在这里结束,仿佛一切都已经成真了。
可是时间不会停止。时间不停止,好梦便无处可寻,所谓好梦,不过是在恰当的时候开始,又在恰当的时间结束,而已。
而王莽继续着这场梦。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按着章程继续进行下一项,立王祯为皇后。
王祯接过玺韨,坐到王莽旁边,接受新封的后宫妃嫔的跪拜,面容上看不到欢喜,她的头发几乎白完了,盘于头顶的高髻上插了代表身份的金玉华饰,压得她的脖子有些酸困,侍女们精心给她描的眉、涂的粉都掩盖不住她心的衰老,她真的老了,耳朵也背了,眼睛也花了,为这种宏大的场面也高兴不起来了,她今日难得的笑容,给了立第四子王临为皇太子,封天生痴傻的第三子王安为新嘉辟,封已逝长子王宇的六个儿子皆为公的时刻,只是轻轻的,慈爱的,对着孩子们的一笑,当皇后,她能想到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多见见自己那可怜的女儿。
封拜完王莽的家眷后大赦天下。
又按金匮中的内容封拜辅臣,并封拜卿大夫、侍中、尚书官数百人,而后又将刘氏宗亲中为郡守的,皆调回京城任谏大夫,此举倒不是金匮之意,而是为了削弱刘汉宗亲的实权,以防叛乱。
一一封完后,中午散朝,百官在宫中用膳。
刘婴跟着乳母回了新居——位于未央宫西北角,挨着石渠阁,用大鸿胪官署改造成的定安公第,这里已装潢一新,他喜欢的小玩意也都搬了过来,自从不用当皇帝,他少了许多拘束,这会儿子高兴地上蹿下跳,恨不得把新居的每个房间都看个遍,每个角落都摸个遍。
定安太后王嬿则回了改名为定安馆的明光宫,她累了,颓然坐到榻上,九岁当皇后,十一岁成了皇太后,如今十四岁又成了前朝太后,她哀叹了一声,觉得自己这一生太漫长了,她挪了挪身子,把一方匣子从柜中取出来,轻轻打开,里面安放着刘衎送她的团扇,她望着那两个小娃娃,又痴痴发起呆来。
“太后,该用膳了。”
“知道了。”
她放回团扇,想起小时候与刘衎一起用膳的情景,嘴角淡淡地勾出一抹笑意,抬头看到远远立着的侍女绿影,不禁又想起翟义谋反时,绿影传来的小道消息,说刘衎是被王莽毒死的,当时她正好听到,雷霆大怒,掌掴了她十来个耳刮子,罚她跪了一天一夜,不许吃饭喝水,她不相信,刘衎本来就多病,可那消息还是像一把尖刀插入了她的心脏——会吗?戴着皇冠的父亲浮现在她的眼前,她从没敢去问过他,以前没问,她想今后也不会问了。
她想着,重新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痛苦与纠结。
王莽在未央宫中用膳,吃过饭,心中总不那么惬意,殿中太过温暖,令他有些气闷,便出殿散步,殿前空地宽阔,他能远远地望见望楼,那望楼也是他的了,拔地而起,直与天齐,隐喻着他与上天神祗的联系——是啊,接受禅让而称帝,是上天的意图——他想着,这句话的语气有自负与自我安慰相交杂的复杂意味。
他看着天空,想到阴阳,想到五行,想到前几天他与刘歆等人商议如何规定百官的职责,他们确定宇宙是一个单一的实体,阴阳五行理论可以应用于生命的一切秩序和方式之中,人是宇宙的中心,是宇宙命运的重要参与者。所以百官之责就要与阴阳五行乃至天文联结起来——予是皇帝,皇帝是土德啊,是位于中心至高无上的权威——他想着,仍有复杂的意味,可是他笑了,如果他面前有镜子,他会为自己在微笑而感到震惊——四辅以木火金水围绕着予,三公则分别是日、月、星辰,这些最耀眼的天体正是最能彰显皇权与朝廷权威的啊——他想着,眼前浮现出刘歆、平晏等人的笑容。
今天下午他就要宣读策书了,这策书正是他们根据《周官》等古文经中对官职的记载,结合阴阳五行及当前需要而撰写的,他眯起眼复习着策书的内容,那文字古朴典雅,如同《尧典》《汤诰》一般,他想着,连心中那个鬼祟祟的黑影也安坐下来,端端正正,甜美安逸。
在庭中转了一会儿,便该回未央前殿接着开会了,他坐在龙椅上,接受百官大拜。予即真了,真的是真的了,一切都会即真的。
他微笑着下诏,让中傅宣读那份规定百官职责的策书:“岁星司肃,东岳太师典致时雨,青炜登平,考景以晷。荧惑司哲,南岳太傅典致时奥,赤炜颂平,考声以律。太白司艾,西岳国师典致时阳,白炜象平,考量以铨。辰星司谋,北岳国将典致时寒,玄炜和平,考星以漏。月刑元股左,司马典致武应,考方法矩,主司天文,钦若昊天,敬授民时,力来农事,以丰年谷。日德元厷右,司徒典致文瑞,考圜合规,主司人道,五教是辅,帅民承上,宣美风俗,五品乃训。斗平元心中,司空典致物图,考度以绳,主司地里,平治水土,掌名山川,众殖鸟兽,蕃茂草木。”
策书中又新置了官职,如新置大司马司允,大司徒司直,大司空司若,位皆孤卿。又置司恭、司徒、司明、司聪、司中大夫及诵诗工、彻膳宰,去侦察过失。更下令在皇宫周围设置鼓励进谏、批评时政及皇帝百官不当之处的进善之旌、非谤之木、敢谏之鼓,派遣四位谏大夫常坐在王路门接待言事之人,以广泛接纳官民的意见,增加官民议政的机会,监督朝廷,避免朝廷也避免自己出现错误。他在策书中说道:“予闻上圣欲昭厥德,罔不慎修厥身,用绥于远,是用建尔司于五事。毋隐尤,毋将虚,好恶不愆,立于厥中。於戏,勖哉!”
同时还更改了官制及许多官名、宫名、地名。如大司农改名叫羲和,后来改为纳言,大理改名叫作士,太常改名叫秩宗,大鸿胪改名叫典乐,少府改名叫共工,水衡都尉改名叫予虞,加上三公司卿共九卿,分别归三公管辖。每一个卿下面设置大夫三人,每一大夫下面设置元士三人,总共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分别主管首都各官府的所有职务。光禄勋改名叫司中,太仆改名叫太御,卫尉改名叫太卫,执金吾改名叫奋武,中尉改名叫军正,又设置大赘官,主管皇帝的车辆、衣服和用具,后来又掌管军需供应,职位都是上卿,称为六监,进一步分离管理国家事务的官职与为皇帝服务的官职,公私分离。郡太守改名叫太尹,都尉改名叫太尉,县令、县长改名叫宰,御史改名叫执法,公车司马改名叫王路四门,长乐宫改名叫常乐室,未央宫改名叫寿成室,前殿改名叫王路堂,长安改名叫常安。俸禄百石级改称庶士,三百石级改称下士,四百石级改称中士,五百石级改称命士,六百石级称元士,千石级改称下大夫,比二千石级改称中大夫,二千石级改称上大夫,中二千石级改称卿。其使用的车马和礼服、礼帽,各有不同的等级。
制度与名称上的变更一方面是结合了现实情况,托古改制;一方面借助新增官职安排支持自己的人和安抚汉朝旧臣;另一方面是希望借此确立新朝的权威,让大家早日忘掉汉朝;还有一方面,是他需要证明,仿佛依托于古制,他才能确定自己在这世界中所处的位置,这世界才有地方接纳他,不这样存在,他又当如何存在呢?
随后,又下旨赐封王氏宗亲;更诸侯王之号为公;四夷称王者皆更为侯;封黄帝、少昊、颛顼、帝譬、唐尧、虞舜、夏禹、皋陶、伊尹之后人皆为公侯,使各奉其祭祀;立九庙;遣骑都尉嚣等人修整先圣的坟墓;以汉高祖庙为文庙,优待汉贵族,在定安国建立汉朝七位祖宗的祠庙,且不废除他们在京城墓地的祠庙,祭祀照旧,刘姓皇族名籍归京兆尹管理,不取消他们免税役的特权,但止于其自身;封州牧为男爵,太守为附城,赐永始元年时曾联名上书推荐自己为侯的恩人之子皆为男爵等。
以确立他的正统,确立他的尊贵,确立他的传承,确立他的仁慈。
又颁布新朝度量衡制度,(注:此制度是刘歆率众学者儒生系统考证历代度量衡制度后,对当时度量衡制度进行改革而建立的,是中国古代最系统,最权威的度量衡学说,成为历代考订度量衡制度的理论依据,主要内容被收录于《汉书 律历志》。此外刘歆还将圆周率精确到3.1547。)并下旨监制以此度量衡制度为标准的计量器,铜丈、铜横杆及石、二钩、九斤、六斤、三斤铜环权等,并在每一计量器上刻八十一字铭文——黄帝初祖,德匝于虞,虞帝始祖,德匝于新。岁在大梁,龙集戊辰,戊辰直定,天命有民,据土德受,正号即真。改正建丑,长寿隆崇。同律度量衡,稽当前人,龙在己巳,岁次实沈,初班天下,万国永遵,子子孙孙,亨传亿年——作为建立大新的宣告,发行各郡。(注:实物于1925年秋出土于甘肃省定西市口乡关川河东岸的一处崖壁上,今安定区巉口镇陇海铁路复线大桥附近,相传最早发掘者为当地村民秦恭、秦让兄弟。出土的新莽权衡包括五权、一衡、一钩和一丈,总共八件,目前全国唯此一例,是极为稀有而珍贵的国家一级文物,现分别收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二权一衡)和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三权一钩一丈)。)
又颁布新的钱币制度,因汉为刘姓,刘字拆开为“卯金刀”三字,为了让人们早日忘掉汉朝,认可新朝,王莽废除了错刀、契刀和汉武帝时开始发行的五铢钱,并禁止以刚卯作为佩饰,他相信万物于细微之处的关联,迷信文字与象征的力量。发行小钱,直径六分,重量一铢,上面铸有“小钱直一”的字样,加上以前“大钱五十”的货币共两类,同时流通。为防止民间私铸,下令禁私藏铜炭。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大臣们高呼皇上圣明,恭送王莽退朝,他从围墙包裹着的走道中退出,步步升高,身影穿梭在重重围墙之中,在人们的目光中渐行渐远,慢慢隐去,湮没在历代皇帝组成的神秘的、不可捉摸的背景里,最终沉默不语,任由后世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