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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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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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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连载

第七章 建始元年

建始元年(注:公元前三十二年。)正月望后,王莽入学未几日,陈参师长破例让他提前改变学习方式了。他觉得自己长大一点了,终于长大一点了。

将十有三,舞勺之年。

他太优秀了,在大人的交口称赞中,带着恭俭勤身,博学好礼的一身荣光,在悬崖裂缝中破土而出,像将要贯穿整个山谷的灼灼刺红,有着太阳初升时天边霞曙的光彩。

他的脚踩在尘土上,青草带着坚毅的气味覆盖大地。光阴周而复始,每个季节都有它自己的味道,绕一圈又回来。这循环往复的气味让王莽忽来一阵烦躁,仿佛被甩在身后的日子追了过来,他皱着眉头往身后望去,是新抽枝的芽,和新升起的太阳,那悠长的童年毕竟抓不住他了,他终于笑了。

“礼之用为何?”学坊中,陈参问道。

王莽向师长和同学们拱手行礼后答曰:“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过犹不及,而礼为中道,循礼而行,则无过焉,何以故,过由利己而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则断利己之言行。

世之金银珠玉虽诱人,然非礼勿动,不义莫取,则人无相争。礼以为行,义以为质,则人以其为君子。

世之谷米棉帛皆有数,上及诸侯官吏,以礼受用之,则民无饥寒,民无饥寒则国无殃乱,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政者,正也。君子帅以正,则孰敢不正,上教民以礼,化风以德,则天下和焉。”故子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焉。’”

陈参点着头,面露满意的笑容:“嗯,不错。”

同学们或投以钦佩的目光,或颔首沉思,或点头称好,庄尤跨过几张桌子挤过来拍手叫好,而兄长则在一旁微笑着注视着他。

同样是这一天,赫赫皇宫,煌煌御前,诸吏光禄大夫关内侯王崇封为安成侯,王谭、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时赐爵关内侯。

殿后的王政君安然地笑了。

其实她对权势没有太大的企求,在后宫这么多年,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兄弟姊妹都能沾得皇儿的光,黄金为门,碧玉为堂,朝中议事,出入风光,就够了。对呀,汉朝开国一百多年来,不都是这样的,她深以为就应该这样,如此也就足够了,余的能给别人就给别人,她不是吝啬的人,对于吃亏也习以为常。

她根本想不到,这条王氏血脉将在后世史书中留下如何浓墨重彩的一笔,也懒得猜那些绞尽心思给她亏吃的人,百年之后若泉下有知,将对她这贵不可言的人生一梦作何感想,她从来不想这么多,也不计较这么多,此时此刻的她只想到几个时辰之后,能与皇儿、皇后共享午膳,虽说这个许皇后,不是她最心仪的那种温文尔雅、贤良淑德的孩子,也不太会哄她开心,但她还是挺满意的。

她轻轻地往后靠了靠,又想到团圆,笑得更深了一些,眯起眼睛看庭院里的春光,看和煦的风在草地上掀起涟漪,任蝴蝶在其中游弋,她心满意足。

“王莽!王永!”

“王莽王永!”王莽和同学们正继续讨论着“礼”时,学坊外突然传来不断逼近的仓促喊声。

王莽皱眉,向众人略一施礼便移步出来,兄长紧随其后。

“阿武弟?怎么了?”一路跑来之人是他们的邻居,小王莽几岁,他一下子抓着王莽,掐着肚子弯腰喘气,王莽扶着他,不知出了什么事,心中咯咯噔噔,却还是故作镇静地安慰道:“不要急,阿武弟你先歇一下。”

“不能不急!”阿武仰头看他,拧着鼻子咧着嘴,边喘边说:“你们阿母叫你们赶紧回家,官兵来你家拿人啦!”

“啊?”王莽凝眉,疑惑地看着他:“什么官兵?”

“我也不知道,穿成那样,诶,反正一看就是官兵!”阿武终于直起身来,抓狂地比划着,一脸替他们着急的表情。

“平日里从未犯法,为何会有官兵来拿人?”王永也是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那谁知道,说不定得罪了哪个豪强的小厮,他们还不是想拿谁就拿谁……”

“母亲是怎么给你说的,她怎么样了?”王莽打断他的自由发挥,问道。

“噢,你们阿母啊,就是我打你家门前路过的时候,我看那阵势,我正想遛呢我,你们阿母忽然把我叫住让我来找你们回家,我就赶紧跑来了,我这一路都没敢歇呀!”他回想着,忽然摸着脑袋,挤着眼:“诶,你们阿母好像还挺高兴的?笑着给我说的,诶,奇了怪了……”

王莽听到这里,基本放心下来,说:“应该没什么事。阿武弟,我先快点跑回去,你同兄长走回去,不要急。”

“诶,好好好。”阿武答应着。

王莽转身,向跟出来观察情况的师长告假。

“不会有事的,回去吧。”师长笃定地说道。

王莽谢过,向同学们示意告别后,方快步向家跑去。

远远地,王莽看到两辆由黑鬃棕马所驾之车停于家门之前,车辕衡木皆漆玄色,似有朱红纹饰,盖以竹席所制连篷,而那匹马钩膺镂钖、鞗革金厄,富丽华贵,高大孔阜,必是皇家所用!

王莽遂调整步伐,端正身姿向前走去。

“你是王家的公子吗?”一位守在门前的侍卫打量了他一下,挺温和的问道。

“是,草民王莽……”王莽说着拱手行礼。

“唏,不敢不敢。”侍卫赶紧还礼,瞥了眼另一位侍卫,两人一同嘻嘻笑了起来,他笑着把门打开:“快进去吧,你母亲在里面等你呢。”

“诺。”王莽点了下头,正要进门,又后退一步说:“我兄长和前去找我们的邻居还在后面,请让他们也进来。”

“放心吧!”侍卫笑道。

待王莽进门,那侍卫还笑道:“挺懂事啊,这孩子。”

“可不,注定是人中骐骥啊!”

“夫人!小公子回来了!”阿菀看到他,一时激动地高声传话。

“嘘!”王渠氏严厉地瞪了阿菀一眼,发出的声音却很小,又转头对身边的宦官说:“家中的婢女平日里少管教,礼数差了。”

“不碍事!呦!这就是令郎王莽吗?卑职早就听说了!博闻强记、恭而有礼,人人都在夸啊!今日一见,您看这长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果真大富大贵之相,您可真是有福气呦!”那宦官笑得满脸生花,举止多少带了点女气。

“寺人过奖啦,莽儿啊,这是太后身边的宦官,张灵山。”

“草民……”

“哎呦!还草民呢!卑职可担待不起了!您们呢,可是皇亲国戚,马上就要住进宫里去了!”

王莽惊诧地望着笑容可掬的张灵山。

“诶,莽儿你兄长呢?”王渠氏眺望了一眼,问道。

“回母亲,阿武急呼,孩儿担心家中有事,便快步赶回,为免兄长过于劳累,便让阿武陪兄长慢些赶路,他们应该很快就到。”

“哦。”王渠氏了然,向一旁的宦官解释道:“犬子王永自幼身体羸弱,不堪过累。”

“哦呦,对于令郎王永,太后亦是甚为挂念,您也别担心,赶快住到宫里,让医工们仔细调理着些,不消半年也就养过来了。”

“太后一日万机,百忙之中还挂念我们这孤子寡妇,真是铭感五内,无以为报啊!”王渠氏险些落泪,终于想起来向王莽解释:“莽儿啊,太后记挂我们母子三人孤苦无依,特恩赐入宫居住,快去把你和永儿的东西收拾一下吧。”

“谢太后隆恩。”王莽向手握太后懿旨的宦官行礼,又面露难色地问道:“今天就进宫吗?”

“对呀,怎么?”宦官问道。

“愚还未向师长告辞。”

“呀……为母疏忽了。”王渠氏面露尴尬之色,又向灵山道:“寺人,您看还得再耽搁些时间。”

“不急不急,太后特地嘱咐过,说想必您们有不少师长同窗、左邻右舍要道别的,让卑职不要催促,宫中已经吩咐膳房为您们转备午膳,而且啊,太后恩重,特让卑职携带了礼赐和银两分赏给大家。”

“这真是,让我们怎么感激才好呢!”王渠氏用手抚着胸口,面上微红,又是一滴眼泪落下来。

“母亲。”

“永儿回来了呀!快进来快进来!”

王永跨进房门,一脸迷蒙的阿武也跟了进来:“王……王姨,这咋回事啊?”

“阿武啊,辛苦你了,跑这么远,来,快来见过张寺人。”说着招呼他俩上前。

“张寺人好。”两人齐说。

“好,哎真懂事,都先坐着歇歇吧,瞧这累得还有点喘呢。”

“谢谢……啊。”阿武摸着一个木榻坐下来:“这不是官府在抓人?”

“抓什么人呢!你这孩子可真会说笑。”张灵山说着捂起嘴咯咯笑了几声。

“阿武你是不是又做什么无赖事了?心虚成这个样子?”王渠氏也笑了。

“没没!真没啊王姨!”阿武挠着头,坐不安稳:“那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王渠氏向张灵山投去询问的眼神,

灵山会意,笑道:“你王姨、王兄啊是太后的堂亲,卑职这是要接他们入宫居住呢。”说罢小声吩咐一旁的侍卫去取些礼赐过来。

阿武腾地一下蹦了起来:“太后!堂亲!哇!入宫住!”边嚎边抓住一旁王永的胳膊使劲晃:“你们要入宫住!哇!你们是皇亲国戚!对哦!不说我都忘了!哇!你们也不说!太不够意思了!”

“阿武啊,来,这是太后赏给你的。”灵山笑道。

“啊!给我!哇!这么好!哇!谢谢太后!哇!谢谢张寺人!谢谢王姨!”谢了一圈后,阿武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抱着礼赐两眼放光。

“好啦,阿武,你先回家吧,我们还要收拾东西,等收完了,我们还去看你们的。”王渠氏和蔼地说。

“还要来看我们?”阿武笑得脸快变形了:“哇!啊……没事没事,我没事!我帮你们收东西吧!”

“那好啊,你和莽儿他们一块去收拾吧。”

进里屋的时候,阿武还在嗷嗷:“你们是太后的堂亲!也就是皇上的表亲!那我不就是皇上表亲的朋友了!我和皇上的表亲从小玩大的!”

王莽示意他小声点,而他现在估计只有立刻出门跑个三里才能平静下来了。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王渠氏朝着张灵山笑道。

收拾完东西,王渠氏带着王莽王永拜访了一圈邻居,分赏了太后的礼赐,她难得如此忻忻色悦,后来想起,她觉得自己当时把高兴表现得太明显了些,恐怕落下不太好的名声,为此在心里自我折磨,她太要强了,什么都在意,她自己知道,可这要强有与生俱来的,也有被逼无奈的,即使会让自己受折磨,她也别无他法。

拜访完邻居后,他们乘车去敦学坊,并不是很多的车马,竟让王莽有浩浩荡荡之感,到学坊已是午饭时间,并不是所有同学都在,但庄尤还在,向师长行礼献赏,一系列必须的事情做完之后,王莽、王永与几个平日里亲近的同学话别,庄尤哭得尤为激烈,他握住王莽王永的手说:“我就知道,你们必是大有作为之人……可是这么快就分别……我真的好难过啊……我会学你们的,我以后也会好好读书的……”待王永王莽坐上马车,庄尤还在车下哭着:“苟富贵,勿相忘……我可不是说,让你们举荐我,我是说……至少我们……做乘车戴笠之交……”

哒哒隆隆,马车走起来了,王莽和王永一再地回望,一再地告别,那坐落在路尽头的敦学坊越来越远了,慢慢地变成蓝天下一个金色的色块,一个隐没在拐弯处的渺小的点。王莽望着变幻的街景和路人好奇艳羡的目光,想着师长、庄尤和同学们,百感交集,一时欲静下心来,合眼低头,却更有万千思绪在心中升起,搅动盘桓——

皇宫将是何等的森严巍峨啊?

在那里,该怎么做,又该如何向人问好?

真是期待啊。

但不可贪慕权势。

听寺人的称赞,许是宫中已有不少人知道我了。

满招损,谦受益,切记切记。

朝廷之仪如,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以次陈西方,东乡,文官丞相以下陈东方,西乡……

可是后宫与朝廷不同,又当如何呢?一会儿一定要向张寺人请教一下……

想着想着,他们就到了皇宫脚下,皇门高大,宫殿巍峨,王莽的心中霎时一阵颤动,如钟磬齐鸣,锵、锵、锵……好似有一个看不清的黑影在打拍子。他用余光扫了一下兄长,只觉得他脸色更是苍白,担心这半日来他太累了,可没敢说什么,这皇宫仿佛是有生命的,每一个飞檐斗拱里都藏了双幽深锐利的眼睛,代表上天监察着宫门中人的一举一动,他行走其中,不敢在言行举止上有丝毫闪失,只恭谨而沉默地紧紧跟在灵山后面。

东折西弯地走到了地方,灵山通报后,王莽和兄长跟在母亲身后入殿,行叩拜之礼,齐声道:“愿太后千秋万岁,长生无极。”

“起,起。”太后王政君含笑扶起王渠氏,为不使王渠氏自觉卑下而窘迫,她特地换了素色深衣,减去几件首饰,平易温婉,握着王渠氏的手,说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不辛苦,承蒙太后记挂顾念。”王渠氏说着却是潸然泪下,王政君亦感慨落泪,拉着她的手唏嘘一番,又问及兄弟二人,忍泪笑道:“永儿这形容姿态可真似曼弟,莽儿虽小,眉宇之间却有股子英气,来来,让姑姑好好看看。”说罢,揽着兄弟俩又不禁喜笑颜开起来:“今日总算见到你们了,你们伯父可常在我这里夸你们呢。”

王渠氏早已拭干眼泪,笑道:“这些年我们母子,全赖夫家诸兄弟姊妹照应,才得以生活无忧,恩深义重,甚是感激。”

“这都是他们应该做的。”王政君笑道,复叹息一声:“无奈我久居深宫,多有不便,未得关照你们一丝一毫。”

王渠氏忙道:“太后怎如此说,若非太后之福德,吾家怎得身居陋巷而小康,永儿莽儿又怎得师从名儒,幼学勤勉。”

两人和乐地往来几句,王政君思量着时候不早,他们尚未用午膳,便着人先领他们去用膳,并对兄弟俩嘱咐道:“晚上还有家宴,你们可要留点肚子哦。”

王莽听言,心中却是一阵酸楚——巷中平民一日不过一或两餐,家贫者甚至饔飧不继,而在这宫里,竟然要如此嘱咐——可他不能表露出来,只得默不作声地去用午膳。

用膳后,王政君又召他们母子入殿叙谈:“我决定把你们接进宫,皇儿也很是同意,本说先遣灵山知会你们一声,待你们收拾两日再去迎接,可我心急,多等不得这两日,索性直接让接进了宫,想来未免太唐突了些。”

“不唐突,不唐突,太后恩重,样样替我等考虑周全。”

“应该的,今后啊,你们就住我这东宫,一家人也不必拘礼。需要什么我着人去添置就行。”王政君笑道:“我私心想,把你们接进宫你也能多陪我聊聊天,可是真怕耽搁了侄儿们的学业,听说他们一直师从陈参先生,不知都学了什么书?”说罢,她便转头向兄弟俩提问学业。

兄弟俩皆一一作答。

“好,好啊!”王政君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弟妹你真有福气啊!这陈参先生果真名不虚传!你放心,待你们休息几日,我亲自为侄儿物色好师长。嘿嘿,真是王家的好苗子呀!”

“谢太后隆恩。”两兄弟行礼谢恩。

“起。”她笑着把两兄弟的手放在掌心摩挲。

“我还不都是托了王家的福,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把孩子们好好抚养长大,也算是能给曼郎些交代了。”

提到王曼,王政君又神情哀戚起来:“唉,我入宫时,兄弟姊妹中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曼弟了,他生性聪颖却自幼多病……真是没想到……我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如今诸兄弟皆沐浴皇恩,加爵封侯,独独……”

“太后姊弟情深,曼郎生前也常说到您……怪我,不该提起伤心事。”说罢,便把话题转到今日五侯同封如何风光之上:“夫家贤能之才辈出,如今更是金相玉质济济一堂,皇恩殊隆,宠盛古今,青云之途不可限量,曼郎若泉下有知,必定亦觉皇恩加被,家族光耀,万分荣幸。”

王政君点头笑道:“我以微鄙德行得先帝之青眼,常思皇恩难报,惟愿诸兄弟甥侄尽心尽力,辅政安国,百年之后我亦可坦然无愧相见于先帝。”

“太后乃空中明月,夫家诸兄弟皆是架殿之梁,上下齐心,何有不恢宏汉家功业,名垂罔极之理?”

“只可惜曼弟学而不厌,聪颖过人,却未能左辅右弼,一酬壮志……嗨,不提了,好在侄儿皆好德勤学,日后定能为国效忠。”

二人聊得兴浓,王莽却暗自不解:汉祖遗制“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虽然诸位先皇各有封侯名目,但一日之内、一族之中,竟封五侯,古今无二,何况既无军功,其子又多为纨绔之类,如此殊宠,未必社稷之妙啊……

聊了片刻,王政君又过问了几句兄弟俩的学习,满意地眯着眼笑:“好,真好!哎呀,这时候也不早了,瞧我一说起话连时间都忘了。”她向王渠氏笑道“晚上还有家宴,你们也得去准备准备了,反正今后我们自是可以日日相见了。对了,你带的婢女叫阿菀对吧。”

“对。”

“真好,一看就是机灵可人的丫头,先让女官教她几日宫里的礼仪规矩,还放你身边当贴身婢女,另外给你配了些小宫女,都在你们住的地方候着了。”交代完,王政君便让灵山带他们去了住处。

熟悉罢所住偏殿,宫女们便为他们更衣,王永所穿的是镶着祥云银边的墨灰绨面袍服,王莽的为蓝灰色,花样则一致,母亲更衣时间略长,黛紫水红,层层叠叠,广袖金边,刻丝撒花,掌事宫女频声赞叹,母亲虽笑的赧然,却是掩饰不住的欢欣,王莽随着兄长一同称赞了两句,然而心里觉得太过铺张奢侈,不禁有些烦闷。

穿戴整齐后,别无他事,便向宴席走去,将至席中,王莽忽觉腹痛,灵山见他神色不畅,问其原因,遂带他如厕,王渠氏对这样的突发事件微微有些神色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带着王永跟从宫女先入席去。

待如厕出来后,王莽独自跟着灵山走,偌大的繁华皇宫,雀檐翘角在地上投出暗而斜长的阴影,宫女的脂粉气、植物的生发气、雕梁画柱的淡淡漆气、往来宫人的微弱汗气混杂在一起,在微温的空气中张牙舞爪地扩张,又是循环往复的春天的气味……王莽忽地怔在原地,没缘由地烦躁起来。

“足下是?”

一个清越而饶有兴致的声音截断了他的烦躁,说话这位少年,身着官服,眉目疏朗,丰采高雅。

“在下王莽,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斜阳蹁走花丛,尚留一抹金光灿灿的足迹。

“卑职刘歆,足下正是圣上的表亲吧!”

“正是。”

“时候不早了,快入席吧。”刘歆粲然一笑。

王莽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从容潇洒,微风生于广袖,既有饱读诗书的儒者之雅,贵族优养的尊者之仪,又有意气风发的少者之华。

“请问寺人,方才这位,是光禄大夫刘子政之子吗?”王莽随灵山走时问道。

“正是。”

“宗室名门,玉人在世。”王莽感慨,他时常会回想起这一幕,并默默地感激着刘歆,感激他把自己从突如其来的烦躁之中拉了出来。不久之后,身居东宫的王莽辗转听说,皇上本欲召刘歆为中常侍,正是伯父阳平候王凤执意不许,才屈任黄门郎一职,不禁心寒,常觉有愧,不知当如何对面,幸而此后两年未再相见。

入席后,见诸伯父、叔父、姑母皆在席中,谈笑风生,不几时,黄门传诵:“太后驾到!”便见到王政君缓缓步入殿中,身着玄色华裳,朱金丝线混绣凤羽瑞兽、团花黼黻,戴着九凤攒珠髻、珠玉步摇,尊贵非常,一入座,便与众人燕燕谈笑起来。王渠氏望着太后,心中感慨:太后虽没有一眼看去就着人留意的姝丽容貌,其身上流露的大气端庄却断非寻常女子可以企及,果真是贵不可言之人!

一会儿,黄门又传诵到:“皇上驾到。”众等复起恭迎。

天子气宇,威仪堂堂,待其入座,王莽方敢抬头瞻望。

“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起,今日家宴,宴饮尽兴,不必拘礼。”皇帝刘骜笑道,言罢举杯。

王凤端起酒杯,笑道:“臣等,恭祝陛下大化神明,鸿恩溥洽。”

一时间觥筹逸逸,席间龠舞笙鼓,气氛和乐,王政君不时让刘骜注意王永王莽二人:“皇儿,你看他们两个,举止文雅,神情恭谨,今日我见过了,经论典籍样样皆通,小小年纪谈吐不凡,假以时日必可堪重用。”

刘骜自然会意:“母后所言极是,封侯自是必然,可惜二弟年纪尚幼,诸舅又新加爵封侯,无由再封恐朝中会有微词,不可操之过急。”

“年纪尚小倒是,可这与本宫诸兄弟加爵封侯又有何关系?”

刘骜自觉多言一句,便使了惯用于撒娇抵赖时的调子,把“后”的尾音拖得长长的:“母后——这朝堂上的事很复杂,有很多利害关系要照顾权衡的,您放心,弟弟们的事有儿皇在,怎么也不会亏了他们的。”

“也是也是,皇儿啊,一国之政,千机万绪,一定要勤勤恳恳,但也不要过于劳累……”

“母后,这话您已经叮嘱儿皇数次了,今日是家宴,不谈国事了,来,儿皇敬母后一爵,恭祝母后,福泽永世,早得贵孙。”

“你这孩子。”王政君扑哧一笑,一爵饮罢,问道:“许皇后那边怎样了?”

“安心养胎,一切都好。”

“好,那就好。”

这一日跌宕起伏,终于入夜,王莽躺在细滑柔软的床上,疲惫入睡……

他看到殿外身着铠甲的侍卫巡防夜禁,天上两派似剑拔弩张,他穿过层层禁卫,回到他与庄尤搭话的那个下午,“道者,令民与上意同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他们一直走着,天越来越亮,太阳越升越高,像正午一样。

不是庄尤,而是他自己在舞剑……有人在追杀他,他让兄长快跑。

他忽然发现自己是裸着身子的,但这没有什么,这很正常,路上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穿梭而过,没事,他们没有在看自己,他们可能在看自己,他有些羞愧,但他混在人群中,能躲过追杀他的人,他想。整条路上都是人,这是皇宫中的路,曲曲折折,天子端坐在屋檐上,脚下立满朝臣,他们没有在看自己,他们在看送亲的长队,陈汤站在马车上,说自己是被冤枉的。王莽愤怒地喊着,追着马车,让它停下来,所有人都在笑,他明白他们和追杀他的人是一伙的,他逃回家中,母亲开了门,但她不是母亲,是要杀他的人伪装成的母亲,他跑出家门,真正的母亲在哪里?兄长又到了哪里?他手里拿着一把剑预备反击,可他还不知道追杀他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一急便飞了起来,飞进一片森林里,钻进一个石洞,石洞既长又窄,忽然就忧心跑不出来,他想快跑啊,却越跑越慢,终于跑到跟前,竟是一座悬崖,盛开着,红到淋漓尽致的花。

“啊。”他如叹气般轻轻叫了一声,便惊了醒。

一早起来,吃过饭,向太后处问了安,便有黄门过来传话说皇上要召见王永王莽,王政君高兴地拍拍他俩的后背,让他们赶快过去,他们到时,刘骜正在临水小亭中气定神闲地与一位衣着富丽、面如冠玉的少年聊天,这位少年昨日家宴也随刘骜到场,但并非王氏族人,听人说,这位少年名叫张放,乃敬武公主之子。刘骜见两兄弟过来,向他们点点头,免礼平身后,便问起了学业:“永弟,你谈谈《诗三百》为何以《关雎》开篇?”

“禀陛下,愚弟以为,子谓此篇‘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乃中庸之范,且以贤配德,正夫妇之伦,为安家立国之本,更有君子求贤之意,乃忠孝之篇,仁厚之作,故列为开篇。”

“嗯,善。莽弟,你再说说,《诗三百》为何以风为始?”

“禀陛下,愚以为,民为国之基本,民者以歌谣唱其饥劳爱憎,故‘古者天子命史采歌谣,以观民风’,观民风可知为政之得失,是以圣人以风为始。又民者众,士人少,而天子独一,故从多至少,由基至顶,既教以治国之道,又显天子之至尊。”

“嗯,好。”

如此,刘骜主要问了他们《诗三百》,又随便提了几句《大学》《中庸》和礼仪方面的问题,末了点点头,说了几句鼓励的话,便起驾回宫,可刚走几步,又忽然转身回来,伸出右手轻捧王莽的脸,用拇指捋他的眉毛:“小小年纪,老皱着眉做什么?”捋完不满意,又轻轻划了下另一只眉毛:“别老皱个眉,啊。”尾调短短的,轻快上扬,说完展颜一笑,背过手,带着那玉面少年走了。

王莽怔在原地,那是天子啊!穆穆之容,尊严若神。

回宫路上,玉面少年称赞道:“小小年纪,才学的确可佳。”

刘骜略有所思地点点头:“只是略刻板了些。”顿了顿又笑道:“比放弟你还是差点。”

玉面少年爽朗一笑。

此后未几天,王政君便给兄弟俩找了师傅,二人勤勉学习,不在话下,宫中有许多难得的藏书可供阅览,也算是补偿了缺乏可以一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同学之遗憾。期间刘骜也偶尔召见兄弟俩,问其学业,却从未显露宠爱之意。

在宫中过了两年多,一向安稳,除皇女出生未满一岁便夭折此大喜大悲之事外,别无他事可叙。待王永十七岁,王政君张罗着,给他订了亲,王凤又在长安城内不错的地段为他们置办了宅院,添了许多奴婢仆役,王永成亲后,王渠氏一家便一同搬了出去,王政君本想留王永在宫中做个黄门郎之类的职务,思及他身体欠佳,又恐宫内职务少假,不能每日回家团聚,便给他安排了个挺清闲的曹职,每日皆可归家,曹中众人自是清楚王永的身份,待他甚优,不比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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