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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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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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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连载

第六十四章 地皇四年 之二

“太医?”刘歆听说太医来了,内心砰砰直跳。

莫不是……皇上已经知道了?

不,若按巨君的性格,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会立刻派人来擒拿我。而不是假惺惺地遣太医来问病……

哼,也许他现在学会了那一套虚情假意的戏码,听到风声,便遣人来探查……

也许我本来就被他监视着,逆贼之父,哼哼……

不,他的性格那么执拗,不会变的……

“国师公。”

也许他本来就虚情假意,只是伪装太深,骗了我……

不……

“国师公?”

刘歆这几日便是这样,仿佛自己同自己对话般,脑子里,一个念头接着一个念头,一种声音驳斥着另一种声音……此起彼伏,喋喋不休,它们冲来撞去,太过嘈杂,以至于,对外界的一切都呆滞了。

“哦……”

“国师公,将要入秋,皇上念及您久抱小恙,心甚系念,特派卑职前来探望,根据情况,为您调养身体。”

“哦……”刘歆答道,“微臣谢过皇上恩典,劳烦太医了。”

太医为他诊病的时候,他的脑子还是一直混混吞吞的,却保持着一种面上的礼仪与儒雅。

“国师公,您忧国忧民,案牍劳形,以致玉体欠安,此等精神令吾辈钦敬,然而,虽说社稷为重,还是要保重身体啊,卑职为您开几副汤药,请您按时服用,也请您养志和神,平日里多外出散心,舒筋活络,三日之后,卑职会再来探望您的。”

“有劳太医,老身谨遵医嘱。”太医告退时,刘歆还起身相送,一切表象如同什么都很正常。

可是刘歆知道自己不正常,那些念头、声音……每时每刻,无有停息,他的精神被撕裂了一般,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越来越厉害,他快要被它们淹没了……

你不能这样!快反悔!

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能反悔!

不!他杀了我的棻儿、泳儿、愔儿!我要报仇!

棻儿造符命,虽未有谋逆之心,却实为有罪啊!

那我的泳儿呢!泳儿呢!

不该死!我的棻儿也不该死!

可那不是巨君的错!你也亲眼所见,皇上他劳心劳力,一心为公,他为自己谋过什么福利吗?没有!

不不!难道他就没有错吗?天颜震怒,罪在天子!

他杀了我的孩子!

巨君,你可曾记得我们一起指点天下事,那时许下的大好河山、永世长安、万国来朝、扬我华夏现在何方啊!

黄河改道早已非人力可以更改!元始四年那次改道已经是警钟震鸣了!只是朝野上下都没有意识到,没有人懂得水利,这不是皇上一个人的错!更改不了,也补救不了!人力是补救不了的!

若非他频繁变更官职也许……

这与官职变更有何关系!有才德之人,必会提出来的!实是无人发觉!庸才!我们都是庸才!一群庸才!愧对元元,愧对帝之厚望、国之重任!

不,巨君意识到了……所以他强调技术发展,他一直强调,他说过,发明器物可以弥补人力的不足……所以那天他那么高兴。他发现了他发现了,他比我们都更早地意识到了!

他杀了我的孩子!

他也杀了自己的孩子!他至公无私、执法必严不问亲疏!

可他们罪不至死!

哪个王朝不是踏着尸体建立的!哪个皇帝的手不占满了鲜血!哪个皇宫里不住满了冤魂!

这不怪他!

就怪他!

我恨呐!这不是我以为我可以看到的天下!

你想看到的天下你要自己去建设!天下这个样子也是你自己的责任!

所以我要杀了他,弥补我的错误!

你错了!你只是为了自己的痛苦而怨恨他!怨恨天道不公!天道何时不公?都是你自己的错!你自己的错!你现在还在犯错!快停下!

不!

巨君称帝可是你亲自一步步推着他的呀!如果他泪流满面向你哭诉的那一天,你说的是另一番话,也许结局就不是这样的!

可是,汉朝历成哀平三代帝皇,已一代不胜一代,奸臣当道,君主昏庸……我以为他成为皇上可以扶大厦之将倾!

可是孺子婴时,巨君已经可以施展大略了!是你们逼的他!你们逼的他!而你们现在却在恨他!你们难道就不是为了自己吗!阿谀奉承求得自己的利益!

我没有!

你就是自私!你现在还恨他怨他想要杀了他!

我是刘氏宗亲,我要恢复我刘氏天下。

你自己说过有德者居之!

可他现在不是了!他变了!他不是我以为的样子了!

是你!是你变了!变得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样子了!

快反悔!你就是自私!

我不是!我要替天下人除了他!

你卑鄙!

住口!你住口!

……

就这样,白天黑夜,不停地在心中自己殴打自己、自己辱骂自己、自己驳斥自己、自己说服自己……等待太白星,也许已经变成了他自己不敢面对自己的借口,每每王涉董忠前来询问,他总是说:“等待太白星,切莫仓促。”外表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其实自己都已经如同风中的火焰,左摇右摆,快要把自己烧成灰烬。

“你去看过了,国师玉体有大碍否?”当日,太医被宣入殿中。

“回禀皇上,国师病笃,卑职尽力而为。”

“病笃!什么病笃!国师只是身有小恙!小恙!你若医术不精就不要尸位素餐!”

“皇上息怒,卑职不敢,只是国师为国为民日夜操劳,实在是……”

“你给予退下!”

“诺……卑职告退。”

他把太医赶了出去,心里有个声音不断重复着:颖叔病笃,所以王涉董忠一定是去探病,一定是……予也应该去看看颖叔,嗯……应该……颖叔病笃,所以王涉董忠一定是去探病,一定是……予也应该去看看颖叔,嗯……应该……

他边想边拿起奏折,继续批阅了起来,事情太多了,太多了,他很焦急,想赶快把事情都处理妥当,又在心里筹划着,某天要去探望刘歆……可是他始终没有去,一直没有去,他告诉自己,是因为没时间,其实是,没有勇气。

时间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过着,太医又去为刘歆诊治过一次,王莽似乎仍然没有发觉,战事也还在继续,王涉与董忠还是一派焦急,事情如同永远没有进展,太白星也总是不出来,刘歆的内心越来越分裂,精神越来越衰弱……夜色从未清凉如水过,总是像火一般烧灼。

第九天了,刘歆无意碰翻了书桌上胡乱堆放的书简,近来他走路已经一副摇摇晃晃的姿态了,无论谁问起,他却只说“没事。”,太医开的药,也未曾认真喝过,似乎对生已了无期待。那摊书落满了尘埃,他早已不看,也不让人收拾,噗啦一声,灰尘四荡,他俯身去拾,却看到了一封赫啼书——“君恙愈否,甚念。”

“君恙愈否。”

“君恙愈否!”

“巨君!”

刘歆握住那几个字,以头抢地,捶胸而哭。

那些千言万语,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说的一些客套话,这几个字,却是真心。

于是伏月的最后一个夜晚,端坐在庭院中的刘歆心中忽然弥漫出寒意,也许那一摊火终于烧无可烧了吧。他忽然明白了,王莽日日承受的,是怎样的煎熬,那时他面对自己所流下的眼泪、投来的求助的目光……自己为什么没能早一点看懂?

巨君啊,巨君。

对不起。

刘歆直勾勾地盯着夜空,如同着了魔。

到底要怎么样呢?

董忠与王涉白日里又来过来了,言辞恳切,心急如焚。

自己故作淡定地答应,心里却是同意又反悔,下定决心又马上犹豫不决,像这满天半明半昧的星,闪闪烁烁。

盯得眼花了,星星都变成了一幅幅面庞,女儿、儿子……刺得他心痛。

他痛得太久了,今日竟麻木了,恨不起来。

那星星又幻变成字——君恙愈否。

君恙愈否。

巨君!

宫门之内,一见如故意气风发的巨君;

元寿二年,召己回京意气相投的巨君;

变法开始,志坚行苦之死靡它的巨君;

以及,

地皇二年,气急败坏冰冷决绝的巨君……

子俊兄,

子俊兄,

子俊兄,

颖叔兄,

颖叔兄,

颖叔兄!

颖叔!

……

巨君的音容相貌在他四周盘桓,那无数次呼喊他的声音声声回荡。

幸得良师益友若汝。

你终于回来了。

予现在好痛苦……

……

巨君啊!你的身边危机四伏,你知道吗?

你又怎会不知道,也许只是选择不过问罢了……

巨君,为兄对不起你呀……

他紧咬着自己的嘴唇,沧桑的脸上老泪纵横。

太白星,

你,

不要出来罢!

就在这个将要步入秋天的夜里,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独坐庭中,放声痛哭。

第十天,事情一拖再拖,令董忠寝食不安,一会儿担心有人忽然变卦。一会儿又担心军队力量不足,忍不住与司中大赘起武侯孙伋商议。

“夫君有何不适?为何脸色如此苍白,茶饭不下?”

“夫人呢……唉……这……今日大司马找我说,欲劫持皇上,共降更始,我这……唉!”

“啊?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啊!”

“是啊!可是他说他们已经筹备万全,国师、卫将军都要参与。”

“这卫将军不还是皇上的从弟吗……”

“是啊,他说还是卫将军起的意。”

“不行不行,若真已筹备万全,他还来找夫君做甚,不行,夫君,你可千万别去!”

“唉,他来找我,我真是进退两难啊!”

“夫君莫慌,不如妾身找舍弟来一同商议?”

“好吧……”

翌日,妻弟陈邯听罢此事后拍案而起:“岂有此理!国之危难时,不思齐心杀敌,为国分忧,反思劫帝降虏,是为不忠!圣上初为大司马时,常以俸禄接济百姓,我辈当年逃荒至此,若非得圣上救济,早殍于街巷!恩将仇报,是为不义!为此不忠不义之事禽兽也!天下正因有禽兽若此而大乱!绿林流寇一路烧杀抢掠,是为真匪!何来天子一说!其诓天下而已!信其者愚蠢人也!”

孙伋闻言惭愧落泪,遂与妻弟共告之。

刘歆觉得自己是已死之人,在呆滞中度日如年,也不知道时间到底流逝了多久,这样的日子,时间像是不存在的,无需计量。

当他被董忠叫来大臣官署。

当他被侍卫团团包围。

当他一路踉踉跄跄地被带到王莽面前。

他的心都没有知觉,像一潭死水。

无论王莽问什么,他都承认了,他的头沉重地赘于项上,眼睑低垂,看不到王莽的表情。

一直到他被架着将要步出殿门,他终于回首张望。

却只看到王莽扶着龙椅发抖的侧影,像个怄气的孩子。

“颖叔,涉、忠二人果真谋逆反之事?”

“是。”

“他二人频繁出入国师府果真为此事?”

“是。”

“你,你果真为同谋?”

“是。”

王莽的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着方才朝堂对质的情景,其实连对质也算不上,只是他单方面地证实了一个他不想证实的事情而已,没有一点反抗,没有一点辩解,王涉还喊了两句“一时糊涂”“君上饶命”的话,董忠还痛哭流涕磕着头说自己“罪该万死”。

颖叔呢,只是垂着头,一句一句地说:“是。”

“颖叔啊!你为何不骗予呢?予会相信啊!予会相信啊!”

背后的飞龙张牙舞爪地盯着他,眼睛里充满了阴谋,暮夏执迷不悟地挥洒着自己的温度,而他浑身寒透了。

“宣刘叠。”

“诺。宣伊休侯刘叠觐见。”

“罪臣参见皇上。”刘叠已听闻此事,大惊之余,做好了连坐的准备,他是有骨气之人,既认定自己必死无疑,就没打算辩驳,也没打算求情,只如平日里一般入殿觐见,从容赴死。

“刘叠,国师谋逆,你可知情?”

“罪臣不知。”

“刘叠,”王莽俯着腰,望着跪在殿下的刘叠,“你抬起头来。”

他的眉眼,最似刘歆,后每见之,心如锥刺。

“予相信你,予相信你呀!”王莽仰头,轻声长叹,“刘叠啊,刘叠,忠心不二,言行恭谨,但免侍中中郎将,更为中散大夫。”

刘叠被这道旨意惊得愣了一下,迟疑片刻,才磕下头去:“皇上恩重,微臣叩谢皇上。”

“下去吧。”王莽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罪臣告退。”

“刘……”看着刘叠后退的身影,王莽忽然又伸出了手,面露惶恐。

“罪臣在。”

“你……可以去,看看你的父亲。”王莽慢慢放下了手:“去吧。”

“谢皇上隆恩。”刘叠跪下行礼,将一滴眼泪留在了这里。

云在不久后听说了这场宫廷政变,传言模模糊糊,是真的吗,难道真的除了董忠还有刘歆和王涉吗?她不想确定,她见过太多,她不敢确定,她担忧王莽的处境,终于她一步一步地向宣室殿走去,走在这业已作别之夏死心不改的闷热中,不管不顾那秋日的萧疏已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她越走越缓,越走越慢,如果注定是那一副颓然寂寥的模样,晚见一秒是一秒,如果注定是个风卷残叶、把一切太平大同繁华梦想吹尽、尘归尘、土归土的严秋,能晚来一秒是一秒罢!

“须卜居次云参见陛下。”

“嗯,免礼,坐吧。”

“谢陛下。”

云只抬眼瞄了王莽一眼,低头看书的那张脸上,曾经意气飞扬,充满了勇气与坚韧的力量,豪迈地笑着,或深沉地凝思着,此刻却是苍苍白须,刀刻般的皱纹嵌满面上,毫无生机。

如果单单是董忠,不会这样。

她确定了。

氤氲的湿气溢满了她的双眸,竟是这样了,竟是一切都乱了,一切都要完了,再没有什么日后的打算,再没有他想要的大新,他的大同,他的抱负,他的努力,都完了,所有的计划、谋略,所有的心计、手段,都宣告无效,不给他好看的结局,连他最亲近信任的人也离开他了。她已然明白,自己留下来,将要见证的是什么了,她不是没有设想过这样的收场,只是没设想自己竟会有如此凄惨的心境。她闭了眼,不忍再看,不忍再看!

“你,有什么事吗?”王莽抬起了头,脖子有些僵硬。

云睁开眼,咽下眼泪,微笑道:“回陛下,只是想来请安,不知是否打扰您了。”

“没有没有,没什么事就坐一会儿也好,嗯……也好。”王莽呆呆地看着她,又低回头,似乎把目光落回书上,又似乎是在出神。

沉默片倾,王莽忽然抬头问了句:“你……要回匈奴吗?”

“不回去,我会留在这里,我想一直留在这里,请陛下恩准。”云说着,起身行礼。

“准准,当然准。”王莽似乎展开了一下愁容,虽然只有一瞬间,这样的一瞬间已是他现在难得的安慰。

“谢陛下。”

“坐吧,坐吧。”王莽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凝视了云一会儿,可微微闪了光亮的眼睛终究还是渐渐浑浊呆滞了下来。

就这样,沉寂,大家都缄口不语,在自己的位置上,或低眉垂首,或跪坐颔首,或拿着书痴痴发呆,悄无声息,只有时间堂而皇之地行走,瑟瑟的风吹起了,天地悠悠,皇宫森森,斜射进殿的阳光,金光灿灿,一寸一寸地移动着,一寸一寸地黯淡着,夕阳美景,这殿上之人怕是此生都无心再赏了,那些入土了的、将要入土的……已把那恬淡或豪迈的心境,带到永不见天日的地阙深处了。

云其实不想走,这西沉落寞的景色,她想多陪王莽一会儿是一会儿,一起看,总比一个人看多一点聊以支撑那摇摇欲坠的心的力量。可是她终究不能永远坐在这里,便起身告退。

“云!你当真……不走吧?”看着云渐渐移出殿门的身影,王莽追问道,声音不大,可那声音在这空落落的大殿中荡啊荡啊,像山谷中的回响,越缥缈,越颤人心魂。

“当真不走。”云回身,想好好再看王莽一眼,却又匆匆撤回了目光,那样的光线,那样的身影,再多看一眼,便要强忍不住泪水御前失仪了,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一步一步地退出了殿门。

在这样的夕阳中,刘叠奔向若卢狱,见父亲最后一面。

“父亲!”

“叠儿……”

“父亲!”

“叠儿!啊,真的是我的叠儿!我不是在做梦,叠儿啊叠儿,叠儿……”刘歆抓住刘叠伸进狱门的手,紧紧握着,神情既惊喜又惶恐,“怎么!为父拖累你了吗?你怎么来了,你怎么……”

“没有,父亲,没有,孩儿很好,孩儿是来看您的,皇上没有责怪孩儿。”

“真的吗?你真的没事吗?为父犯的可是株连家族的重罪啊!”刘歆摸着刘叠的脸,老泪纵横,深知这恐怕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真的,父亲。”刘叠也泣涕涟涟,哽咽着说,“皇上只是免了我侍中中郎将的官职,更为中散大夫。”

“啊!皇上……谢皇上隆恩啊!皇上……”

刘叠伸手为父亲抹去眼泪。

“那其他人呢?”

“唯有董忠以发狂疾图谋大逆之罪,坐连宗族,王涉与您之事皆隐,唯近臣得知,亦未相坐。”

“这种事,兴师动众,又怎么完全瞒得住呢……哎……皇上……老臣愧对皇上啊!”

“父亲,您到底,为何啊……”

“叠儿,为父,糊涂呀……你问为父为何,为父去问谁啊?”

“父亲!”

“叠儿,你要尽力维护皇上,切莫步为父之后尘……唉……”刘歆仰头长叹,“战火四起,直逼京师……为父做人至此,也无颜再教诲你什么了……只是,你若能全身而退,隐于野,勿复涉于朝堂之中。”

“父亲……孩儿答应您。”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臣希望能亲口,与皇上……告别呀!”

囹圄壁坚,锒铛无情。

刘叠走后,刘歆渐渐平静下来。

叠儿没有事,我的家人都没有事,这就好,这就好啊……

他空望着狱顶,若卢狱里看不到天,看不到天,尘埃落定,反倒没有那么痛苦了。

他想到了父亲放在他书案上的《戒子歆书》;想到了自己远谪五原,独坐书房,奋笔疾书写下的《遂初赋》;想到了自己坐在书房;想到了自己站在朝堂;想到了十五年前的禅让大典;想到了第一次与王莽策马郊游,王莽说自己曾遇到一位道士,道士说‘不明心相,不辨星象’……

呵!不明心相,不辨星象。

我何时真正辨明过星象呢?

为何我无数次从千变万化的天相中寻求答案,却误入歧途。

他的心里又出现了自己和自己的声音,饮茶对谈。

我本来也就不是一个纯粹的文人,哪似扬雄那般对功名利禄看得开。

是,当年我写下“为群邪之所恶……”群邪……可自己就是真正的善人了吗?“守信保己比彭老”是无奈,“赖祁子之一言”才是真心,其实我和当年那些五经博士又有什么不一样,谁不自诩为“善人”呐?

反省己身,就别带上他人了吧,哈哈。

是,唉。巨君他,也不知道,怎样了。

‘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这句话,也不是没想到过。

是,可是,不觉得这句话应该用在我们身上。

我们善良,却不够仁慈包容;我们聪明,却固执己见;我们追随先圣,却只学了个言行,徒有其表,苛求他人,未修己心,自欺欺人。

最后连朋友都背叛。

难道新朝就这样了吗?

本来也以为,除尽害群之马,就能天下太平。

可是包容心不够,又怎么治理好天下呢?

连自己也成了害群之马。

他和自己说着,又渐渐纠结起来,太多问题,找不到答案,问问答答,枉费了生命。

他终于觉得“自己”的声音太响,“自己”的想法太多,他的“自己”太大了,也许有一天,没了“自己”,才能看清“自己”,才能明了心相,辨明星象,才能真的明白圣人都说了什么吧。

于是他不再想了,他们,他,这个新朝,至少为大同的志愿尽力了,为给后人留下乘凉之树拼命了,即使失败了,即使已没有立场再自以为是善人了,也算是足够了。

时间推着他们前行,向这一生的结局步步逼近。

“今天什么日子了?”一日日过去,在兵书中消磨的王莽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冲着谭喜急躁地问。

“禀陛下,七月五日了。”

“刘歆现在何处?”

“禀陛下,还在若卢狱中关押着。”

“备酒菜,予要去看他!”他噌地站起身来,那模样很急很急。

“鳆鱼,要有鳆鱼!”他又强调道。

酒菜还未送来的时候,他便一直在殿里来回走,一圈又一圈,不停地催“怎么还没来”“让他们快一点”“怎么这么慢”……急不可耐。

等酒菜刚到,他便匆匆出殿亲自拎着,先上龙辇,后又换乘宫车,向若卢狱奔去。这一路,他心里似抓似挠,坐得很不安稳,时不时粗粗地喘一口粗气,黄门侍卫们一直陪着小心。

一下宫车,他便急冲冲地进了若卢狱,可是一进门,却越走越慢。

颖叔啊颖叔,颖叔。

他心中念叨着这个名字。他难以形容自己有多想见到他,更难以形容自己有多怕见到他。

颖叔称病不朝的日子里,他便有好几次想去看看他,只是想去看看他而已,却都怯步了,最终只是差人送去了几封赫啼书。

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见到他?

是因为自己下旨杀了他三个孩子吗?

可是自己于理于法,本应心中无愧才对,为什么要愧对于他?

那是因为自己的大新一团乱吗?

可是自己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但是这个国家每况日下,在当年一起立下的雄心壮志面前,自己食言了、失败了……不,也许还有希望,颖叔,你回来,我们一起再努力一把,还没到最后,我们还可以胜利的!

我们……

予……

予想让你回来,和你一起开创大好河山,一起扶大厦之将倾,存亡定危,救败继绝,以安万民……

可是颖叔,予一生的挚友、知己……

予现在要怎么面对你?你又怎么面对予?

他走着走着,停了下来。

如果有一天,予这天下国基巩固、治道遐昌,予可以携酒与文,与你对酒当歌,畅论经典,或者痛饮几杯,告诉你我们的牺牲都是值得的……可是现在……予能对你说些什么?

他看到心里的旌旗七零八落,是惨败的沙场上尸横遍野,黑影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瞪着他,咧开嘴讥笑他,猖狂嚣张。

可予没有错!予没有错!予做这一切都有经论可依!予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天下黎民呀!

他心里简直发了狂,失手掉了那一坛酒,又掉了那一盒子菜,步步后退,陡然转身,仓皇而逃。

“走走!回去!回宣室殿!快回去!”他跑出去,黄门侍卫也一溜小跑跟着出去,谁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急忙搀着他上车,匆匆起驾回宫了。

刘歆在狱中听到外面的声响,正襟危坐等了许久,最终,苦笑一下,自语道:“巨君,我知道你来过了。为兄就不难为你亲自下旨了……巨君,就此别过吧。”言罢,一头撞向墙壁。

王莽一路上大口大口地喘气,面色时而苍白,时而涨红。

“皇上,要不要宣侍医呐?”

“不宣!”

“诺。”

一进殿王莽便又急冲冲大跨着步子,他胸中如同升起一条火龙,直窜向头,顶撞着他,他想大喊一声,把他吼出来,可是他强迫自己咽下去了,大喘着气,抓起兵书,似乎想用这书把自己的思绪牵走,牵到一个没有失败、没有刘歆、没有鬼祟祟的黑影、没有这一切的地方……他的手脚全麻了,有些哆嗦,发了一身虚汗,他盯着兵书,一个字又一个字,眼开始花了,那一个字一个字,怎么也串不成一句话了,他已经几日没有真正的睡着过了,也许是他太累了、透支了,终于渐渐昏沉了……

哒哒、哒哒,蹄声飞扬。

刘歆和他一前一后,策马扬鞭,言笑晏晏,微风轻抚,绿草在阳光下像湖泊一样粼粼发光……

一条清澈的小河出现在前面,他们慢了下来,刘歆就在他面前,如同初见时那样,眉目疏朗、丰采高雅。

刘歆看着他,很认真地问道:“巨君,如若早知我们大同盛世的抱负无法实现,你是否愿意就这样策马扬鞭,隐居在江湖,或者索性不来呢?”

他笑了,答道:“子俊兄,此言差矣,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刘歆忽然爽朗地大笑,道:“哈哈,是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何况当时我们都那么自傲。巨君,我不怪你。”

说罢,刘歆向他拱手作别,骏马飞驰,奔向河中,那河,波涛汹涌、泥沙俱下。

“你去哪!子俊!不要走!”他伸出手,却抓不到,快马加鞭,却追不上,眼睁睁看着他淹没在那滔天巨浪里,消失了。

“子俊!”

“皇上!皇上您怎么了!皇上……哎呦,皇上呦……”

全殿的人都被王莽那一声惊呼吓到了,谭喜赶紧上前轻抚王莽的背,那龙袍已被一身冷汗浸透,王莽张着嘴不住地喘,双目圆睁,惊恐万分地望着前方……

那前方……

苍穹之下,江湖庙堂,黄泉滔滔,不见故交。

翌日,云公主又来看他。

谭喜送云公主出来时,叹气道:“公主殿下,您也看到了,皇上他……您得空多来看看吧,也能……给皇上出出主意。”

“请您放心,本宫自会多来,不知皇上近日饮食睡眠如何?”

“唉,公主殿下,皇上自……几日前起,便食欲不振,每日只饮酒、吃鳆鱼,吃也吃不多,一直伏案读兵书,累了,就在案上趴一会,椒房殿根本就没去过,皇后娘娘来请也请不动,除了上朝那几步路,几乎不怎么走动……”谭喜愁眉苦脸地说。

“本宫知道了,本宫自会常来的。”

说话间,忽然有黄门来报,说殿中假山仙人掌旁有一青衣白发老翁,其身影恍惚,似非人,有人说身形颇与国师公神似。

王莽慌不迭地起驾去看。

云公主一并跟了过去。

到地方时,已什么都没有了。

王莽下了宫舆,围着假山左右团团转了两圈,停在仙人掌旁边,伫立了许久,神色怅惘。

颖叔啊,是你来了么?

可这地方空荡荡,怎么你又不在了呢?

……

摆驾回宫,云也告了退,行至背人的宫中小景时,泪水终于夺出眼眶,从她的面颊上滑落。

“公主殿下!”侍女急忙掏出手帕。

云却没有接,只是扶住她抬起的手,脚拖着地,沉重而无力地走着,萧瑟的风越起越大,那庭中的树随风摇曳,云任凭风吹干自己的眼泪。

越过亭台宫墙,那远处的天,一层红,一层黄,一层蓝,火红的太阳悬在上面,永远是这一个太阳,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俯视这地上的生灵……永远是这一个太阳,照着人们喜怒哀乐、变幻莫测的心。

“苍天啊!”行至寝宫的她,再也强撑不下去,跪倒在院中,匍匐在地上,痛哭起来:“苍天啊!如果太阳是您明亮的眼睛,就求您看看他吧!苍天啊!您为什么不帮帮他啊!为什么!”

侍女们不禁也陪着嘤嘤啼哭起来,左扶右搀地把她送到里间,拭面喂水,云渐渐缓过劲来,摆摆手让侍女们退去,自己靠在软垫上歇息,合上了双眸。

王莽回了殿,还在想这件事,叫来了一向会占卦的侄孙子王喜,和擅长解说符命的五威中城将军崔发,先让王喜用蓍草占了一卦。

王喜摆弄一番后,小心说道:“忧兵火。”

王莽一下子没了兴致,责备道:“小孩子学什么旁门左道!这明明是……予之皇祖叔父子侨(注:中国神话人物。)欲来迎我也。你退下吧!以后别学这些!”

“诺。”

“唉。”王莽叹息着出神,片倾之后抬头望向左右,谭喜忙将笑脸迎上来,王莽见了,又将头低下去。

国师、大司马、卫将军都反了,大司徒战死,这些位置,还得有人来补上啊,他想着朝中的大臣,想到了身在洛阳的王邑,他们从小玩得好,他忽然很想念他,喃喃道:“不如,召王邑回来,从长计议?”

一旁的崔发听到此言,上前道:“大司空素来小心,今失大众后征回,恐怕他会持忠义之节而自尽,宜想办法大慰其心。”

“嗯,你说得对。”王莽一时想到王光,面色变得有些苍白:“这样,你驰传谕邑,予年老无嫡子,欲传王邑以天下,敕亡得谢,见勿复道。”

此言一出,殿中人皆大惊,连侍从也张大了眼睛,偷瞟向王莽。

“陛下!”崔发道:“您虽无嫡子,尚有庶子和皇孙啊!”

王莽道:“天下为公,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德才兼备者方能居之,予之庶子、孙子或无才识,或年幼不历朝政,无掌大权之力,若子弱母强,更易重蹈丁傅之辙,邑虽失利于昆阳,可予知道他,他多年以来其为政兢兢业业,心系百姓,堪当此大任。”

“陛下!”崔发的眼睛湿润了,咬了咬嘴唇,终于说道:“臣领旨,这就连夜出发,晓谕王邑!”

崔发走后,王莽发了会儿呆,忽然拿起奏疏在殿中团团转着,边走边读,焦躁不安,谭喜抱着奏疏跟在他身后,一会儿便有些气喘吁吁:“陛下,天色也不早了,今晚要不……去椒房歇歇吧?”

王莽口中发出厌烦的哼哼声,摆摆手,又走了两步,突然回头:“你是不是收了皇后的好处?怎么总让予去椒房睡!”

谭喜慌忙跪下:“卑职不敢!卑职只是见自立皇后以来,陛下几乎没有去过后宫,卑职……百姓们都盼着后宫诞下皇子啊!”

“皇子?皇子有什么好!予的儿子哪个争气了?哼!就该代代禅让继位!你看予那皇孙,有罪过,不知闭门思过,竟闭门造印!一个个的,想当皇帝都想疯了!予偏不让他们当!予能让江山被他们毁了吗!”向前走了两步,又道:“王邑好!王邑从少年时,就力谏自己的父亲不可收受贿赂,予了解!”

“陛下……可是陛下也不能一直不睡觉啊,这些天,您都未就枕歇息,一直在看书,看奏疏,累了就趴在案几上打会盹儿,卑职真希望您能好好地睡觉,卑职心疼陛下啊!”

“睡觉?予哪有时间睡觉!这么多奏疏,予再漏掉重要的上疏怎么办!”

“不会的……”

“什么不会,予就是漏掉过!就是因为予漏掉了,才搞的什么李通、刘縯一块立了个更始帝!”

“那不是陛下的错。”

“是予的错!予要是看到了,就不会这样了!”

“陛下!是卑职的错!卑职怎么没替陛下把那封奏疏摆在上面呢?是卑职的错!卑职的错!”谭喜一面哭着,一面自己掌嘴。

“你没有看奏疏的内容,你当然不知道!”

“陛下!你要怪就怪卑职,您这样自责,比您责备卑职,卑职心里还难过!陛下,您就歇一歇,都熬了这么多天了,好好睡一觉吧!”

“不行!予不能睡!”王莽亢奋起来,兜兜转转,忽而又几个大步跨到案前,一把拿起兵书:“予一会儿还要看兵书!谭喜!你知道吗,以少胜多!汉贼可以以少胜多,予也可以呀!予一直错了,想在数量上压制敌人,劳民伤财!予应该以少胜多!”他哗啦一下展开兵书,双手捧着,忽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又抬头喃喃着:“不战而屈人之兵,怎么不战呢?怎么不战呢?”

“陛下……”

“对啊!厌胜!厌胜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把渭陵和延陵的墓门屏网都拆了!这样人们就会忘记汉朝!对呀!来人!”

“臣在!”侍中踅惮道。

“立刻率人去毁坏渭陵、延陵园门罘罳,再以墨汁涂黑其周垣!”

“诺。”

王莽按着案几转回席上坐下,苦思冥想,又列出了许多厌胜之法,一一命人做去,彻夜未眠,临到将上早朝,终于头抵着胳膊,在案上趴着小寐一会儿。

他又梦到刘歆了,一会儿是刘歆,一会儿是庄尤,一会儿是王邑,他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坐在他对面,他很高兴,他们正在一起挑灯芯,灯芯很软他们一直挑着,怎么也挑不起来,火萎弱的,总想灭掉,他们好认真地拿着一根银针在挑,头都快要碰到一起去了,他想到这画面好滑稽,就笑了——哈哈哈哈,对面的人,像是刘歆,又像是庄尤,也笑了,哈哈哈哈——他们手笑得直抖,更挑不到灯芯了,它蔫蔫地趴在油上,缓缓地沉下去,要灭了——哈哈哈哈——他们笑地捧着肚子,歪到榻上,眼角都是泪——哈哈哈哈,他们的笑声太大了,把房子都震动了,咯吱吱吱地要塌,啊,窗户掉了!他看到了,又看到刘歆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窗子:“哎呀!哈哈哈哈哈哈——”又掉一个,又掉一个,木梁也塌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醒了也还是在笑,像捧着肚子要站起来,他抬起了头——哈——他一下子停住了。

谭喜正迎着笑脸看他。

他刚刚是在笑的,可为何这会儿心中却满是恐惧与悲伤,他怔住了。

“陛下一定是做好梦了,刚笑得好开心呢!”

“是么,予是做了一个很好笑的梦。”

“陛下梦到了什么呀?”

“予梦见……予与一个大臣……我们想挑起一个灯芯可怎么也挑不起来,火快灭了。”

“那是好梦啊!”谭喜赶紧恭贺道:“这汉是火德,说明他要灭了呀!”

“可予为什么要挑起来它呢?”

“陛下,您想呀,您以前任大司马、宰衡乃至居摄时,一心匡扶汉室,不就是在帮他嘛?可是这汉家气数尽了,您想扶也扶不起来,他终究是要灭掉的。”

“哦……对啊,是这样。”

“诶。”谭喜点头道。

“那后来,我笑着笑着,把房子给笑塌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好事!汉室塌了,新室就要立起来了嘛!”

“哦——这予就明白了。”王莽听了心中宽慰,点点头,又问道,“几更了?”

“快要上朝了。”

“好,好。”王莽扒拉着面前的奏疏,“上朝。”

等下朝后,已给王莽备了早膳,王莽心中为战事抓挠着,看了早饭竟大发雷霆,道:“这都是什么!予只吃鳆鱼!予不是早说过了吗!把这些都拿下去!”

“陛下,这是太医请脉后,专为您准备的膳食,健身强体,明目清火……”

“不吃不吃!拿下去!都拿下去!”

“好好好。”谭喜忙招呼着拿走,又让人把备好的鳆鱼端上来。

“不吃了!端下去!”

“陛下,这是鳆鱼呀。”

“不吃了!端下去!”王莽吼着,“予没胃口!”他说着,端起案上的酒爵,一饮而尽。

“好歹吃一点,是卑职错了,不该把陛下不想吃的摆上来。”

“不吃了,都端下去,不吃了!”

“诺……”谭喜心中叹息着,让他们都端下去,又帮王莽研墨,到中午,王莽用膳又是只吃鳆鱼和酒,自刘歆等人谋反后,王莽就只吃这些,太宰令纵是想方设法变着法子做,可是天天就这些,谭喜闻着都有些恶心了。果然,王莽吃了两口就开始呕吐,肚子空了,直吐酸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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