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安置妥当后,王永跟王莽便择一吉日携书简、锦缎、酒,一同回敦学坊拜望陈参师长与同学,长空无云,飞鸟盘旋,跃动的影子落在地上、身上、房檐上,王莽思忖着——不知庄尤现在如何了呢?剑法是否长进了许多?有没有像离别之时所言勤勉读书呢……不知不觉勾起嘴角笑了,兄长见他如此开心,也默默地笑了。车轮碾着街道上的砂砾,一路吱吱嘎嘎,像庙堂里舞蹈的伶人踏着乐鼓点子,跳啊跳啊,跳到了金光闪闪的一节。
“王莽!王永!”
他们刚到学坊门口,一个锵金般的声音便一跃而出。
“庄尤。”
“真的是你们呀!”庄尤箭步而上,一把抱住了兄弟俩,“你们怎么都长高了这么多!”
“庄尤。”陈参师长从里面踱步而出,声音雄浑,像是斥责,却面无愠色:“鲁撞少礼。”
庄尤嘻嘻哈哈地认错,兄弟二人一起向师长行了礼。师长看着他们,满意地微笑——老朽的得意门生啊!嗯!好!都长高了,永儿神似润玉,莽儿目如朗星,好!
小谈片刻,妥置书酒布匹后,师长便邀二人入学坊之中,与众学子讨论,一则想看看他们的学识进益了多少,二则让众学子学习看齐,三来同窗聚首,说说话吧。
只见二人文辞典雅,引经据典,条分缕析,立意高远,不矜不伐而圭角自露。庄尤尚未加入讨论学习的行列,一旁听着,慷慨激昂,直想为他们摇旗呐喊一番。待下学后,兄弟二人仍被学子团团围住,叙谈好些时候方渐渐散去,拜别师长后,二人与庄尤一路走着聊着,斜阳照耀着并肩而行的他们的脸,他们微微眯着双眼。
“游历!我也想去!”
“你还小呢。”王莽笑道。
“不过比你小两岁,哼。”庄尤撅起了嘴。
王永噗嗤一笑:“那还是小啊。”
“唉,好吧,那等你回来一定要给我讲讲游历中的见闻!”
“那是必然。”
“听说市郊山林多有隐居高士,你是要去拜访他们吗?”
“一则为此,二则,我在宫中读过些制土处民之策及其诸代变迁,故想亲赴田间考察,问一问百姓的亲身体会。”
“哇!莽兄眼界果真不凡!我也要好好向你学习!好在阿永兄以后就住回长安城里了,我可以经常去找你探讨学习,一定能进益迅猛。”
“好呀。”王永温和地笑着。
不知不觉三人走到了当年庄尤折枝舞剑处,一起回忆往事,谈笑风生,庄尤又折枝一舞,上下攻防,伸缩自如,英姿飒爽,如蛟似虎,目光如锋,所持树枝竟也带上了凌厉的剑气,与两年之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舞罢兄弟二人不住赞叹,庄尤把树枝随手一扔,抹着汗,神采飞扬,笑道:“等将来长大了,你们做丞相御史,我做将军,一起建功立业!”
彤彤红日挂在天边,不知是将要升起还是落下。
得知贤侄要外出游历一年,王凤慷慨资助,虽有一番推辞,王渠氏还是让王莽收下了,看着贤侄幼学壮行,德才逸群,王凤心中甚是自得,不禁连连赞叹,王渠氏顺势客套称赞王凤诸子少年才俊,王凤却面上烦扰,重重鼻哼一声:“一群畜生,不提不提。”
此后王莽收拾一番,便背起行囊出发了。
家中没什么事情了,王渠氏便找了个晴朗的日子,独自去给王曼上坟,她跪坐在墓碑前,摆好瓜果点心,酒斟满杯,一倾而下:“曼郎啊,我来看你了,我们搬到新宅子里了,一切都好,永儿挺清闲的,唉,只要他能身体康健就好,莽儿去游历了,他心气高,志向远,你可要保佑他一路平平安安的,别遇着什么险阻,最好能参访到什么大儒高士,多学点……”于是她絮叨叨,絮叨叨地说了起来——莽儿啊、永儿啊、太后啊、你的兄弟们啊、新宅子啊、关于那些下人的琐事啊、给阿菀许了个样貌不错仆役呀、一切一切自己要操心的事或是听到的事啊、一切一切自己觉得没处理好或是很得意的事啊……
说着说着,嗓子哑了,干咳两声,兀自笑了:“我是不是越来越唠叨了?唉,人活着,老得真是快啊,我最近越发不敢照镜子了,你还是那副样子吧,曼郎,看着我老了,不似原先那副模样了,你会厌烦我吗?会不会看着我这些东西都吃不下了呢?不要哦,这不年不节的,谁还会带着东西来看你呢?”
静默了一会儿,一只鸟落到近旁的树杈上,扑落了几片叶子,啾——啾——地叫着,她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拢了下鬓角的几缕散发:“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曼郎啊,我到底算不算托了你的福?”她抬起手,轻抚墓碑上的刻字,像在轻抚着他的眉眼:“孩子们都很争气,你可要保佑他们啊。”
秋高气清,冷风起,薄云缓行,荡悠悠飘向远方。
行至乡间的王莽,此时正看到一片金色麦浪,田间繁忙的景象令他顿感振奋,驻足观望,思忖着如何上前与农夫们搭话,可巧一农夫见他陌生,便朝他招呼道:“嘿!你哪里来的!”
王莽连忙拱手笑道:“在下王莽,长安一书生,游历至此。”
“嗬!”那农夫一笑:“这乡下有什么好游的。”
王莽淡然一笑,问道:“不知我可以帮足下收麦吗?”
“只怕你们这种读书人不一会儿就累了!”
“那也未必。”王莽笑着,走上前,帮起农夫来。
农夫见王莽没缘故就上来帮忙,憨得很,手脚倒是利索,感着有趣,便攀谈起来。
王莽问到税赋与收成,农夫重叹一声:“嗐!人头税、田地赋加上供皇帝老儿的,一年收成半数自己落不着,亏了这两年天好,日子还过得去,前些年蓝田那地震,多少家婆子小孩都卖,更别说地了。现在这世道,老天都不让人活哦!”
王莽回想到建昭四年的光景,心中沉重,又问到徭役兵役,农夫及其子更是怨声连连。天色渐暗,王莽问到不知可否借住一晚,农夫热情道:“两日也行,走吧,你要不嫌我家破,随你住几日。”
待至家门,农夫喊道:“婆子,多整点饭,有客!”
“几个客。”
“一个。”
“什么客呀?”
“书生啊!”农夫笑看着王莽:“我家还没来过书生呢!”
待饭端上来,大家吃着聊着,颇有农家之乐,饭罢,又说到豪强兼并无度一事,农夫道:“随随便便一个天灾人祸就没得过了,只能卖地救急,这地一卖,便真是什么都没了,只得去给富人耕田或做人奴仆,与牛马无二啊。”
王莽心中沉痛,说:“秦废井田,亡帝王之制,使土地得以买卖,若逢灾厄及小民困顿,富人辄以廉价收之,而地可生谷米瓜果、蓄养牲畜,是故富者愈富,贫者愈贫……”
“你说的什么?什么井田?”农夫听不懂。
“哦。”王莽从自己的沉思中出来,向农夫解释道:“井田是周制,‘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民居而耕之以自足,不得买卖。”
“不得买卖?那逢着灾祸怎么办?”
“丰年上缴粮食存于国库,若逢灾年饥馑则放粮与民,免税赋,轻徭役,上下一心,君民同德,共度灾年,如此上苍感动,亦将降福于天下。”
“呵!还有这等好事!”农夫拍腿笑道。
王莽亦笑着说:“有,今后也会有。”因为这就是他的志向啊,辅佐帝王,为生民立命,治天下太平,名垂青史。
他看那农夫农妇哈哈哈大笑着摇头摆手,又更坚定地说了句:“一定会有的。”
翌日,王莽告别农夫一家,并赠以百钱,农夫大喜,更是觉得这个憨头书生有趣得很,便记住了他的名字。
王莽一路走,一路借宿,一路了解农人的想法,一路构建着宏图。这天他借住在一名叫张大的农夫家,正听他们讲代田法的优势时,忽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和隐隐的啼哭之音,张大忙去开门,只见是同村农妇,一开门她便哭道:“张兄!我家男人没了,求您舍点钱,办办丧!”
“啊!前天不还好好的吗!”
“谁知中了什么邪,只说肚疼,怎知就……”那农妇哭得惨烈。
“呦!怎的这样了!”农夫一家都围了上来,安慰的安慰,递水的递水,那农妇还在哭诉:“我这以后可怎么办啊,我这孩子刚到了交口赋的时候……”
农夫正要去取钱,王莽上来,递给农妇一长吊子钱,说道:“不要太哀伤,这些钱可够您治丧用吗?”
那农妇一看,半是惊讶半是感谢,腿一软,跪倒在地:“够够够……谢谢,张兄你这亲戚……谢谢,真是谢谢”
张大媳妇连忙把那农妇扶起来:“这不是我家亲戚,是游历来的长安学子,正借住两日。”
“啊!真是感谢……”农妇拿着钱大哭不止,难以直立,众人连搀带扶拥着她进屋坐下,让她歇歇再回去。
那农妇本有一邻居好心陪她来讨钱,看王莽出手阔气,又从长安而来,猜其富裕,便心生贪念,趁着这新寡妇哭得混乱,大家陪着垂泪之际,也惨惨地哭起来:“妹子你也别太难过,好歹不还是遇着儿贵人了吗,这年头,谁过得容易啊,也不是谁都有运遇着贵人……呜呜呜……你就说我们家……”如此这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自家辛苦。
王莽听着心酸,也慷慨资助,那人自是同新寡的农妇一起感恩戴德一番才离去。
次日王莽随张大家上地里干活,不一会儿上来一村民,问张大道:“这可是大善人王莽?”
“善人不敢当,王莽确是在下。”王莽笑道。
那人听言,竟登时哭得不能自已,大叙苦难一番,张大知道这人平日便爱贪点小财,定是昨日听了寡妇在自家的遭遇,特来贪点钱财,心中厌恶,骂道:“你这泼皮!去!去!你家什么样我还不知道!白披张人皮!鼻子跟狗一样!长安来的学子,倒也成了你生财的门道!滚去!走走!”
那人赖在地上不走,哭得满脸泥水:“自小张叔你就嫌弃我,现在也还这样骂我,善人!您若当我说了假,您往我家住,您住一住就知道啦!”
王莽心中不忍,又看天上阴云渐起,便少施舍了一些,劝他赶紧回去收麦子,好好干农活。
“再施些吧!”
“滚!”张大一听便怒,大喝一声,作势要踢上去,那村民一溜烟跑了,倒是不忘回头大喊一声“谢谢善人!”走远后,却在手中一边掂着钱,一边啐了一口:“小气。”
结果这头一开,都知道了长安来了个乐善好施的主,好奇的、看热闹的、有点想法的都激动起来,像看珍奇般地围拢过来,王莽见他们都是日夜辛劳、寒暑难避,加之苦水倒尽,好话说尽,若是自己无动于衷,也觉难堪,于是有求皆遂,一一施舍了些。
正巧此时有一小吏路过此地,看众人围聚,恐有争斗之事,便前来查问,见王莽面生,虽衣着与农人无二,却相貌堂堂,器宇不凡,便问他从何而来、姓甚名何。
“在下王莽,长安书生,游历路过此处。”王莽拱手道。
小吏凝眉思索:“王莽?难道是……嚯!阁下莫不是阳平候之侄吧!”
“正是在下。”
原来王凤早已将王莽游历一事通告周边各县长、令,让多加关照,众官吏正奇怪为何左等右等,还没等到骑高头大马着锦衣绣裳的大家公子到来,不想今日竟在此巧遇!又问了众人聚集的缘故,不禁大惊,赞叹不已。
王莽心中难免自得,却仍是谦虚道:“圣人有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在下不过尽力而为罢了。”
围观的贫民里却有个别人嫉恨起来,心想:哼,原来是侯门子弟,怪不得,他哪会稀罕这几个钱?吃的穿的还不都是我们供的,再做做样子舍上两个子儿,倒还能落个贤名,就是侯门里有点脸面的奴仆,一次得的赏钱也比这多……
正此时,天上淅淅沥沥往下落雨,大家呼着叫着要去把剩下的活赶完,全散了,王莽也要帮张大接着收,那小吏道:“公子!别干这了!随小的回府中去吧,这些天紧着刮风,冷得很,府中温和,有客房,又能补给些!”
王莽笑道:“多谢阁下美意,不过游历本就为了了解民间,我去官府中住着岂不失了本意?何况大家待我热心,同居同食同耕甚有农家之乐……下雨了,想必阁下还有公务在身,速速去办吧,在下这里便不劳费心啦。”
“那好吧。张大!好好招呼王公子,我办完事了还过来!”
“诶诶!您放心!王公子那可是我家的贵客!”张大刚得知借住家中还帮着干活的这人竟是王侯贵戚,正是面上贴金,容光焕发,笑纹往鬓角里飞去。
这时候,长安城中也滴起了雨,天阴沉着脸,王凤正满心愤懑地从王谭府中出来,他们刚大吵完一场,王凤气还没消,面红耳赤,心想:说我专权、我把持朝政,啊呸!王家走到这一步容易吗!昂!想当年,不是我在朝中走动打点,那个傅什么早把大妹挤了!还轮得到你们皇亲国戚你们封侯加官你衮衣绣裳嘿你还指着鼻子骂我呸!你们早滚出长安了!我把持?一个个的,多少人,霍霍磨着刀盯着我,皇上继位那年,一场黄雾就想把我们王家全体弹劾!我倒是想把持!还我管着皇上了,皇上是我外甥,我不管谁管!他天天就想着玩,耳软心活,喜欢起来个什么都能迷得七窍无主!我能不管吗!我不管你们倒是管管啊!光一个后宫专宠,到现在连个皇子都没,我都得操不完的心!我为国为君,昂,你说我跟那石显无二?啊呸!自我任大司马以来,为多少遭石显构陷的忠臣平反!天下共睹!你个混账东西!混账!
“去王根府上!”王凤吩咐道,好歹王根这个弟弟会说人话,能聊聊转转,散散这口恶气。
还没到王根府前,就见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嘿!快点!仔细淋湿了木头,这可都是上好的木材!”
“吼,我这弟弟们都忙着扩宅子呢。”王凤冷笑道。
待到了府中,一家奴要忙去通报,王凤把他叫住,问:“诶,王根正干什么呢?”
“回大司马,早上才送来几个能歌善舞的歌姬,估计这会儿正……”家仆讪讪笑道。
“行行行行!别通报了!”王凤一听,气真是不打一处来,哄哄的,说着就转身出了门:“走走走,回府!”心中暗恨道——酒囊饭袋!天天都干些个什么事儿!
收完了麦,王莽又随张大回了家,本打算次日启程,因为下雨,张大留王莽待天晴了再走,王莽也就答应了。
晚上,随张大一起下田的小儿子问王莽:“王公子,你今天说的‘老吾老……’是什么意思?”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句话出自《孟子梁惠王》,是孟子说的,意思是,赡养孝敬自己的长辈,也要推己及人,赡养孝敬那些与自己没有亲缘关系的长辈。”
“孟子是谁?”
“是一位大儒圣人。”于是王莽给他讲了许多《孟子》,《论语》中的学问。
“哇!我也想读书!像你一样!”
“你个土娃子,读什么书!”张大听到了,在一旁笑道。
“当然可以读啊!”王莽回头看着张大,笑道:“当今丞相匡稚圭家本就世代务农,为了读书,他给人当雇工,还凿穿墙壁,借光看书呢!”
“啊!现在的丞相以前也是农夫啊!丞相是很大的官吧!”那孩子兴奋道。
“当然啦,他还做过当今皇上的师傅呢。”
“他这么厉害!”那孩子深受激励,缠着王莽要再学许多学问,王莽便捡了石子,在地上写字教他认。
而王凤今日生气之因,却也与匡衡沾点边。王凤素来钦敬刚直之士,虽然没有结党的意图,可也自然乐意与这类人共事,王尊便是一个,然而治功了得的他,竟因弹劾匡衡等人而左迁为高陵令,虽说王尊弹劾的内容在王凤看来也难免水清无鱼,但他被贬官,王凤还是心中不悦,今日与王谭商议政务之时,提及此事,便随口说了几句,本就与王凤政见不和的王谭,竟骂起了王凤,两人话赶话,越吵越凶,不欢而散。
回到府中,独自站在廊檐下看雨的王凤,越想越气——老夫不过是想提拔那些有能力、肯实干的人到合适的位置上,辅佐好皇上,治理好国家,怎么在弟弟看来就成了结党呢?怎么就专权了呢?怎么会呢?老夫不就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吗?你们若是觉得老夫做的不好,那你们倒是,倒是……唉!
这雨攀着日子往前爬,时大时小,一直下着,十天,不停,二十天,还是不停,淅沥沥,淅沥沥,像要下到永远去,起初不过以为是寻常秋日里的雨,却越下越叫人恐慌。
张大一直留着王莽,县令和那小吏专程来看过王莽,送了蓑衣和酒肉,实在推脱不掉,他便一概赠与张大家,他一边教那小孩读书,一边等着雨停了启程,可雨偏是不停,下得眼帘前水汽朦胧,阴云霭霭,横贯山川,潮虫呼呼地往屋里飞,蚯蚓成群地钻出泥土,大人拿水蛭的传说吓唬小孩,不让他们跳到水坑里玩,说它会咬人,钻进身体里去吸血,人们身上都生了湿疹,痒而红的小点连成一片,他帮着张大往屋外扫水,开始担心起家里。张大一家几番挽留,毕竟是留不住了,硬把县令送来的蓑衣给他穿上,让他穿着新的走,叮嘱千万小心。
那孩子站在雨里送他。
他回头挥了挥手。
他往回走去,但走不快,漫着水的土地,走一步陷一步。
走着走着,雨忽然大了,王莽视线模糊,前面的木墩子上好像坐了个人,可是这种连绵的阴雨天谁会坐在木头上?那影子一动不动,雨这样下着,让人觉得,这一切可能都不是真的。
“足下需要帮助吗?”王莽朝那人施了一礼,他认为,坐在这里的一定是位走不动路的老者。
“如此大雨,无路易行。”那人的声音却不见老态,清晰浑厚,略带了一丝沙哑。
“足下欲往何处?在下可以送您。”王莽对他的声音有些惊讶,打量了一番,可斗笠遮盖了那人的面庞,从蓑衣上也看不出线索。
那人扶着王莽伸出的胳膊站了起来:“汝观此雨,岂是几人之力可止呀!”
王莽不懂所言何意,只是搀着他往前走去。
也许就是位老者吧,他想,只是声音年轻了些。可这老者走路比王莽还轻松,似乎不怎么粘脚,让王莽极其诧异。
“足下所踩何履?行路轻松若此。”
“无履。”那人把脚一抬,脚背竟是干净的,没什么泥巴。
王莽大惊,深感此人家贫,便道:“在下尚余两履,请足下穿之。”说时便从行囊中掏出一双鞋。
“善。”那人接过,扶着王莽把鞋登上,可是行路仍是轻松,王莽思忖,许是此人善行泥路,便问其原因。
“心轻则行路轻。”
王莽听不明白,觉得自己遇到了怪人。
雨哗哗下着,这一阵,丝毫不见小的势头,王莽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到了。”那人忽然停了下来,王莽看到不远处似乎有座村子,雨也小了下来。
“不用送了。”那人又说。
走了一路,此人既不问自己姓名,也不道谢,王莽忽感一阵不快,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礼貌地拱手作别。
“无雨时苦,雨盛亦苦,不着意时,方能无苦。”那人说着,似乎笑了一下,便走了。王莽始终没有看清他的脸。
奇怪啊,真是奇怪。王莽摇着头笑了一下,但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琢磨这件奇怪的事,他往前走去,思索着田地的划分、祭祀天地的礼制、天象表达的意思、家里的情况……很快就把这件怪事忘了。
像是醒了便忘记了梦,又像是在梦中忘记了醒。
王莽到家的时候,王渠氏又惊又喜。
“啊呀!我的莽儿啊!你怎么回来了!”她跑上前去,帮他宽解着蓑衣,吩咐下人道:“手脚真是磨蹭,快去做点羹汤来啊!”
“回太太,阿菀已经去做了。”
兄嫂也跑了过来。
“关内一直下雨,我担心家里,就回来看看。”王莽笑道,又对兄嫂点头问好:“兄嫂。”
“回来就好,姑姑也一直担心你。”兄嫂笑道。(注:汉朝称公公婆婆为舅姑。)
“是啊,也不知道你走到哪里去了,过得怎么样,家里倒是还好,就是都出了些疹子,一直在用药,你怎么样啊?”
“我挺好的,母亲不用担心。”
“你看你这胳膊上也出疹子了呀。”
“不碍事,等雨过去就好了。兄长呢?”
“他去曹里了,今天有事。”
“快快快,先去换身干净衣服吧。浴汤烧热了吗?”
一行人里里外外地忙活完,王莽也沐了浴、更了衣、吃了热汤饭。
王渠氏的眼睛简直粘到了王莽身上,在旁边絮叨着说这问那。
“这下雨天的,你兄长去曹里能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都说这大水要淹了长安城,你听说了吗?”
王莽点点头。
“唉。”王渠氏叹息到,满面愁容:“处处老弱呼号,一派混乱,好多人吓得都去城墙上避灾了,曹中人手都不够用了,本来永儿是请假在家的——这样的天,他也不舒服啊,结果曹里来了俩人好说歹说非让他去,就去了。曹里的人来之前,我们还商量着,要不要也上城墙避一避……”
“母亲放心,这水淹长安定是谣言。”
“真的?怎么说?”
“长安乃天府陆海,地势虽平却高,水淹不过来,况且龙气所在之地,自有上天卫护。”
看王莽说的云淡风轻,王渠氏终于又安心些,说:“那就好,有你在家还是好,永儿也说应该是谣言,可这长安城,这个说,那个说,总叫为母放心不下,真是三人成虎啊。听说,有个九岁的女童不知怎么的就跑到了未央宫钓盾官署中,喊着‘大水要来了!大水要来了!’多奇怪,她怎么跑进去的?而且这么邪的雨,都没人见过……”
这么邪的雨,那么奇怪的九岁女童,如此甚嚣尘上的传言,连刘骜也慌了起来,在前殿召集公卿大臣商议对策。
公卿大臣面面相觑,这可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不考虑自身安危的话,淹或不淹,没人有把握,没把握,就没法确定采取何种措施,如何妄言?考虑自身处境的话就更难办了,谁也没办法上天把雨堵住,在大水淹城的传言下,无非两个选择,逃、不逃,说逃,如果这是谣言,大水没来,皇上还有这满朝公卿闻风丧胆、张皇失措,岂不就颜面尽失、成了小民的笑柄,事后找人代过,必然是谁说谁遭弹劾;说不逃,万一这大水真来了,长安城的人但凡有个好歹,又如何担待得起?真是如履薄冰,进退维谷。
“回禀皇上。”王凤此时站了出来,雨下不停,城中多处积水,他早已对传言信了大半:“微臣以为,太后与上及后宫可御船避水,而下令吏民登长安城墙避水,此举亦示圣上爱民若子,心系元元。”
“嗯。”刘骜点头沉思。
既然大司马已经这样说了,皇上也点头称是,那就这样吧,至少没什么大过,于是群臣附议。
然而,左将军王商忽然冷笑一下,说:“自古无道之国,水尤不冒城郭,今上下相安,何因会有大水一日暴至?此必讹言,不宜令上城,重惊百姓。”
此王商,乃宣帝外戚王武之子,袭爵乐昌侯,孝廉威严,元帝时为权臣辅政,拥佑刘骜继位,德高望重,深受刘骜所敬,故此言一出,刘骜大声称是,下诏曰水淹长安乃谣言,混乱为官吏苛政失职所致,遣谏大夫循行天下,慰问百姓。
王凤当堂被驳了脸面,甚是难堪,脸色僵在了那里。
下朝之后,听说王莽回京了,便决定探望一番,他早些天就从下属官吏那听说了王莽于游历所到之处施仁布德,已是贤名在外,此时此刻,唯有家中这千里驹,能快慰王凤之心。
待见着王莽,一家人嘘寒问暖,聊聊游历中的趣闻,闲谈甚欢,此前王莽并没告诉家人施舍钱财之事,倒是王凤提了起来,王渠氏等人惊喜交加,王凤感慨道:“莽儿真乃东南竹箭啊,弟妹真是教导有方。”后来王凤提及近来京中大水淹城的传言,问王莽的看法,王莽如实回答,王凤用食指叩着案几,连连叹息,想到自己的儿子还有那些弟弟们,简直衣架饭囊,其中若有一二如贤侄这般才学逸群,自己今日也不会在朝堂之上如此出乖露丑,不禁说了句:“可惜啊……”
“怎么?”
“哎,没什么。”王凤摆摆手岔开了话题。
不一会儿王凤问道:“待雨停了,莽儿还要游历去吗?”
“是。”
“嗯……”王凤皱眉,长长哼出一口气:“也好,玉不琢不成器啊,出去长长见识……弟妹,我倒是要向你求才了。”
“哪敢呢,您说。”
“等莽儿游历归来,我想让他到我府上当个幕僚,凡事帮我参谋参谋。”
王渠氏瞬间领悟到,到大司马府上当幕僚,虽不是什么官职,来往接触的却皆是达官显贵、朝堂要务,阳平候如此重爱莽儿,一来,是想让他辅助自己,二来,也是为莽儿铺青云之路……遂喜溢眉梢,满口答应。
王莽自然也是谢过。
“实在是我的一点私心,就怕弟妹怪我屈了莽儿的才啊!”
“哪里的话啊。”王渠氏笑道。
“哈哈。”王凤眉舒心展,笑道:“我这回可真是得了个珍宝啊!以后家里面的花销开支、往来应酬,就都算到我这大司马府的账上吧。”
过了几日,雨渐渐停了,传言中的大水果真没来,刘骜时不时便赞赏起王商当日的建议,仿佛故意气他的舅舅,多半时候,也的确是故意气他,因为现在这世上,他最爱又最怕的人,一个是母后王政君,一个便是王凤了,管他管得太多了,还管得理所当然、不可忤逆,如今终于有个小把柄能握在手里耍一耍了,气他气得气定神闲、云淡风轻。
嘿嘿——刘骜在心中暗暗傻笑。
等地干得差不多了,王莽便又要去游历了。
“又是这么沉,背着多累呀。”王渠氏帮他收拾行囊的时候担心到。
“多是钱币的重量,过几个村子就轻了。”兄嫂打趣道。
“兄嫂说的是,我这一路,多觉钱币携带不便。”
“你自己也仔细些,别路没走多远,钱都散没了,自己吃什么。”王渠氏说道。
“母亲放心,孩儿心中有数。”
“嗯,遇到什么事,还是要去官府里,你伯父都打过招呼了。”
“其实不用那么麻烦,我都应付得来,先前那一路,不也没什么事嘛。”
王莽这回一出门,又是贤名广播,直传回了长安城中。
“建始三年,冬,十二月戊申,初一,日食。”史官刚胆战心惊地写完这一笔,床板又咯咯噔噔震了起来,直吓得从床上摔了下来。
就寝在未央宫中的刘骜也是,整个大殿忽然抖了几下,装饰用的零碎呼呼啦啦响成一片,年纪小的宫女惊声尖叫,有两个竟夺门而出,有些见识的哆哆嗦嗦地掌灯、扶梅瓶……也是乱作一团。
“慌、慌什么呢!”刘骜翻身下床,守在一旁的侍女要服侍他穿衣,他只夺了一件大狐裘便一披出了门。
“怎么回事!”
“启禀陛下,好像是……地震了……”侍卫跪地回答。
“不可能!”他吼了出来,冷汗涔出头皮,寒风一冲,窜得头疼。
“是……是……”侍卫低头不敢言语。
胡腾——大地又震了一下。
刘骜大惊回首,看了一眼如同在风雨中飘摇的大殿,险些从玉墀上跌下来。
“啊……!”刚夺门逃出来的两个宫女抱作一团,跪在一旁大喊大叫。
看到刘骜注意过来,赶紧趴在地上:“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跑得比朕还快,你们自己说!该当何罪!”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看她们哭的花枝乱颤,毕竟都是女孩子,刘骜摆摆手:“唉算了算了,明天就把你们换掉!”
“不要啊!皇上!皇上饶了婢子这一回吧……”
“别吵了!声音这么大!”
“陛下,还是……下来在殿前旷地上等会吧……”侍卫小心说到。
“下来吧,下来吧。”刘骜大步流星地下了殿,腿还在抖。
“朕说你们下来啊!”站到旷地上的刘骜回头一看那两个宫女竟还趴在殿前,便冲她们喊道,又恶狠狠地加了句:“殿塌了先砸死你们啊!”说罢自觉失言,打了下一旁起居注的手,说:“这句不许记。”
“里面还有谁!让他们都出来!”他又朝上面两个宫女喊道,罢了回过头,瞪着眼狠狠盯了一下起居注,模样里多少带着点小孩子耍赖的顽皮。
里面的宫女出来时给他带了一个暖炉和一件氅衣。
西风瑟瑟,寒星高悬,毕竟是腊月,揣着暖炉还是冷:“靠近点,都靠近点,帮朕挡挡风……”他站在外面,看大地也没什么动静了,寻思着要不要回去——朕平日里……还好吧……老天不至于……抛弃朕吧……
“太后驾到!”
“皇后驾到!”
“哦呦!皇儿啊!皇儿你没事吧!哎呦,真是吓坏我了!”王政君匆匆赶来,一把抓住刘骜的手,左看看右看看,方抚着胸口,放下心来。
“没事,母后您没事吧?”
“我没事,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地震了呢!”
“这……”刘骜一时答不上来,可巧皇后许姱来了,便赶紧岔开了话题:“皇后你怎么也来了。”
“大地震动,妾担心陛下这里,故来看看。”
“没事没事,天这么冷,皇后快回去安寝吧,母后也是,您看您这手都冻凉了,这比地震更让朕伤心啊!”
“少耍嘴!这日食地震可是大事!”
“嗯嗯嗯,朕正要回殿写诏书呢!明日早朝朕就下诏,就……令举荐贤良方正能言极谏之士,陈白朕过,朕思改之,以谢天怒。”
“这还差不多,本宫陪着你写。”
“这怎么能呢,母后您回去休息啊,别累着了。”
“不行,本宫放心不下。”
刘骜推拖不得,只好一行人浩浩荡荡全进了殿,许姱亲研了墨,刘骜更衣出来,端坐亲书,王政君陪着他写完,嘱咐他睡下,一直到他早晨梳洗上朝,才回宫休息。
上朝下朝,用用早膳,又小憩了一觉,看太阳照常升起落下,宫中一班人马都按部就班地忙着,刘骜终于从惊魂一夜中缓了出来,除了召太医来看风寒头疼外,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审审折子,看看书,见见大臣,和张放一起唠嗑品茶,同嫔妃们调笑一番,去椒房慰问一下皇后,往东宫给太后、太皇太后请个安地过去了,也没再提换宫女的事。日食与地震于他的小生活而言,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待诣公车,接见极谏之士,刘骜翻阅着奏书,更时不时点头称是。
“杜钦,‘陛下畏天命……宋景公小国之诸侯耳,有不忍遗祸之诚,出入君之言三,荧惑为之退舍……抑女宠,’哦——嗯,‘防奢泰,去逸游……’这个不错。”
“谷永,陛下秉至圣之纯德……志在闺门,未恤政事……女不尊道,嫉妒专上——嗯!嗯!……嗯嗯嗯!”谷永的奏书更是让刘骜心明眼亮。虽然抱德炀和、尊贤考功说的与别人大差不差,但他着重提出了“女不遵道,嫉妒专上”。
嘿呀!此人所言条分缕析,引经据典,正好拿去治治皇后,她也不敢再管着朕,跟朕置气了!刘骜想着,长出一口气。这地震得妙,极妙啊!
“阿嚏!”刘骜打了个喷嚏。
伤了风,受了寒,也还是开心,嘿嘿。
至于其他有说王氏专权的,他便只是皱下眉,摇摇头,放一边了。他可以拿着奏折去治治皇后,总不能拿着奏折去治母后啊。
等皇后许姱接了奏折,刘骜立马就封了个班婕妤,椒房里更是少见他的影子了。
许姱气得牙痒痒,却是没法拿什么话去堵他了,心里恨道——自己起了春情,还使经史典籍里的话来正名,也不嫌污了圣人的嘴巴!
窗外一剪寒梅,镂冰作瓣。
出了长安的王莽,那一夜睡得还算安稳,只是夜梦混乱,待醒时又忘了,仿佛从未做梦一般,抬头望天时,那璀璨云汉之中,似是而非,有些兵戎相见的影子。
年节的时候,王莽投宿之地路过一个小方士,端详了王莽一番,忽然激动不已,手里攥着耄草,一定要给王莽卜一卦。
“哎呀!贵!极贵!”那小方士算完,手都是抖的。“阁下……极贵呀!不可言不可言。不不,你不要逼我说,会遭天谴的……”
王莽看着他又摆手、又捂嘴的样子,心中好笑,道:“在下既没有逼您算,也没有逼您说啊。”
小方士反倒自己按捺不住,左踱右踱,最后趴在王莽耳边,神秘兮兮地说了句:“人上人上人呐!”然后又一边捂嘴一边摆手,皱着眉紧闭双眼表示着——不不,不能再说了。
村里人看这小方士虽然举止不怎么稳重,但好像又有点能耐,不由得让他算算这个、卜卜那个,都还挺准,于是各人延至其家,把那小方士忙得不亦乐乎。
一夜王莽偶遇着他,向他请教起了星象天文,小方士奎昂参商、月食填星、星陨如雨等等等的夸夸其谈起来。
王莽少不得称赞不已,谦虚学习,最后夸得小方士不好意思了,挠挠头说:“其实我只学了些皮毛而已,师父总教导我们‘不明心相,不辨星象’,这话我到现在一点也没参透,师父还总叫我们好好修自己,别管那么多闲事,我不听话……”
不明心相,不辨星象?天象祥瑞或异变,皆是昭示天下得失,而天下得失,皆由人心善恶而生,故明君每逢灾异皆罪己、大赦天下,圣人常言修仁行义,以教民众……此话之意,大抵若此吧。
王莽在心中思忖,给了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群星闪烁,不曾一瞬,人们总是舍得花时间揣测天空,却少用这心思剖析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