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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时刚刚回到家中，喘息未定，偎到雕花八角案旁坐下，并不觉得身在梦中。大殿深广，四处照进来煌煌的白日光，门大敞着，外面就是清亮的天和遥远的山峰，白云淼淼地往屋里灌，有风雨欲来的派头，兄长从另一座大殿里蜿蜒而来，面带着几分抱歉似的惨笑。
他们一齐出了殿门，在辽辽无垠的蓝天中并肩而立，望着远方山峰下的火烧云，看那一波波的绯红棗红殷红喧嚣摇曳，背景里有黑暗中的争执——“紫微星照太明显了，恐被掐掉。”一个女人，哭声隐隐。
“吾念旧日之和。”兄长怅然道。
而他紧闭着双唇，面上是横下一条心的坚毅。
“小娃娃，你们还看不清自己，此去身在劫中不知是劫，又多一姓名让世人惦念，弄得亲不是亲，仇不是仇，浊世里沾惹身臭泥，何苦哉！不若跟我走吧！”
说话那人立在他们身后，望着他们。
“此允诺之事，须去。”他张口便道。
兄长只是欲言又止，低徊片倾，道：“事未竟，当去。”
那人慈悯地笑着，不说了。
他现在回忆着昨夜这场梦，这场梦本是另一场梦在记忆中的缩影，另一场悠长的、金玉煊赫的梦，一场他忘掉的梦。他做过许多梦，大梦小梦梦中梦，可他总是忘掉梦，解错梦，身在梦中不明是梦……
他现在回忆着昨夜这场梦，跟在母亲王渠氏高大的背影后唯唯诺诺地走着。从伯父王凤家出来后，母亲突然阴沉下来，瞪了他一眼，令他不安，长安的街道上寒风凛冽，冲得他浑身发紧，他在心里紧紧拥抱昨夜的梦，赖以取暖——梦中的高天长云多可爱，云海仙山、明亮大殿，好像是神仙世界，那么高远，却又那么亲切，好像还是自己的一个栖身之所呢……
“你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一路沉默的母亲，一拐进家门便训斥起他来。
七岁的小王莽（注：建昭元年，即公元前三十八年。）心里咯噔一下——可是自己又触犯了什么规矩呢——他委屈地想了一下，趋着小步跟在母亲身后，垂头弓腰，小手不自觉地在胸前摆弄起衣裳，接着怀恋那个梦。
“走也没个走样！”
王莽吓得一哆嗦，赶紧放开衣裳，正了正小身子。
婢女小凝刚接过王渠氏拿的东西，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还是讪讪地退在了后面。
“平日里都白教你了，今天早上都空嘱咐了！今天见的是谁呀？王凤大人！卫尉侍中、阳平侯！王大人对你亲近一点，你就忘乎所以啊？你当他只是你伯父？好不容易王夫人留咱说几句体己话，你在旁边嘟嘟囔囔、嘟嘟囔囔，嘟囔什么呢？你让别人怎么看咱们母子？没教养！孩子没家教，蒙羞的就是母亲，还有你死去的爹！”
王莽听她骂到最后，声带哭腔，赶紧追上两步，说道：“母亲息怒，孩儿知道错了。”
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但他能感觉到，这是一颗挂在山崖上的心，他有些惊惧地仰望着，担心她的心掉下来，他并不晓得自己为何会这样做，用书上的话来说，这叫做“孝顺”，于是他记住了书上的说法。
“一点没有你兄长懂事，若不是你兄长病了大夫不让出门，今天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细细的雪糁从天上掉下来，一粒赶着一粒，让风斜牵着。
“下雪了，夫人。”小凝小心地觑了一眼王渠氏，王渠氏只气恼着，不理会她。
他原本以为今天一切都挺好的，午饭很美味，听自己说希望兄长也能吃到，伯母还专门给他们拿了一大篮子，伯父也和善得很，把自己抱在膝上玩，还拿了堂兄的衣服送给自己穿，自己摸了摸，都是很柔软细滑的衣服，很喜欢——可是母亲竟觉得我这么丢人吗？我只是觉得她们聊天的样子很令人敬仰，在旁边，一句一句的学——他自忖着，难过极了——我真蠢，真丢人……
一粒雪落到他的脸颊上，替代了他的泪花，他紧呡着双唇，擦掉了它，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的难过，那种窘迫，如同认输了一样，他可不想认输，他想在这世上有一席之地，他想学会在这世上当如何站、如何走、如何坐卧、如何笑、如何哭、如何言说。
“阿菀，永儿怎么样了？”进了里院的门，王渠氏向照顾兄长的婢女问道。
“回夫人，大公子已经退烧了，而且还让婢子拿书来给他看呢。”阿菀说着，接过小凝提的东西。
“那就好，那就好，哎，真好……”
“夫人，您真是好福气的，两个公子都那么体贴懂事，好学上进，这可是比什么都难得的。”
王莽抬头看了阿菀一眼，阿菀冲他笑了笑，他心中漫出一丝感激。
“唉，我倒宁愿永儿有个好身体。”王莽仿佛听到母亲这么嘀咕了一句。
“夫人，这篮子食物要先放到厨房去吗？”
“不用了，先让永儿看看有没有想吃的。”
“永儿啊，看娘给你带了什么回来。”一进里卧，王渠氏就用了欢喜的声音说道。
“母亲，弟弟，你们回来了。”王永坐在床上，倚靠着堆起的被褥，手里握了一卷书，见他们进门，微笑道，声音还是有些乏力。
王渠氏速速几步跨到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王永的体温，放心下来，用洋溢的神采说道：“你伯父啊，给你拿了几件衣裳，你看啊……”
“弟弟也长高了，给他穿。”
“我也……”
“他也有呢。还有你伯母惦记你，给你拿了好多好吃的。”说着王渠氏把盒子打开来。
“母亲，你们吃吧，大夫不让我吃太油腻的。”
“那就等你饿了，少吃点，不碍事的。都是平日里吃的太差了，你才总是生病……”王渠氏的眼色黯然，手抚着盒子，却是笑着说：“你伯母给的多，也能吃两天好的了，你们可不要吃得嘴刁了，不愿意吃家里的饭了。”
“不会的，母亲您教导过我们‘君子食无求饱’。”王莽把小手放在王渠氏的腿上。
“哎呀，我就说，您看看，公子们小小年纪多懂事啊！您教的书都记在心里了呢。”阿菀在一旁笑道。
“是啊，”王渠氏摩挲着王莽的小脑袋，欣慰地笑了，“莽儿啊，明年你也去上学吧。”
“好！”王莽喜笑颜开，大大地答应了一声，他觉得上学读书绝然是件好事，因为书里的话哪怕只说出一句来大家都会那么开心。
王渠氏嗔怪着：“叫那么大声干什么。”却是笑了起来。
大家都笑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王莽止不住地问王永问题，哪怕是以前问过好多遍的问题，他还是禁不住又问一遍：“兄长，学坊是什么样子的呀。”
“在一条僻静的路的尽头，很大一片地方，种了很多的树还有竹子。”
“那师长什么样子？”
“师长很高，很儒雅。”
“同学呢？”
“很多很友好。”
“你最喜欢谁？”
“我都喜欢。”
……
“兄长，母亲今天又夸奖你了，在伯父那里，在路上……”
……
王莽听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飘忽不定，兄长的声音也越来越遥远缥缈，忽然又嘈杂起来，有很多吃的，有很多人，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他和兄长紧挨着坐在一起……
他又走在一个浓绿的森林里，他似乎无数次走在这里，青灰色的石头上布满了滑腻腻的苔藓，生着一蓬蓬的地衣，似乎有谁不怀好意的笑了，他看到长相奇特的人，便随他们一起向前飞去，他身边有诡魅的身姿在起舞，跳得艳丽而嚣张，放肆地笑：“好啊！那就去啊！”缺月一般的声音。不是一个，是很多个……然而也有人哭了，一只人头鸟身的青鸟飞到他身边，说：“我忧心你们呐！”声音凄凉而焦急，他决心不理她，她又说：“竟然生了这么多是非，是谁也没料到的事，明明以前都说好了，共同和平，却又都颠倒了，奈何啊，你们还决心都下去，奈何啊！”
他仍是艰难地走着，心中颇有愤恨，他来到一条街道，这里阴晴不定，每个人都裹得很厚，连头和脸也都裹起来，像是行走的蹴鞠，他笑了，笑地咯咯嗤嗤不能尽兴……他看到遥远的山头上有一只小白龙，心里知道那是他兄长，但是兄长被桎梏着，看不见的绳索拉扯着兄长，使其不得自在，他站在山头下面一点，对身边的侍从道：“她的忧心不无道理。”
他攀着陡峭的山，立足之地极其狭窄，只得两手紧紧扒住突起的石块，母亲咿咿呀呀念着经学典籍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听得真切，他想，所有的晚上，母亲都是这样念书给他和兄长听，兄长已经去上学了，于是他看见了敦学坊，他想自己也要去上学了，非常开心，大雪如棉，覆盖街道，风若皓腕，引他向前，同窗都站在那里欢迎他，他向前走着，心想，我入学了，可这是冬天？我不是应在暑退后入学吗？我迟来了，不会的，我来早了？这中间的日子呢？这是梦？但我应该看看学校的样子，我得有所准备，我总要去上的，兄长离开后，我还要继续上的。天色黑沉沉的，母亲从学坊里走出来，但又是伯母或其他长辈的样子，她提着一篮子书，都给了他，四周昏暗，唯有书在发光，像白色的太阳一样，白光长出枝蔓，他挥舞起来，发着白光的文字在空中连绵不断，像闪电，可以照耀一切，亦可以劈碎一切……
“我梦到我去上学了！”他在晨辉中醒来，激动地向兄长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