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今年的天灾,贫民较以往又多了,王莽广施家财,年也过得极简,王政君听闻王莽慷慨行善,又多少了解到些国库的现状,心有所感,下诏命外家王氏全族除祖先坟茔地外,其他田地所收租赋全都用以周济贫民。
“就她会招揽人心,做给人看看,好压下咱们一头,他们王家独霸天下的时候她能想到这招?”傅太后找赵飞燕切磋琴艺时聊起来这事,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博山炉中缈缈溢出的香烟轻笼着她保养精致的侧脸。
“太后英明,什么都看得透彻。”
“没点眼力怎么在这宫里混呢!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什么气没受过。”
“现在可是没人敢气您了呢。”飞燕笑道,为太后盈满酒杯。
“也不尽然!”傅太后撇了下眉毛道,“我那从弟,就那傅喜,唉,可没少气我,可皇上偏看得上,竟又把他召回来,还让他当了大司马,我不也只能闷着?”
“瞧您说的,到底是自家人。”飞燕笑道。
“自家人才更气人!”傅太后啐道。
“再气人,也比我这边的强。”飞燕轻抚着琴谱苦笑道。
“怎么说?”
“无论是入宫前,还是入宫后,他们做过什么?”
“唉,可怜见的。你生来受了不少委屈,你放心,有我在,今后不会了,就是她王太妪也不敢!”
飞燕噗嗤一下笑了,道:“太后真是直人快言,我自幼就要学习各种规矩,直到见了太后才觉得清爽。真钦羡您身上那干练潇洒的风范。”
“我不过依仗着年老罢了,哪还有什么风范啊。”傅太后爽朗地笑了起来,道,“想骂的骂,喜欢的夸,顺耳的听,不顺的不听,不碍着我的就随他去,碍着了就闹一闹,咱走到今天都不容易,既然熬出头来了,就率性而为呗!”
正说着,一个宫女慌慌张张地跑来,说有要事禀告。
“什么事?慌成这个样子?”飞燕笑着问道。
“不急,你且说,我也在这儿呢,还有人敢欺负到这里来?”
“你就说吧,太后又不是外人。”
“禀,禀告恭皇太后、皇太后,有……有大臣上奏说,合德昭仪曾……曾曾曾杀害孝成皇帝的孩子……”
“什么!”赵飞燕吓得惊跳而起,带翻了案上的酒杯,那杯子倒在地上咣啷啷转了两圈,泼了一地的酒。
傅太后也拍案而起,厉声吼道:“大胆逆贼!竟敢栽赃诬陷中宫太后的亲属!”
“太后,我与皇上说不上话,也没有身居高位立功立业的亲属,还求太后在皇上面前替我说两句。”赵飞燕脸色煞白,拉着傅太后,已是急出泪来。
“您放心!我这就去面见皇上!您安心待着,可别急。”傅太后拉着飞燕坐下,宽慰道,“我还不知道那起人,最会干些趋炎附势落井下石之事!您放心,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人动了你,别说是你这人,你的一案一几、一丝一缕也不让!”
“太后能不弃晚辈这种失了势又遭人记恨之人,真是大恩大德,永世不忘!”飞燕紧紧握住太后的手哭道。
“快别哭了,可怜见的。”傅太后见此情此景,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因冯婕妤为孝元帝挡熊一事而失宠,备受冷落挤兑的光景,不觉也跟着连连滚泪,对哭了一会儿,便向未央宫找刘欣而去,开门见山地问道:“皇上,赵昭仪杀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一大早就传到宫里去了,闹得沸沸扬扬。”
刘欣大致向傅太后讲了一番。
只听傅太后冷笑道:“哼!这事完全不合情理,且不说这宫里人多眼杂如何瞒得过去,就说这孩子在后宫中是何等宝贵,既能连母带子一起杀得不漏痕迹,何不能只杀其母,而纳其子,这样一来赵氏姊妹的地位不也就牢固了。”
“朕也纳罕,可是司隶是查清楚了才上奏的,人证物证具在,的确属实。”
“这你还不明白。”傅太后道:“定是孝成帝驾崩后,赵皇后失了势,嫉恨赵氏权贵之人自己拉了一伙同党作伪证,这种人不是什么正直之臣!”
“上奏的人是解光,前一段弹劾了王根王况,您才夸过他呢。”刘欣无奈地笑了一下。
“啊?”傅太后一时语塞。
“而且孝成帝当时手书的赫啼书也在,已经确认过了。”
“啊?这事竟?”傅太后张着嘴,哑口无言,她的心中忽然勾勒出赵合德的形象,一个立在皇宫中央的背影,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是太有手段,还是太傻?如果当时她把孩子留下来,她也不会死,现在做皇帝的也不会是……傅太后摇摇头,有些站不稳当。
刘欣赶忙扶她坐下,她抓着刘欣的手,压低声音说:“皇上啊!那也不能波及中宫皇后啊!中宫皇后对您是有恩的!”
“可是,这事关重大,若不追究,怎么给太皇太后、文武百官交待。太皇太后那边也已经……唉,朕还不知道怎么跟她说,今天总得去拜望她一下。”
“太皇太后那有什么说的,还不都是孝成帝下的令!怪只怪她连自己的儿子也没教好,自己的孙子也看不住!”
“也不能这样说。”刘欣听傅太后对太皇太后出不敬之语,赶紧截了话头。
“总之。”傅太后顿了一下道,“别的我不管,就是这中宫太后动不得。”
刘欣垂头,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道:“朕得去长信宫看看了,太后……”
“哎你去吧,记得我说的。”傅太后没看他,摆手道,“也替我宽慰宽慰她。这一早上闹的,我也累了,先回去了。”说着,她起了身。
刘欣见她起身起得软绵绵的,赶忙扶着:“太后,您怎么了,要不要宣侍医,”
“没事儿。”傅太后看着他笑了一眼,好像忽然晃过神来,“哦,没事。就是有点累。你记得我的话。该去就去吧。”她刚在想什么,她看向前方,阳光照着殿前空地,白晃晃的,有一个缥缈婉约的身影卓约而立,香魂一缕无踪迹,芳名恐遭万人弃,当年承欢朱玉颜,如今孤尸黄土埋。
刘欣目送傅太后离开,回首看了一眼雕龙之榻,那棕红的底色,即使溅上鲜血,怕是看着也不明显。
“今日把这宫里的案几床榻再擦一遍。”
“诺。”
“去长信宫。”
“起驾,长信宫!”
从长信宫回来后,他下旨免去赵况赵钦的爵位,举家迁徙辽西郡。翌日有大臣上书说先帝是因看重皇上的品德才智,又欲防止主幼母专之患,才忍心杀害了自己的儿子,愚臣不知先帝用心,先帝在时随指阿从,晏驾之后又发扬幽昧,以为其过,肆意传说,亏损先帝之德云云。刘欣便趁着这奏疏停止了对此事的追究。晚上,他又把这篇奏疏拿出来看了两眼,他觉得这篇奏疏写得真好,好到每一个字后仿佛都藏了另一个字,令他背后发凉,合上奏疏,他觉得有两个婴儿飘在空中,膨胀,上升,挥动着小爪子,他们扣住了皇宫金闪闪的屋脊,像是要把它掀开,掀出它的背面,深埋幽冥中的那一面,在那一面,每个人的眼珠子都翻了个面,翻出了他们隐藏的那一面。
他忽然觉得身边的一切都陌生了,东西是陌生的,人也是陌生的,他想要自己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极其需要。时至花月,百花齐放,他想着,趁此时下诏纳贤,许能取些好兆头吧。
可那收上来的文章皆是政论平平,让他看得好没兴致。其中有些文章写到了新政受阻的现状——豪强贵族袒护成风,官吏举措疲软,百姓几乎没有得到益处……却又没有提出更好的解决方案,更是使他无奈而心烦意乱,拂袖去园子里走了一圈,吃罢药,歇了会儿,才接着看大司空上报的政绩考察,其中京兆尹朱博极其优异,令他眼前一亮,立刻诏了过来。
见到朱博,刘欣先问了他些京兆尹任上的事情,见他答得言简意赅,很是欣赏,便隐去名字,给他看了几篇受举之人的文章,问他看法,他看完让黄门递了回去,道:“一群俗儒,不达时宜。”
“哦。”刘欣笑了一下,饶有兴趣地说道,“那你说说,你对时局,还有新政的看法。”
“臣以为,正如孝宣帝所言‘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皇上所行新政正是儒生钻书而得,于时局无甚益处。”
第一次听人当面弹射臧否,他的心嗉地收缩了一下,咯咯噔噔,惊出了冷汗。
朱博没有停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此次新政的核心是限田限奴,然而陛下有没有想过,近年来水灾频繁,地震连发,大批流民田宅被毁、了无收成,何处安身?”
“朕派遣了光禄大夫巡行视察,减免租税,赐给死者棺钱,况且田地收回县官后,再统一放还于民,如何不能使其安居。”
“贫民尚无余力购买农具,何来钱财于田上建房安居?如今流民,无食裹腹,无麻覆身,免其租税,仅不加霜尔,唯死者有钱三千,草葬之,活人有食矣。况比年灾害,所收租税少,所出赈贷多,如今国库之财力,还可抗住几次大灾?一旦国库丧失救济之力,流民为寇,揭竿而起,天下大乱必至!”
“如你所说,倒应放任兼并之风了!”刘欣怒拍案几,“就看着贫愈贫,富愈富了!”
“陛下息怒。臣未说不应限田限奴,而是说此时不应如此限之。”
“你说!”刘欣摆手道。
“一者,陛下新继大统,宗族豪门尚需招揽安抚,以巩固政权;二者,近年来天灾连绵,尚需借大族豪强之力吸纳流民;三者,豪强大族财力雄厚,可购置铁质农具、耕牛,提高地产,稳定地税,充盈国库。”
“佃农要以三分之二的收成作为代价上缴地主,生活贫苦,而奴隶更无尊严,与牛马无异,难道不会导致揭竿而起吗?”
“会,但现在更为重要的矛盾是天灾频繁而国库空虚。限田限奴、控制豪强需从长计议。俗儒慕古图名,不切实际,陛下继位之初便铸此乱局,使民不得利,豪族异心。”
“若是今后没有你所说的适宜之时怎么办?”刘欣盯着他问道。
“不会没有。待政局、年景稳定下来,不断扩张的豪族之中便会有意图威胁中央之人出现,借此机会,一击致其命,没收其积财,分其地与其奴,以为契机推行新政,若有抗者,严惩不贷。但所限数额仍需再议。臣以为,虽应限制兼并,控制豪强发展,却不应一味均贫富,而失于奖惩。”
刘欣默然,颦眉垂首,缓了一会儿道:“你先下去吧,有事朕再召你。”
“诺。微臣告退。”
朱博退下后,刘欣心乱如麻,拿起别的奏疏也看不下去了,对着一卷卷竹简发愣,想到新政,又想到天灾异象,眼睛里像有一片起了火的荒原——到底在说什么,上天到底在说什么!到底想要朕怎么样!新政真的有问题吗?朕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上天满意?才能让百姓满意?才能让太后母后还有你们这群大臣满意?
“陛下,该用膳了。”
“朕不饿。”
“多少吃点吧。”宫女小心说道。
“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诺。”
应付着吃了点饭,刘欣觉着胃胀得难受,诏来太医,把了脉开了药,又说了些让刘欣少思虑、多散心、怡养情志的话,太医退下后,刘欣苦笑着摇摇头——尽说些他做不到的。正想着,中黄门来禀告说刘歆、王龚等人求见,便起身往宣室殿去,到了殿里,见已乌乌压压站了一片人,遂问何事。
刘歆向前一步拱手道:“启禀陛下,群书校理完毕,分六略三十八类,卑职总录为《七略》,请陛下过目。”
“好!”终于有件开心事了,刘欣接过黄门递上来的《七略》细细翻看一番,分别问了些关于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的问题,刘歆皆是对答如流,刘欣听得眉宇舒展,望着殿上才俊,或已白发苍苍,或正值茂年,皆是上承下启的文化脊梁,心中顿生豪迈之情。
“去天禄阁!”
“起驾,天禄阁!”
天禄阁高大深广,阳光越过窗棂照进来,永远像是在黄昏——时光交接的所在,高大的红木书架子夹着幽深的走廊,刘欣穿行其中,看那一摞摞整齐码在架子上的书简,从古至今,分类析源,辨众口杂传之异,补飘零学海之漏,悠悠文明,尽收一阁,这里就是永恒,这里就是宇宙。
“赏!”刘欣朗声道,眼睛里闪着灼灼精光,即刻论功行赏,各赐珠玉金帛不等,御赐晚膳。
他端着《七略》向刘歆笑道:“朕要好好读一遍!此次校理群书你立了大功啊!”
“谢皇上,微臣愚钝,承蒙皇恩,追先父之踪,仰同僚之才,方有此成,不敢称功。”刘歆行礼道。
“此次校书之人,各有功劳,你也不必过谦了。”刘欣朗笑道。
刘歆看了王龚等人一眼,上前一步拱手道:“启禀皇上,臣等此次校书,发现由鲁恭王、河间献王所献的《古文尚书》《逸礼》《毛诗》《春秋左氏传》等经典,或是古文典籍,或是源流正统最合古义,却遭逢巫蛊等难,伏而未发,隐藏于秘府,蒙尘于高阁,令学子寒心,特请皇上立此四书于学官,以补口耳相传之漏,广弘道术。”
“臣等附议。”
“好呀。”刘欣扬了扬眉毛,轻快地应道,“你们且写奏疏一封,明日早朝朕下与诸大臣博士商议。”
“陛下圣明,奏疏臣已写过了。”刘歆说毕,恭谨地递上奏疏。
“你们是早有准备啊!”刘欣朗笑道。
翌日,刘欣拿奏疏让大家商议,本以为是皆大欢喜的事,大殿上却沉默了起来,他凝视着那可疑的沉默,感到一阵心悸,捏紧了自己的袖子。
“启禀皇上,臣以为不可。”先说话的是名儒光禄大夫龚胜。
刘欣看向他,目露惊色。
“古文旧书学无本师,非先帝所立。《左传》与《春秋》或有经无传,或有传无经,未必传《春秋》也,奉车都尉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失于草率。且民间诸多杂派,皆欲立于学官,若匆忙立此四学于官,恐诸学争立,众说纷乱,一时扰乱人心,反不利于正道传习。”
“臣附议。”大司空师丹等人皆道。
刘歆与众人争议,一时没有结果,刘欣遂命下朝再议。下朝之后,刘歆直奔孔光而去“丞相!左丘明曾亲见夫子,夫子视其为君子,谓之与其共好恶,且《公羊》《谷梁》皆在七十子(注:指孔门七十二贤。)后,传闻之与亲见之详略不同,立《春秋左氏传》于学官正是传夫子之本意啊!且《逸礼》《古文尚书》《毛诗》等皆先帝所亲论,古文旧书皆有征验,内外相应渊源可考,怎可与杂论并称之!为使夫子之本意得以流传,精微深妙的意义可以被发掘,缺失的文章得以补足,高伟广大的经义可以显现,请丞相考虑立学官一事!”
“此事突然,我今日便向皇上申请去天禄阁,览阅此四学,我会谨慎考虑的。”
“谢丞相。”
“不必谢。”孔光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道:“颖叔啊,你不要急,不要锋芒太露,年少才高,既有远志,又能踏实,是必有所成的。”
“谢丞相,在下惟愿广弘道术,不在乎自己是否有成。”
孔光轻轻笑了一下,走了。
王龚见刘歆还呆在原地出神,便上前拉他同走,到了人少的地方,方叹气道:“现在国库并不充裕,若是立了新学官,怕是当前的博士要有左迁的啊。”
“大司空、光禄大夫皆名儒重臣,齿德俱尊,我不愿相信他们会为一己之私而抑真道,抱残守缺。”刘歆冷着脸,目视前方。
“他们也有学生啊,哪个老师不护着自己的学生呢?”
“丞相就不,他是夫子之后,会支持我们的。我会多与他商议此事。”
“好,我也多走动走动。不过……博士们的反对如此激烈,恐怕我们也得妥协些,此四学暂时不要全立吧。”
刘歆止了步,长出口气,头微低,凝着眉,合目点了一下头:“看态势吧。”
刘欣回到后阁,换了常服,道:“怎么窗户都不关。”
“回禀陛下,太医说近日风轻日暖,宜开窗通风,多晒晒阳光,还说请陛下多去园子里转……”
“行了,把窗户都关上吧,叽叽喳喳闹得慌。”
“诺。”宫女行礼后遂去一一关了窗户,把鸟雀呼鸣之声隔在了外面,阳光也被窗棂划开,昏暗了许多。
案几上,黄门已将今日的奏疏都呈了上来,刘欣坐下来,用食指一圈圈划着这些奏疏的边缘,划了一会儿,拿起来一卷摊开,却是字不似字,句不成句,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把奏疏又甩回案上。他恐怕自己动作太重了一些,又将那奏疏拿起,卷好了,重新放回去。
有宫女端来太医开的药,他喝下一半便命倒了去,漱罢口,重新拿起奏疏,却仍是什么也看不进去,一抬眼见到案旁立的,门口立的,一排排立的都是人——怎么这么多人啊,朕的身边怎么天天跟的,这么多人,一群群,长了眼睛,会说会动,吵来吵去,乱七八糟。他闷咳了两声,阴沉沉地收回了目光。
往后这些日子,朝廷里讨论的尽是这学官能不能立的问题,各有道理,聒噪得他心烦意乱,只得甩手让他们讨论去。
“丞相,您是夫子之后,您一定最希望夫子之学、夫子之意可以完整无缺地流传,纵此四学难以同时立于学官,先立《春秋左氏传》冀得废疑有何不可?皇上已说试立《春秋左氏传》,为何众博士连圣意也要违逆?”
“这几个月来,老夫已详细看过《七略》《逸礼》《古文尚书》《左传》《毛诗》,也了解了你对《左传》的研究,独辟蹊径,重文字训诂,重究其大意,重民生实学,你是想开宗立派啊。”孔光微微笑着,语气很随和。
“在下不敢。”
“老夫知道你喜欢《左传》,也钻研很深,连你父亲这个研习《春秋谷梁传》的大家,与你辩论,都责难不了你。老夫也很喜欢《左传》,以民为本,重视实际,老夫心里是支持你研究《左传》的。但是,《左传》比《春秋》多记录了二十六年,且《左传》辞义赡富,虽孔子赞叹左丘明,《左传》却未必依《春秋》而传啊,能否列于五经之中,还需讨论。”
“丞相……”
“先听老夫说完。”孔光微微颔首,“新立学官,不仅仅是发扬一种学派,还会改变一种政局,目前朝中音声嘈杂,令人难辨是非,政局不明,新立学官更需谨慎。然而,即使暂不立于学官,经过此次校书,此四学已广为人知,又誊录了今文版,众文学博士自会研习,假以时日,其意义显明,学者众多,又宜于时局,自会立于学官。其事愈重,需时愈久,欲速则不达啊。”
“立《春秋左氏传》绝不会有害于新政,以民为本不正是新政所需吗?”
“需要时间,让众博士了解。”
“已经过去四个月了!”
“不算长。”
“丞相,冒昧请您告诉在下,博士之中,是否已结党同门?”刘歆的目光如居高临下的猎鹰。
“老夫没有。”孔光淡淡地笑了笑。
“在下相信您没有,在下告退。”
“颖叔,我的话,你没听懂。”
“丞相,在下会启禀皇上,准在下与五经博士讲论其义,以求诸博士了解。”
孔光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
两日后,刘欣果令刘歆与太常博士讲论经义,刘歆舌战群儒,到最后,许多博士只能以沉默作答,一场辩论不欢而散,是否立于学官却仍无定论,刘歆郁愤不已,与王龚、房凤共移书责让太常博士。
龚胜看着那字如剑锋、咄咄逼人的责让书,心慌手抖,感慨着后生可畏。他参与了辩论,也确实讲不过刘歆,领头反对立学官,最后却被这位后生拂了面子,他惭愧,深自罪责,遂上书乞骸骨。可他的学生护着他,他的同僚责备刘歆太过狂傲,目无尊长,出言不逊,毁谤大臣,师丹见龚胜低落不振,愿乞骸骨,更是怒上心头,上奏刘歆改乱旧章,非毁先帝所立。
刘欣看着师丹的奏章,言辞犀利、义愤填膺、引经据典、冠人大罪,仿佛有一把火点了那竹简,把字全烧变了形,满篇满章皆变成了九个大字“人人自贤不务于通人”,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将奏章往案上一撂,说:“秀意欲广道术,亦何以为非毁哉?”他自觉自己声音不大,像是人声鼎沸中一句带有情绪的议论,既起不了作用,也没有危害,只是引得旁人看他一眼。
刘歆的日子更不好过,满朝的敌意眼神,扎得他每寸肌肤都辣辣生疼,恶意的评论浸入他的神经,仿佛暗藏杀机。
“巨君,我向皇上上书,请求外出做官,已应允了。”他来王莽家喝酒,王莽差人去买了最好的酒。
“为什么,皇上不是已替你说话了吗?皇上是想立学官的。”
“你没体会过,所有人都恨不得你死,只差拿了棍子上朝,将你拖去棒杀。”刘歆苦笑着,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可惜了,这一坛好酒。”
“颖叔兄喝的,怎会可惜。”
“没有想到啊,让我在朝中无法立足的人竟是太常博士,是龚胜,是师丹!我是敬重他们的!”刘歆红着眼,咬着嘴唇,看着王莽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倒映着他,一个狼狈的人,一个两鬓斑白的小丑。
“他们……可能有别的顾虑?”
刘歆摇摇头:“也许吧。”又突然提高音量,“我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可我现在却疑惑了!巨君!他们为什么!弘圣教,广正道的太常!抱残守缺,结党同门,专己排他!”
“颖叔……”王莽伸手握住他的手。
刘歆定了定情绪:“不说了,喝酒!”
王莽憋回眼泪,又为他满了一爵。
“丞相说得对,我一路顺风顺水,又在书斋里待了太久,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
“别这样说,颖叔。”
又喝了一爵,刘歆噗嗤笑了,自嘲一般:“我写的责让书你看了吗?”
“听到一些,传得很开。”
“在下放肆吗?”
“我觉得。”王莽微微低头,忽然抿着嘴,露出掩不住的笑意,“写得挺好。”
“哈哈!你笑了!你是真的觉得好!干!”
王莽羡慕他,即使他因着那责让书要出京了,他也因着那责让书羡慕他,并且敬佩他。
“颖叔,如果为弟在朝里,为弟一定不会让你走。”
“我相信,你可以。”刘歆说完,扶着酒爵,软软地伏到了案上。
王莽将他扶去就寝,在窗边遥望缓缓沉落的夕阳。
翌日清晨,刘歆醒来,见王莽正坐在一旁的榻上写着什么,自语道:“我睡着了?”
“颖叔兄,你醒啦。”王莽闻声挪步过来。
“我昨天喝醉了?”
“喝醉了。”
“见笑了。”
“没有。”王莽笑道:“起来洗漱一下,吃点东西吗?”
“好,起来。”刘歆翻身下床,“你在写什么呢?”
“你说这个呀。”王莽去拿来案上的竹简,递给他看,“赋闲在家做些小东西试试。”
“这个有意思。”刘歆端详了一会儿道。
“这是个能更加精准地度量长短的器具。”王莽说着,在竹简上指点给他看,“此尺由一个固定尺和一个活动尺构成,右手握此尺,拇指牵动环形拉手,左手移动,像这样……”他比划着,刘歆一面看着竹简,一面跟着他比划,忽道:“巨君,你做了模子没有?”
“没有,还只是个粗浅的想法。”王莽把手揣到袖筒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可不是一个粗浅的想法!”刘歆的眼睛没有离开竹简,“巨君,我这几日就要出京了,出京前你能不能让我抄录一份。”
“颖叔不嫌弃,我抄录一份给你送去就是。”王莽笑道。
“这东西有大用处。我这些年一直校理群书,对数术很有些兴趣,现在终于有时间研思了,这个东西恐怕能派上大用场啊!”
王莽眼睛一亮:“那再好不过!颖叔你先去洗漱用饭,我这就誊录一份!”
“诶,不忙不忙,先用饭。”刘歆拉着王莽笑道。
怀能、开明端着水盆面巾等在一旁候着,见二人放了竹简,遂捧奉上来。
洗漱毕,刘歆向王莽问道:“你是怎么想到此物的?”
“前几日修车时想到的,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嗯。”刘歆郑重地点点头。
“我想着利器能弥补人力不逮之处,所以偶尔做些器具试试,只是皆不足挂齿。”
“已经了不得了。起名字了吗?”
“精度器。(注:即游标卡尺。)”
“不错。”
刘歆走的那日,天很凉。
王莽牵马送行,一直送到长安城外。
“回去吧,已经起风了。”
“让我再送一程吧,下次相见,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唉,送得越远,越舍不得。”刘歆叹息着遥望远方:“没事,我还要回京述职啊,巨君,不会太久的,回去吧。”
“再送一会儿吧。”
“也好。”
又送了一段路,刘歆用轻松朗丽的语气神采说道:“你真的该回去了。回去好好陪夫人,看样子又要生了呢!好福气啊!是生男还是生女,一定要写信告诉为兄!”
王莽沉默一会儿,从袖筒里掏出一个木制的精度器递给刘歆:“这几日赶做的,不太精细。”
刘歆接过来,端着看了又看,迎风流了泪。
宣室殿里,刘欣正向师丹问事。“今天召您来,主要想让您看看力田这封奏章,他说古以龟贝为货,今以钱易之,故民贫,宜可改币。您怎么看?”
师丹接过来,认真看了很久,道:“改易币制,可使民轻利;减少钱币流通,可减少商人从农民身上牟利之机。重本抑末,可改不疑。”
两人讨论一番,便定了下来,次日早朝,刘欣下交有司商议,反对之声鼎沸,师丹也忽然站出来说:“行钱以来久,难卒变易。”
刘欣心里咯噔一下——大司空,昨日您还信誓旦旦地说可以,怎么今天朝堂之上出尔反尔?您老若早说不可行,朕今日也不会下议有司了,弄得满朝皆说朕想得不周全……
他瞪着师丹,忍住没有发火,宣布不易币制后就散了朝,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阴沉个脸,吓得随侍人员个个噤若寒蝉,满殿都是静悄悄的。
曾在刘欣与师丹议事时奉茶的寺人嚼出这沉默的味道,偷偷报到了傅太后处,丁傅子弟趁机拿了师丹的把柄上书弹劾,总归是一些老来糊涂的事,只是官职太高,一点糊涂不得,糊涂一下就能冠以大罪。
师丹给刘欣带来的烦躁已渐渐超越了他对他的敬重——反对立学官,弹劾刘歆等人,出尔反尔,忘性大,脾气也越来越差……他看着奏章冷笑了一下,立刻将师丹免爵革职。
很快尚书令唐林上书为师丹不平,以为免爵太重,言辞悲痛。刘欣看了奏章一言不发,木着脸向花园走去,凉凉的风终于让他宁静了一点,一片枯叶跌下来,扫到了他的衣尾,他轻轻踏出一脚,踩到落叶上,碾了碾,喃喃道:“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他漫无目的地在园子里绕来绕去,想不到什么想去的地方,忽然觉到孤独,见天色暗了,便回了殿,写下诏书,赐师丹关内侯,食邑三百户。刚撂下笔,黄门来传恭皇太后、恭皇后来了,遂理了一下衣冠吩咐用膳。
傅太后见刘欣又是眉锁愁容,笑得应付,道:“皇上现在愈发要和我们见外了,什么心事也不跟我们说了,只会苦个脸。”
“不敢不敢,实在没什么事。可能……刚看了几个奏章,还在想些事情,一时没回过神来。”
“既是用膳了,就把政务先放一放,总思虑着,又该不克化了。”丁太后柔声道。
“就是,这政务哪能一天到晚想着没个闲时?”傅太后说罢兀自笑了一下,道,“不如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吧!解闷下饭的!”
“太后好雅兴。”丁太后笑道。
“好啊。”刘欣亦笑道。
“说啊,这庄子家里穷得很,这天实在是一粒米也没有了,就向监河侯借粮,这监河侯满嘴答应道:‘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给庄子气得,啐了一口道:“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太后讲得眉飞色舞,大家皆笑了起来,太后忙道:“还没完呢!这庄子说了这奇闻后还不过瘾,接着说:‘周与鱼别,鱼甚不悦,今见监河侯,忽忆君平日讲仁讲义,说慨说慷,口若千丈之瀑,何若携君见鱼,与说大道,何止斗升,必能喷出一河!’”
“哈哈哈哈哈!”丁太后掩面大笑,周围立的宫女黄门不敢放肆,一个个憋得满面通红,抖抖颤颤。刘欣也笑了,先是情不自禁地咧开了嘴,又掩嘴发出呵呵的笑声,看了太后一眼,见太后还是瞪着眼摊着手,比着“喷出一河”的样子,终于呵呵呵呵得一发不可收拾。
“既是讲笑话,就都放开笑吧,一会儿再给憋哭了呢!”傅太后向众人道,见大家哈哈笑着,傅太后兴致更浓,道:“索性我再讲几个呗,准把你们肠子笑抽筋!”
一席饭吃下来,刘欣面上终于舒朗许多,回到殿里,他想着傅太后讲的笑话,想到口若悬河的监河侯,想到师丹,叹了口气,又锁上了眉头,他坐下来,翻看起没有处理完的奏疏,渐渐地,朱博的面容浮现出来,一张坚毅的古铜色面庞,和每日坐在书斋里的人不一样,他也专门了解过,朱博此人廉俭,不好酒色游宴,自微贱至富贵,食不重味,案上不过三杯,夜寝早起,妻子稀见其面,膝下仅有一女,竟是少有的清廉勤恳之人。既然师丹走后,大司空的位置还空着,新政也僵如冬虫,不如让朱博来试试?也许,他是对的呢?他想了一会儿,提笔写下任朱博为大司空的策书。
秋风瑟瑟,吹下一地半黄不绿的叶子,王莽去师丹府上探望,师丹很是高兴地迎了出来:“巨君啊!气色不错!来来,进来坐!”
王莽见师丹过来,忙行了礼,师丹还礼后拉着王莽说说笑笑向屋里走去:“自老夫被贬后,门庭悄然,你能想着来看我已是难得,还带什么东西呢?你府上又不阔绰。”
“仲公见外了,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
“唉,若世人有一半如你,也不会有黄钟毁弃,谗人高张一说了。”
“仲公过誉。”
“你过谦啦。”师丹笑着,吩咐下人办一桌好酒菜来,“巨君,中午就在老夫这里吃饭吧!难得都清闲。”
“却之不恭。”王莽笑道。
进屋入座后,王莽问到:“莽已久闲在家,近来皇上也不再诏莽,不知新政……如何了?”
“唉……”师丹垂首叹气,道,“外戚干政,朋党比奸,不狠下心来肃清朝野就推行不下去,可偏偏……唉,你也知道,朱子元向来反对新政,如今他做了大司空,你该明白了。”
“大夫派的许多政见已经不适宜当今了,其弊端在孝武帝后期就已经显现了,这些年贫富之差愈发悬殊,朝廷与乡野的矛盾越来越大,不能放弃啊!丞相和大司马不是还在吗?”
“唉,可谁知道他们能撑到什么时候,弹劾他们的奏疏怕是已经备着了。”师丹苦笑,转了一下手指:“日后若是还想实施新政,巨君,得靠你啊,你的路还长,我已经老了,老糊涂了。”
王莽目色黯然:“我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尽些薄力,接济些贫民而已。”
“世事变化难料,谁知下月、次年如何?终有风云际会时的。”
确实,谁都不知道下个月将发生什么。
张由领旨携医往中山国去给两岁的中山王刘箕子看病,因突犯狂易病提前返京,在尚书弹劾他擅自离守后,他上书称中山太后祝诅皇上及恭皇太后。祝诅乃大案,加之皇上又长期生病,便立刻派御史丁玄前往查证,丁玄到中山国后逮捕了中山国府全部的侍从、官吏和冯氏兄弟在中山国的共一百余人,分别关押审讯,几十天后仍没得到证据。
“史立呀,听说你明日也要去中山国办理中山太后祝诅一案了。”中谒者史立从未央宫出来后,正走到一人少处,忽被一宫女拦着,细看是傅太后的身边人,便殷勤招呼,那宫女开门见山地说:“恭皇太后有几句话交待给你。”
“您说,卑职能为太后效劳是卑职的荣幸。”
宫女撇嘴一笑,道:“不过是嘱咐你好好办案子,案子办得好了,皇上太后都心安,论功行赏,肯定有人得封侯,你的功劳,太后一定记得。”
“那是那是!”史立点头如捣蒜,嘴角笑得咧到了耳朵边。
“这中山太后啊,居心叵测,早在元帝时,为了争宠,假心在熊上殿时以身挡熊,害太后失了宠,为了她那贼心,她可真是有胆量做些非常之事的。”
“请恭皇太后放心,她竟有这等贼心,卑职一定抓她伏法!”
宫女左右瞟了两眼,向他小声道:“御史丁玄办事不利,太后已经很生气了,您可要抓紧呐。”说罢往他怀里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太后赏你的,案子办好了,可不止这些。”
“谢太后,卑职定不负厚望,尽心竭力,及早结案!”
宫女点头一笑:“那您忙去吧。”
有了傅太后的指示,史立等人到中山国后,雷厉风行,严刑拷打,虐杀相关人士。
“刘吾啊刘吾,你也是本地有些声望的人,怎么能包庇祝诅皇上和恭皇太后的冯氏呢?”史立坐着,半笑不笑地看着吊在前面半死不活的巫师刘吾说。
“我……没有……我真不知道……”刘吾肿着脸,说不清晰。
“你,不是主犯,只要说出你知道的,当今皇上宽仁爱人,一定放你一条生路。你要是,呵呵……”史立掩嘴一笑,“要是拒不招供,那我也没办法,职责所在,请你谅解,啊。”他那一声啊,尾调上扬,说得轻轻挑挑:“你们,把他的指头剁了吧,一根根剁,剁到他想明白为止。”
“啊——”
“怎么?有什么新的想法,还是忆起来了什么?”
“有!有!”
“有什么?”
“有……”
“什么?”
“有祝诅……”刘吾狰狞着脸,眼泪挤了出来,灼疼了脸上的鞭痕。
“说详细点。”
“有祝诅……”
“谁啊?祝诅谁啊?”
“皇上……”
“哦——谁祝诅的?”
“你说是谁,你比我清楚!”
“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是我审的你,案情得你讲给我听。”史立站了起来,“唉,看来你还是没回忆清楚,不急,先剁两根指头再说。”
“冯!冯!”刘吾盯着那砍刀,又叫了起来。
“什么?”
“冯氏祝诅的!”
“那案情就大白了。”史立点着头,拿起卷宗走向刘吾,“来,画个押吧。”
卷宗一式两份,一份加密飞奔向未央宫,一份他端到了冯太后面前。士兵一闯入中山国府就要拖在此禁足的冯太后。
“放开你们的手!老身是孝元帝册封的昭仪!”冯太后气势刚烈,震得士兵撒了手。
“中山太后,您祝诅皇上,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巫刘吾已经招供了……”
不等史立说完,冯太后便一口啐到了他的脸上:“呸!你这走狗!这是你们蓄意诬陷!”
“话不能这样说啊太后,卑职奉旨办案,行的都是正式章程讲证据的。您贵为太后,我们会在这王府中专设屋审问,不把您带去远处,请吧。”
冯太后不论史立等人如何威逼,拒不服罪,史立心里着急,撂出一句:“刘吾已经招了,证据确凿,不过认个罪,早认罪,兴许皇恩浩荡不治你全族的死罪,熊上殿时你如何勇敢,今日竟连这点胆量也没有了!”
冯太后腾地站起来,厉声道:“此乃中宫之话!前世事!吏何知之!此陷我之明证也!”
史立一愣,继而猛拍案道:“卑职不过针对您多查了些!”
史立一时审不出来结果,又心虚,沤得没办法,只能先换个人审。最后他冷冷地送了冯太后一句话:“刘吾的呈堂证供已送去京城了,您早招也是招,晚招也是招,不过多受些苦头罢了!”
冯太后理也不理他,挺直着身子,端庄地走了出去,回去看到哭作一团的女眷,道:“别哭了,闹得慌。”又向怀抱着刘箕子的卫姬道:“睡得多熟啊,来,让我抱抱。”她接过刘箕子,把脸贴在他的额头蹭了又蹭:“我的宝贝,我的宝贝。他才犯过病,你们照顾得仔细些。她不过是想要我冯氏的命,放心,你们不会有事的。”她把刘箕子送回哭哭啼啼的卫姬怀中,又道:“他才两岁,他不会记得的,别告诉他,别让他知道。”说完,冯太后慈爱地看了他一会儿,又俯下身抱着自己的两个孙女,左亲亲,右亲亲,柔声说:“心肝儿,别哭了,妈妈会回来的。”起身后,环视四周,道:“这王府被翻得不成样子,地也挖了,门也拆了,你们好好收拾收拾吧。”说完,让婢女把家里备的毒药拿来,她端着毒药,说:“你们记住,史立竟说出了我为先帝挡熊一事,此乃中语,前世事,吏何用知之,是欲陷我效也。”说罢,饮药自绝。
这日早朝,刚传阅了刘吾认罪的卷宗,刘欣正说着冯太后乃孝元帝之昭仪,不忍杀之,废为庶人,冯太后自尽的消息便紧跟而至,朝廷之上骤然沉默。
孔光缓缓地站出来,说:“中山太后薨于废前,请以诸侯王太后仪葬之,冯弁乃中山孝王之王后,生有两女,请免死。”
孔光话音刚落,司隶孙宝跨步站出,道:“臣已阅毕两卷宗,有诸多疑点,御史丁玄几十天未查到证据,中谒者史立等人去了以后,不到十日便在拷问中死了多人,没有证物,证人只有刘吾,恐有严刑逼供之嫌。中山太后素有忠名,宁死不服,而史立又有‘熊上殿’之话,乃中语。臣请复查此案。”
刘欣听了心里一惊——这简直是把矛头直指向自己的祖母!
朝堂上这事很快传到了傅太后宫里,她气急败坏,一路骂到未央宫:“帝设司隶,主使察我!冯氏反事已明,其同党就来挑剔我,欲使我蒙受罪恶!我当坐之!”她大号大叫:“冯氏意欲祝诅我与帝!我们死了好让中山小王来当皇帝!小王年幼,她冯氏即可把持朝政!好歹毒!此意昭明不过!从张由揭发到结案,办案者数十人!中谒者令史立、侍御史丁玄亲自典考,与冀州牧毋将隆联名上奏!终于结案,又说是冤案!又要来察我!她冯氏好厉害!”她在刘欣面前嗷一嗓子哭了出来:“我不如死了算了!满了他们的意!可教他们安生了!”
“太后您先……”
“我本是受人祝诅的啊!你设的司隶又要来察我!我还未见这么窝囊的太后!你若还留着司隶孙宝他们,我竟不如死了算了!反正他们这些个冯氏同党总是要想办法整死我的!还诬陷我!他们还敢诬陷我!我现在死算了!好歹少受点他们的侮辱!”喊罢她就要往柱子上撞去,刘欣等人好抓她,衣服都扯烂了,终于没辙,刘欣喊道:“朕这就下旨关押孙宝!”
听了这话,傅太后终于消停下来,又哭哭啼啼一会儿,盯着刘欣写完诏书方抽噎着走了,回了宫,往榻上一歪,使唤道:“茶水!洗脸水!一个个愣什么呀!没眼色的。累死我了。”她把自己的步摇一撤,随手掷到了案上,往软枕上一靠,扯着看了看烂掉的红地云纹罩衫,嘟囔了一句:“可惜了。”
王政君在冷清的长乐宫里听闻了冯太后的结局,无声垂泪,狠狠攥着班婕妤曾经给她绣的荷包,亭亭荷花,田田叶,现在门外正下着霜,无援之孤,旷世奇寒,泪水滴在她手上——为什么,偏是你们命短。
“老身的错,老身错了啊。”喃喃悲语,泣不成声。
孔光完成了一天的政务,回到府中,步伐沉重,道了句:“谁都别过来。”他缓缓地走进书房,合上门,拿起木质的笔架山,狠命地摔倒了地上。
尚书仆射唐林上书为孙宝争辩,被以朋党之罪贬为敦煌雨泽障侯,大司马傅喜、光禄大夫龚胜据理力争,刘欣甚感无奈,他当然相信自己的祖母是清白的,所以也在生孙宝的气,可他又觉得孙宝是个称职的司隶,而且不能把那么多重臣为孙宝鸣冤的奏疏置若罔闻,只得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傅太后宫中走去。
他强笑着说:“太后,冯氏祝诅一案已经结案了,冯参、君之、冯习的丈夫和儿子因牵连受刑的,或已自杀或已伏法,冯弁也与冯氏宗族一起迁回故郡……您看……”
“她冯氏还是按着诸侯王太后之礼葬的?”
“是,她薨时未废,按理应如此葬。”刘欣低头说道。
“便宜她了,哼。”傅太后翻了个白眼,“那个孔光,自先帝时议继嗣就独持异议,我看他与冯氏也是不干不净。”
“丞相那只是一时之议,况且,自朕继位后,丞相无所失……”
“那我看他也没做过什么,除了反对我得尊号!”
“嗯……太后,今天来,主要想说说孙宝。”
“孙宝?”
“是,既然……已经结案了,孙宝当时也是一时糊涂,何况他当时是司隶,督查大案,捕巫蛊,是他的职责,也不算越权……”
“呸!我怀疑他是冯氏同党!”
“朕派人查了,确实不是。何况……朝中为其鸣冤者众,傅喜、龚胜等人都上书为其争辩,要放出孙宝,官复原职……”
“又有傅喜?人都骑到我头上来了他还替那人说话!”
“朝中大臣……”
“算了算了,我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朝臣闲话太多你也不好办,这事你看着办吧。”傅太后没好气地说,“哦,还有张由、史立呢?可得赏罚分明。”
“张由首告有功,赐爵关内侯,史立升为中太仆。”
“史立这回立功可不比张由小。”
“张由毕竟是首告。”
“这论功行赏你们内行,你看着赏吧。”傅太后话音一转,笑道,“不说这些了,中午在我这里用膳吧,想吃什么,我让小厨房给你做去。”
“不了,还有大臣等着朕呢。”
“谁呀?也不让你消停会儿。”她想着会是傅喜、龚胜那伙人,撇了下嘴。
“大司空。”
朱博?傅太后顿了一下,她知道大司空朱博这段时间会常去找刘欣评说政事,规划天下,力谏废止新政。听傅晏说,进展顺利。刘欣既然是急着去见朱博,她心里欣慰。但不能表现出来,免得刘欣知道自己干政,她自觉着自己爱刘欣,也爱权势和政治,并且明白,在刘欣心里她最好永远只是一个爱他的祖母而已,便仍是撇了一下嘴,假意叹息道:“唉,既然是三公之一,你就去吧,可你也别太累着自己了,本来身子就弱,饭得照点吃。”
而他还是看到了她眼角阴暗处的那一丝笑意,心中乍惊,又看了一眼,怀疑方才是自己的错觉,道:“您放心,见罢他就吃。”
“好吧,那你去吧。”
冯氏一案忙完,便要过年了。冯氏总算是倒了,当年失宠受排挤的仇报了,朱博那边又进展顺利,傅太后心中快慰,安心热闹一番,直嫌刘欣以前颁布的节省的新政拘束人,向刘欣讨了许多方便,刘欣于新政已算是死了心,遂皆依了她,只自己简单着过,任她将北宫布置一新,又替飞燕宫里好生装饰。
赵氏受到合德杀害皇嗣一案的影响,已经再无势力可言,傅太后虽然知道这对傅氏来言是好事,心里却总对赵飞燕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惋惜之情,她自己想着,也许是因为可怜她。赵飞燕自己反而对赵氏家族的倾覆无甚感觉,因傅太后对她诚恳,于情于利倒是待傅氏由衷地亲近起来。她与傅太后会说很交心的话,有时候她们也会聊起合德。
“如果你妹妹能熬到我进宫……”红色的纸灯挂上房檐之时,傅太后望着它,出神地说,一时感到失言,不说了。
“她是一定会跟先帝去的,没办法。”
“唉,这是先帝走得早,也许再多活个十年八年,她就不会这样想了。”
“她也不是没伤过心,要死要活的。谁也劝不住她。”
傅太后忽而郑重而笃定地说:“我们该对自己好!”
这句话的音调突然升高,引得飞燕格外认真地看向她,有等候注解之意。
“熊奔过来以后发生的一切,让我明白了,他爱我?他不爱我,他只爱他自己。所有人,只配为了他去死!还要感恩戴德心甘情愿地去死。”傅太后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像空谷撞钟,震耳欲聋。
是啊,是这样,他们都是这样。
飞燕感动了,点了点头。
“呵,我感激那头熊,真的。”傅太后心满意足地往榻上靠了靠:“从那之后,与其说我讨厌冯氏,不如说,我瞧不起她,她、王太妪、还有成帝的那个班婕妤,她们倒真是对脾气,彼此稀罕得很。算什么呢?班婕妤也是蠢之又蠢的,竟然自请去守陵,才一年就病死在那里了吧,真是可悲,就算是成帝知道她这样死了也不会爱她,而她自己竟宁愿让一个死人活活霸占着,俗儒拿她做妇人的楷模,她就是害妇人吃苦的帮凶,一辈子活得窝囊、可怜,真是可悲。”
“我们该对自己好!”末了,傅太后总结道。
长信宫中,王政君为冯太后伤心,尽日清汤淡饭,不置弦乐,听宫女愤然来报,说:”年节大宴,傅太后竟将主座占了去,赵太后次尊!”王政君也只是淡淡道:“随她们高兴吧。她们可真是一路人。咱们不争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