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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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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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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连载

第六十五章 地皇四年 之三

云公主来看王莽,正见到王莽虚弱地靠在榻上,谭喜给公主讲了大致的情况,公主亲自端了稀粥和小菜来,向王莽笑道:“须卜居次云参见陛下。”

“你来了,起。怎么你端着饭进来了?谭喜!”

“卑职在!”

“是本宫要亲自端进来的,本宫听说,别人端的您都不吃。”

“予没有胃口。”

“没胃口,就听太医的,太医让吃什么就吃什么,不让吃什么就不吃。”

“唔……”

“陛下何苦自己折磨自己?要好好保重身体呀。这是我亲手做的点心,好久没做了,陛下尝一尝,太医说您可以吃。”

“嗯……好。”

“先喝口粥。”

“好。”

云看着王莽一口一口地吃饭,他的头发掉光了,皮肤松弛了,他那孔武有力的大手,现在握着汤勺都会抖。

“你也一起吃吧。”王莽忽然对云说。

“谢陛下。”云笑道,谭喜连忙拿来了餐具,云便一起吃了起来。

王莽终于正常地吃了一顿饭,又凭着案几打起盹来,送公主出来时,谭喜对着云公主千恩万谢。

“您不必客气,可以试着让各宫嫔隔三差五地来看看皇上,送些亲手做的点心菜肴。”

“卑职试过,皇帝不吃,皇后见皇帝跟臣下发了几回火,更是不敢来了。”

“唉,皇帝忧思天下,心情不好,脾气自然会差,辛苦您了,您近来也消瘦了不少。”

“卑职不辛苦,只要陛下心情能好,比什么都让我高兴。唉,殿下,您贵为公主,又有谋略,联系汉匈,为北方稳定立下大功劳,皇上敬重您,您说话,他听得进去,您多来劝劝他吧。”

“本宫定会常来。本宫心中还有一个疑问。”

“您说。”

“您可知陛下为何近来只吃鳆鱼吗?”

“陛下没说,我们也不敢问。只是我想,定与国师、大司马、卫将军谋反一事有关,陛下就是从那时起只吃鳆鱼、喝酒的,亦不复就寝,倦了就凭几小寐。”

“是这样……”

“殿下,我与皇帝朝夕相处这么久,我觉得,皇帝其实是念旧的,有时候情法冲突,陛下心里也难受,只是他都忍着……我是真想不明白,国师他们为什么要谋反呢,真是在皇帝心上捅刀子呀!”

云一时黯然。

“唉,卑职言多了,卑职先回去了,一会儿皇上醒了。”

“我也还回去吧,等皇上醒了,告退了再走。”

“这样甚好!”谭喜一时高兴地抚掌。

云跟着谭喜回到殿内,看着紧闭双眼的王莽,默默地叹息了,在心里祈愿道——希望他可以做场好梦。

两日后,王邑终于从洛阳回来,一进殿,便免冠谢罪:“罪臣……”

“起!不说了,不说了!回来就好!”王莽赶忙下来拉着他的手道。

“皇上……”

在路上,王邑已经听崔发讲了刘歆等人谋反的真实情况,王邑自恨自己的懦弱,竟在洛阳躲了这么久,更恨自己的失败,若非昆阳大败,朝廷重臣会谋反吗?而如今皇上仍是这么热情地迎接他,像是很早以前,王莽上叔父王商家中拜望,身为次子的他,热情地欢迎王莽一样,可那种昂扬心境再没有了,他们都老了,昆阳一战后,又各老了十岁。

王邑已经想好了,死,也要护着王莽撑到最后再死。

王邑擦干了眼泪,与王莽崔发一起计议谋划,以王邑为大司马,崔发为大司空,大长秋张邯为大司徒,司中寿容苗䜣为国师,同悦侯王林为卫将军,派太师王匡、国将哀章守洛阳,重振旗鼓。

太白星终于出现,流入太微,荧如烛光,直泻于地,如同上苍的眼泪落在地上,凝结成霜。

也终于传来了庄尤、陈茂的消息,王莽兴冲冲让使者速速禀告,其内容却是庄尤、陈茂降于前汉钟武侯刘圣(注:《后汉书》作刘望。),拥立刘圣为天子,以庄尤为大司马,陈茂为丞相。

“不可能!”王莽喊道。

“这不可能!”

“假的!”

“他们不可能投降!”

“不可能!”

“陛下息怒,可能是这刘圣为了扰乱民心,故意造谣。”

“对!造谣!就是造谣!自称汉将,不可能!”

“是啊,昆阳大败,纳言将军与秩宗将军都未投降更始,怎会逃走后投降于刘圣呢?一定是搞错了,重名也有可能啊,更始大臣中不还有与太师重名的吗?”太傅唐尊道。

“陛下,您看这汉贼真是气数将尽。”崔发道。

“怎么说?”

“这边自立个刘玄,那边自立个刘圣,谁说了算呢?他们自己还要斗一斗呢吧!他们自己都要打起自己来了,百姓怎么会听他们的呢?”

“是啊,陛下,像他们这种人,一心只为自己争权夺利,各自为政,战利多时,宁肯烧掉也不分予他人,暴虐贪婪,自相争斗,不顾社稷百姓,必获上天降罪,不会长久的。”

王莽在众人的安慰下渐渐冷静下来。可几日后又有战报传来,析县人邓晔和于匡在南乡起兵,亦自称汉军,析县县长投降,析县和丹水县皆被攻下。还有隗嚣写了洋洋洒洒的讨莽檄文,传书各郡,传入了王莽的耳朵。

隗嚣本是刘歆的门客,刘歆待其甚厚,举荐入朝为官,几个月前被王莽派出去晓谕赦令,因天下大乱,不少同去之人为保性命已逃亡而去,只有隗嚣等人无功归来,他途径刘歆府时,听闻刘歆已薨,多方打听,终于得知真相,悲恸不已,自劾归乡,归乡时,其季父隗崔正劫持了大尹李育,因隗嚣素有声名,明经书,便与众人共同推举其为上将军,隗嚣推脱不掉,答应了,于当地立汉高祖、太宗之庙邑,以复汉之名兴兵讨莽,移檄告诸郡国,说王莽“鸩杀孝平皇帝,篡夺其位。矫托天命,伪作符书,欺惑众庶,震怒上帝……”又说“上帝哀矜,降罚于莽,妻子颠殒,还自诛刈。大臣反据,亡形已成。大司马董忠、国师刘歆、卫将军王涉,皆结谋内溃,司命孔仁、纳言庄尤、秩宗陈茂,举众外降。今山东之兵二百余万,已平齐、楚,下蜀、汉,定宛、洛,据敖仓,守函谷,威命四布,宣风中岳。兴灭继绝,封定万国,遵高祖之旧制,修孝文之遗德。有不从命,武军平之。”等等。

王莽听了悲愤交加,不禁哭喊道:“这人怎么什么谎话都敢说啊!他们还有良心吗!上天呐!你不管管?不管管吗!”

“陛下——”殿下群臣亦是跪下陪哭,他们亦不知道如何安慰王莽了,甚至也不知道日后会何去何从,天水兵隗嚣一伙,已经攻杀了雍州牧陈庆、安定卒正王旬,并吞并了他们的军队。

南乡兵进攻武关,都尉朱萌投降,进攻右队大夫宋岗,杀之,西进攻拔了湖县。

更始遣定国上公攻洛阳,西屏大将军申屠建、丞相司直李松收武关……各路人马不论一不一心,统统自称汉军,三辅震动,地方官员渐渐向汉朝倾斜而去。

秋风呼呼啦啦地刮了起来,树叶成群结队地落下。

“陛下。”崔发上前奏曰,“《周礼》以及《春秋左氏传》中言国有大灾,则哭以厌之。”

王莽似乎一下子抓到了什么,即使这丝希望不过是灰烬中飘出的一缕残烟,虚无缥缈,聊胜于无,他愿意相信上天会哀佑于他,愿意相信自己至诚至坚天命不虚。于是当即下旨:“可,作告天策,于南郊设坛,下备飧粥,行哭天大典,诸生小民甚悲哀及能诵策文者除以为郎。颖……呃……踅惮、崔发,就由你们来负责此事吧。”

“臣领旨。”

那个口误也许不止一个人听到了,只是大家都装作没听到,边上的谭喜小心翼翼地觑了皇帝一眼,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这口气是踏踏实实地为了王莽而叹的。

大典当日,王莽率领群臣浩浩荡荡地来到祭坛,踅惮早已带领众多儒生平民在此恭候。王莽踏上祭坛,向天地行礼,自陈符命本末。

“予以不德,钦受天命,尊祀先圣,昭耀章明,扬善惩恶,教民以德,亲耕于野,坐运筹策,克勤克俭,正行直言,兢兢业业,弗敢暂歇……”

未言两句他便声泪俱下,从哭告到哀嚎,最后说也快说不出来,索性伏地痛哭,浑身的气力、五脏六腑的神魂都要哭了出来,像是要吐尽这一切的委屈、困厄与苦难……

“啊——!皇天啊——!既命受臣莽!何复生众贼?皇天啊!臣夙兴夜寐,丝毫不敢懈怠,求您多给臣些时间啊!皇天啊——!求您多给臣些时间啊!”

恍惚的神志,虚乏的身体,灰白焦脆的胡须,王莽望向这一片大乱之象,亦自知死之将至,国之将败,但他不想承认,更不想放手,这片江山落到别人手里又会是什么样呢?聚众为寇,为害良善,趁乱成贼,祸及四方!不顾家国元元,不虑边陲安危,不念疏堵洪灾,不思上下齐心!这江山落到他们手里竟会何去何从呢!

不能!我不能放手!不能让这江山落到这群草莽流寇的手里!

他攒紧拳头,重重地捶向地面:“皇天啊!不能让天下落入他们手中啊!”

他勉力跪直了起来,仰头望天,双手举在胸前,像是要把自己的真心捧给苍天看:“皇天啊——!可臣哪里做错了?臣到底哪里做错了?求您体察臣心,检视臣行呐——!皇天啊——!河溃而泛,寇乱四起……臣一生勤勤恳恳,一心为国为民,臣到底做错什么了!”

他想到这事与愿违的一切,黄河改道,民众流离失所;品行恶劣的人聚集在一起,烧杀抢掠,使善良的人惨遭横祸;自己的政令下达四方,被歪曲、被糖塞,各方牵制无法实施,明明是为了百姓,却反使百姓厌烦……

“您说……臣到底做错什么了?”他哭地没力气了,要趴下了,却又挣扎着起来,坚定地喊道,“即令臣莽非是,愿下雷霆诛臣莽,勿复灾及良善之元元!愿下雷霆诛臣莽,勿复灾及良善之元元!”

他心底那个鬼祟祟的黑影在手舞足蹈,可谁的心底没有一个鬼祟祟的黑影呢?就算他求名求权求胜利,他愿国强民富、政治清明的心是真的啊!他的的确确希望百姓能过上富足、公平的生活啊!他从来也不想天下碎在他的怀里啊!

风声四作,卷起落叶尘土,朗朗天日,深埋于滚滚苍云之中。他哭得手也麻了,腿也木了,眼前一阵阵的眩黑,可他停不下来——他为自己而哭,为大新而哭,为万民而哭,为梦中相见的故人而哭,为所经历的一切和将发生的一切而哭,他哭得真真切切。

左右扶持他的人也都哭得立不起身来,一排排臣民也都哭得立不起身来,声声嚎啕,痛彻心扉,他们有的也许只为顺从皇帝而来,有的也许只为吃粥当官而来,未必有着和王莽一样的理由,可是现在都是真的哭了!

这世上,哪个苍生不是受尽了委屈!各有各的委屈,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痛,各有各的无可奈何!平时不敢哭的、不能哭的、不好意思哭的……都这样哭了!

“皇上,您看今天这哭天大典办得多成功啊,真是空前绝后啊,上天一定会被您感动的,这运势啊,肯定很快就好起来了,您就放心吧,好好歇歇啊,好好歇歇。”回宫后,谭喜搀着王莽就寝歇息,做出轻快喜悦的样子,安慰着王莽。

“哼哼你说得对。”王莽说起话来还有着浓浓的鼻音,“你说得对呀,你看看,今天到场的儒生、百姓多多!大家都哭得真切、哭得痛!这叫什么,这叫民心啊!臣民是支持予的,从过去到现在,都没有变过!我的心是向着他们的,他们都知道。那些……流寇、反贼,尽是些亡命之徒、德行败坏,该杀!那些个……贪官污吏……该杀!那些违逆天道的人都该去死!”

“是是是,皇上圣明,但是莫生气,生气伤身,现在呀保护好圣体才是最重要的。”

“对,你说得对,还有好多事,等着予去做……今天,予说了,若予有错,愿皇天劈死予!”

“哎呦,皇上呦……”

“可是你看啊!风作云滚,但是有雷吗?没有!这说明,皇天是看着我的,是看到了我的心的……皇天是真的赐了天命给我的,我没错,错的是他们!是那群违逆天道之徒!”

“是,皇上说得是……”

“今天大家也都累了,明天,明早一上朝,予就要下旨,要派出虎将,去镇压这群逆贼。”

“皇上圣明,真是威风不减,此次出征,有皇天的护佑,一定出师大捷,凯旋而归。”谭喜给王莽掖好被子,立在一旁,看着王莽浑浑睡去。

这个哭天大典,仿佛一剂强壮心神的药,把残存的骄傲、希冀、侥幸……混杂在一起,喂王莽吃了下去,供他再去拼个鱼死网破。

云公主见近几日王莽忽然精神大振,派兵遣将,一派大刀阔斧披荆斩棘的态势,拜将军九人,号九虎,率数万精兵向东方开去。心中不知是喜是哀,喜呢,是觉得,这样的皇上总比日日颓然,饮食难进的皇上强,有了事情去做,就不会一门心思地沉沦于哀伤之中。哀呢,是明知,徒劳而已,这样的垂死挣扎,无济于事,只是让更多的人,赴死。

可是赴死也是一死,等死还是一死,逃,逃到哪里去?

垂死挣扎,是否还能有一丝生机?也许,未必,民心已失,还能有多少人的心在大新上呢?大家都急了,皇上急,黎民也急,早就开始盼着改朝换代,好像昨日过得再不济,今日改朝换代,明日就能过好了,可是,哪有这么容易?改啊改啊,那么多人,都想改,想的也许不过是自己那点利益、欲望吧?想到最后,都闹腾得,没力气了,才会安安静静地,正经生活、正经过日子吧。那时,谁做皇上,也算是谁的福气吧。命啊,这就是命吧。

“不要抱怨命运,不要怨天尤人。”

云的耳边忽然响起母亲的教诲,她时常这样对他们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是我选择来匈奴,虽然我力量有限,可能做一点是一点。这世上的人,合起来,就像奔腾着的浑浊河流,一滴水,微不足道,也许改变不了航向,但总有它的力量,澄净清凉,又把这澄净清凉传递下去,也许有一天,就能改变这条河。但那要,很久,很久,可是值得。我相信,我们都是这样的一滴水,哪怕,有一天我们为此耗尽了自己的生命,也不用后悔,哪怕这条河还是混沌着奔向了我们不想看到的方向,也不用忧伤。”

那时云刚刚懵懂地看出来贵族中保守派与主和派的明争暗斗,看出来母亲在主和派的地位,看出来母亲调和两派的努力、保卫和平的努力,以及为此受的委屈……

她对这个世界失望,也为母亲鸣不平,在母亲那里哭诉,母亲却说了这段让她似懂非懂的话。

“云,告诉母亲,至今为止,你过得幸福吗?”

“直到前两天……”

“是啊,你看,其实大家都很爱护你,每个人都有善良的一面,只是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理由,也许本意都不差,却无法互相理解、宽恕,于是渐渐分了道。但无论别人如何,我们要试着去理解、包容,云,你的心气儿高,很要强,这样很好,但是心胸要更加宽广。大家从心里都很爱护你,你也要爱护大家,对吗?”

“母亲,那你幸福吗?”

“母亲很幸福。”

是啊,母亲总是柔和地笑着,每次想到母亲的笑容,她都会觉得,这个世界很美好,每一个人都很善良……

如果是母亲,她看到满目疮痍的故国,她还会温柔地笑着吗?

云想着。

会的,母亲一定还是会这样笑着,因为她知道我们尽力了,知道我们都尽力了。

可她会怎样做呢?

她……

一定不想看到战争。

她说过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大地上,都流着红色的鲜血,都有深爱的父母亲朋,都会喜怒哀乐,所以一定要和平,让儿子陪在母亲身旁,让丈夫不要一去不返,让父亲留在家乡……

对于不同的民族,母亲尚且这样说,何况是,同根同源……也许在母亲心中,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都是一家人。

死了谁,都心痛。

是啊……

云的心,忽然颤了一下,皇上可怜,天下有谁不可怜呢?

如果注定要死,何必让更多的人来陪葬呢,皇上啊,也许这,早已不是不愿放弃,而是一念执着罢了。

可是现在,我们又该怎么办呢?进也难,退也难,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吗?

云不知不觉地叹息了一声又一声。

她的心还坠在云雾中,她不停地思考,似乎觉得自己以前想错了,又似乎觉得现在的思想也是迷蒙一片,母亲的微笑像一道光,却仍无法将自己完全照亮,母亲说的那些道理,终归还是母亲的,不是自己的,母亲能释然的,自己却还不能……

只是隐约觉得,也许,大家都迷路了,我们所看到的,不是事实,我们所认为的,不是真相,我们所抱怨的,不是罪魁祸首。

于是大家一起走在迷宫里,寻找出路,却一次又一次地误入歧途。

那天夜里她做了梦,梦见洪水滔天,天上天下都在海中。

九虎已经出征了,可在那哒哒的马蹄声中,他们的士气并不高涨,史熊几步一回头,向渐行渐远的宫阙看去:“我儿进去的时候可亢奋了,说终于进皇宫了。”

“别看啦,好好打仗,早点凯旋而归和妻儿团聚。”王况道。

“上回大司马王邑出征时,预先赏了将士们多少财物啊,给我们的,才一人四千钱,王将军,是不是皇上信不过我们呢?”一个将军小声问道。

“赏了大司马那么多然后呢,昆阳一败,不全让汉贼抢了去。”

“是啊,我听说,他们几个月运不完,把剩下的全给烧了。”

“这真是暴殄天物啊!”成重凑上来感慨。

“所以这回皇上没有事先赏我们,但是只要我们凯旋而归,赏赐不会少的。放心。皇上从来不是吝啬封赏之人。”

“可是常言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都派咱们去打仗了,怎么还把咱们的妻儿都收容到宫里,这不是当人质吗……”

“也怨不得皇上。”郭钦道:“若非之前宣布诏命的七十二公出了京城便四散而逃,仅有几人回来复命,皇上也不会用此下策。何况现在的情形,也只有皇宫最安全,我们的妻儿住在皇宫里,未尝不是对他们的一种保护。”

“郭将军所言极是!”成重道:“我祖父说,皇上是哪怕自己只有一块饼,也会分别人半块的人。只要我们好好打仗,皇上不会亏待我们的!”

“对!”王况道:“诸位不要再疑心。一定要相信皇上,相信大新,我们这几万人是精兵,什么南乡兵、汉贼比不过我们,千万不要在士气上输下去!”

“对。不久就到达华阴县回溪了,到时我们就按计划,分头行动,一定要带好自己的部队。”郭钦道。

九虎之军北起黄河,南到崤山,郭钦、成重、陈翚一组镇守北部。

“啊……”

“陈将军,你叹什么气啊。”成重问。

“我在感慨,当个皇上真不容易,朝无将才,把我都给派出来了……哦……不不不,您们是将才,我没说您们不是啊,您俩是九虎里最厉害的两个了。”

“哈哈,我们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成重笑道。

“朝无将才。陈将军,你确实直指要害了。”郭钦看着远方道:“陛下不善择将,但以世姓或遣亲属子孙,常致失败。”

“那咱这次呢。”

“拼尽全力吧。”

“我看将军您熟读兵书,肯定没问题吧。”陈翚问道。

“没问题,肯定没问题!”

郭钦笑道:“既然当了将军,战死或战胜都没有问题。”

“嗯……”陈翚点点头……

“唉,我就是冲着我祖父遗训来的,他让我给皇上帮忙,大丈夫,大不了以身殉国呗!豁出去了。”

“你祖父是干什么的?和皇上有交情?”

“我祖父就一农民,他小时候跟皇上一起在敦学坊读过书。”成重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哇!那和皇上可是老相识了!”陈翚道。

“哈哈,也没有,我祖父没读完就回家种地了,不过他和皇上同桌坐过,听他说皇上小时候跟他关系挺好的,哈哈哈。”

“我也听村人讲过皇帝年轻时候的事情,皇帝继位时,我们整个村都在庆祝。”郭钦说,“现在却……唉,既然皇上委重任于我,无论如何,我都要保卫国家,不负圣恩,宁死不毁忠义之心!”

“我也是!”

“那我也是!哎呀,看二位这么深明大义之人,生活都如此艰辛,我能混到今日,嗯,知足啦!咱们就义结金兰吧!生死不负!”陈翚道。

“好呀!”

“好!”郭钦笑着伸出手来,与他们握在了一起。

郭钦看着远方,他的目光中,有一种决绝。

这个时候仍然战斗下去,就是为了一种气节,一种信念了吧。

战线拉得很长,每个环节都略显薄弱,南乡兵集中突围,邓晔率着两万兵从阌乡向南到枣街、作姑一线作战,破九虎一部,向北绕到九虎防线后攻击,于匡带领几千弓弩手登高呼应。被攻破的一部军队损失惨重,王况等率军前来支援,被士气正盛的南乡兵打得节节后退,最终只好撤兵,南乡兵攻占华阴,四虎逃走不知所踪,王况、史熊回朝廷自尽谢罪,郭钦、陈翚、成重收散卒,于京师仓抗击汉军。

王莽时常一闭眼就看见浩浩荡荡的军队向自己扑过来,喊着杀啊冲啊,而他却被束缚了手足,干等着受死。他总是惊呼着,又睁开了眼。他简直不敢看那一封封战报,可是他还是要看,心怀渴求地看。

秋越来越深,越来越沉,菊花烂漫地开着,像每一个秋天一样。

邓晔开武关迎更始军西屏大将军申屠建、丞相司直李松。

邓晔以弘农掾王宪为校尉,率数百人北度渭河,入左冯翊地界,降城略地。

李松遣偏将军韩臣等径直西进,至新丰县,与新室波水将军战,大胜,韩臣率军追击,一直打到长门宫。

王宪北至频阳县,所过皆降。地方官吏纷纷开城迎接其部众,表示效忠汉朝,世家大族栎阳人申砀、下邽人王大皆率众追随王宪。

三辅属县斄严春、茂陵董喜、蓝田王孟、槐里汝臣、盩厔王扶、阳陵严本、杜陵屠门少等,各率数千人,号称汉将,起兵反新……

唯一好点的消息,也许就是郭钦等人的部队于京师仓顶住了邓晔、李松部众,令他们不敢强攻常安,暂时引军归华阴县,等待更始大军。可是这一个月的争战,让众人看出新朝灭亡的势头不可逆转,长安附近,自称汉军之人已经四面会合于城下,又有传闻说隗嚣所率的天水军就要杀过来了,常安本地之人便闹着反了,不反,等汉军进来会被当做敌人杀掉,反了,还能先冲进城里,运气好了,说不准能立个头功,在新的汉朝里谋个一官半职,就算不杀人,跟着抢点财物,也好预备了跑路用。大家伙结着伴,胆子也壮,抄着镰刀舞着耙,向城门冲去。郭钦等人无法左右开击,京中士兵的人数也不多了,王莽听说城门守兵是来自东方的,怕他们与汉军里应外合,全部改为越人骑兵担任守卫,每座城门六百人,又遣使者分路赦免城里各个监狱的囚犯,授予兵器,杀猪喝血立下誓约“有不为新室者,社鬼记之”,让皇后之父更始将军史谌率领他们迎击叛者,结果刚刚度过渭桥,这些人就呼呼啦啦地跑掉了,只剩下史谌一人。

史谌独自无功返回,在悲惨的街道上叹息,常安的叛民烧砸着城门,王宪也率军攻了过来,王莽皇后、儿女、父亲、祖父的坟墓都被掘开,把棺椁烧了,九庙、明堂、辟雍也被烧了。

火焰灼灼,照得月色中的常安城一片红光。

“母亲!咱们走吧!看情形不出两日,汉军就要攻进来了!”安公奢从外面观察战况而归,向云公主道。

“你走吧,带着王捷。”

“要走一起走。”

“我不走了,当我以为,所有人都遗忘了我的时候,是皇帝记起了我,当所有人都背弃他时,我不可以离他而去。”

“母亲……”奢低下了头,片倾抬头道,“我也不走。”

“奢儿——你走!你还年轻,带着王捷一起走!”

“不!母亲,我会帮她走,我不走,母亲尚不走,何况我呢?”

云颔首落泪,良久,又抬头向侍女们道:“你们走吧。”

“不!奴婢不走!奴婢陪着公主!”

“对!我们不走!”

“都不走!”

“你们走吧!”

“殿下您不要赶我们走!我们真的不走!”婢女们哭了起来。

“是啊!公主殿下,外面那是什么世界啊!一片烧杀之声,我们不去!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

“是!死也死在一起,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好,我们都不走。”云含着泪,将她们全都揽入怀中,又向奢道,“你快去安顿好王捷。”

“诺!”

奢一路躲着人跑,从马厩中挑了三匹马,向与王捷等人约定之处奔去。

“夫君!”

“快!你们快上马吧!”奢看到王捷、王晔、王匡、王兴和田况几人已经到了,他翻身下马,道,“这是三匹上好的汗血宝马,匈奴进贡来的,可日行千里,你们快骑上走吧!”

“夫君?”王捷惊恐地拉着奢。

“什么意思?你不走吗?不是说了带着云公主一起走吗!”王匡上前拉着他道。

“我母亲不走,我也不走。”

“不!要走一起走!”王捷拉着奢。

“我必须回去,不能让母亲一个人……”

“不!我回去劝她!”王捷喊道。

“来不及了!”奢按着她的肩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们快带着她走!快!你们快走!”

“不能再儿女情长了,一会儿被巡城的士兵发现就都完了!”田况拉着王捷道。

“是!妹妹!”王兴也喊道。

“那我也不走了!”

“你走!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吗?你快走!”

说时田况已经翻身上马,一把拉着王捷,将她带上马来:“你别闹了!”

“夫君!我不走!”

王兴也拉了王晔同上另一匹马。

“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他们的!”田况向奢道。

“谢谢了!”

“夫君!”

王匡看看他们,又看看奢。

“快走吧!等安定了,再找个好人家。”

“夫君!”

“别乱动!马惊了!走吧!”

“保重。”王匡别无他言,拱手相别,上马与众人一同去了。

奢看着他们远去,尘土飞扬,变成他鼻腔里的点点腥味。

这是九月的最后一个夜晚,王莽已整整两天没有合过眼了,他时而大哭,时而大笑,时而又振作起来调兵遣将,穿上天青色的戎装,命张邯等人行城门,王邑、王林、王巡、踅惮等人带兵备战。

十月初一(注:《汉书》记载为十月,《后汉书》记载为九月,《汉书》与《后汉书》对于这段历史事件的记载常有一个月的偏差,可能与王莽以十二月为正月有关,本小说以《汉书》记载时间为准。),王宪部众与常安郊区叛民破宣平门入城,张邯战死。王邑带兵在北阙下抗击。宣平城门大开,夜间,城中的官吏、贵族趁乱逃跑,定安公第的守卫也纷纷逃去。

刘婴这几日和王莽一样,时而大哭,时而大笑,有时候他歇斯底里地惊恐叫喊着这里要毁灭了,大家都要被烧死了,要饿死了!有时候他又陷入狂喜,叫嚣着能出去了!自由了!自己要当回皇帝了!

终于连个守门的也没有了,他却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什么主意也拿不来,他的婢女团团围在这屋子里,叽叽喳喳地商议着:“婴兄,不然我们也逃走吧。”

“我不走。”刘婴抱着被子垂泪道。

“那些守门的兵卫都跑完了。”

“我舍不得这儿。”

笼中之鸟不安地蹦跳着,爪子紧紧勾着笼子的边缘。

“我听说外面都饿死人,我们出去,被吃了怎么办?”

“妁姊,你说吧,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啊,你是主母,我们听你的。到底跑不跑啊?”

“我觉得,既然那些人皆自称汉军,定安公是汉室宗亲,即使他们打进来,也不会加害于定安公。”

“对呀!”刘婴一下子抬起头来,眼里闪烁出光芒,抱住王妁,大喊大叫:“对呀!对呀!我们不走!”

“我也觉得,真跑出去,不说饿死,乱斗中就做刀下鬼了,谁砍的自己都不知道。”

“可是妁姊怎么办,她可是皇帝的孙女。”

“我们不说谁会知道。”

“对,就说主母已经薨了,妁姊是和咱们一起的。”

“对对对!”刘婴点头,“我们大家不走,不分开!”大叫道。

王妁看向紧闭的大门,待大门被冲开,涌入的是自由还是死亡,谁知道呢?

城中的儒生也纷纷出逃了。

“子孺!你还抱这么多书蹲这儿干嘛!快跑啊!”

“我不走!”

“你傻什么!一会儿火就烧过来了!”

“你们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明堂没了!辟雍没了!新朝要灭亡了!不会有了!不会再有了!”

“明堂没了可以重建,现在外面要复汉,汉朝是独尊儒术的!”

“不是了!根本不是了!不会再有这样的皇帝了!不会再有大同了!你们根本就不明白!”

同窗拉不动他。

“我不走!新朝要灭了,我就跟他一起灭亡!志愿死了!我们的志愿死了!”

“快走吧!别管他了!一会儿就杀过来了!”

他们走时,留下的这个儒生仍在哭喊着:“禅让、官天下、大同!不会再有了!他们一定要把持住了!我们输了!输了!”

他一直抱着书,哭啊,喊啊,一直被冲进来的汉兵一刀砍死了,他死去的嘴也还在一张一合,哭啊,喊啊,永远不会停下来。

十月二日,本想逃跑的城中富户朱弟和张鱼等人恐怕遭到汉军的抢劫,索性掉转方向,嚷嚷着“诛灭反虏王莽!光复大汉王朝!”成群结队地向皇宫烧杀而去。

他们火烧左室门,斧砍敬法闼,大呼着:“反虏王莽!何不出降!”

大火烧到了后宫,烧到掖廷承明殿,黄皇室主王嬿的居所。

“室主!快跑吧!”外出探看情况的宫女回来,向躲在大火尚未烧及之处的王嬿等人急道,“这会儿外面乱,可以跑出去!”

“火都烧了什么地方?”

“所有大殿!哪哪都烧着了!快跑吧室主!”宫女的声音是颤抖的,她们的耳畔都充斥着后宫嫔妃的一片哭喊之声——“当奈何!当奈何!”

“皇帝呢?”

“死了!被乱箭射死了!”宫女急得信口说道。

“真的吗?”王嬿的嘴唇颤抖着,苍白的脸被火光映上一片绯红。

“真的!”宫女的声音是细尖而扭拧的,“我听到外面人喊了!”

平帝死了,母亲死了,兄长们死了,现在连父亲也死了,那个自己甚至不愿意多看一眼的,父亲。

“室主!室主!”

“快走吧呀!室主!”

“你们把衣服弄脏点,脸上涂上灰,带着这些包裹,快走吧!能跑到哪里,就跑到哪里。”

“室主——”

王嬿看看身后的火光,绝望地笑了一句:“何面目以见汉家。”说罢,便冲入那熊熊烈火之中。

“爹娘,我来找你们了。”

王莽已经四日没合眼,一整日没进食了,他像梦游一样,还穿着几天前穿上的天青色戎装,握着匕首。他一会儿看到庄尤在千军万马中叫他,一会儿看到王嬿从门外跑进来,一会儿看到谭喜迎面而来的笑脸,他知道,是假的,都是假的。

谭喜驾着他走,他觉得像在飞一样,他笑了,他看见自己进了宣室前殿,殿中好挤啊,有人拿剑护着他,有人拿剑想杀他,那是人吗?那长了人的脑袋,鸟的身子的,怎么也横死在殿中——啊,假的,全都是假的。

“威斗!予的威斗!”他喊道。

“在,陛下,在!”天文郎大喊。

“予的威斗!”他看到了威斗,“它现在该朝西边!快!”

“诺诺诺!”

他被谭喜扶到席上坐下,眼睛一直盯着威斗,他右手向威斗伸着,仿佛想接受某种力量:“予当随斗柄而动——嘿!”他坐着,又起来,旋转席子,然后坐下,过了一会儿,又叫道,“该转了!该转了!向北边!”

“诺诺诺!”天文郎赶紧转动。

王莽也侧侧屁股,把坐席随斗而转:“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哈哈!其如予何!”

他就这样一直转呐,转呐,从天亮转到天黑,从天黑转到黎明,他只看着威斗,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闻。

“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他一直说着,一直说着,从大声说,到哑声说,到有气无力哼哼着说。

“陛下,喝口水吧!”

“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他的眼皮上下颤动着,想闭上,却还不死心。

他累极了。真的太累了。

“莽儿!”

好熟悉呀。

“非要去吗?”

“这本就该是你的。”

“何苦哉。”

好熟悉的叹息啊。

他扑到威斗上,还有那铜符帛图、文圭、石书……他全都揽入怀中。

“陛下!陛下!”

“予,这是予的,天帝赐予,天生德于予……”

他被搀扶起来,他不松手。

他被扶上了车,他还紧紧抱着。

这是真的,不是假的,你们才是假的:“天生德于予……”他仍喃喃着。

火光窜天,昔日绿草茵茵,金碧辉煌皆不见,他眼前只剩一片浑浊的红。

王邑昼夜战斗,士兵死伤略尽,自知必败,欲回宫护王莽最后一程,遂单马入宫,去找儿子王睦,但见王睦正解衣冠欲逃,叱道:“你若是逃跑,我就没你这个儿子!不忠不孝不勇不义!”

“抗下去就是真死啊爹!”

“大丈夫死有何惧!给我回来!把衣冠穿戴好!皇上呢?”

“之前在宣室前殿。”

“走!保护皇上去!”

两人驰入前殿的陛道,听说王莽已西出白虎门,上渐台去了,便向渐台赶去,将到渐台时,赶上了王莽的车队。

“怎么样!”他向和新公王揖问道。

“陛下的状态很不好。前将军想让都上渐台去,至少可以依靠池水作为防御。”

“好。”王邑追上去看王莽,只见王莽抱着威斗,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有睡,他见到,王莽的眼皮在颤动,像是要竭力睁开。

“反贼过来了!”

“快扶着陛下上渐台!王睦!跟我与汉贼决一死战!”王邑喊道。

怒吼与哀嚎,短兵相接的铮鸣与鲜血四溅的悲音,混乱的巨响大到无以复加,变成了王莽脑海中的嗡嗡空鸣。

他终于,停止了思想,他以为,自己跌入一场噩梦之中,或是从未于梦中苏醒。

他感到自己被簇拥着,却不知是被引向何方,是至高无上抑或万丈深渊,他已无力去想。只是被牵扯着、迈着脚步,他只觉得这脚也不是他的了。

“若有一天,你认为自己被天下人背离,你将作何感想?”

他忽然听到,当年一句他从未放在心上的,江湖术士,不逊之言,这声音明明不是来自身边。

“予将作何感想。”

“我愿以我所遭背离之苦,来承担天下一切痛苦,愿苍生永不复受!哈哈哈哈!无需悔矣!”

“予愿意。”

火光中,他又看见那术士肆无忌惮地笑着,扬长而去。

“皇上!快!”

“快!你们保护皇上!上渐台!”

“踅惮?”

他从幻境中惊醒,又看到这番梦境,踅惮的脸上溅着鲜血,高举宝剑,在呼喊,义不容辞地冲向一片刀光,而他被大批士兵围护住,还有谭喜、王邑、王睦、唐尊、王巡……

他似乎又在梦里了,踅惮奔去的背影,最后一眼回首相望,恍然不知今夕何夕,母亲、兄长、夫人、子女、太皇太后、舅舅、王舜、孔光、甄丰、平帝、云公主……刘歆,场景飞转,一个个背影行走在他遥不可及的前方,或回眸浅笑,或还顾相望。

“等一等。”

他伸出手去,却被苗欣握住:“皇上!这边!”

他仓促地跑着,忽然看到远处的王睦倒在刀下。

“王睦!”

“皇上快走!”

“王睦!你忠心护主,予封你为大将军!”他挣扎着,想要跑去,像是想要抓住一个幻影。却被谭喜拦住,“皇上!别封了!快走吧!”

“啊——!不——!”他又看到王邑血溅战场。

“啊——!”他霎时自觉五脏俱焚,撕心裂肺地狂呼,“啊!啊——!不!不要死!不要再杀了!啊——啊——!”

他的意识晕厥了过去,只觉着自己一路跌跌撞撞、跌跌撞撞……

他又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已置身高台。侍卫围成一圈,向台下放箭,周遭的一切他都听得清晰,他似乎比任何时间都更加清晰,哀莫大于心不死,死心了,一切在心中激荡纷扬的尘埃终于安静了下来,连那上蹿下跳的黑影也止息了,他的心清明起来,想起这一生的点点滴滴,他所做的一切的努力,以及,他最初的心愿——至少是,他所以为的他最初的心愿……

“别打了,气数尽了,你们……走吧……”他张口,说地缓慢,却耗尽了浑身的气力。

“微臣,微臣多年前,家境贫寒,幸得,皇上……赈济,母亲才有药……”一个侍卫边放箭边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断断续续,终泣不成声。

“微臣不会离开皇上的!”

“对!”

“生是大新臣,死是大新鬼!”

“生是大新臣,死是大新鬼!”

听着侍卫们此起彼伏的誓言,瘫坐在地上的他,哽咽无言,被时间锋刃划过的面庞上泪水肆意流淌,谭喜抹着眼泪,唐尊跪在他身旁抚面而泣。

王参咚的一声跪下:“皇上,大新建国一十五载,您夙兴夜寐、日理万机,为国为民、殚精竭虑,臣历历在目!臣……一定护您到最后……臣万死不辞!臣……”他哽咽地说不出话来,索性一抹涕泗,腾地站起来,举着剑,“和反贼不共戴天!”

“和反贼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

咚咚咚,一个侍卫从台下跑来:“不好了!反贼杀进来了!”

“你们!跟我一起下去支援!你们保护好皇上!”

“是!”

王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覆灭,改变不了,也阻止不了,自己这一辈子,终究,这般无可奈何吗?

他看着台上的人拼命放箭,听着台下一浪高过一浪的拼杀,可这又有什么用呢?谁都明白,垂死挣扎,苟延残喘而已,可为何还要杀下去?

“为什么呢?予所付出的一切,不是为了看到你们互相残杀,不是为了,看到你们一个个,死在予面前啊!就这样,一个个死去,血染山河……予不想,这不是,不是予想看到的山河啊!”他在心中呐喊着,倾诉着,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表情也做不出,他被唐尊拽起身来,护在角落,他看到,有人杀上来,看到狭小的楼台里,人砍人,人杀人,前赴后继地倒下,尸体堆在一起,血漫到他的脚下,谭喜冲了上去,倒下了,唐尊也从自己身边冲过去,倒下了,这个以明经饬行显名于世的老者,就这样死了,他做错了什么?

王莽呆立在这里,他的疑问,无人解答,他忽然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他的一切都崩塌了,他再一次手足无措起来……沸腾的厮杀、呼啸的风,像来自天外的杂音,眼前一阵红,一阵黑,一阵苍白……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吧?都不是发生着的吧?而是他很久以前盹着时做的一个梦吧?梦到无路可走,可以醒了吧。

你是谁?

为何你双目通红,握着匕首的双手不住颤抖?

是因为恐惧、愤怒,

还是因为饥肠辘辘?

对不起,

我本来想给你一个安居乐业、富足太平的天下。

“王莽在哪?”

“是我。”

“啊?”他对面的人愣了一下。

“是我。”

“啊——”那个人被身后涌上来的人裹挟着上前。

他知道自己已经倒下了,他能感受到自己五脏六腑天坼地裂般的疼痛,耳边的争抢声、呼号声不断地扩大变成轰鸣。

“予愿意。”

如果有些疑问,一直到最后也没找到答案,不如放下吧。

“我不怪你。”他看见刘歆回首,对他微微一笑。

“来看看那是什么?”云公主从他身后走来,巧笑嫣然,引他走向庭院外面。

他看到,大家聚坐在一起,那些他追赶不上的背影,都在这里,触手可及,那些倒下的侍卫,那些红通了双眼的人民,都在这里,大家嬉笑言欢、觥筹交错、不拘礼节、和气一团,处处张灯结彩。刘歆引他入席,王祯端坐到他身边,谅解地笑着,为他斟酒。孩子们都在旁边嬉闹着,全是龆龀之年的样子。兄长就在不远处,正拱手向一位容貌妍丽、气度巍峨的妇人作别,预备向他走过来,还有一个头戴斗笠、身着蓑衣的人在兄长旁边,扭过头来,向他微笑着,向他们微笑着……

他又听到那轰鸣,那轰鸣是……

“是爆竹呀。”云公主笑道。

“哦哦哦,好,好啊,是爆竹啊,好啊,真好。”他也展颜,端起了酒杯。

好啊,真好。

如果这还是梦。

他忽然忆起那个头戴斗笠的人,曾出现在他梦中,很久以前的梦中,在高天长云中立在他身后,说:“何苦哉!”

背景里亮出一片白光。

“不若跟我走吧!”

大梦小梦梦中梦,不过是梦,解对解错忘未忘,不过一梦。

如果这还是梦。

不若就在这恰当的时间醒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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