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始四年,正月,准备去甘泉泰畤祭祀的刘骜郑重地戴上冕冠,他向铜镜里望着自己,弯弯的眉毛,圆圆的眼,十二旒齐齐垂在额前,左看看,右看看,庄严而英俊,心中怡然自乐。
“陛下真巍峨如天神一般。”合德一面仔细地帮着他整着冕服,一面笑道。
“你昳丽如天神妃子一般。”刘骜笑着接话。
合德早听说了甘泉宫伟丽如天宫,屈奇瑰玮,雕梁画壁,从知道改于甘泉后土祭祀后,便缠着刘骜带她同去,刘骜自是爽快答应,今日她身着庙服,颜色比冕服略淡,纹章繁复华丽,用了海棠红的胭脂,抿了棗红的唇,又别出心裁地在唇上点了金粉,浓描眉眼,顾盼生辉。
“穿上这黑羔裘和裼衣,仔细冻着。”刘骜将一件袖口饰有孔雀羽的乌黑羔裘披到合德身上。
她是骨架小巧的那种,虽然肉肉的,看着还是纤细,皮肤白净,五官浓烈,上有垒金堆玉,乌发盘顶,下有裹袭而下的黑裘,埋在中间,更显玲珑。她嘟着脸道:“啊,好热好热,等妾出门时再穿。”说着,把黑裘脱下,让一旁的侍女接去。
“礼仪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妾背了好些天,还排演了几次呢。”
刘骜笑着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头。
祭祀的队伍浩浩荡荡,从未央宫绵延开去,一直排到西安门外,鸾旗展展,翠盖葳蕤,合德由侍女扶着,坐入了刘骜的属车,她轻轻撩开绸缎车帘,向外看去,列在车边的仪仗举着旌旗,肃穆庄严,她转着眼睛,左顾右盼一番,笑着合上帘子,端正了一下身姿,扶扶头上的华胜,抿嘴笑笑,过了一会儿,又撩开帘子看看,一路上总是这个样子。
到了甘泉宫,她满怀喜悦又小心翼翼地按照礼仪做着,她看到楼阁一层高过一层,漆了朱漆的望楼高大巍峨,太阳光下的琉璃瓦闪闪发光,远处绵延的山脉弯出了美好的弧度,斜抹了一条云的蓝天晶莹剔透。
她是幸福的,她想,她一直希望可以嫁个好人家,嫁个珍惜她、对她好的人,有个属于自己的家,如今皇宫就是她的家,刘骜就是那个顶好的人,世上再没有他这么好的人,她很满意,满心欢喜。她又突如其来地感到一丝愧疚,觉得自己在与姊姊争宠,但转念一想,姊姊并不打算爱皇上啊,这么好的男人,不爱他怎么对得起他呢?何况有自己缠着皇上,不让皇上眼里再看到别的女人,姊姊也是乐意的。
她正想着,忽有一道光束降集于紫殿,贴身侍女也看到了,激动地拽她的胳膊肘,人群中蔓延开来一阵惊呼,她听到刘骜诵祷祝祠的声音有些颤抖了,他一定很兴奋!她真替他开心,这一定是个好兆头!代表天神降下了厥福!她会有孩子的!她想,或者是阿姊也好!总之她们会有他的孩子!也可能会同时有!
她的手拳在心间,殷切地望着那道光束,喃喃自语道:“万岁万岁,子孙蕃滋!”
刘骜见着光束激动万分,立刻下旨大赦天下,赐云阳吏民爵位,赐每百户女性户主之家一头牛、十石酒,赐鳏寡孤独年高者帛,所经之处皆免田租。
三月,刘骜又携合德到后土祭祀大地,赏赐与云阳相同。
祭祀回来后,王商找王莽来大司马府帮忙处理政务,晚间,王商、杜邺、王莽在府中散步聊天,暮春时节,地下已腾起蓬蓬暖意。
“莽儿啊,你现在也忙了,若是前几年,老夫定要把你要到大司马府来呀。”
“叔父若有需要侄儿之处,吩咐便是,侄儿一定常来。”
“那也不似以前了。”王商摇头叹道,忽而一笑:“嘿嘿,当时凤兄有个杜子夏,现在我也有个杜子夏,有时还真觉得,仿佛这大司马府没变过。现在那个杜子夏倒是乐得清闲,万事不闻了。好在这个杜子夏来了。”
“那时他为了与我区别开来,还专做了顶小冠戴在头上。也是巧,同姓重字的。”
“还都是智囊。”王商补充道。
众人笑后,王商又自嘲道:“凤兄看人不拘一格,那时候这大司马府多热闹啊,我就不行了。”
“现在这大司马府也是人才济济啊!”王莽笑道。
“也是也是!”王商嘿嘿笑道,转而又开始叹息:“可惜再也听不到凤兄与谭兄吵架了。他们想的总是不一样。唉,凤兄当年不愿把大司马之位传于我们几个是有道理的。那时我还浑啊,行事荒唐,现在痛改前非了!只是,王立王根我劝不动。”
他们停在水榭旁,庭燎耀得水面上有绚烂的波光。
“以前真是不知民间疾苦。”王商又道,目光沉重:“王音邀我处理政务后,真是一天比一天忧心忡忡,那时子夏便没少帮我啊!”
“应该的。”
“去年冬,两起造反的案子,我这心呐!现在苏令一党还在逃,十九个郡国了啊!我就想啊,咋这么多人造反呢?而且越来越密集,形势不妙啊。现今长安之中竟奢斗侈,营苟行贿,欺弱畏强,寝以成俗,天子脚下尚且如此,何况四方?少府詹事的开销又越来越大,唉,我真是……现在后宫的事,太后也管不了了,何况她也不是爱管事的性格。只能希望这回祭祀降些福祉吧!”
“叔父也莫太忧心,皇上于甘泉泰畤祭祀时不是还出了光束降于紫殿的吉兆吗?上天一定会降下福祉的。”
“哈哈,是啊是啊!”
然而光是降了,吉祥却表现得不怎么明显。
四月,长乐宫临华殿、未央宫东司马门夜里起了火,六月,霸陵园门楼也起了火,势头还不算小,以前不太拿火灾当回事的刘骜终于坐不住了,寻思道:这才祭祀过,上天还给了朕那么大的一个吉兆,怎么就又屡降火灾呢?难道……难道这是要有什么大灾难降世,先用小灾提醒一下朕,好让朕避开?一时心中惊恐,连忙下诏,一曰:放出守孝宣帝杜陵未曾幸御的女侍者归家;二曰:有司悉心明对此灾异警示何种过失,朕将亲自批阅奏章。
“长乐宫,太后之所居也,未央宫,帝所居也,霸陵,太宗盛德园也,今三地起火,岂非言王氏举宗居位,将害国家哉?”刘向在探望陈汤时愤然说道。
“王氏确实势力过大,但其中原因,非王氏一族耳。”陈汤摇头笑道。
“怎么说?”刘向往前倾着身子问道。
“今日既然仅你我二人,无妨言无不尽,但止于此处。”陈汤将面前之酒一饮而尽,爽快笑道:“皇上治国并无常性,无己见,全赖王氏耳。”
“岂非王氏专权,以致帝一身寝弱?”
“永始元年,戾后园南阙灾,皆言天戒大幸于赵氏姊妹,上可听之?”
“未听。”刘向抿嘴摇头。
“刘氏于我有德有怨,王氏待我亦有德有怨,我何偏之?上好玩乐,群臣共见,上初立时,或曾惮于凤老之威,未敢大施己见,然王章冯野王一事既过,乃上已无己见耳。若上励精图治,定从律己而始,不律己而仅言仁政,虽多下诏书,孰效也?若上不欲亲操诸政,独乐后宫美姬、琴乐舞蹈、吟诗作赋,纵倾倒王氏,亦复有他氏兴,故刘氏之危,不独在一王氏耳。”
“君言甚是,然有一事君恐不知。”
“何事?”
“元帝初元四年,王太后曾祖父济南东平陵王伯墓门,梓柱生枝叶,扶疏上出屋,根咬地中。河平元年,又有泰山之鸢焚其巢,死其幼鸟,泰山乃王者易姓告代之处,事势不两大,王氏与刘氏亦且不并立,恐不弱王氏,刘氏将有累卵之危,刘氏若倾,天下定乱,天下若乱,非独刘氏一族之难。你我乃至王氏,皆饮同江之水,食同地之粮,覆巢之下,孰可全身?”
“君可谏之。”陈汤笑言。
“唉,我幸得同姓末属,累世蒙汉厚恩,上以我先帝旧臣,每觐见常加优礼,吾不言,孰当言之。”
“人能自救,方能救国,我尚不能自救也。”
“君言出京之事?”
“非也,知之而莫能行,我言贪。”
“贪,唉。我将力谏皇上。想王氏尚有一王莽,奈何非刘氏所出。”
“刘氏亦有汝子歆,皆同辈魁首。”
“歆性傲。”
“莽亦傲。”
“嘿嘿。”刘向笑道:“君怎看此二子?”
“交游甚厚,已成佳话,麟角凤觜,皆怀救世之心,可为国之重臣。呶,你今喝的这酒还是他两个前日送来的。”
“嘿嘿。是啊,不过这王莽是愈夸愈谦,刘歆夸一夸,这下巴都要杵天上去喽。”
“哈哈哈,差不多,莽儿是心里乐罢了。”
两人推心置腹,畅谈至傍晚,刘向回府后,立刻提笔奏疏一封,次日上呈刘骜,恳切陈述奢侈无度、王氏专权之事。
刘骜看他说得言辞恳切,心中感念其忠心,便升其为中垒校尉,后综合大臣陈情,下诏戒奢僭,使司隶校尉察不变者,又召薛宣为官,恢复其爵位,恰好此时薛宣已丧妻,敬武公主又守寡,看上薛宣稳重白净,刘骜便撮合二人成亲,办完这些事后,刘骜深感自己作为一个仁慈的国君,真是替大家着想得面面俱到。
然而,秋七月辛未晦,日有食之。
刘骜望着暗淡无光的太阳,愁眉紧皱——朕是能做的都做了,实在做不到的就不能体谅一下吗?
他烦而乱,忧而愤,心中慨然道——“去汝天之!朕不管了!”
“去昭阳宫!”
“起驾——昭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