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欣这边一派繁忙,生机勃勃,秋收一样。拜谒了高祖刘邦庙,尊皇太后王政君为太皇太后,尊皇后赵飞燕为皇太后,又大赦天下,普赐皇恩……这些程序一走完,刘欣便单独召见了王莽。
王莽微微颔首,在中黄门的宣报声中趋入未央宫的宣明殿,皇宫肃穆,他的靴子轻踏在地上悄无声息,依礼跪拜请安后,刘欣清脆的一声“起”从头顶前方传来。
他抬眼,见刘欣已从案前起身,长身玉立,眉目清秀,目光炯炯,面带微笑,有着十八岁的抱负与风发意气。
他起身,只听刘欣又道:“大司马请坐,朕方命人沏了红茶,温和醇厚,芳气清雅,有君子之风,正好邀您一同品赏。”
“谢皇上。”王莽恭敬入座,见刘欣面前的案子上摞着两摞奏疏,润了墨的笔正靠在笔架山上,不禁面露微笑。
四月的光线暖意融融,像丝滑的绸缎,轻抚万物,柔软地从每一个人身边滑过,宣明宫中盆栽的牡丹有金晃晃的花蕊和绒绒的墨红色花瓣,香气徐徐流淌,在空气中镌绣了华丽的纹彩。
“继位之后要事繁多,有赖大司马昼夜辛劳,殷勤护持,才终于顺利告一段落。”宫女奉上茶水后,刘欣向王莽笑道。
“陛下过誉,实乃陛下圣明勤勉,群臣尽心竭力之功。”
“大司马不必过谦。”刘欣笑道:“朕于藩国时便听闻大司马勤身博学,俭约孝悌而有义行,可谓闻名已久,心甚慕之。近日亲阅大司马奏章,更有戒奢侈限田奴之忠正直言,利民生安社稷之贤明计策,朕引为良师矣!朕年少识少,材质微薄而蒙先帝厚爱承奉宗庙,战战兢兢,幸有大司马辅政,心中安慰,今日终于可以对坐畅谈,还请大司马直言进谏,不必拘礼!”
王莽眼睛一亮,拱手道:“陛下纯德至圣,饬身修政,心系民生,臣愿尽心竭力,与陛下同心合意!”
“好一个同心合意!正是此言!”刘欣笑道,双目朗如日月之光,又道,“朕见民生愈艰,心中急切,尝闻太傅师丹言君久有限田限奴以平不齐之意,请君细论。”
“启禀皇上,臣窃以为。”王莽心中激昂,起身拜曰。
“坐,切莫拘礼。”刘欣竟也起了身。
王莽猛地惊了一下,定在原处,好像心里有一罐子水,忽然哗啦哗啦地晃动起来,刘欣还站着,伸着右手向他示意,他忙低了眼,长跪在席,拱手道:“谢陛下,臣窃以为,田地与奴隶已到了非限不可之时。大汉开国至今二百年,虽设法控制,新旧氏族却兴旺起来,以高利贷、天灾之时贱买等手段大量兼并土地、没人为奴,此类事件于孝文帝以来兴修水利所开垦而成的新土地之中亦频频发生,氏族的强盛与土地的兼并使朝廷与农民之间的联系被氏族隔断,皇恩浩荡却难及氏族控制之下的贫民,且大大减少了徭役赋税之源,使国库空虚人力缩减,面对天灾时救济能力降低,从而又使更多的农民被迫舍弃土地依附氏族,周而复始,贫富之差日益增大,贫民愚昧,归怨朝廷,进而出现农民造反,同时,任由氏族扩张,其地方联盟也终将成为朝廷之患。微臣所言并非子虚乌有,近年来皆见端倪,可谓后患无穷!”
刘欣锁眉,目色凝重,沉默一会儿点点头,道:“极是,大司马认为应如何限制呢?”
“臣窃以为,一者立法,明确数额,二者严执,不问亲疏,三者导俗,上行下效。”
“好,请细论之。”
“诺。需立明数额,如将诸王列侯占田不得过多少顷,蓄奴不得过多少人,关内侯、吏民占田不得过多少顷,蓄奴不得过多少人等一一标明,违者以犯法论处,使查收有法可依,否则官吏或贪豪富之财,或惧显贵之威,难以执行,终于作罢。有法可依又需执法必严,若对偏私喜爱者网开一面,朝野必将结党奉迎成风,瞒上欺下,夭折限田限奴之策。限田限奴之核心,在于还田于民,还自由于民,还尊严于民,将超过限定的田地、奴隶收入县官后统一清算,未曾犯法之奴还其自由之身,并按人按户分给田地,令其安居。所谓上行下效,今僭越失礼,奢侈之风盛行于世,吏民效法,不以为耻,欲导世化俗防奢戒侈,臣以为,应制节谨度与中宫表率并举,可制定宫中戒奢条例与限田限奴之策一同颁布,使侯舜吏民仰慕圣德甘心执行。”王莽颔首恭敬说道。
“朕正有此想,华府多怨女,市井多鳏夫,而怨女最多之处正是皇宫!朕已拟定将掖庭宫人年三十以下者遣送出宫任其婚嫁,官奴婢年五十以上者免为庶民,赐其银钱资其返乡。朕还拟定,令齐三服官、诸官织绮绣皆止输做难成、害女红之物,禁郡国献名兽于中宫,以止宫中奢侈、伤农时围田猎之风。”
“皇上圣明!”他们炯炯的目光交织在了一起。
刘欣笑容灿烂,伸出右手向下一按,道:“请您继续说您的想法。”
王莽一拱手,接着说道:“虽朝廷有均输平准之法,今商人仍以贱买贵卖、囤积居奇、放高利贷等奸邪之法巧得豪利,买田买爵,勾结败坏官吏,农人终年劳作却不及商贾富有,故常有弃农从商之人。买卖只能交换粮食无法生产粮食,商贵农贱实乃弃本逐末,应禁止商人占田为官,行抑商之法。再有,孝成帝年间已有四次农民起义,应提倡孝廉,广增庠序,恢复上下和睦之风。话至此处,微臣欲向皇上举荐一人。”
“谁?”刘欣饶有兴趣地问。
“刘子政之子秀(刘歆此时已经避讳改名为刘秀,改字为颖叔)。此人宗室而有材行,乃同辈之魁首,必成巨儒。”
“嗯。此人朕亦有耳闻,此前名歆,与朕同音,好,朕今日便封其为侍中。”刘欣点头笑道。
“皇上圣明!”
两人谈着,时而为时局蹙眉生叹,时而为未来扬眉朗笑,不知不觉,夕阳西沉,未央宫的琉璃瓦上铺开一层金光,刘欣一直将王莽送到未央宫的门口,目送他告退,他们的身影在青石板上留下了修长而平行的剪影。
刘欣踱着步往回走,唇边依稀留着微笑,到了宣明殿先写罢右迁刘歆(注:为避免与光武帝刘秀混淆,除对话中出现人名外,仍以“刘歆”指代。)的诏书,方简单用了点晚膳,饭后不一会儿又开始批阅未看完的奏章。
“秦庄襄王母本夏氏,而为华阳夫人所子,及即位后,俱称太后。宜立定陶恭王后为皇太后……”读到高昌侯董宏的上书时,他心中一动,细细看了两遍,与上奏限田限奴的奏疏一并放到了左上角,刚放上去,忽又微微皱着眉拿了起来——继位后已经封了舅舅丁明为阳安侯,皇后之父傅晏为孔乡侯,为了平衡王氏过于强大的势力,又罢免了侍中王邑、射声校尉王邯等人……师丹已经上书劝谏,再为母亲加尊号,大臣们会同意吗?他想着,又把奏疏放到上面——至少,让有司先讨论一下,如果没有什么反对之声就依董宏之奏,若是有人反对,就缓缓再说。
结果奏疏刚刚下达有司,就收到了师丹、王莽等人的上书,皆是弹劾董宏,要求将他免为庶人。虽说刘欣觉得免为庶人这个处罚有点重了,但王莽等人的这种反应倒算在他意料之中,他想着自己刚刚继位,应当尊重先帝旧臣,给母亲尊号的事可以缓缓再说,何况也不了解董宏,谁知他会不会是趋炎附势,想讨好自己和傅氏丁氏而已呢?便准了王莽等人的奏疏,免董宏为庶人。
在他意料之外的是,一到傅太后可来探望他的日子,傅太后便气势汹汹地兴师问罪而来:“大汉以孝立国!董宏不过是基于孝道提了一提立你母亲为皇太后的事!一个尊称!多大的事呀?不立就不立了!为什么还要免董宏为庶人!恭王薨得早,你母亲身子又弱,我们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不落得什么好也算了,自你进宫以来,面也难得见!话也不得说!如今你当了皇帝,竟连好心替我们说话的人也给派上罪了!今后可算是连替我们说句公道话的也没了!我们在这京中算是孤立无援了!连你也要外见我们了!也忘了谁是亲的了!连生你的母亲都忘了!何况我这个上了年岁不知事的太妪!今后是要俯仰由人了!啊——康儿!你看看呀!我们在这里是不得过了!不得过了呀!”
她又哭又闹,好说也劝不住,直传到了王政君耳朵里,赶忙遣人去问好端端的怎么忽然生了这么大的气,知道缘由后,笑道:“恭王后不是爱言语的人,傅太后替她挣些面子罢了,也罢,若皇上来找我再说吧。”
果然,当天下午刘欣便来了长信宫,他还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衣饰整洁光鲜,只是说话的声音微带沮丧之感,像是遭春寒打了的玉兰。
王政君见他问安之后,犹犹豫豫的,兜兜绕绕说了许多闲话,便微笑道:“今日傅太后生了气,本宫知道,王莽有错,本宫会找他谈的。”
“也不是大司马的错。”刘欣忙道。
王政君笑笑,道:“若想立恭王后为皇太后,我没有意见的,您再去问问皇太后便好。”
“谢太皇太后,谢太皇太后!”刘欣有些吃惊,连连谢道,顿了一下,又道,“只是,朕不可朝令暮改,何况大司马、左将军等人亦言之成理……嗯……朕有一折中想法,不知太皇太后可否下诏尊定陶恭王为恭皇,以安慰傅太后之意?”
“可,本宫这就拟旨。”王政君笑道。
“谢太皇太后。”定陶恭王这样就改成恭皇了,刘欣心里有雀跃之意。
翌日,王政君诏来王莽,先是说会儿闲话,问问王渠氏、王祯他们的近况,又让王莽陪她在花园里散步,看着满园子的花,向王莽笑道:“莽儿你看,上个月还是海棠满枝,这个月便是牡丹盛放了。”王政君忽然出了下神,静静地看了花一会儿,忽又笑道:“下个月又要换芍药开了。一茬儿一茬儿的,有时老身也觉得像做梦一样……”
王莽不知说什么,便只在一旁静静立着。
王政君看看他,笑了笑,又看着花,道:“花皆有期,应时而放,老身有时候会想,这朝廷也是这个样子吧。昨日傅太后生了气,不过是立个尊号,何必非与她们争,成帝当年立太子时,我就料到这一天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别让皇上太为难。”又道:“莽儿啊,咱们王氏得的盛宠够多了,新皇继位,自然该是丁氏、傅氏光耀门庭了,大司马一职向来是当朝外戚担任的,你也该让贤了。”
王莽的笑容僵在脸上,垂头不言,陪着王政君走了两步,忽然说了句:“皇上舍不得我走的。”
“舍不得?为何?”王政君不解地看着他。
“微臣与皇上政见相同。”
“嗐。”王政君笑道:“相合的人多了,别不懂事,皇上现在广纳贤才,又尊重先帝之臣,你把大司马的位置让出来,皇上也会另选一职与你的,不碍事。”
王莽又沉默片刻,答道:“诺。”
王政君欣慰地笑了笑,随即赏了他两个侍妾,一名开明,一名怀能,他也只得接了谢恩。
次日,刘欣接到王莽乞骸骨的上疏,双手微微一抖,目色震惊,急招左右遣问缘由,终于得知是太后的旨意,遂长出口气,一面御笔亲书下诏曰:“先帝委政于君而弃群臣,朕得奉宗庙,诚嘉与君同心合意,今君移病求退,以著朕之不能奉顺先帝之意,朕甚悲伤焉。已诏尚书待君奏事。”一面遣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左将军师丹、卫尉傅喜向太后表白:“皇帝闻太后诏,甚悲。大司马即不起,皇帝即不敢听政。”
王政君微微疑惑地看着他们,心下思索这恐怕又是一番推让,但傅太后的叔伯兄弟既也来了,便应了也无妨。
王莽终于复职,刘欣想着这满朝文武——王莽、孔光、何武、师丹、傅喜皆是他信任之人,同心之人、可倚重之人,刘歆、孙宝、朱博等等也是才智过人、素有贤名、政绩优异之臣……他忽然有些自得起来,觉得自己是个下棋的人,所有这些人,都是他精心安排在棋盘上的棋子,多好的一盘棋,一盘天下太平千秋万代的棋。他察觉到了自己嘴角的笑意,觉得那模样有些痴,想到左右还有侍从,便把笑容敛了回去,默默地在心中盘桓着明天、后天、大后天……每天都是旭日升天的一天。
五月踏着高傲的步子跳过来,傅太后从弟傅晏之女傅蓓被封为皇后,封后盛典庄严而隆重,傅太后盯着汉宫笑,看那莺歌燕舞旋在柳间飞——这巍峨汉宫,你王太妪凭什么依了点运气就一直霸在手里?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太子、皇上、大司马……很快,我就会把本该属于我的一切夺回来。
傅晏忙完几日,专携了重礼上傅太后处拜望:“孔乡侯晏,拜见太后。”
“一家人,哪来这么多虚礼!快坐下歇歇,这几日忙坏了吧!”傅太后满面初夏明艳亲切的光景,招呼下人看茶。
往来寒暄几句,言及傅蓓,傅太后像是说到了心肝一般,柳眉带笑,凤眼盈喜,道:“皇后那是我看着长大的,论贤良淑德、端庄秀丽、诗礼女德,哪有可比的!可见生便是母仪天下之命。只盼早日诞下皇嗣,接续龙脉呢。”
“是,是。”傅晏笑得合不笼嘴,“到底还是要母以子贵嘛!”
“唉,说是这么说,只是我偏沾不上这句话。”傅太后说时,神情忽地惨然下来,转眼看向别处。
傅晏连忙赔笑道:“太后这是哪里话!不过迟早的事儿。”
当然是迟早的事,太后不过就是说给他听听,遂又笑了一下,轻抚着自己绣了金丝的红地锦衣,滑溜溜的,道:“算了,不提了。皇上年少,您也多尽尽心,若是有达材能士可一定要多多举荐,贤良在旁,方能退避群小啊。”
“太后所言极是,微臣必当尽心竭力。”
“诶,不知新任了京兆尹的朱博,从弟可有所了解?”
“有一点,此人很有才干。”
“嗯。”傅太后含笑点头,道,“我近来也常听人提起,听说先帝时便有名望,治功极佳,如今才任光禄大夫月余,便因才德出众,出任京兆尹,这样务实干练的直臣才真正是能治国安民的良才啊。”
“正是,正是。”傅晏会意,频频点头。
太后又与他提了几个人,时近午膳,留他一并享用后,又回赠了他些珍宝奇玩方送他离去,送至中庭,又依依不舍地说了半天话,劝他常来国邸探望,说到寡居而无子,每十日才能面圣一次,又好生落了两回泪,才放他回府。
回了府,傅晏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思量太后之言,太后自幼聪慧过人,久居后宫更是练得深有谋略,非寻常人可及,今日太后所提之人,绝非闲谈偶至,定与傅氏兴盛有大干系,甚至与朝政都有关系,不敢怠慢,须好生交结一番。再者,太后意欲入宫居住、获称尊号之意再明显不过,少不得他这个当从弟的多想想办法,更何况女儿与皇上的婚事当年还是太后一手撮合的。
傅太后一早细细端详过这朝廷之中的诸多人事,匡衡、师丹这类实实在在的儒生,她打心眼里是瞧不上的,想建功立业,还得像孝元帝之前那样,外儒内法。更何况,这帮子儒生整天就琢磨着劫富济贫,哪个富贵人家是容易当上来的?别的不论,这傅氏可是全凭着她的努力,一点一点爬上来的,眼看让他们生生折了去?能依?
可惜,这成帝啊,偏挑了师丹做刘欣的老师,刘欣耳根子软,少不得受他们的影响,眼前朝廷这人事安排不就明显得很吗,她可得费费心了,把这群子人换一换,好在有个朱博也深得刘欣赏识,此人最似孝武帝时那般能臣,与师丹、孔光、何武、王莽多政见相左,尤其不会搞什么限田限奴的愚政,虽说当年是王凤一手提拔了他,他却不与王莽相善,若能拿他好好做个眼,收了这局棋最后一口公气,既能吃掉师丹王莽等辈解傅氏之危机,又能助刘欣创下一番功业,一举两得。
至于这尊号的事情,气归气,把握还是有的,她的孙子她了解,她可是他的亲奶奶,刘欣孝顺重情,能为几个大臣驳了她?她才不信。尊刘康为恭皇,就是第一步,她孙子不傻,不会自己当了皇帝还让自己的亲人屈居人下。何况这朝廷之中趋炎附势随大流的人还是多,自己的孙儿当了皇帝,自己的侄女又是皇后,到底是巴结的多,她王太妪王氏天下独尊的日子该到头了。
果然,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五月里,刘欣下诏:“《春秋》母以子贵,尊定陶太后曰恭皇太后,丁姬曰恭皇后,各置左右詹事,食邑如长信宫、中宫。”同时又册封了一批外戚,以慰丁傅之意。
刘欣想把一切都做好,让天下人满意,这天下人之中,也包括了他的祖母、他的母亲、他的皇后、他的亲人们,他以为自己已经给了他们想要的,而他们也会支持他,支持他给黎民百姓想要的,支持他改革。白天渐渐步入黑夜,他幻想着未来,元元安居乐业,感念皇恩,百年之后,盛世之中,史官毕恭毕敬地写下他的名字,称赞他和他的亲人还有他的朝臣,他甜甜地笑了,在幽幽深夜里,慢慢地睡着了。
“郑声淫而乱乐,圣王所放,其罢乐府。”
刘欣说完,端坐在龙椅上,看百官齐声称颂“皇上圣明”,他面带笑意,中心欣慰。恰值年中,他便在未央宫摆了宴会,一来让丁傅两家团聚开心一下,二来犒赏诸位重臣,三来安抚王氏外戚,让大家能同心合德地把新政实行下去。
他很努力,希望自己走出的每一步都充满了意义,哪怕只是办一场宴会。
可惜,事不遂愿,偏是这场宴会出了差池。
原是内者令为恭皇太后张幄座于太皇太后座旁,被王莽在宴会前的巡查中发现,厉声责备内者令道:“定陶太后藩妾,何以得与至尊并!”命令撤去幄帐,改设座位。
这消息疾传到了傅太后耳中,她气到摔碎了手边的翡翠杯,脸上的肌肉哆嗦到变形:“放肆!是可忍孰不可忍!来人!”
“仆、仆在。”
“禀告皇上去,这宴会我不去了。那就没有我的位置。快去!”
“诺……诺诺诺。”
定陶太后藩妾?傅太后气得像胸口挨了闷棍一样疼,她抓住胸口,金丝绣的凤凰狞作一团,左右侍女缓过神来,赶紧扶着,又是劝解又是召侍医。
“把这身衣饰换了!咱今儿哪也不去!”她厉声道——王莽小儿,我还捏不死个你?她恶狠狠地想着,凤眼射出凶光。
恭皇后见傅太后这般生气,虽是思儿心切,也不敢去赴宴了,在府上好生伺候宽慰。
好好一个宴会,反而办得谁也不高兴,刘欣有些怨怒王莽,也有些怨艾祖母,所有人,把问题推向他,盯着他做裁决。新政才刚刚起步啊!他不想让王莽离去,可另一边哭哭啼啼闹绝食的又是他的祖母。他拿着王莽刚刚呈上来的辞呈,心中结了一团气,郁得胸闷,他还在想,想找一个两全的法子。
宫女奉上清心的茶水,他锁着眉,没有抬眼。
皇后来了,带来了亲手做的甜羹。
他看到她,忽然想起傅太后曾拉着他们的手说:“咱这是亲上加亲,你们彼此要好。”
她奉上甜羹,开口说了几句场面话,踌躇着,又静默了。
空气涩涩的,流不动。
“皇后有心事?”刘欣平平地问道,嘴角挤出了一点微笑。
“回禀皇上,也没什么,就是……听闻恭皇太后近日饮食不下有些担心,可能面上带出来了吧。”听到刘欣的问话,她终于能把父亲嘱咐的话说出来了,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答毕,看到刘欣阴暗的眸色,她又愈加尴尬起来。
他想她定是受了祖母的指使而来,她一向听祖母的话。祖母是非用自己的健康威逼他,让他罢免王莽了。
“朕明日前去拜望恭皇太后,皇后也一起吧。”他微笑答道,话音却冷得像寒窖壁上浮挂的那层冰碴子。
“诺,谢皇上恩典。”她微笑行礼,又说了让他保重龙体,早点歇息的话,便起身告退,终于步出殿门,她抬眼望着那独领夜幕的朦胧之月,叹了口气,她觉得,他与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就像是太阳与月亮之间的距离,他不再是他了,他成为皇上后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种变化,越来越明显,她想,他是优秀的,从小便是,所以他能成为他们期望的那个人,而她不行,那些女官教她的,傅太后教她的,她学不来,母仪天下,肩负整个傅氏的兴衰荣辱?她要怎么做,才能不辜负他们放在她肩上的期望?摆在她面前的是一片阴云,踩在她脚下的也是一片阴云,软软的,整个皇宫都是软软的,一旦踏足,便缓缓地陷落了下去。
刘欣一口闷下那盏清心的茶,把玉盏甩到一旁道:“茶都凉了。”
“奴婢的错,请皇上恕罪!”刚刚奉茶的宫女一下子跪在地上,颤巍巍着说。
“行了,把这些都撤下去吧。”刘欣摆摆手说。
宫女小心起来,和旁边的宫女一起撤了茶杯,只听刘欣又道:“朕不饿,这甜羹你们拿去吃了吧。”
“谢皇上隆恩。”
他疲惫地看着宫女唯唯诺诺退去的身影,把王莽乞骸骨的奏疏放到了一边,“唉。”他叹了口气,闭上眼,闭上眼也不得安宁,他时而想起刚继位时召王莽议政的情形,时而想起小时候生病祖母熬夜看护他的情形,时而想到王莽向着董宏横眉冷对的样子,时而想到祖母大哭大闹斥责王莽的样子……他们在他的心里扭打。
“唉。”他又重重地叹了口气,睁了眼,将王莽乞骸骨的奏疏又拿起来,摊开,想着如果王莽不做大司马了,至少还有师丹、傅喜、孔光在朝里主持大局,而且只要王莽留在京里,有什么问题还是可以问他的,对新政的影响应该不大,可祖母只有一个啊,总不能真气病了她。又想着:如果王莽不做大司马了,不如让傅喜来做,他既是傅家的人,又支持新政,已颇有声望,这样一来祖母应当也会高兴了,毕竟她只是不服气王家比傅家尊贵,又不是要干涉新政。至于王氏,也得封赏一些,安慰安慰,免得大臣觉得自己是鸟尽弓藏,当了皇帝就忘了先帝册立之恩,何况太皇太后也从未为难过自己,纵是祖母与她有些宿怨,自己也不能太亏待了她们王氏……他想着想着,终于提笔批准了王莽乞骸骨的上疏。写完,他抬眼看了这一殿的随侍,忽然感到了孤独。
翌日下午,刘欣便携傅蓓亲临定陶国在长安的国邸看望傅太后,傅太后本想趁此机会再哭一哭、闹一闹,取个满意的结果,却见刘欣气色差得慌,又清瘦了些,一时心疼,怕太逼了他,便眼中含泪,面色和蔼起来。
“皇上你怎么瘦了呢,下巴颏都尖了,蓓儿,你是不是没有好生服侍皇上。”傅太后握住刘欣的手说。
“是瘦了些,脸色也黄。”恭皇后揪心地拉着刘欣的另一只手。
“朕没瘦,皇后服侍得很好。”
“瘦没瘦你还骗得过我的眼睛吗?唉……”傅太后叹息道,抹了下眼泪,又问道,“在定陶时,你吃那药丸子倒是把胃口养得不错,上回给你带到宫里了一罐子,你有没有吃一些。”
“吃了吃了,您们放心。”看到祖母和母亲都在抹眼泪,刘欣有些心急,忙道,“不过近来天热了,胃口稍减而已,不碍事。”
“胃口不好就让太官令多熬些粥来喝,还是五谷养人。”恭皇后道。
“这几日正喝着呢,太后、母后,您们别担心,倒是您们自己要好生吃饭,好生保养才是。”
“唉,我们当然好生吃着,不过是大司马王莽话说得太驳我面子了,何况早就是恭皇了!怎么他……唉算了算了,不提他。我也就气两天,不大克化,一早好了,今儿见了你呀,气儿更是消没了!”
“王莽也知道自己错了,昨日上书乞骸骨,朕已经批了。”
傅太后听着心里得意,盘算着让傅晏当大司马,面上故作深沉,道:“哎呀,这王莽倒是个好孩子,只是有时侯太扭了些,唉,这大司马是个重臣之位,你呀,还得挑个信得过,有经验,有声望的人来担任。”
“朕已经想好了,就让右将军傅喜升任大司马。”刘欣笑道。
“嗐!”傅太后惊到:“皇上你一继位便封了咱丁傅两家那么多外戚,已是皇恩披身了,这么快又让傅喜升任大司马,难免有人说叨,虽说举贤不避亲,也不能太长小人的口舌了。”她哪是不想让傅家人担任大司马,她只是不想让傅喜担任大司马,傅喜这人,虽是她堂弟,政见却不和,与那王莽、师丹、孔光同道,还总来劝谏她应清心寡欲住在国邸,莫干朝政,这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比那王莽还遭人恨!她想着气就不打一处来,情急之下便诌出这么一派理由。
刘欣看祖母张着眼睛,笑着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很是诧异,不过觉得有些道理,心里也欣慰,便答道:“太后所言极是,是朕考虑不周,朕会再仔细考虑人选的。”
傅太后说罢有些后悔,毕竟这一番话把傅晏的路子也给塞了,但只得接着演,便笑道:“毕竟我年纪大了,虽说是妇道人家,听得多,多少也有点经验。倒不是我想管这些事,终归是怕你吃亏,这朝中诸事繁杂,牵一动百的,不比在定陶时轻松自在,怎能叫我不担心你呢,还有你这饮食起卧,我也是样样挂心,你若是没吃好没睡好,真比我自己遭罪都痛心!”说着便又红了眼眶。
“太后切莫挂念,朕一切都好。”
“好了,也不说这些了,既然来了,就用了膳再走,我让他们做了几道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菜,都准备去了。”
刘欣笑着答应下来,陪着祖母、母亲等人在府中转转走走,听她们絮叨点家常话,渐渐不那么烦闷了。
“对了,听说你们今天过来,昨日我和你母后亲手给你们做了些点心,鲜花饼、杏仁糕、牛奶酪,都是你们爱吃的。”
“谢恭皇太后、恭皇后。”傅蓓连忙作了礼。
“你们一会儿可记得差人拿上,免得我再给忘了,老了老了,记性越来越差了。”
“太后您一点也不老。”刘欣笑道。
“唉,人哪能不服时间?唉,只是,老来看你们都离了家——定陶国藩妾——我现在倒是宁愿一辈子和你们一起住在定陶国,至少是个团团圆圆的晚景。”
“太后,您别伤心,朕明日就诏大臣讨论您们的住处,朕也希望您和母后能入宫居住。”
“那太好了。”恭皇后一脸欣喜。
“是啊是啊!可让他们快点讨论,咱们也能早点团聚!”傅太后说着,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翌日早朝,刘欣下诏曰:“曲阳侯根前任大司马,建社稷策。侍中太仆安阳侯舜往时护太子家,导朕,忠诚专一有旧恩。其益封根二千户,舜五百户。新都侯莽,忧劳国家,执义坚固,朕庶几与为治,太皇太后诏休就第,朕甚闵焉。益封莽三百五十户,以莽为特进,给事中,朝朔望见礼如三公,车驾乘绿车从。还红阳侯立京师。”
又下诏益封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各千户。
满朝皆称皇上圣明。
下朝后,刘欣单独召见孔光、何武入宣室议太皇太后及母后住处,孔光恐怕傅太后干政,便奏说择一地,改筑宫殿居之,何武未想太多,以为改筑宫殿花费太大,便奏曰:“可居北宫”刘欣爽快采纳了何武之言,当即命人前去收拾北宫、添置物件,以便尽快使太后母后迁入宫中。刘欣终于做成了自当太子以来一直想做的事——团圆。他怀念儿时在定陶国温情亲切的一切,可他不敢想到另一面,被当做君主昏庸、历史教训而学习的关于外戚干权、母后干政的那一切,思一及此,便像大水淹过来,没了头顶,但他想,他的亲人不会这样,他们会理解他,支持他,他们又不是奸邪之徒,他们会成为史书中英明伟大的一角。
至于大司马的人选,刘欣最终定到了左将军师丹身上,师丹是自己的老师,又是此次新政的主要推动大臣之一,声望高,品德好,乃值得信赖之人,让他担任大司马再合适不过。上秋,步入丰收的季节,刘欣下诏封师丹为高乐侯,任大司马,新政的诸项事务按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了下去,在一个气爽之日,师丹当朝建言:“古之圣王莫不设井田,然后治乃可平。孝文皇帝承亡周乱秦兵革之后,天下空虚,故务劝农桑,帅以节俭。民始充实,未有并兼之害,故不为民田及奴婢为限。今累世承平,豪富吏民訾数巨万,而贫弱俞困。盖君子为政,贵因循而重改作,然所以有改者,将以救急也。亦未可详,宜略为限。”
刘欣立即让诸位大臣议论。
一刻钟后,孔光、何武奏言:“臣以为,限诸王、列侯得名田国中,列侯在长安及公主名田县道,关内侯、吏民名田,皆无得过三十顷为宜。限诸侯王奴婢二百人,列侯、公主百人,关内侯、吏民三十人。年六十以上,十岁以下,不在数中为宜。贾人皆不得名田、为吏,犯者以律论。诸名田、畜、奴婢过品,皆没入县官。”
众臣见状或真心或假意,纷纷附和。
刘欣面色欢喜,当即命有司去办。又准了有司防淫止奢,重农奖孝,增加下级官吏俸禄的条奏,下诏曰:“齐三服官、诸官织绮绣,难成,害女红之物,皆止,无作输。除任子令(汉代制定的子弟因父兄保任为郎的法令。)及诽谤诋欺法。掖庭宫人年三十以下,出嫁之。官奴婢五十以上,免为庶人。禁郡国无得献名兽。益吏三百石以下奉。察吏残贼酷虐者,以时退。有司无得举赦前往事。博士弟子父母死,予宁三年。”
这次早朝,是他一生中最满意的早朝,他在震天动地的“皇上圣明”之声中退朝,那声音久久回荡在他的耳畔。
可各项旨意虽是下达迅速,阻止限田限奴的政治力量却也暗潮迭起,一波一波的人涌向傅、丁两家,以求拖延它、扰乱它、阻止它。
当然,尽忠职守的官吏也有很多,贪官污吏被查处了一批,王根、成都侯王商之子王况也因大丧未终便聘娶成帝掖庭女乐五官贵人为妻妾而遭司隶校尉解光弹劾,王根因拥立刘欣有功,只是被遣回封国,王况则被免为平民遣回老家。
这件事着实让傅太后兴奋了几天。
“恭皇太后今日真是雅兴!”赵飞燕见傅太后携琴过来,请安后笑道。
“早说想与你合奏一曲的,就怕现了丑,先在宫里偷练了几日才敢过来。”傅太后入座,盈盈笑道。
“太后真是折煞我了,能与您合奏是晚辈的殊荣!”
“哈哈,咱两个就别客套了,以琴会友吧!”
“诺。”
合奏一曲罢,飞燕乘兴起舞,傅太后看得入迷,称好不迭,拉着她的手道:“你这舞姿不传下去真可惜了!若不是老身这老胳膊老腿不灵光了,真是要拜你为师好好学学的!”
“太后的舞姿才是天下第一。”
“行了,别客套啊,讲真的,你这舞步可教人了?”
“教是教了,皆是学不会,不是吃不了苦,就是少了些灵气。”
“这倒也是。”傅太后一副惋惜之态,“你这样天仙下来的好人儿,满天下也挑不来呢!天上带下来的舞姿,岂是俗人学得来的!”
“太后过奖了。”
“一点也没过!”傅太后拉着她笑道,“还有啊,近来天热了,给你带了几件印花薄纱做的衣裳。”
飞燕看着欣喜,笑道:“我想着新政伊始,得不着这样的料子了呢!”
“再限制,也限不短本宫的,短不了本宫的就短不了你的。快去试试看合身不。”
“谢太后。”
这日刘歆也高高兴兴地带了果蓏肴蔌去王莽府上。
“巨君!”
“颖叔兄!今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王莽一面高兴地迎上去,一面命增秩速去备桌好酒菜,“也不提前说一声,家里都没备什么东西。”
“不必忙。”刘歆赶紧拉住他,“我还不知道你素日吃什么,近来河南、颍川郡河流泛滥,怕你是吃得更简单了,当然得为兄给你们带点补补。”说罢便命自己的家仆拿着菜品去厨房准备。
“这怎么好意思,难得你来我府上,反倒你东道了。”王莽笑道。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刘歆笑道。
“颖叔兄这是鸣鼓而攻来了!”王莽笑道,“只是以我现在的处境,去你府上反倒怕给你平添是非。”
“无妨,我现在不过就是一校书的,碍不着他们。”
“你总领五经,部次群书,大功将成,此事一毕,你少不得升迁,怕就要有干系了。”
“你尚不怕着他们,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刘歆朗笑道,见王祯抱了王临出来,刘歆高兴地迎过去,“弟妹,呦临儿,来让外舅(注:外舅即妻子之父。)抱抱。”说着便接过来,举高高转了一圈,王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看到外舅就高兴。”王祯笑道。
闲聊一会,王祯要带着王临去王渠氏屋里,刘歆便也兴致勃勃地同去请安,王渠氏高兴地让了些零食给他们吃,聊了些家常话,笑道:“你们好些日子没见了,去厅里聊去吧,在我这儿你们聊不开。有祯儿陪我摸会儿女工就够了。”
王莽遂携刘歆到书房坐下,倒了温水,问道:“我看颖叔兄是有什么好事吧。”
“嘿嘿。”刘歆狡黠地一笑,如要揭开谜底的孩子,“六略已完成。”
“那是大好事啊!今日应庆祝一番!”王莽激动地站起来,“我这就差人去买最好的酒!”
“且慢且慢,等半年后,最后总校一遍,我写完《辑略》上奏皇帝时再一并庆祝也不迟啊!”刘歆笑着起身拉他。
“那好,一言为定!颖叔兄啊,此次校书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你与先考功不可没啊!”
刘歆喝了口水笑道:“哈哈此乃先帝所立千秋之功。”说罢,他的眼睛移到别处,出了下神,很快又将身子向王莽倾斜了下,笑道:“此次校书,使古书现世,除疑去邪,发蒙解惑,我准备待《七略》完成后,启奏皇上,请列《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于学官,以广弘圣教。”(注:《七略》是我国第一部分类目录,《别录》、《七略》奠定了我国目录学的基础。)
“妙哉!”王莽击掌大赞,“今皇上奖廉嘉孝,绍休圣绪,定准君之所愿!”
“哈哈。”刘歆仰天笑了一下,勾过头来深沉道:“只是,诸力角逐,朝中真是浑水一滩,巨君也是屈居府中了……唉,前日,郎中令泠褒、黄门郎段犹等人上奏,请不复引定陶藩国之名冠于定陶恭皇太后、定陶恭皇后号前,车马衣服皆称皇之意,独大司马师仲公、丞相孔子夏力谏不可,好在皇上圣明,从大司马丞相之议。”
王莽嘴上掠过一丝冷笑:“定陶恭皇太后已入住北宫,可朝夕面见皇上。幸在大司马、丞相见信,不然……”王莽摇了摇头,感慨道:“此等局势,我倒不如自退归家,尚有朝朔望见之便。算了,不说这些,最近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吗?给我讲讲。”
“倒有一件,你还记得《包元太平经》吗?”
“嗯……”
“就是甘忠可那个,成帝时出现的,说什么‘汉家逢天地之大终,当更受命于天,天帝使赤精子下教我此道。’假鬼神,罔上惑众的伪经。”
“哦,有点印象,令尊说到过。”
“嗯,对。”刘歆点头道,“可前段时间,皇上竟找我问起这个《太平经》,好像是解光举荐了这部伪经。”
“啊?竟有这种事?”
“李寻还称赞它呢!”
王莽摇摇头。
“不过我说了,《太平经》不合《五经》之法。”
“皇上呢?”
“皇上自然没有听他们的。”
“那就好。”
“就这件事,真没想到,还有人专门去学《太平经》,竟还有朝中的人!”
“唉。”
“别的倒没什么趣事了。”
“那就多给我讲讲校理群书的事吧!”
“好啊!”刘歆笑道。
二人遂回到校书一事上聊了起来,聊到白帝;聊到王朝受命之德运应以五行相生而非五行相克之序;聊到汉帝本系出自陶唐,高皇帝著赤帝之符;聊到周而复始和谐完美的阴阳五行;聊到每类学问都能追溯到周朝的某个官职,如儒家源于司徒之官,道家源于史官——天官,阴阳家来源于羲和之官等等;聊到经学是核心,是其他所有学问的源泉;聊到万物万事大一统……聊得酣畅淋漓,意纳寰宇,一直到怀能过来说饭备好了,才起身,说说笑笑地向餐厅走去。
往后的日子,刘歆仍是埋头天禄阁中,整理、书写,那一卷卷的书简摊开便是一片浩渺的宇宙,每一个字都有黑紫天穹里明星的光彩。
玄月丙辰,忽一阵震动,红木书架子上的竹简呼啦啦撒了一地,刘歆正急着去拾,却被王龚一把拉了起来,方意识到是地震,整楼的人搀此扶彼,左右呼召夺楼而出,立在楼下的空地上议论纷纷,皆是震惊不已:“大地震动可是大凶啊……”
“就是就是,太可怕了,我等速去禀告皇上吧!”
“恐怕皇上那里也是这样。”
“这这这怎么会震到宫里来了呢?”
“诶!诶!诶!怎么我觉得又震了!”
“我也是!”“我也是!”“又震了!”“大家小心!千万离开树木和建筑!”
刘欣那里也是人声鼎沸,一群人簇拥着他躲到了殿前的空地上,刘欣面色苍白,强自镇定,立刻宣丞相、大司马、大司空、光禄大夫、右将军等于殿前空地觐见,嘱咐尽快查明地动情况,核实灾情,遣光禄大夫即刻巡查赈灾,下诏减免租税,又令傅喜向精通天文月令阴阳之人请教灾异之因与预示。
傅太后、恭皇后、傅蓓赶来时见刘欣正在接见大臣,只得在一旁绞着手候着,待大臣一一领旨而去,便一拥而上,抓着他左看右看,确定没受伤,方放他在刚搬出来的龙椅上坐下。
“先在外面歇会吧,刚还几次余震呢!吓坏我了!”傅太后抚着胸口说:“好在你没事。”
刘欣办完这些要紧事,又被她们抓了一遭,终于坐下来,腿软得厉害,想到国土之中大地震动向来被认为是国君有了过失,又想到继位这小半年来,总是阴云蔽天、日月无光、五星失行、水灾频频……一时失了神,傅太后与他说话,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将一群人吓个不轻,又是诏太医,又是端汤水,好一通忙活。到了晚间才各自回了寝宫消停下来。
往后几日,刘欣便是不得一会儿清闲了,各地灾情汇报及解释灾异之因的奏疏纷纷呈递上来,其中待诏黄门李寻根据天灾异象提出傅太后干政、大臣结党、外亲权重、朝中少贤、政事急迫、赏罚不应时几点为政弊端,洋洋洒洒,引经据典,论述最为详细。看得刘欣有些不知所措,心里发虚——恭皇太后不过是想提高尊号,和干政牵扯得上吗?何况亲亲,人之常情,朕这么做也是为了尽孝啊……外亲权重……朕已经很小心了,一方面对王氏是打压与安抚并用,一方面控制丁傅的权利,虽说赐爵不少,对于重要职务的任命却很谨慎,还要朕怎么做呢?说朝中少贤,人人自贤,不务于通人。可孔光、师丹、傅喜、何武他们难道不算是贤才吗?诶,朕于他们委以重任,也是继承先帝遗志,又如何会有外亲权重呢?他们皆因同有匡世济民之志而走到一起,又岂能说是结党?难道是新政之故?说政事急迫,莫非朕应当放缓一点?可是新政是大臣们一起商议出来的,是利民之策啊……
“哎呦,皇上哦,您看看您,怎么气色还这么差啊!昨日没吃好没睡好吗?大早上的,也在园子里活动活动,每次来您都在看奏疏,都快掉进去了!”傅太后见他消瘦下来,每天来时都要嘟囔他一番:“唉,不如住到北宫来吧,我给你做饭菜点心吃,总比他们做得合口。”
“太后不必担心,已经好多了。”
“就会拿这话搪塞我。唉,我知道你心烦,你这孩子就不能有一点心事,一有事,就这也吃不下,那也不想吃的,整天连个笑也没,不就是地震吗,哪朝哪代没几次的?我虽说没什么学问,长年在宫里,四书五经是读过的,史书也是看的,就说咱汉家,自立国以来天灾异象就没消停过,不照样国富民强威震四海了。有些人,不过是自己想升官,自己想挤兑走个人,就利用这些个天灾异象,说是皇上亲小人远贤臣啦,后宫又如何如何啦,外戚又怎样怎样啦,无非都是这么一套,正经事情不做,长篇大论地派皇上不是,表白自己贤能清廉!你年纪还小,看不出这些猫腻,反倒自怨自艾起来。”傅太后一面说着,一面亲自把带的点心一一摆出来:“要说傅家官位高的不过就傅喜一人,大不了先让他离了职回家歇着,塞了那起人的嘴!”
“也不是听他们说了什么,只是,京师及北边郡国共三十余座城郭比比地动,房屋倒塌,水出流杀百姓,伤者千人,死者四百一十五人,朕实在是忧心不安。”
“光禄大夫去巡查了,赐给死者每人的三千棺钱也发下去了,遭灾之郡县的百姓都减免租赋了,你这该做的都做了,还有什么忧心不安的。”
“也不知道百姓安抚得如何……”
“忧什么,已派给他们去办了,就是他们该操心的事了,等事情结了,他们干得如何自然见分晓,百姓安抚得好的,就升迁,安抚不好的,就左迁,若是有人胆敢趁机腐败私吞,就杀一儆百,少不得各处百姓称功戴德的。”
刘欣看着傅太后一本正经运筹帷幄的样子笑了,道:“太后说得好容易。”
“本来嘛!人祸能防,天灾难料,来一件摆平一件呗!你可是非想那么多呢!引经据典引得把自己绕进去!依我看来,还不如少听他们说的啰嗦话,多养养自己的身子骨!嗐,不说了,说多了那起人又要讲后宫干政了,来,快尝尝这个大枣红豆糕,依了太医令,没放糖,你看你吃得顺口不?”
“嗯。”刘欣吃了一口,问道,“母后这几天怎么总不过来?不会是哪里又不舒服了瞒着朕吧?”
“倒也没有,成日见老样子罢了,不过是胆子小面子薄,听到有人讲我们女人乱政,就不敢来看你了。”
“谁敢这样说!”
“还能有谁,那帮子人呗!总想让我们离你远远的,说你孝敬太皇太后才是合礼,搞得我这个亲祖母成了乳母,你母后更什么也不是了,见你一面都叫人嚼舌根的,到底你是你母后生出来的,也不知道那些儒生学的什么诗书礼仪,正经人伦常情都忘了,真是颠三倒四。”
“您放心,朕绝对不会让您们受亏待!”刘欣想到母亲体质欠佳,每日不是心慌气短,就是头晕反胃,自己忙于政务本就关心得少了,好不容易接到宫里,若再受这些个窝囊气,自己岂不是大不孝了!他越想越气,道,“朕这就随您去北宫,给母后请安。”
恭皇后见刘欣来了,又惊又喜,看刘欣那气色,又忧又急,说了许多话,刘欣一直坐到该就寝时才走,径直去了傅蓓那里。
夜色幽暗,火烛都熄灭了,他躺在床上皱着眉头,脑子里的思绪像无数条长虫扭在一起,缠来绕去,一刻不让他宁静,一会想到师丹孔光王莽,他们是有大志向的,是为万民、为社稷着想的,可为什么他们那一套道理,偏偏把自己的亲人排除在外?一会又想到傅太后和自己的母后,她们不过是想和自己像寻常人家那样生活在一起吧?怎么就成了干政了呢?诺大的皇宫,容不下他们一家人团聚的心愿吗?又想到师丹有时候太不近人情,又想到傅太后有时候太霸道,又想到地震水灾,又想到黎民百姓,又想到李寻等人的奏疏……他似乎哪里都是错的,他以为只要他的心够诚挚,只要施行的新政普施民惠,上天一定会感应到,赐福于天下,可是,新政伊始就发生地震……难道是新政有问题?不!不会!不会的,不会的……这数量庞大的虫子纠缠着,啃食着他的脑髓,他翻了个身,把脑袋往下压了压,听到傅蓓微弱的呼吸声,猜想她应是已睡熟了,便轻轻叹了口气,他疲惫不已,却无法让那群虫子停下来,就像这一团乱麻样的时局,一切都偏离了轨道,蜿蜒成奇怪的曲线,张着大嘴,互相牵连,互相啃食,纠缠着他,啃食他……若是能有快速解决这一切麻烦的法子就好了。
时间在纠缠中前行,对于很多人而言,当混乱被延长,它就会被稀释得习以为常,可是在刘欣而言,那混乱却是在发酵,越来越酸臭,越来越巨大。灾民数量庞大,难以全面安置妥当;新政进展遇阻,各处都报来不顺心的消息,连祖母的从弟傅迁都被查出收人贿赂扰乱新政的罪行;刚下旨将傅迁罢免遣回故地,傅太后就穿着朱地斗篷,踏着雪,哭哭闹闹而来:“对新政不满的不是一个两个人,就说刘氏宗亲中瞒地藏奴的就比比皆是,因着新政的缘故,把话递到我这儿来的都不少,我仗着住在宫里,人老又头昏,把他们随便打发回去了事,可你舅舅不行啊,老身尚要听些别人的抢白,何况他呢,找他的人多了,总有他不好得罪的,他纵是有不对,比着那王根、王立呢?不知好了几千百般!先帝在时护着他们王家高官厚禄不说,你也优待他们!王立曾犯下包庇罪犯、侵占公田等重罪你尚且诏他还京,王根大丧未毕就把手伸到掖庭里来了,你也不过就是让他回了封地!而你舅舅呢,不过是替人说了几句话,你就罢了他的官往故地遣,他可是咱的血亲呐!是老身的血亲呐!”“太后,您消消气……”“我不是气!我是伤心!寒心!”“可这新政伊始,他……”“我管什么新政旧政这政那政!我一个老太妪我又不懂!我只知道他是你舅舅是我从弟!自从你爹薨后,他帮了你们家多少忙!什么不是给你找最好的!怕你少了父爱,他还有傅晏待你都比待自己的亲儿子还亲!可你居然全忘了!你全忘了!”“朕没有……”“你没忘为什么不留着他!不留着他当侍中!要把他往故地遣!为什么为什么!王立他当年侵占公田!孝成帝也只是越过他让王根当大司马了而已!什么都没罚他!什么都没罚!而你就让傅迁走!你让傅迁走,好!我也走!反正我是迟早要被弹劾走的!那群人不会死心的!我也走!你也不用再记得我了!你就也忘了我的好吧!忘了我是你的祖母!好好地孝敬太皇太后、孝敬她王家人去吧!”一闹再闹,闹得刘欣没法子,只得又将傅迁诏了回来,仍做侍中。马上,孔光师丹又联合上奏:“诏书‘侍中、驸马都尉迁巧佞无义,漏泄不忠,国之贼也,免归故郡。’复有诏止。天下疑惑,无所取信,亏损圣德,诚不小愆。陛下以变异连见,避正殿,见群臣,思求其故,至今未有所改。臣请归迁故郡,以销奸党,应天戒。”这奏疏看得他头皮发麻,冷不丁地想到了秦朝有一种酷刑叫做五马分尸。
“唉,为臣者已尽直言进谏之责,怎么处理,只能看皇上了。”退朝后,孔光师丹一路下朝,忧虑地说着朝中诸事。
“十月初,皇上命稚游(注:即傅喜。)以光禄大夫之职回家养病,说是应天戒,轻外戚,唉,怕是恭皇太后的意思,君公(注:即何武。)、子高(注:即唐林。)上书为他说话还没有结果,君公就又被免职回故郡了……真不知道皇上在想什么啊!”师丹说着,连连摇头。
“我们为臣的,本不该揣摩上意,做好我们自己的职责吧。不谈这些了。”孔光道。
“唉,您说得对,不说这些。”师丹停顿了一会儿,又道:“唉,近来普查田产、奴隶数,各地豪强大族均有瞒报,收受贿赂相互袒护的官员、诸侯王、皇亲国戚、世家大族越来越多,市面上田地与奴隶的价格急剧下降相互倒卖,新政真是举步维艰呐。”
“这新政实施的难度大是早有预料的,现在已是关键时刻了,就看能不能狠下心来抓一批、罚一批了。”
“哼,您看那傅迁,嗐,算了不说不说,言多招祸,咱心里都清楚就行了。哎呀……呃……对了还有件要事……”
“请讲。”
“呃……诶,这话到嘴边了,啧,什么呢,我怎么又给忘了……”
“不急,想起来再说。”
“唉,老了老了,忘性大了,好像还是件要紧事。”
“还有段路要走,慢慢想吧。”孔光笑道,看了看灰蒙蒙的天,感慨着,“就快过年了,一元复始,还望万象更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