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因为长安治安转好,刘骜怪高兴的,把年号改为绥和,并大赦天下。二月份封刘欣为皇太子,封中山王舅冯参为宜乡侯,增加中山国食邑三万户,以慰其意。赐诸侯王、列侯金,赐天下当为嫡长子者爵位,赐三老、孝悌力田者丝织品。三月前往雍城五畤祭祀五帝,下诏许姱的亲眷迁回长安,又依大臣的建议预备整顿一下太学,设置三公馆,提倡提倡古制,把御史大夫改为大司空什么的……总之没什么太大的后顾之忧了,有张放陪着,时不时办个宴会,听听满朝文武高呼万岁仁慈、恩披四海,日子过得挺惬意。
王光王宇的婚礼也到了,刘骜在王政君的督促下少不得亲自送上祝福,也是替他们高兴高兴。婚事办得很热闹,朝中同僚、亲朋好友、平日结交的儒林名士游侠门客等等悉来庆贺,王根虽说前一段病了许多天,刚刚病愈,也是喜气洋洋地过来为晚辈们庆祝,只有陈汤,本来是想来的,奈何疾病缠身实在来不动了,只差人送了贺礼。
席间一片喜悦,只是王渠氏前两日有些积食,今日开心一饮酒就开始胃疼,被阿菀搀回了寝屋,一家仆来小声告诉了王莽,王莽便急急去看视。
“不碍事,一时贪凉,饮了杯凉酒而已,用艾灸一下就好了,大堂里那么多客人,你快回去吧!”王渠氏见王莽进来,赶紧说。
“下人不当心,怎么端了凉酒上来!”王莽皱眉道。
“有温的,是我要喝凉酒,我没事,你快回去吧!”
“我刚让人去请了大夫,等大夫来看过我再去。”
“那到什么时候了,别让客人等着,阿菀,把他给推出去。”
“君侯您就放心吧,太夫人这里有我们呢,今天是公子们的大喜之日,您就别在这儿干站着了。”阿菀笑道。
“推出去,推出去。”见王莽没有离开的意思,王渠氏摆手道。
阿菀连推带请地把他送到了门外。
王莽回到大堂待了一会儿,听大夫来了,便又去王渠氏那看视,见大夫说没什么事,只开了些消食暖胃的药,终于放心回了大堂。只在药煎好时又过去看了一下。
待婚礼结束,宾客散尽,王莽又去王渠氏处待了一会儿才回屋歇息,睡下的时候,他想着,终于是给了兄长一点交代。
梦中他又回到了这个隆重的宴会,嘉宾乘着鹏鸟、麒麟、仙鹤翩然而至,音乐舞蹈之美都远超凡间,他有留恋之感。忽然有人高声道,说他母亲胃疼,他急忙起身,他听见宴会上的嘉宾都在夸赞他,连舞女也停下来鼓掌,他乘车带着羊酒,一路上浩浩荡荡地,去看望谁,看望谁?他想着,哦,原来是去看王光的师长,大家一起去,像是非要人尽皆知似的,他忽感尴尬,车子便绕到了小胡同里,越行路越黑,尽头有黑色的影子在跳舞,他隐约觉得那里很危险,掉头回去,宴会却结束了,他好遗憾,一个人下了车,拐过一道门,又是一个大厅,这里聚集着他的朝中同僚、亲朋好友、平日结交的儒林名士游侠门客,陈汤也在,他正冲着他笑……他终于安下心来,可是忽然间灯灭了,一片漆黑,他们都变成了鬼,他才知道,他看到的不是他们而是幻象,他们扑上来,压得他动弹不得,他被魇住了,他觉得这不是真的,他想醒过来,努力地挣扎反抗,移动双手,他终于下了床,出了门,见宴会散了,他没穿衣服,一丝不挂,他忽然觉得羞愧,要转身回去,母亲问他为什么没穿衣服,他说他不知道自己在外面,其实他知道,他撒了谎……
他终于醒过来,睡了一晚,反倒不轻松。
刚到绥和元年时匈奴的车牙单于去世了,传位给弟弟囊知牙斯,称为乌珠留若鞮单于,立呼韩邪与第二阏氏的小儿子乐为左贤王,立呼韩邪与第五阏氏的儿子舆为右贤王,派儿子右股奴王乌鞮牙斯入朝侍奉汉天子,此月已到长安皇城之中,刘骜将派中郎将夏侯藩、副校尉韩蓉出使匈奴时,王根来找刘骜,游说他向匈奴要一块地。
“皇上,匈奴有一座陡峭的山,离张掖郡很近,山上生奇木,是非常好的木材,若将此地要过来,既饶益边地,又可取木做箭,一举多得。”
“哦,朕知道那个地方,可若是要而不得,岂不损伤皇威吗?”
“诶,这匈奴不已经是咱的藩国了吗,怎会要而不得。”王根不当一事地说。
“也是……”
“要不这样。”见刘骜有些犹豫,王根道,“给夏侯藩说一下,让他出使匈奴的时候,以个人名义向乌珠留提一下,成就成,不成就算了。”
“行吧,那你给他说一下。”刘骜点点头,让王根去办了。
夏侯藩到匈奴后,向囊知牙斯说了此事,囊知牙斯追问时,他告诉他这是天子之意。囊知牙斯以温偶駼王居住在那里为由,说不了解那里,须去问一下温偶駼王再作答复。
夏侯藩走后,囊知牙斯便召来众大臣议论此事,右贤王舆听完端由便拍案而起:“此山向来归我匈奴所有!凭什么汉家张口便要!”
“就是!今日要此山,若给了他,明日又要了我全匈奴,难道都给他不成!”立刻有旁人附和道。
“诸位先不要激动,我召大家来的目的就在于让大家出谋划策,说一说此事如何解决。”囊知牙斯张开双臂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有什么可议论的!不给就是!”舆答道,“若是想抢,我右贤王部第一个出征应战!”
“夏侯藩不过是提议,汉家皇帝并无强抢之意,依我看妥当回复便可拒绝,不必要剑拔弩张的。”呼韩邪与王昭君之子伊屠智牙师道。
“易地一事重大,夏侯藩自己不也承认了,正是汉家皇帝的意思。”左贤王乐道。
“哼,就是!”舆冷笑道,“听说汉朝这几年灾异不断,怕是骨头都要饿瘦了!大不了打过去!听夏侯藩支支吾吾那意思,他汉家皇帝怕是恐惧我们不答应,扫了颜面,才让夏侯藩以个人名义说,夏侯藩没胆,问了几句就把汉皇给供了出来,我看他们已是半惧咱们了!”
“我的意思是。从父亲到兄长们相传已经有五代了,即使在匈奴最贫弱之时,汉皇帝犹未令匈奴献地,既然约定长城以北归匈奴,汉皇帝应该不会反悔,更不会为了要我们一座山而打过来。”伊屠智牙师又道。
“哼,就你会讲仁讲义讲礼仪?国家之间不过谁强听谁的罢了!他汉朝若是有天乱了,那他就得听咱的!”舆道,“我匈奴儿如狼般英勇无畏,难道你就乐意一直当小狗,给别人摇尾巴?半拉子匈奴的血水,别只生了皮毛!”
“诶,今日议一议山的事情,舆你又跑远了。伊屠智牙师的意思和咱们一样,不给嘛,只是说不用动不动就打啊杀啊的。”见伊屠智牙师生了气,乐的亲哥哥咸开口圆场道:“何况自父亲归汉以来,咱们得了不少财物好处,也没什么损失呀。”
“单于。”乐向囊知牙斯道,“汉索要之地,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若是予之,匈奴的天然屏障便拱手予人,是多少金银绸缎都换不回来的呀!”
“嗯。”囊知牙斯点点头道,“我明白诸位的意思,等温偶駼王回了话,我会婉言拒绝的。”
不久,当夏侯藩、韩容再次出使匈奴,向囊知牙斯要那座山时,囊知牙斯回绝了。二人归汉,上报刘骜,刘骜看罢奏疏心里有些郁闷,又有些犯怵——匈奴不已经是我们的藩国了吗?啊?不是吗?他把奏疏放回案上,召来王根,王根眯着眼睛看不清,找人给他读了一遍,他支吾道:“嗯……既然他们做毛毡和车辆都要用,就让他们用吧,咱也不缺山,皇上仁慈,不夺人所爱嘛。”
“唉,好在是让夏侯藩以个人名义问的,不然朕若是直接下诏,他不给,可如何是好?”
“倘若皇上您下诏要地,他们便没有不给的道理,正因为是让夏侯藩以个人名义要的,他们觉得既然不是上意,便不肯重视了。咱本就是想用用山上的木材,以为他们荒着那山,白浪费了,既然他们用着,舍给他们罢了。”
“也是,罢了罢了。”刘骜听了王根一席话心中安慰,遂笑道,“朕在晏昵殿办了小宴,一道去坐坐吧。”
“臣不胜荣幸。”王根笑道。
到了席上,见淳于长也在,他们笑着打了招呼,虽说王根因之前淳于长来探病时有种种不如礼的行为而心存不悦,面上还是和道的,只是在席上见刘骜对淳于长宠爱有加,不禁为侄儿王莽感到些许不平。
宴会结束后,刘骜在回昭阳殿的路上想着也应犒劳一下夏侯藩,便升迁他为太原太守,然而不久后,囊知牙斯派人上书说了夏侯藩向匈奴要地一事,刘骜见夏侯藩竟说出了是天子的旨意,心中不快,一为夏侯藩办事不利,二为匈奴人知道此为天子旨意仍是不给,好在囊知牙斯言辞谦卑,刘骜自我安慰一番便也作罢,为了颜面,仍是把锅甩给了夏侯藩,回复说夏侯藩擅自假托天子诏旨向单于要地,按律当诛,然恰蒙两次大赦,故迁为济南太守,不让他再驻扎于面向匈奴的地方。
偏也就是这个月,陈汤病重,行将就木。
王莽庄尤刘歆一同去探望他,到时他正卧在床上,周围有家仆侍候着。
“子公叔叔……”
“嘿,又来了,这回带了什么好东西?”陈汤应声,缓缓睁开双眼,看着跪在床边的王莽一行笑道。
“带了您最爱的酒、药材,带了……”庄尤一件件点着说。
“嘿,别的也没啥用了,把酒拿来。”
“诺。”王莽连忙起身去拿,复回到床前,将陈汤扶了起来,刘歆给陈汤垫上软垫,庄尤在床前摆上案几,家仆拿了酒杯和坐席来。
“换成大爵,这小杯子,多小气。”陈汤向家仆笑道。见王莽他们的眼眶溜红,陈汤向他们笑道:“多大的人了,不兴哭,你们该为我鼓盆而歌才对。”
一语罢,庄尤“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陈汤笑道:“才说不兴哭,先罚你三大爵!”
三个晚辈皆是和着眼泪喝了酒。
“痛快啊!”陈汤连饮两爵,王莽又为他满上一爵,他歪在床上笑着抚着胸口,闭上了眼,他似乎累了,却又嘿嘿笑了,睁眼瞟了下王莽,道:“什么功功过过这啊那的,老夫要去了,剩下的撂给你们了。”
陈汤出丧时,慕名吊唁者不可胜数。一匹匹白绫在漫天飞舞的黄叶中飘飘扬扬。
陈汤下葬后的这些日子里,王莽心中总是五味杂陈,思绪纷乱,索性去乡下走访了一番,算是工作,也算是散心。从村庄出来后,他默算着今年粮食的产量,带着家仆又向买卖奴隶的地方走去。
“来一来,看一看哦!这女子屁股翘身段长,生个男娃没问题诶!细皮嫩肉当个妾当个姬都拿得出手诶!杂使细使都能使诶!”
听着如此低俗的叫卖声,王莽不禁皱着眉头,厌弃地避向一旁走去。
“多少钱!”
“两万钱!”
“太贵了!一万五千钱卖不卖!”
“您那说的是寻常货色的奴隶!您看看我这,俊着呢!两万钱都是少的!”
那叫卖声仍然往王莽耳朵里灌去。
“买回去还不是一样用!这小蹄子若是难调教了,岂不折了钱了!”
“咦!您可说!您看看,哪像难调的样子!来,给大伙作个揖!”遂听见那卖家踹了那女奴一脚:“快着点!”
“哈哈哈哈哈……”
在众人的谈论、取笑、讲价声中,女奴哭泣的声音时大时小不绝如缕。
王莽看见一头牛“哞哞”叫着,鼻子上拴着铁圈,嘴里嚼着干草,噗——拉出一坨屎来,臭气蔓延,卖牛的人支使着待卖的奴隶去把屎铲走,见王莽停在了这里,便问:“客官,是来买奴隶的还是来买牛马的?别论什么。我卖的品样好,温顺力壮,包您满意。”
“哦,我只来看看。”王莽回过神来道。
“这地方有啥逛头,我卖得便宜,有相中的牵回去一个,也不白来一趟。”那人见王莽虽穿着朴素,气度却像是大家子里出来的,不像是个仆人,带的人也对他毕恭毕敬,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便殷勤地招呼着。
“您这牛怎么卖?”王莽因是来了解民情的,遂顺着他的话问了起来。
“九千钱。”
“奴隶呢?”
“男的一万五千钱,女的一万两千钱。”
“都什么来头?”
“有奴隶生的,有爹妈卖的。”
“几个是爹妈卖的?”
“呶。”卖家向旁边一努嘴,“那三个都是。”
王莽看去,一个个都是瘦瘦巴巴的,穿的也破烂不堪,手面上脏兮兮的。
“啊——”身后被叫卖的女奴忽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声,那个卖家大声道,“现在是还小,长长就大了嘛!两万钱!少一钱也不卖!啊!来一来看一看哦!”
王莽的心被那尖锐的哭声刺得生疼,一转脸走了过去,见那还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挤着,扒开几个人便挤到里面,一抬眼却是惊了一下,被卖家拽着一根胳膊拎起来的女奴,竟与小凝有五分像,遂直接甩了两个金饼到地上:“把她放下来,我买了。”
那卖家眼前一亮,立刻放了女奴,伸手拾钱,道:“客官真识货!”
“若是再让我听到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口出秽语,污染视听,我便让官吏没你入牢。”王莽狠狠地说。
那卖家见王莽说得郑重,不知是长安城里什么人物,连忙叩头道:“不敢不敢,小的一时嘴说溜了,以后不敢,不敢。您若是有什么需要,小的这里卖得全,便宜给您。”
“不用了。”王莽一甩袖子,扭头便走,那女奴赶紧缩手缩脚地跟在他身后。
一路无话,回了家,王莽先叫阿菀过来,阿菀见那女奴霎时一惊,连忙上前牵她的手,仔细看她的容颜,又向王莽问道:“君侯,这是?”
“我今日去西市时,见有人叫卖,一眼看去与小凝有些像,便买了回来。”
“时间这么久了,君侯还惦记着。”阿菀眼中含泪,又看向那女奴,道,“受了惊的样子,我先带她下去洗洗吃点东西吧。”
“好。”
王渠氏也走了出来,见那女奴,一时无话,看看王莽,待王莽请安后,便回了屋。
王祯见了心下奇怪,又想平日这几个人还嫌多,今日怎么自己买了一个,故先按下不问,只照常服侍王莽更衣用饭。
待吃了饭,王祯方小心问道:“夫君今日买了婢女,是想收到哪个屋子里用呢?”
“还没想好。”
“哦,不然,先放咱们屋里?”
“咱屋又不缺人,嫂嫂那倒是可以添一个。”王莽皱眉道,“她屋里不是才指了一个去光儿他们屋吗?”
“是,是,这样好,夫君真是心细。”王祯豁然笑道。
一时增秩过来收了碗筷,道:“阿菀来了。”
王莽连忙起身去看,只见阿菀端了姜枣梨汤来,道,“天燥,太夫人让各人都喝些梨汤润润燥。”放下后,又向王莽笑道:“我刚问了她,叫小红,原是家中这几年收成差,吃不上饭,被爹娘卖了图个活路的。”说时,她的神色有一瞬间的黯然:“长得是像了些。”
“你们说什么呢?打哑谜似的。”王祯笑问道。
阿菀忙答道:“一早的事了,君侯小时候家里只有两个婢女,一个是我,一个是小凝,当时家中开支实在是没有着落,太夫人不得已便卖了小凝,当时君侯说一定要把小凝救出来,二十多年过去了,还记着呢。”
“哦——”王祯听了心中震惊,抬眼看王莽,目光里有无限的温柔。
“小凝能干又漂亮,一定也遇着了好人家。”阿菀向王莽安慰道,又问,“不知君侯打算把她放到谁屋里去?”
“放嫂嫂那里吧。”
“好,我先带着教三日,便领去大夫人那里。”阿菀笑道。
王莽买了个俊俏婢女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得飞快,他的几个昆弟当日便听说了,激动地凑到一起议论,或以为王莽开窍了,或以为此女子必然绝色,能令圣人却步难行云云,翌日一大早便结伴赶来问王莽此事,王莽见他们一个个兴致勃勃的样子,心中着急,张口答道:“我是买来送给后将军朱子元的。”出口成由,他自己也感到惊奇。
“为什么送他啊,他平日待你也不怎么亲厚啊?”一昆弟问。
“非是不亲厚,后将军为人耿介,一心为公,日夜勤勉,故不好应酬往来而已。我听卖者说此女宜男,想来后将军膝下只有一女,便一时起意买来送他。”
“哦——那这婢女在哪呢?先让我们帮你看看,别送去了人家不喜欢。”一昆弟笑道。
王莽遂叫了小红来,众昆弟一见,觉得样貌也是一般,不过算是顺眼而已,想来传言容易夸大事实,遂扫了兴致,又觉得王莽原来是为了打通官场人脉,拉拢平日对他不温不火的朱博啊,果然想得深远,毕竟嘛,看王根的样子,恐怕也快要议下一任大司马的人选了,说不定王莽也想竞争一番,于是决定慷慨相助,道:“唉!长得也还不错,只是平日里您一家上上下下都衣着朴素,她更是穿着下人衣裳,这样送去不好看,等我们弟几个回去拿些衣服首饰来,给她打扮打扮。”言罢照做,于是当天王莽便将小红送到了朱博府上。
王祯心中不解,问王莽不是原打算放到嫂嫂屋里吗,怎么忽又送了人。王莽没好气地说:“看他们几个巴巴的样子,准以为我是买了小红来做妾!放到家里总是他们的说头,让别人怎么看我王莽!不如送出去干净。”
王祯顿时心生惭愧,沉默了一下,安慰道:“总是送出去了,也能让后将军知道你待他亲近,算是变成好事了。”
“他不还是那个样。你一个妇道人家,就别说这些事了。”
一时阿菀敲门进来,见到王莽,眼中含泪向他道:“没想着这件事让君侯受委屈了。”一语罢即滚下泪来。增秩忙拉她坐下,端水给她。
阿菀按下水碗,道:“真是人心难测!平白让您受了他们的邪想。”她语气有些激动:“君侯的好,我们这些下人无人不晓的,小凝在冥冥之中一定也能感受到君侯对她的挂念,我们这样的下人,能有个主人如此挂念就已是万幸了。不过二十多年过去了,小凝还在不在长安也未可知,单这长安百户豪门的,哪家没有上百个奴婢?怎么找呢!若是真像我一样,成了亲,生了孩子,怕也是受了主人的恩典同留在一个府上了。君侯是尽了心了,就别再记挂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别难过了。”王莽道。
“您可先应了我,别再找了,我们自己是知道您的,可别人呢?都拿自己去揣测您的心罢了!若真是对您有点什么影响,我可要自责一辈子了!”
“好,不找了。”王莽笑道,“你也别难过了,刚王祯还说,许能变成好事呢。”
阿菀含泪笑着,点了点头。
这年十一月,天气冷,王根又是身体不适在家中休养,王立来看他,闲聊起来。
王根向王立笑道:“唉,我倒是羡慕你,闲人一个,想做什么做什么。大司马什么的,不好干,就像你我这样的人物,任个闲职,坐着爵位,在家里养尊处优的多好,嗐!”
“嘿,这么多年,你倒是一点没变,就是个懒!”王立笑道。
“我吧,就这样,心大嘛,操什么心啊,太累,我都想好了,给皇上递个奏疏,乞骸骨了。”王根拍着大腿笑道:“不管怎么说,老夫在任上把继嗣的问题落实了,也算是大功一件吧!你看看,好在让皇上选的定陶王,这才几个月,中山王可病薨了,要是当时选了他,那接下来,是选定陶王刘欣还是选中山王那个三岁的遗子,又得一通忙活!”
“你明智!”王立笑着啐他。
“我是真明智!你这话音听起来可是有点不真诚啊!”王根点着王立笑道。
“是真明智!”王立笑道。
“诶,老兄,你说接下来这大司马之位,皇上会给谁?”
“我管呐!没我的事!”
“嗐,给你说了,不是什么好差事,你瞧你。”
“那你说,会给谁?”
“要我说,应是在淳于长和王莽中选一个吧,不过我还是希望选王莽,淳于长那孩子,不老实,先前对咱,多毕恭毕敬啊,现在发达了,礼数就散了,老夫生病他才来看过几回,那样子,嚯,像是我请他来的!要不是自家孩子,老夫都想参他一本!还是莽儿好。”
“你不稀罕淳于长送你的东西了?”
“老夫这把年纪了,什么没有啊,还是心重要。何况莽儿好歹姓王呢!”
“反正我都不喜欢,随便吧。”
正说着,家仆过来禀报,说王莽来了。王根便高兴着让快快请进。
“叔父好。”王莽进了屋,向二人恭敬行礼道。
“刚说着你呢就来了。”王根向他笑道,三人闲聊了一会儿,王立便起身告辞回了府,王莽送他出门后回来要给王根剥桔子吃,王根笑道:“下人的活你就别干了,大夫也不让我多吃,躺了大半天,你陪我散散步,等会儿该吃饭了。”
王莽遂将王根扶起来,婢女过来给王根换着衣服,王根随口问道:“淳于长有时间没来了,他最近忙什么呢?”
“在府上宴请宾客给他们安排官职呢。”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把王莽自己也吓到了,心猛烈地冲撞自己,咚,咚,咚,整个身子都要被撞得摇晃起来。
“这犊子!还盼着老夫死了不成!老夫就是死了也轮不上他当大司马!我说他平日不怎么来了,就是来了也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目无尊长!我说今年他府上热闹,感情热闹来咒我死的!呸!”
“叔父您别生气。”
“怎么不气!早看他不顺眼了!好歹我与你立叔父还都活着呢!咱王家上上下下沾亲带故的谁不承恩宠?就他会走动?就他升得快?就他会奉承皇上?招摇得也太过了吧!太后也早烦他了!天天怂恿着皇上玩这玩那也不怕误了正事!平日看他是晚辈,姑息了他,只当没见,他还真当我们都瞎啊!你说!你还知道他有什么事是老夫不清楚的!”
“这……他娶了许贵人的姊姊龙頟思侯的遗孀许孊做小妾,通过她从许贵人那里收了许多贿赂……”
“啊?还有这种事?太后眼皮子底下,太后不知道?”
“确有此事,一次他曾醉言他身上的龙凤纹透包金雕玉佩是许贵人赠他的,我在宫中偶尔也听到中黄门闲言碎语地说这些事。”
“那你怎么不早说!”王根气道,“走走走!别瞎转了!这就进宫去禀告太后,你可别再替淳于长瞒着了,有什么说什么,把他干的那些好事都说了让太后知道!”王根换了衣服拉着王莽直奔长信宫。
王政君这些年对淳于长种种骄奢纵乐的行为看在眼里,也早就够够的了,王莽又向来不是薄唇轻言之人,听到王莽与王根一条条数着淳于长大逆不道的罪状,王政君气得一阵脸白,一阵脸红,一阵脸绿。
“……对着我的母亲上车,极不礼貌。”
“是!他也对着我夫人上车,就大屁股冲着我们!还有他和废后那事!”
“啊?”王政君眉头紧皱发出一声惊叹。
“他私下与长定许贵人沟通,不知为何事,收了许多长定许贵人的财物。”
“受贿行贿都做到这后宫来了!还长定许贵人!儿至如此!老身这几年真是心软放纵了他!已是无法无天了!快禀告皇上去!这前朝后宫他是想一人全给作乱了吗!”
三个人带着浩浩荡荡的随从来了未央宫,刘骜听得一头雾水——这淳于长不是母后您姊姊的儿子吗?不然朕也不会待他这么好啊……条条罪状,刘骜是越听脸色越差,待听到收受长定贵人许姱的贿赂时登时异常生气——许姱虽说是被废了,好歹曾经是皇后啊,她的贿赂你淳于长也敢收?你缺钱吗你?!立刻传来御史大夫查证事实。
几天后一切查实,刘骜气得上了火,但念及淳于长有立赵皇后之功,从轻发落,只免了他的官职,因有司奏请令淳于长回封地,刘骜索性将他遣就国。其余的刘骜暂且按下怒火,不欲再做牵连。
“放弟,你说说,朕身边到底有几个可信之人?远之则怨,近之则骄!朕真是……”刘骜向张放诉苦,几句说罢已是如鲠在喉,说不下去了。
“唉,皇上,您也不要太伤心,终归他一人如此而已。”张放安慰道。
“一人?多少人呢!真牵扯起来,满长安里有几个干净的!还有那个许姱!朕待她不薄啊!你是知道的。”
“是,臣知道。”张放也不禁垂头叹息。
“朕怕她在昭台宫太寂寞,詹事也怠慢她,才废了一年就把她迁回了长定宫,现在又把她的亲眷也都迁回了长安,准许她们进宫探望,朕待她不薄啊!”
见刘骜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张放安慰道:“皇上,别总把心思放到这件事上,想想好事,犍为郡于水滨得十六枚古磬那事,举朝皆言是皇上治世仁厚所得譱祥啊!”
“嗯。”刘骜顺着他的话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深吸口气,道:“刘向说‘导之以礼乐,二民和睦。’要兴辟雍,设庠序,陈礼乐,隆雅颂之声,盛揖攘之容,以风化天下。放弟以为如何?”说罢,刘骜又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努力遏制呼之欲出的悲伤。
“好啊!当然好!皇上先令校理群书,再立辟雍,这是开圣教大化之世啊!”
“嗯嗯。”刘骜点头道好。
正说着,中黄门过来禀告说红阳侯王立求见。
刘骜又点点头,擦干眼泪,平定了一下心绪道,“好,好,让他先去宣室殿候着吧,朕这就过去。”
“诺。”
“放弟,咱俩一块去吧,你陪着朕,就先在后面坐一会儿,等见完了他,咱俩摸盘棋。”
“好。”
待到了宣室殿,张放在后阁坐着,一盏茶尚未喝完,便见刘骜怒发冲冠地甩帘子进来,小玉珠撞得叮当乱响。
“怎么回事?”张放急切地问道,他还从未见过刘骜气成如此,竟连自己的仪态也不顾了。
“你知道王立来干什么的吗!”
“干什么?”
“来替淳于长求情!”
“啊?他俩不是一向不和吗?”
“对啊!”刘骜怒目圆睁:“所以这里面肯定有奸诈!你知道他说了什么?‘也不是太大的过失,希望不要改变原本的安排,让他留在长安’。”刘骜学着王立的样子,学完便啐了一口:“啊呸!不是太大的过失!那什么才算是太大的过失!朕已经从轻发落了!还要怎样!来人!宣御史大夫、廷尉!”刘骜大吼道,又向张放言:“朕一定要把这件事查清楚!”
不几天,御史大夫来禀告,王立之子王融自尽了,刘骜更是怒不可遏——竟把自己的儿子给逼死,到底是什么样的奸情!能狠心自保到这个地步!于是,立刻下旨逮捕淳于长系于洛阳诏狱,查究此案。
事情终于查实,原是淳于长因罪被遣就国,王立之子王融便去找他要车骑,淳于长趁机说了许多好话,又通过王融以珍宝贿赂王立,王立见了众多珍宝一高兴,心血来潮就跑来向刘骜求请。而淳于长在狱中更是供出来自己戏侮长定贵人许姱,以及许姱想被立为左皇后的事,来往信件已从淳于长的住处搜出了一些。
刘骜看着卷宗,气到手都在哆嗦——是背叛啊!这是他们对朕的背叛!他们到底拿朕当什么?自己获得荣华富贵的捷径吗?想要钱,朕给他们钱,想要权,朕给他们权,朕给了他们想要的,他们却合起来在朕的背后捅刀子!朕当他们是朋友、是亲人,可他们呢!
“大逆不道!”他吼道,“罪大不赦!赐死淳于长及许姱!淳于长妻子当坐者合徙合浦,其母归故郡!红阳侯王立……先算了!”他怕太后太痛苦,便放了王立一马,像是一口恶气又憋了回去,脸色铁青,五官因痛苦扭拧在一起:“接着查!把那些与淳于长、王立往来密切,互相贿赂的全给朕揪出来!朕要清一清这官场了!”说完,他哭着下了龙椅,跑到后阁找张放,抓着他的肩膀哀嚎道:“他们这样对朕!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朕!朕待他们不薄啊!放!朕心如崩裂,五脏俱摧啊放!啊——”
王政君了解了事情,在长信宫中哭得吃不下饭,王根前来劝她:“真是不知道这事情会闹这么大……”
“早该闹大了!我王氏合家承蒙圣恩,却出了这些大逆不道之徒,做了如此悖伦乱礼之事,老身百年之后可如何去向先帝交代啊!子嗣无音,灾厄屡降,何知不是我们王家造恶太多犯了天怒,拖累了皇帝呐!”王政君哭道。
“唉,王立是,臣的错,没能好好看着他,淳于长这孩子,也是太惯着他了,不过好在,您看,王莽、王舜、王闳、王邑、王涉……这不都不错嘛,也算得上是德才兼备,人中麒麟了,尤其是莽儿,老夫想着,这就乞骸骨吧,把大司马之位传给王莽,老夫有罪,不能再尸居此位了。”
此时,孔光已遵从上命,持节来到长定宫,赐许姱毒药。
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姱一直在等,等皇上派人来,如今,她终于等到了,带来的却是赐死的毒药。
“这不可能!”许姱一把打翻了放着毒药的盘子,端盘子的中黄门赶忙去捡,许姱要一脚踹上去,反被侍卫压了下来,她厉声道:“放肆!本宫还是个贵人!曾经是皇后!”
“放开许贵人!”孔光向侍卫厉声道,又向许姱道,“贵人,皇上的旨意您已经看过了,因您与淳于长私通行贿,往来信件中多有惑乱失礼之言,皇上大怒,此药丸确是皇上所赐。”
“皇上呢!本宫要见皇上!”许姱只觉得一切都不真实,眼前的画面仿佛是断断续续的线条粗略抹画而成,有头的,没有尾,有尾的,没有头:“本宫要见皇上!本宫不会自尽的!”
“田客,你再去请一请皇上。”孔光向皇上派来的近身中黄门道。
“诺。”
许姱看着他出去,瘫坐下来,贴身的侍女边哭边扶持着她,她等了那么久,她一直相信他心里还有她,她一直存着那么一丝希望不肯放下,当她迁回长定宫,当许茹来看她,当家眷获恩迁回长安,当她一次次贿赂淳于长与他通信,听他说他为她筹划立为左皇后一事的进展……她一直好生保养,就是因为她相信她能再见刘骜一面,那时刘骜带她去上林苑避暑,扑着小扇帮她赶蚊子,那时刘骜牵着她的手给她读《诗》中的情诗,那时他们在桂宫中嬉戏玩乐,她失手碰翻了前朝留下的黑陶三足鸟,他却着急问她有没有受伤,那时她的孩子夭折了,雪夜里,他陪她坐在院子里哭了一宿,说没关系,他们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孩子……那时的他怎么会再不来见她,那时的他怎么会赐她去死?
她瘫坐在那里,觉得眼前的光景飘忽不定,抬眼见孔光还恭敬地立在面前,像是踩在水中的浮木上,在晃,不是孔光在晃,是一切都在晃。
“本宫没有悖逆过皇上,本宫也是受了淳于长的欺骗。”
一切都沉默在这里,此起彼伏的只有侍女们的啜泣之声。
田客回来了,禀告说皇上不来。
许姱怔怔地望着他们,问:“你去见过皇上了?”
“是。”
“皇上不来?”
“不来。”
“那你们怎么还不走啊!出去!”她忽然大喊起来。
“皇上有旨,命臣看贵人服下此药后方能离去。”孔光答道。
端药的中黄门也许是累了,双手微微地颤抖。
许姱随手抓了个物件向孔光掷去:“滚!把皇上叫来!”
孔光旋即跪在地上:“皇上有旨,命臣看贵人服下此药后方能离去。”
眼前的人跪了一地,像是她封为皇后的那一天,像是她嫁入太子府的那一天,像是在求她。
她突然意识到,刘骜真的要她去死。
“啊——啊——”她哭了出来,每一声都发自肺腑,拉得很长,从悲伤变成痛恨,重重地喷涌而出。
“刘骜!”她嘶吼出这个名字,双眸中凝结了血色:“你好狠的心!”
她绝望了,终于再没有余地欺骗自己了。
她看到端药的中黄门跪在那,小心觑着她,双手哆哆嗦嗦。
“把药端过来!”她说。
那中黄门一愣。
“端过来!”她吼道。
那中黄门双膝蹭着地跪了过来,她看着他,尖声狂笑,多可怜,像狗一样,她抓过药来,一双杏眼直勾勾地盯着远方,从牙缝中呲出话语:“刘骜,黄泉路上,我许姱等着你!”
她咽了药丸,决绝地奔向另一个世界,五脏六腑开始灼烧似的难受,天旋地转,她抓着心口,满地打滚,直着嗓子大喊:“刘骜!黄泉路上我许姱等着你!刘骜!黄泉路上我许姱等着你!刘骜——”她一直喊一直喊,喊声回荡在整条黄泉路上。
孔光跪在那里,一直到她吐了血和白沫子,喊出最后一声“刘骜”,怒目圆睁地趴在地上,不动弹了,才收了尸,回未央宫复命。
他向刘骜禀告说许贵人已经服药自尽,尸身已收,即日运往延陵交道厩西边葬下。
刘骜说:“好,那……她最后说什么了吗?”
“许贵人她……”孔光有些犹豫,但若皇上问了,他还是打算如实作答。
“算了算了。”刘骜忽然摆手打断了他,“朕也不想知道,你下去吧。”
“诺,微臣告退。”
“诶,等一下。”
“微臣在。”
“嗯……许……嗯……”刘骜微微颔首,“方才朕与翟方进、何武等人商议淳于长小妾迺始等人如何处置的事,她们皆在淳于长事发之前被休或是更嫁,翟方进等人皆以为应当连坐,你曾典尚书、练法令多年,不知你以为如何?”
“微臣以为,夫妇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离。淳于长未自知当坐大逆之法,而弃去迺始等,或更嫁,义已绝,而欲以为长妻论坐之,名不正,不当坐。”
“嗯嗯。”刘骜听罢连连点头,“可,诏,从光议。”
此次淳于长伏诛连坐甚广,丞相翟方进等人弹劾王立倾误主上,遂遣王立回封地,又弹劾与王立私交好的朱博、孙闳、陈咸等人只有表面的才能,内心毫无仁义,以酷虐残毒立威,薛宣亦被人弹劾与淳于长亲近,翟方进又自我弹劾与淳于长友好……刘骜知道这回一定牵连广泛,虽这亦是他心中所望,但也不能全部严惩啊,比如翟方进,若是连他这个一向政绩优越的丞相也被革职,这么多朝政,谁来办?刘骜便亲自帮翟方进隐瞒了其与淳于长友好之事,安慰他一番,让他继续主持政务,并惩办与淳于长有交情的孙宝、萧育等二十余人。最后,除翟方进外,受到牵连者皆被免官或左迁。
冬日的风寒如冰刃,呼啸得刘骜的心也很寒冷,他怀念起与刘康、张放嬉笑玩耍的旧时光,俄而想起刘康的独子刘欣已过继为太子,日后应祭祀自己,不能再祭祀刘康了,便紧忙下旨,立楚孝王之孙刘景为定陶王,作为刘康的后嗣,祭祀刘康。
旨意传达到刘欣那里后,刘欣恍然发现自己日后不能再祭祀父亲了,倍感哀伤,越想越不是滋味,便将少傅阎崇、太傅赵玄等人召来讨论,道:“先父薨时我尚且年幼,常闻家人言先父之操守才华,倍感尊敬思念,却无膝下尽孝之幸,故仍想亲自祭祀先父以表孝心,释怀遗憾,不知是否应谢绝皇上欲立刘景为定陶恭王后嗣的美意?”
少傅阎崇拱手道:“《春秋》不以父命废王父命,为人后之礼不得顾私亲,不当谢。”
太傅赵玄却道:“太子之孝心并无过错,大汉以孝立国,使人祭祀非祖有违孝道,孝元帝便曾因此而撤除了所有郡国的祖庙,故可以谢绝。”
刘欣听了赵玄之言,长舒口气,依此意上书皇帝,刘骜看了上书很是生气,命人立刻查明了谢绝的原因,降赵玄为少府,任师丹为太傅。思来想去,刘骜还是觉得不放心,刘欣在定陶封国长大,必定对那里很有感情,若是日后当了皇帝,亲近定陶的丁氏、傅氏,而疏远王氏、赵氏可如何是好?若日后不一心祭祀自己又如何是好?岂不是要乱了正统吗?现在刘欣住在京城的藩第,傅太后、丁姬(注:即刘欣的母亲。)时常与他见面,这于未来很是不利,隔绝他们吧,又于心不忍,不管吧,又于心不安,遂召来大臣讨论此事。大臣皆言不当见。
可是傅太后早有预备,已给王政君灌足了迷魂汤,一听说皇上下了这样的旨意,便哭哭啼啼地来求见王政君。
王政君见她过来了,妆也未匀,发饰也是散乱地随便插在头上,一副憔悴悲痛的模样,顿时心生怜意。
“太后……”傅太后哭道,“这可让我这个老太婆怎么办啊……”
“来,快坐下说话,怎么就这么伤心了?”王政君忙命侍女端茶倒水,服侍安坐。
“太后您可听说了吗?皇上不许我与丁姬见太子。”傅太后说罢此言,霎时泪如泉涌,呜呜咽咽。
“是,听说了。”
“太后,我求您了,您去给皇上说说,哪怕旬月间见上一面也好啊!”傅太后忽然跪下来向王政君哭道。
“快起来,您这是干什么!”
“呜……太后,我儿子去得早,就留下这么一个孙子!他母亲丁姬身子弱,不经闹,他是我抱着长大的,他小时候总在夜里闹肚子疼,我就抱着他在院子里转啊转啊,等他好了再抱他睡下……呜……我这心里就他这一个牵挂。我知道,今后他就是皇上的儿子了,我不求能日日伴着他,看着他,只求过个旬月间见他一面,知道他是胖了、是瘦了,过得怎么样……我知道这宫里他过得不会差,可我就是想见一见啊!若是连见一面的念想也没了,我可怎么活啊!啊啊——太后!”
“您先别哭了,我给皇上说说就是了!”
“太后——皇上若是命我们回定陶住,我就回去,只要能旬月间让我见太子一面,我就是整年在路上跑也愿意!”
“好好好,您先别哭了,我去说,去说。”王政君素来心仁意软,近来又因淳于长一事更体会到为人长辈那份想时刻关注晚辈的挂念,淳于长之死虽是他咎由自取,王政君却觉得是自己的失职,没能教好这个孩子,心中的自责哀伤无以复加,乃至也看不得他人受苦,遂应承下来,去告诉刘骜,让傅太后、丁姬十日一去太子家。
刘骜很是为难,劝王政君道:“母后太子丞正统,当共养皇帝,不得顾私亲。”
王政君道:“人都是娘生娘养的,不能这点人伦也不顾,何况太子是傅太后抱大的,今至太子家,以乳母恩,解思念情,不足有所妨。”
左说右说刘骜只得妥协,让傅太后每十日至太子家一次,丁姬因未怎么养过刘欣,不得见。当着王政君的面下诏后,刘骜又对她说:“昨日大司马上书乞骸骨,荐王莽自代,朕交与群臣讨论,皆以为可,策书也已经写好了。”
“嗯,好。”王政君笑道,“这朝廷大事皇上与朝臣商议着办就好了,王莽素有忠直节,又勤勉节俭,是个好人选,皇上今后务必近忠贤正直,远群小谄媚啊。”
“嗯嗯。”
这一年,王莽三十七岁,在冬日和煦的阳光中步入未央宫前殿,拜受大司马印绶。
大司马府一切事宜交接完毕后,王莽带了粮食衣物等,去村中考查有多少缺衣少食、难以过冬的农人,正赶上刘歆休息,便同他一道。
“巨君新官上任,不知这第一步打算做什么?”两人并肩坐在马车上,鬓间的几缕头发随着风轻轻摆动,刘歆的鼻头冻得微微泛红。
“限田限奴。”王莽看着刘歆,嘴角勾出志在必得的微笑。
“哦!”刘歆扬声道,“这可是大手笔!怕是要一石激起千层浪啊!”刘歆笑道,就是万层又怎样,他支持他,他们有的是豪情万丈,无所畏惧。
“是,我已经准备好了。”王莽微笑着,坚定地注视着前方,“今农人处境已到如此地步,不能再等了,明日子俊兄可有时间?”
“有。”
“一同上左将军(注:即孔光。)府上拜访如何,我想与他谈论此事。”
“好啊!”
“还有丞相(注:即翟方进。)、太子太傅(注:即师丹。)等,我都打算一一拜访,待此事达成统一意见后一同上书。”
“好!这样阻力会小很多,我回去也与父亲说,他定会支持此事的!”
“我就知道子俊兄会鼎力相助!”王莽朗笑道,又问,“诶,前两日我送去的人参,令尊服之如何?”
“很好。这两日已有了精神了。”
“不如明日我先去令尊府上拜望,而后你我再一同去左将军府上如何?”
“自然好!家父这两日常念叨你。”
“令尊上书兴明堂辟雍一事,我与丞相、大司空等人已议定于长安城南建设,图样已在起草,若令尊精神好些,我便向他报告一下进展。”
“你说便是,他正想这些事呢!不能亲去朝议,挺着急的。”
“令尊奏请兴明堂辟雍,于国于民已是首功一件,当务之急还是要节劳调养,使玉体大愈。”
“唉,皆是如此说,可近来除了兴辟雍一事,朝廷里又有巨大的变动,家父这心里一点也闲不下来。不过他倒挺高兴,淳于长一倒,肃清了一大批官官勾结、谋求私利之徒,丞相又将张放弹劾、遣回了封地,朱博、陈咸等大夫派的主要官员皆因红阳侯牵连而左迁出京,子夏右迁,你则胜任大司马——诶,别说,这还真是限田限奴的好时机啊!”
“是啊!此时不限更待何时!”王莽笑道,“只可惜班伯兄病了,不然可以拉着他一起去。”
“是啊,择日一同去探望一下他吧!”
“正有此想。”
二人谈笑间有个穿红袄的小孩从车前跑过,手里拿着小鼓,一蹦一跳地,唱着童谣。
“子俊兄,你听他唱的什么?”
“不是很清楚,后面那几个小孩也在唱,你听——”
“邪径败良田,谗口乱善人。桂树华不实,黄雀巢其颠。故未人所羡,今为人所怜。”王莽听着喃喃复述道。
“我听着像黄爵。”
“是近来传唱的童谣,我听到有三次了。”
“此乃诗妖啊!”刘歆凝眉道,“言之不从,病金气。”
“子俊兄高见,不知所应何事?”
“尚且不知,只是诗妖之现,常因君主号令不顺民心。《左氏传》记载有鲁成公时的童谣‘鸲之鹆之。公出辱之。鸲鹆之羽。公在外野。往馈之马。鸲鹆跦跦。公在干侯。徵褰与襦。鸲鹆之巢。远哉遥遥。裯父丧劳。宋父以骄。鸲鹆鸲鹆。往歌来哭。’后来,昭公攻季氏败,居外野八年而死,公子宋立,为鲁定公。”
“鲁定公任孔子为大司寇。”
“正是,所谓祸兮福所致,福兮祸所依吧!”
“是啊是啊。”王莽笑道。
此时,刘骜正送张放出京,已见到不远处的城门,到那里,他们便要分离了,刘骜泣涕涟涟,道:“太后的意思,朕无法忤逆,放弟,再委屈你一段时间,至多半年,朕一定想办法召你回京。”
“皇上切莫忧伤,臣一到封地便书信与您。”张放也是心酸落泪。
“唉,朕此生最交心者是你,你一回封国,朕这千百般话,竟与谁说去!”刘骜极力自持,拉着张放道,“朕身边没有几个真心人,没几个啊!”
“皇上……臣也想长伴您左右啊!”
“你要等朕呐,不出半年朕一定诏你回来!一定!”
话别良久,良久良久,张放坐上了出京的马车,他长长地回望,斜阳中洒金的长安,高大辉煌的城门,城门旁立着的人,是盼他归来的帝王。
刘骜一直望到连尘土也落定,方折回皇宫,刚到未央宫便见张灵山等候在此,灵山行礼后,向他禀告道:“陛下,水衡都尉班伯病重,恐不治,太后非常伤心,希望您可以亲自去探望班伯。”
刘骜大惊,立刻更衣前去探视。
王莽刘歆从村庄回府后,听到家仆报信,也已赶了过来,与班穉等人一同接了圣驾,刘骜见众人皆是神色沉痛,来不及问什么,径直向班伯榻前走去,余光瞥到跪在地上的侍医,侍医连忙叩头谢罪,刘骜不理,紧赶着俯身去唤班伯,只见班伯的双目滚动了一下,嘴角微微牵扯。
“班伯,班伯,朕来看你了,你睁眼看看朕,班伯,班伯……”
班伯的嘴角又微微动了一下,凭刘骜怎么唤,再无动静了。冬夜寂寥,万籁无声,跪得满满当当的屋子里,除了刘骜轻唤班伯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刘骜唤着,唤着,回头看了眼那一地的人,眼角簌地滑下一滴泪,他颓然起身,缓缓地说:“赐绢帛千匹,车马百乘。”
“谢皇上隆恩。”
“起。”他缓缓地说,缓缓地走,缓缓地抬头望了眼夜空,这半年,离他而去的人太多了。
班伯年三十八而终,朝廷为之惋惜。
王莽帮着班穉料理了几日丧事,像是帮着多年前的自己,他景仰这一家子人,他爱他们。
见孔光等人的事拖了几日,终于见罢,一拍即合,又去见了师丹,亦是不谋而合,遂开始一同筹划变革事宜,只是年关将至,诸务繁忙,达不到他期望中的进展速度,一阵寒流来袭,王渠氏病倒,刘向病重,他既要悉心照料母亲,又要常去刘向府上拜望,精力更是分出去不少。
王莽如今当了大司马,王渠氏生病便成了京中大事,公卿列侯无不遣妇人拜望问候,大司马府门前一时红飞翠舞,金玉争辉,王祯开门迎接,穿的仍是寻常衣服,引众人走了半晌,忽有一身着淡黄地凫翁纹丝绵锦袍,外披银狐裘的夫人问道:“大司马夫人呢?为何迟迟不见?”
王祯一时赧了脸,增秩连忙答道:“这便是夫人。”
“啊?”一时众夫人同声惊叹,面面相觑,那身着锦袍的夫人连连道歉,“夫人宽宏,请恕我无知之过。久闻大司马合府勤俭,克己不倦,今日一见真是深感惭愧,夫人身体力行,言教无声,率我等节俭之风,我等铭记于心,今后定时时检省己身,戒奢戒侈。”说罢,立即将手饰取下,只留固定发包的玳瑁银钗。众夫人见状纷纷效仿。
王祯遂笑道:“言过了,正是众夫人贤惠,助诸公卿列侯于内室,才有此升平之世,太夫人寝居已到,请诸位夫人移步此养德室。”
拜望归来,众夫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道:“没想到啊,大司马夫人竟穿得同小户人家一样!”
“是啊!早听说大司马俭省,赏赐和邑钱或以享士,或济平民,想不到竟到了这种程度!”
“你们说,他会不会只是做戏给我们看的?”
“哪会,我今儿留意看了,大司马府上真是一切尚俭,那些饭食用具,都是平常货色,总不会是另备了一套。”
“就是,何况大司马的贤名也非一两日了,怎么装来?”
“是是,我多疑了。”
“我与梁媛素有往来,据她说,大司马夫人向来这样。”
“哦呦,那真是,也挺苦的。”
“你们说,她平素总不参加宴会,会不会是因为没衣裳可穿啊?”
“也不敢那样吧,毕竟是大司马夫人。”
“不然我们送几件给大司马夫人?”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就看不上这些,送不高兴了,反而不讨巧。”
“倒也不是为了什么,我真是也没认出来,还以为是下人呢……唉……”
“不过,听说大司马一个妾也没有,连侍妾也没有的。”
“是嘛!”
“那倒是有一失必有一得了……”
一来二去,因王渠氏生病这事,王莽的贤名愈发显赫起来。
年前,刘向去世,王莽修缌麻,赙赗甚厚。班伯、刘向这两场丧事也为王莽锦上添花,增长了不少美誉。
过年时,王莽这大司马府一应操办得简单节省,又捐资助贫,更引世人赞叹,盛德之名,已是无人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