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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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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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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连载

第三十一章 绥和二年


刘骜因这半年出的事情太多,年也过得闷闷不乐,每天腻在昭阳宫同合德说话解闷,总算新年新气象,可心情刚好了一点,偏在二月出了荧惑守心这个天象,此乃国君当亡之兆,刘骜登时吓得不轻,急诏大臣询问对策。

李寻表示:“陛下臣子三百余人,可择一人尽节转凶。”

另一善观天象的郎官说:“依例可使丞相代之。”

“好好好!”刘骜一下子激动起来,面露喜色,“召丞相觐见!”

李寻一愣,双腿忽地有些发软。

“皇上。”李寻行礼道。

“请讲。”刘骜笑着向他说道。

“皇上确定如此吗?”

“那还有其他法子吗?”

李寻缄口不言。

“那就这样吧,还有其他事要奏吗?”

“没有了。”

“好,那你们就先退下吧。”

“诺。”

李寻退出宣室殿,心中默道“子威兄,我害了你呀。”他抬头看了眼明明昭昭的太阳,又叹了句,“天心不可欺啊。”

翟方进接了尽忠替死之旨,步履沉重地返回家中,恍惚如梦,路过官府,他想起十二三岁时在郡太守府中当小吏,被骂迟钝不及事;路过儒生模样的人,又想起自己听从蔡父的话入京学习经学;路过妇人,又想起后母怜悯自己年幼,一同来到长安,无依无靠,做鞋供养自己读书……回到丞相府,他看到压在头顶的三个大字,又回想起自己这些年一路青云,勤恳工作,甚受盛宠……他想到,该尽忠,君让臣死,臣如何不死?

可他又不甘,真的要这么结束了吗?他的一腔抱负止于此?他的一身忠骨尽于斯?

似乎是要这样,可还能不能别样?

他恍恍惚惚地度了两日,忽见皇上赐册,严厉问责。

他突然恍悟——是要死了,或以忠义之身而死,或以逆臣之名而亡,是要死了。

遂引剑自决。

听闻翟方进的死讯,刘骜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还不想死。

他下旨厚葬翟方进,并多次亲往吊唁,礼赐异于寻常,没有几个人知道其中缘故,都为皇上的慷慨而感动不已。

葬礼结束,刘骜见自己也无甚异样,总算是放心了,一切照常,给张放书信寄去,宣才升为中垒校尉的刘歆品评经书,听合德唱曲,看飞燕起舞,死里偷生的他简直洋溢出了喜悦之情。

王莽等人上书举荐孔光为丞相,他也高高兴兴地准了。

这日,他召见了孔光,写好了拜他为相的策书,与刚刻好的博山侯大印一同放到案上,想到春光明媚,生机盎然,心中很是欢喜,便召来合德共进午膳,饭毕,刘骜觉得有些昏沉,道:“合德,陪朕小憩一会儿,朕困了。”

“妾遵旨。”合德盈盈笑道:“皇上这几日忙得很,该多睡会儿。”

“等拜了孔光为丞相便没什么事了,大司马王莽想限田限奴,正好孔光上来,让他们一同办去,朕便没什么要管的了。”

“自王莽任大司马以来一直提倡节俭,这后宫是不是也要响应一下?”

“放心,短不了你的。”

“嘿嘿,妾当然放心。”

“困了困了,朕睡了。”

两刻钟后,刘骜被噩梦惊醒,呼了口气,推推合德,合德“嗯。”了一声,没有动,他两眼空洞洞望着床顶,过了会儿,又轻轻推合德,道:“起床了,怪闷的,陪朕去看看杏花吧。”

“嗯——”合德伸伸腰,迷迷糊糊地应道,“妾就来。”

刘骜坐起了身,看合德的眼皮还在睁睁闭闭,便自己先下了床,两脚刚一着地,忽愣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呃——!”的一声,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又像是被卡住了喉咙叫不出声。

合德吓得一骨碌滚起身来:“皇上怎么了!”

床前的宫女也都吓得一机灵,忙去搀扶刘骜。

“呃——!”刘骜又是一声,双目直勾勾瞪着前方,身子却软了下去。

合德拽着他往床上拉,大喊道:“太医!太医!快宣太医来!”

王政君闻讯赶来时,刘骜已断了气。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大喊道。

“皇上!醒醒,快醒醒!”她哭喊道。

当太医再一次确认刘骜驾崩时,她哀嚎了一声:“我的儿!”便昏了过去,立刻被抬去抢救。

王莽等人也赶到了,即刻命令封锁宫门,调兵护符,通知百官诸侯在宫中小敛哭拜。除此之外,王莽还要时刻关注着太后。

约过了半个时辰,王政君终于苏醒过来,见班婕妤已换了白色的丧服,陪在她跟前,她抓着她的手痛哭道:“我的儿!我的儿!我的儿啊!”

等她终于平静下来,王莽前来禀告,她摸着博山侯大印和策书道:“这是皇上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今夜,就拜孔光为相吧。”

在灼红的庭燎之光中,孔光身着丧服,于未央宫跪受丞相博山侯大印。

合德被禁足于昭阳宫中,她又悲又急,在宫中团团转着,一宿未眠,翌日早间,王政君召大司马、丞相、大司空追查皇上驾崩之因,合德悲惧交加,无法作答。待大臣走后,她渐渐冷静下来,将婢女皆召到跟前,对她们说:“这宫中的许多事情,外人知道了,与你们也没有好处,恐怕还会有所牵连,你们好自为之。”说罢赏了她们一些婢女、财物,又命人将毒药取来,看着药丸,她喃喃道:“许姱、许美人、曹宫都是吃了这药死的。”

她让众人出去,自己一个人跪坐在平日与刘骜依偎缠绵的软塌上,向着面前的虚空,那是刘骜常倚坐的地方,他常在那里无限柔情宠溺地望着她,那双沉沉的大眼睛,睫毛一闪一闪,合德似乎又看到了他,柔声说道:“妾也不知会归葬何处。”顿了一会儿,像是哀怨地撒娇:“可是这里没你,就没意思了呀。”歪头倚向虚空,那里空空如也,合德正了正身子,端起酒,向那虚空道:“若真有路名黄泉,愿在黄泉路上见。”言罢,便用酒送了毒药下去。

不用皇太后威逼,合德也会死。飞燕心里清清楚楚。刘骜活到什么时候,合德就活到什么时候。只是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心中的压抑胜过了悲伤,仿佛竟是自己害死了合德。她觉得。如果没把合德拉进宫,她也许不会为了一个人着魔成这样,简直饥不择食,自己也许会有个过继来的孩子,不管怎样可以保住合德一生平安、富贵,让她嫁入个不错的家族,那人也不敢亏待她,当初如果不是自己想要多一些立足宫中的筹码……她很压抑,乃至一时竟流不出眼泪。她现在也是危机四伏,却没心情去做些什么,只等着傅太后进宫来。

张放住在封国,前日才刚读了刘骜寄来的书信,正提笔回函:“接获手书,情义拳拳,臣于封国,一切安好,纯儿与内子许氏亦安。臣庭前手植迎春数枝,今压为香笺,同奉圣顾……”忽闻长安使者持竹符到,忙前去恭迎,迎来了皇上驾崩伏哭尽哀及速去长安哭拜之旨。

张放目瞪口呆地望着使者。

刘骜说,不出半年定召我回京。

半年……

天色怎么,突然暗了?

日夜兼程,张放一路换着马往长安狂奔,要快点呐,要快点呐,要赶在下葬之前。终于到了京城,京城还是那个样子呀,只是白绫高挂。他看到人群,向他问好的,已经谈论着新的时局的,已经聊着即将继位的新皇帝的——这个王朝,不会缺少皇帝,只是刘骜不在了,曾经站在城门口盼望他早日归来的那个皇帝不在了,那个爱耍赖、爱拉着侍卫称兄道弟的皇帝不在了。他看到红的白的牡丹开得不成气候,他看到一行行的松柏,看到朱栏飞檐,看到雕龙画凤的廊顶……所有这一切,在他的眼泪里敷衍成了巨大的色块,红一块绿一块灰一块白一块。

他趴在刘骜棺前,听到太常唱的跪、起、可哭、止哭,他可以跪,却起不来,他可以哭,却止不住。这个曾经属于你的王朝里,再也没有你的消息了。当夜,富平侯张放薨。

王政君听闻此事,甚是惨然。

葬礼之后,傅太后进了宫,一见王政君,眼泪便簌地夺出眼眶,痛心伤臆地哭道:“怎么会这样啊!”

王政君被扎到了痛处,大哭起来,两人搀扶在了一起,傅太后痛哭不已:“我们命苦啊!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众人忙前拥后簇地将二人请回暖阁休息,好生宽慰。

“先帝就三个儿子,现在一个个的都乘龙升天了,就撇下咱们!也不管咱们这心肝有多痛了!”

“好歹您有个孙儿!皇上这么一走,连个念想也没给老身留下,老身这日日夜夜的,看着以前与皇上一起看过的景,从他生下来,一点一点地长大——啊——他升了天了,只剩老身一人看了!”

“太后切莫如此言说,欣儿现在是您的孙儿了!他一定会像亲孙子一样孝敬您的!只是我这老妪是不能伴着他了!啊——”

“您别伤心!到底是您抱大的!老身让他们仔细议论!”

“太后您真是太心善了,以前我做了多少有愧于您的事啊!”

“以前的事莫再提了,都过去了!现在物是人非,那些小事又有什么可挂在心上的!”

“先帝走了,皇上走了,我的儿走了——就剩咱们这些老姊妹了!呜呜呜呜——我若是能常进宫坐坐,就来陪您聊聊天,咱们互相也是个伴儿。”

“是啊是啊,我也希望!还有中山冯太后,她也是失了儿的,我想着也诏她时不时来宫中聚聚。”

“我们三个真是同病相怜!”傅太后连连点头,说时眼角觑了一眼王政君。

送走傅太后后,王政君独自立在长信宫的宫门之前,刘骜去了,后宫的妃子皆无有生育,所以,除了赵飞燕,依西汉惯例都要去延陵守陵,班婕妤本有一个早夭的孩子,又常年侍奉在长信宫中,本可以不去,却自请守陵,她也只好含泪应允,热闹的后宫,忽然空了许多。如果是班婕妤当了皇后该多好。王政君无奈地叹息。若无大赦,班婕妤在内的几百人都要尽其余生,寡居终老,将生与死永恒地留在那冷冷清清的石人石马之间。作为太皇太后,她要遵守先制;作为母亲,刘骜是害怕孤寂的,有那么多人陪着他,她心中欣慰;可是作为女人,作为曾与她们朝夕相处的长者,她有一种沉重的无力感——班婕妤,多么好的孩子啊,那些嫔妃,多么美丽的面孔与鲜活的生命啊!她们不该有更自由、幸福、美好的余生吗?都要沉寂在那里——她突如其来地感到孤独,一种凝聚了千千万万人的幽怨的庞大孤独。她抬手拢了一下鬓间的白发,想起了傅太后、冯太后她们年轻时的模样,一入宫门,不是至高无上,便是落个惨淡收场,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她们三个都算是幸运的,那时,傅太后心高气傲,总是费尽心机想扳倒她,现在她们都老了,老到丈夫没了,儿子也没了,老到没什么可抢可夺了,能再聚到这宫里,碎语闲言地唠唠嗑,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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