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丧结束后,将要入宫任职的王莽做了一个很欢喜的梦,梦中他和刘歆一处谈笑,仿如熟识已久,他说自己要于某时去某处办某事,刘歆笑道:“我随君同去。”梦里他们还一同看着一道圣旨,这圣旨略显陈旧,上盖了五方大玺,书四十八字,当时他看得极清晰——君权天命,君主有德,相生五行,和平转接,确立正统,皇权合法,防暴止叛,巩固国基,理民厚生,导民向善,同安共富,永世太平。可是醒来后他只记得“君主有德”。
阳朔四年的秋天,天高气爽,万里无云,骄阳之下,赤墀青锁熠熠生辉,身穿玄色官服的王莽以黄门郎的身份站在这皇宫之中,目光炯炯,面带笑意,连他的影子都想舞蹈。
他的理想很大很远,他在慢慢靠近,他想。
他不屑于各处走动、打点关系,与同僚只是礼节上的往来,淳于长有时好心叫他一同喝酒去,他都回绝了,唯独在心中悬念刘歆一人,一来,刘歆年幼时便通达经学,奉旨同父亲刘向一同校理群书,少年才俊,已有鸿儒之风;二来,当年伯父王凤阻挡刘歆成为侍中一事,一直障在王莽心中。
他想去结交刘歆,却没什么恰当的借口,便在闲时,拿着书简到天禄阁附近边看边等,等一会儿,天将黑了,仍不见他出来,便走,过一两天再来。
终于,有一天他等到了,那时暑意还未消尽,天色微暗,宝蓝穹顶之下有炎炎长霞,宫人正将庭燎燃亮。
“请问是子俊兄吗?”王莽截住了刘歆。
“嗯?正是在下,敢问阁下是?”刘歆驻了足,看到对方同穿着黄门郎官服,又有些许眼熟之感,以为不过是哪个达官显贵之后、或是同宗的平辈,便拱手问道。
“在下王莽,字巨君,素敬子俊兄之学识,今日在此巧遇,实在有幸。”
“幸会幸会。”刘歆笑了一下,礼貌地回道,说得有点漫不经心。
王莽略顿了一下,拿起手上的书简,问道:“在下研习《谷梁传》时有些疑处,今日幸遇子俊兄,不知可否请教一番?”
“在下才学不精,难承请教之名,说来一同探讨倒可。”刘歆松松一笑,两人便一来一回地聊了起来,刘歆见他读书严谨,神形谦卑,所疑所惑又较众人深刻,果真踏实求知之人,不少地方更与自己见解相同,竟与自己料想中的王莽大不一样,越聊越是相投。
“……是故《谷梁传》解经重仁德之政,尊皇亲亲,正应了孝宣帝以来的国策。”
王莽听罢刘歆所讲,面色激动,拱手道:“在下虽久思而不能解之处,得子俊兄数言竟涣若冰释!”
“不过比你早些遇到这些问题罢了!”刘歆朗然笑道。
“子俊兄天赋昭明之慧,又躬身勤学,在下数次见此天禄阁之中烛光通明……”
“数次?巨君经常来此吗?”刘歆笑问道。
王莽忽然发现说漏了嘴,尴尬地笑笑,点了下头。
“你特意在此等我吗?”
庭燎映红了一半的庭院。
“其实,在下一直想去拜访您,却怕有所叨扰……”王莽拱手道。
“我们互相讨论学习,何来叨扰之说?”刘歆笑道。
见天色已晚,又闲聊了几句,刘歆便告辞而去,刚走出几步,又折了回来,向正目送他离去的王莽问道:“明日你可休息?”
“休息。”
“酷暑已退,天高气清,一同郊游如何?”
“荣幸之至!”王莽展颜而笑。
九月初的长安,天空明净而高远,绿草仍茵,王莽与刘歆策马来到郊外,一路上言笑晏晏,在一条清溪边停下,栓了马,沿着小溪散步谈心。
“未曾想到,我日日读诵的经书之中竟有如是文辞错漏之处,惭愧惭愧,子俊兄,幸得良师益友若汝,请受在下一拜!”
“诶!不敢不敢,不过随家父校理群书,有阅书之便而已,不少字句尚未定论,这些先秦经书先前或佚失于民间、或秘藏于皇宫,少有人知,使圣言蒙尘,甚是可惜,此次校勘,我欲通达其旨,扬圣人之本意,广传于民,使元元皆获其利。”
“壮哉!子俊兄此愿,我定倾力相助!”王莽激动地前跨一步,面向刘歆,拱手道:“今闻子俊兄继承绝学,普惠于民之志,心中快意难言!”
“此志我亦少与人说。”刘歆笑道:“实不相瞒,我常觉今人对经书的释义过于琐碎繁言,附会上意,又与谶纬合流,难通其大旨,不若立足其文意而已。”
“哦?这么说,子俊兄不认可谶纬之学吗?”
“并非如此,人天互感,确可从精微之象中推出时局之变,但人多无此智能,又常以一己之见妄言天意,实在谬矣。”
“哦……”王莽颦眉细思道:“子俊兄所言,我亦有感。”又道:“常闻子俊兄研习《易经》,愿详闻!”
“《易经》奥妙无穷,我学习多年也只略有感悟而已,姑且彼此切磋一下。”刘歆笑道:“大道相通,人天互感,而《易经》乃圣人通天地之大道所得,易学术数与礼乐、律历、天文、五行等无不相通,故可举一隅而反三隅。再者天道周而复始,譬如日、月交食,皆可推步。”
“若日月交食可推算而得,天下灾异是否皆有推算之法?若得此法,岂不能预知灾异而防之?”
“虽是此理,然世间灾异天象有示,古往今来多少智士推之测之,纵有言准,若君主不明亦无用也。”
王莽听完,不禁哀叹:“本想若得此法,便可救元元于灾之未发。近年来,天威盛怒,灾不悯人,死伤甚众,普天之下能如你我这样闲谈漫步于清溪绿树之间者能有几人?若能知灾于未发,或可保全细民性命。”
“巨君长于玉砌之堂,而能心系草野之忧,实为难得!”
“我非生来便长于玉砌之堂中。”王莽笑道,又言:“且曾游历于乡野之间,供职于大司马府中,亲眼所睹世间乱象,譬如天灾之后,上虽普施仁法,下有中饱私囊,令元元难沐皇恩,不解圣意,儿女良田,常贱卖于豪富。富者宅中可跑马,贫者无地以立锥。置奴婢与牛马同栏,使细民兴盗贼之业。”
“巨君果然眼界非俗!”刘歆叹道,又问:“说到大司马府,宫中所传令伯父薨殂之前特嘱皇上莫传大司马之位于令叔父——可是实有?”
“确是实有。伯父向恶叔父们行住奢靡,纵乐恣肆,故有此言,只是子俊兄切莫传此言与他人,我本不应言叔父之过。”
“恩恩,言止于此。”刘歆点头,又道:“实在罪过,我曾于令伯父有些偏见,可惜不能当面赎罪了。”
“子俊兄,当年的确……”
“不提不提了。”刘歆知道王莽又想起数年前王凤不许他任侍中一事:“那事本与你无关,何必为此存愧于心。”
王莽看着他释然地笑笑,又望向溪水,波光粼粼,溪底白石如玉,又看回来,仍是冲着刘歆笑。两人一路走着聊着,聊天下民生、五行八卦、经论典籍、政治得失……
“那陈子公中郎认为匈奴之患其实并未解决?”刘歆问道。
“正是,不知子俊兄是否记得河平元年来献贡品的右皋林王伊莫演曾说想降于汉。”
“嗯,有印象。”刘歆想了一下说。
“当时伯父找子公中郎、小冠杜子夏等到府中议论,子公中郎当即便说此乃诈降。他分析匈奴之中应有主和、主战两派,五单于之乱平息之后,经过几年的休养,匈奴草美马壮,故主战一派早有反叛之心,若接纳伊莫演曾,其便可趁机指责,或讹钱财,或扰边境,是乃狼子野心。”
“竟是如此!”刘歆叹道:“巨君于大司马府见闻多广,诚愿多与我言说。”
“不过略闻一二而已,若子俊兄愿听,我自然都讲与你。”
“现在想来,令伯父确有选贤与能之智。”
“伯父一向钦敬喜爱刚直之士。”王莽见刘歆看着远方点点头,想到这些年朝野对伯父专政、大臣结党的议论,又道:“其实朝中多正直怀才之臣,却被陷于党派之壑,多非为臣者本意。”
“群轻折轴,积毁销骨啊……”刘歆感叹,又笑言:“若朝中皆如你我二人便好了。”
“正是!哈哈。”两人一起笑了起来,互引为知心忘形,莫逆之交。
不知不觉走了很远,原路折返,回到马旁时,天边已有若隐若现的一轮白月,需赶在天黑宵禁之前尽快返回了。
“倬彼云汉,为章于天。”仰望着靛青之下叠着五彩云霞的长空,刘歆意犹未尽,情不自禁的吟道。
“周王寿考,遐不作人,追琢其章,金玉其相,勉勉我王,纲纪四方。”王莽顺口接道,二人同笑,看向天空,他们的眼前仿佛已经展开绵延无垠的群星闪耀,是昭示,是秘密,是凌驾在人间之上的玄妙,是关于未来的期望。
王莽忽说道:“游历之时,我曾遇到一位道士,他说‘不明心相,不辨星象’。”
“不明心相,不辨星象?这是何派之论呢?”刘歆疑惑道,翻身上马。
王莽亦上马,道:“不知啊,那道士说他尚未参透此言。”
“若是隐居的高人,还盼有相见之期啊!哈哈!”刘歆笑道,扬鞭策马:“巨君!今日来我家留宿吧!昨日皇上赐了鳆鱼,鲜美罕见,恰与你同食方称其味!”
“那在下就从命了!”
“好,哈哈……”
云天俯瞰清溪,鸣虫嬉闹丛间,两人奔驰而去,谈笑在风中飘散,渐渐听不到了。
此后他们时常在一起讨论经典和政事,他们是落木萧萧中手捧竹简的人影一双,是明月映雪时烛光照耀的年轻脸庞,是春暖花开天禄阁前并肩而行的朱衣儿郎(注:黄门郎戴皮弁,着朱衣素裳,参考自《汉代服饰》张末元 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