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桃花开得格外浓丽啊。”王莽说道。
“嗯。”刘歆微笑着点头,“你看这明渠婉转,花艳其岸,层层宫门之中有如此明丽之景,可见匠人之妙心了。”
“是啊,诶,将作大匠解万年和陈子公上奏徙民起邑,另建初陵这事……子俊兄,你怎么看?”
“其实皇上本就想另选址建陵,一则延陵临着秦公陵,二则延陵已营建十年未成。再说,现今贫者愈贫,富者愈富,使豪桀富人移居陵邑,既可奉守山园,彰显孝道,又能强干弱枝,使关东中家以下均贫富,确有其妙处。”
“只是解万年大将言三年可成,不知当真与否。”
“愚以为不真。”刘歆笑道,“昌陵之址地势偏低,起陵还须取土积成,工程浩大。只是长安之中也找不到其他可做陵邑之地了。”
“我也有此疑惑,曾与子公相谈,他却不甚在意。唉,只怕累年不成,又是劳民伤财之举。从弟王闳也上谏了两次,说昌陵不可成。”
“巨君又是为民思虑啊。”
“近些年天灾频繁,民生困顿,更有流民尚不得安置。今春,已是皇上继位以来第五次下旨免收借贷、减免租税了吧。”
“嗯。”刘歆颦眉思索了一下,“好像如此,如今国库也不似孝文帝时累年节俭而有富饶之蓄了,大兴……咳咳。”见不远处有宫人走来,二人便转而聊起了《春秋》。
此时,刘骜亦在宫中游走赏花,与张放一起谈笑风生。这几日他刚视察初陵、改新丰戏乡为昌陵县回来,正是志得意满,心思雀跃,攀着柳枝道:“哎呀,宫中这景致年年都不过如此,朕去初陵时,看那野花遍地才有烂漫之意啊……诶,放弟……”刘骜忽然附在张放耳边窃语道:“不如朕微服出行吧!咱俩!再带几个亲信!”
“好是好,可太后会同意吗?”张放压着声音说。
“偷偷的嘛!告诉太后干什么!出去就称我是你的家人,好吧!”
“好呀!”
是夜,刘骜便叫了六个期门郎,和张放一起骑马溜出了宫。狂跑一阵,见没人追出来,刘骜遂勒马驻足,深吸一口气,放声长笑:“哎呀!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畅快呀!”
“皇上。”张放四下望去,发现光顾跟着刘骜跑,竟一下奔到了郊区,漆黑一片。
“不不,叫敖兄就行,诶,你们几个都记住,朕,哦不,我现在叫张敖,是富平侯张放的堂兄,你们都是富平侯的家奴,记住了吗?”
“诺!”六个期门郎齐声答道。
“敖兄,这大黑天的郊外也没什么好看,咱们回长安城玩吧。”
“对对对!刚光顾着跑了,就听你的,你路熟,咱们就去那彻夜欢歌的温柔之乡吧!诶嘿嘿……”
又偷溜出宫玩了两次,见没什么人发现似的,胆子遂大了起来,跑出宫,还去造访亲近的侍卫之家,在家中豪吃豪饮,挎着侍卫的胳膊,搂着张放的肩,醉醺醺地笑道:“还是这样的家里好……嗝呃……什么君,什么臣啦,不管它!兄弟,我们都是兄弟!哈!为乐及时!一醉方休!哈哈!哈哈哈!来!喝!”喝到眼皮沉沉,咯噔咯噔地点头,恍惚间看到有小孩子唱着:“燕燕尾涎涎……”从门前跑了过去,嘿嘿傻笑几声,便“咚”地一下,趴到案上睡着了。
一次路过王根府第时,看到他园中的土山渐台与白虎殿极为相似,心中不满,朝张放嘟囔了几句,不过正开心撒花儿跑的刘骜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玩性大发的刘骜在宫中也内宠日隆,美其名曰:为了皇嗣。
结果一日早朝,大司马王音和谷永忽然上谏,力劝刘骜切莫私自出宫废弛君臣之道,正玩得开心的刘骜倒吸一口凉气。下朝后,王政君又把他叫去谆谆教导一番,刘骜生着闷气回了未央宫,心想:谁说的啊?啊!谁怎么这么多事呀!嘿烦不烦呢!朕是皇上朕就不能出去转转?不是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吗?朕的王土,朕咋还不能去了呢?
思来想去,张放不会说,跟自己一块出宫的侍卫不会说,大街上也没人认识自己……要么是母后派了哪个小宫女来监视自己,要么是……看上谏这人,指不定是被哪个舅舅发现了。
嘿气死啦——想到这里,刘骜更是心烦——你们僭越失礼没人说,朕就出宫转转,咋就这么多人说!到底谁是皇上啊!啊!
于是以王氏的僭越行为责让王音,一开始王商、王根也没怎么当回事,就说要自施黥、劓之刑去太后处谢罪。
刘骜一听说,就动了真气,骂骂咧咧地在宫中踱来踱去,心想:朕是皇上,你们去找太后谢罪,几个意思啊?啊!还有没有,到底有没有把朕看在眼里!还有没有一点为人臣子的自觉!朕继位以来屡遭国厄,天灾数几!朕下了不少旨意让节俭吧,让周济百姓吧!你们倒好,奢侈不说,还僭越!朕当你们是亲舅舅,朕不忍心,要来光明宫住,行,你来,凿了城墙引水行船,那好吧,反正已经凿了,朕忍了,把自己的宅子建得跟朕这皇宫一样,朕都没说什么,你们倒好,一点都不知道感恩!只许你们寻欢作乐!朕微服……就体察一下民情都不行!还把朕当小孩子耍!真是气死朕啦!
“传传传尚书!”刘骜吼道。
“传尚书觐见!”
待尚书行礼罢,刘骜正襟危坐,不紧不慢地说:“你,去责问司隶校尉,还有京兆尹,你问问他们,明知成都侯王商擅穿帝城,决引沣水;曲阳侯王根,骄奢僭上,赤墀青锁;红阳侯王立父子藏奸猾亡命之徒,宾客为群盗。为何他们阿谀放纵,从不举奏!他们是素尸其位还是心怀不臣之想!”
尚书领命走后,刘骜冷笑一下,又挥毫泼墨,写了赐给王音的策书:外家何甘乐祸败,而欲自黥劓,相戮辱於太后前,伤慈母之心,以危乱国!外家宗族强,上一身寝弱日久,今将一施之。其召诸侯,令待府舍。
而后又召来尚书,听他汇报完司隶校尉和京兆尹都在尚书府叩头谢罪不敢起身后,点点头,令其奏文帝时诛将军薄昭的旧事,并命他去准备准备。
一切办完,刘骜终于顺了一口气,坐在宫中等消息,心中还有些小激动。
过了一会儿,听说王音坐在草垫子上等待刑戮,王商、王立、王根都背着斧子跪在宫门外谢罪,刘骜不动声色地偷着开心,什么旨意也不下达,什么人也不见。
皇上要严惩王氏的消息以迅雷之势传开,一时间甚嚣尘上。
刘歆担心一族之事,总是一荣俱荣,一损皆损,便专程去见王莽,看他与平日无异,心想他也不会是不知道,便问道:“巨君,你叔父们皆负斧质谢于宫门之外,你怎么一点不忧心的样子?”
王莽见别无旁人,便坦言道:“今人人尚奢,舆马声色以为荣,皇上圣明,欲开安宁之世,立俭立德,惩我王氏而树威,于天下有利无害,我又何忧之有呢?”
刘歆听罢肃然起敬,拱手道:“竟是为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敢不敢。”王莽回礼笑道:“实在是皇上所数王氏罪状一一属实,毫无申辩之理。”
此后二人更是相互敬重。
时间还是那么踱步向前,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今天它这步子迈得格外缓慢,一点一点踏在人头顶上,折磨人。
将近傍晚,刘骜诏来张灵山问道:“母后她……现在怎么样啊?”
灵山跪在地上小心答道:“启禀皇上,太后哭了一天,什么也不肯吃。”
“你们怎么服侍的啊!”刘骜早就料到会这样,已预备好了答话:“怎么能让太后不用膳呢!快叫御膳房多多做些好吃的,平日里太后爱吃什么就做什么,赶紧给太后送过去。”说罢,刘骜心中一时愉悦、愧疚、激动、忐忑错乱交织,不安地搓了搓膝盖,但还是按着打好的腹稿说了下去:“今天这事啊,关系国政皇礼,兹事体大,你回去告诉太后,朕会谨慎考虑的。”
又过了一会儿,本来也没真想治母舅们重罪的刘骜感觉时候也差不多了,便下旨让大家都回去,择日再议。
看着西斜的夕阳,红彤彤的,刘骜紧绷了一天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啊!终于感受到当皇上的威风了!
于是等了一天又一天,无论是翘首企盼的,还是心惊胆战的,都再等不到关于这件事的消息了,皇上像是从未发生过这件事一样,依旧上上朝、看看书、临幸一下嫔妃们、和张放出个宫……这件事慢慢变成了集体幻觉一般的存在,不了了之。
等王莽放假回了家,王渠氏支开奴婢和王祯,单独向他问道:“你在宫中时可有受到你叔父们这事的影响?”
“没有。”
“那就好,这些天也不听皇上处置,这事已经了了吗?”
“皇上仁德敦厚,若叔父们知非能改,尚简戒奢,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事了。”
莽母挪近一步,说到:“有些事本不是我该说的,莽儿你是有分寸的,为母只跟你一提,你自己心中有权衡便好。”
“您说。”王莽笑道。
“你叔父们回家的第二天,我去了你王商叔父家,见了你叔母,问问情况聊了会儿,我说‘这引水、建宅、养门客都不是一年半载的事情了,先前皇上还亲幸府上,坐了府中的游船,为何忽然提起这些事情要治罪?’你叔母说,他们起初也奇怪,后来仔细想想,原是皇上近来微服出游,正让王根府上的家奴看到了,你王根叔父便上了心,又看到一次,白衣袒幘的,不知道太后晓不晓得,就告诉了太后。太后让王音上谏,刚上谏完就出了这档子事。真没想到皇上会生这么大的气。还说,自从你堂叔父任大司马以来,多重用他从舅那边的亲戚,王氏的权威已大不如以前了。”
王莽听了心中一凉,面上没什么,只说:“此乃宫中密闻,我们自己知道既可。”
“这点为母自然会注意。别的也没有什么了。你好好休息。对了,等这段时间过去了,你也多去你伯母、叔父府上拜望拜望,你叔母都想你了。”王渠氏笑道。
等她出了门,奴婢们便进来了,可王莽素恶蓄奴,也不喜欢任意指使他们做这做那,便打发了出去,只留增秩一人,问道:“夫人这会儿去哪了?”
“小公子……哭呐,夫人还在哄他。”
“总是他哭闹,还有什么好哄的。家里待这几个孩子太惯了些!”说着,便寻了过去,见王祯正对着王获抱也不是打也不是,哄也不是骂也不是,一把拽过王获劈头盖脸地吵了一顿,还没吵完,母亲和兄嫂便赶了过来,母亲夺过王获抱在怀里,一面说王莽:“他还小呢,吵得太狠了些!”一面哄着突然哭得更凶了的王获。
王莽没了脾气,任由她们哄去了,让王祯把王宇和王光带过来,考问了一下背书,对着王宇皱眉道:“也是一般,明年就该送你去学坊了,从今起加些功课。”
又对王光说:“你也不要贪玩,跟着兄长好好背书。”
总算是别无他事,让增秩带了孩子们下去,随便和王祯聊了会儿天,吩咐了不要再增加家里的奴婢,便一同吃饭去了。
翌日,王莽去看过伯母,又向诸位叔父府上拜望,在王谭处坐了少时,又向王商处来,听叔母说叔父已同王立一同去王根府上了,告辞后便径直来了王根府上,到时已是午饭时间,正听到王根叔父与另外两位叔父笑言:“皇上心大,本不会为了这点事怪罪咱们,这次啊,是老夫多嘴了,你想也是,咱们平时还爱到处跑跑呢,皇上正是富于春秋之年,天天关在皇宫里,多闷啊……嘿!莽儿来了!你今天来得正好啊!赶上我给大家备的薄酒了!压压惊,没事儿,嘿嘿!”
“叔父好。”王莽一一行礼。
“总是这么麻烦的一套!”王立笑道。
王莽用过午饭后便起身告退,不再看歌姬们跳舞。
王根知道他素来不好这些,便也不强留,说道:“正巧你小叔父身染小恙,今儿个来不了,你去看看他。”
出了王根府后,王莽去王立府上看看叔母,便往王逢时府上拜望,多留了些时候,侍奉了一番汤药,又是赶在一更宵禁前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