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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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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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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连载

第六十章 地皇元年


新的正月,依三万六千年历法,改号为地皇元年,大赦天下。

须卜当这几天精神不错,按太医的话,却是回光返照而已,王莽傍晚去看望他,与当和云在院中围着火炉用了饭,饮了点小酒。

“您们已在常安住了一段时间,还习惯吗?”

“习惯,皇帝方方面面对我们都很照顾。”当笑道。

“您们是新室的贵宾,照顾您们是应当的。”王莽也笑道,“近来小男可有新的消息传来?”

“暂时没有,就上次妹妹的来信看,他也被舆看得很紧。”云道。

“父母与孩子哪有不互相思念的,您们放心,予一定帮您们夺回政权,令您们早日与亲友团聚。”

“谢陛下。”云与当笑道,罢了,又互相看了一眼,王莽品味到了其中的尴尬之意。

这三个月来,云一家对新朝的情况已有了不少了解,当对于生前还能返回匈奴一事已不抱有希望,更何况舆又是一个极有野心的单于,保守派正在不遗余力地控制权力,对于中原王朝而言,本阶段可以保全边境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等比成长起来,匈奴的情况应该会好许多。”云道。

“比的安全可以保障吧?”

“这个请皇帝放心,妹妹等人都在保护他,毕竟右日逐王是有势力的,舆还不敢公然加害于他。”

“那就好。”

王莽沉默了一会儿,比成长起来将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希望他可以快快成长,巩固势力啊!

“您们觉得,是大新好,还是匈奴好?”王莽冷不丁地问出一句。

云看了看须卜当,当答道:“大新有大新的好,匈奴有匈奴的好,若能都好好的,就是最好了。”

“可并不是所有匈奴人都这样想。”

“也不是所有大新人都这样想。”

又沉默,王莽被看透心事,有些不自在。大家各有所图,彼此利用,已经深谙对方的心事。

“这些年,我在匈奴生活得并不快乐。”云对须卜当说,仿佛在辩白,“并不是母亲教了我什么,而是我自己感受到的,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是匈奴人。”

“难道我也不是匈奴人?我们都是少数派。”

“呼韩邪单于当年归汉的时候,也是力排众议,事实证明,他是对的。”王莽道。

“是的。”云道,话说得抢快了半拍。

默然片刻,云忽然像是泄了气,决定不再争辩自己的对错,叹息一声,低眉道:“大家都好好的,就好了,这些年,我终于明白,不论是国内还是国与国之间,彼此对立下去,最终,对谁都不利。”

又默然片刻,当握住云的手,道:“这样坐在一起吃饭饮酒,感觉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王莽问道。

“我们坐在,同一轮明月之下。”

大家不约而同地举首仰望,弯弯的月亮明明晃晃,难得有如此宁静的片刻,仿佛各种心事都达成和解,仅仅是几个自然的人,而不是几个各有身份立场的人同坐月下。

这样的片刻,既让王莽不想离开,又让王莽感到害怕,他起身告别,叮嘱当要好好调养身体。

他走后,当与云仍坐在庭中赏月,云有些哽咽,向当说:“等我们可以回到匈奴的那一天,我们还一起回去。”

“我应该是等不到了。”

“怎么会呢?”

“你一直想回到中原来,终于回来了,就安心留下吧。”

“唉,这么多年,我终于明白,人都是一样的。这样想来,其实在哪里居住,都无所谓,不管哪里,都不能离了太近去看。”

“至少你在这里,与他们没有利益冲突,会自在许多。皇帝人倒是挺好的,如果不是这么多天灾,这里应该会好很多。”

“如果他只是希望和平就好了。”

“毕竟各有立场,何况当时,即使再次和亲,乌累若鞮单于驾崩这么早,也未必能有多大用处,舆是不会改变态度的。”

“不,我是说,在他心里,匈奴人和中原人不一样,是蛮夷,是低等未开化的,是当臣服的,是被排除在外的。”

“唉,当你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向往平等,可是不管哪里都让你失望了。”

“我也令我自己失望,我不是匈奴人,也不是大新人,夹在中间也没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不,你既是匈奴人,也是大新人,即使出错了,也不是某一个人出的错,而是所有人,彼此促成。”

“你真好。”

在王莽分立十五个单于之后,云与当就意识到了,王莽想要的不仅仅是和平,而是匈奴彻底的臣服。他们想的不一样。

“云呐,你的名字多好,高高的,以后我们就去天上,生活在云上,离这些都远远的,好不好。”须卜当笑道。

“可是你看,这云一会儿聚,一会儿散,月有时圆,有时缺,也许天上也有是非呢。”

“那就不去天上,去天以外的地方,比天更广阔,更美好,是没有是非,不分你我的地方。”

“好啊,我们一起去,带着大家都去。”云靠到当的肩膀上笑了。

不久之后,当去世了。云感受到了王莽真诚的悲伤,看他垂着头,哀愁着,落下眼泪,在心中谅解了他。大且渠奢继承当的单于之位,王莽对他也是非常优待。

云公主偶尔因须卜当的丧葬事宜去找王莽时,总见他埋头于奏疏中间,忙不过来的样子,云公主想着,至少匈奴那边没有太多消息,算是好事。

新室国内的事情已经够王莽焦头烂额的了,因为二月壬申日时太阳当顶之际天色黑暗,王莽让大臣上奏此等异象的原因,多认为是言路堵塞,下情不达,蔽上之明,也有担忧四方盗贼的,也有别的,真是千头万绪,担忧盗贼的人不少,王莽又想,是不是自己斥退了庄尤,才导致言路闭塞,毕竟庄尤担忧盗贼,也是为了国家好,便设置了前大司马,后大司马,左大司马,右大司马,中大司马等职,以军领政,但还是不想打仗,只想震慑四方盗贼,寄希望于他们知难而退。

今年刘婴满十七岁了,王莽又考虑到他的婚嫁事宜,将自己的孙女王妁嫁给他,三月时举行婚礼,

王妁是王宇的次女,今年也十七岁了,她这十七年过得并不快乐,她的父母兄姊都被身为皇帝的祖父杀了,这个家族或者说这个王朝一点点安全感和温馨都没有给她,与刘婴成亲时,人们都在赞叹王莽对已故王朝的贵族如此宽大,而她却在想,如果有一天,她与刘婴双双死于王莽之手,她也不觉得意外。

安定公第不算小,陈设装饰也还保留着贵族的气派,奴婢下人都是毕恭毕敬的,只是话很少,大抵是皇上不让他们多说的缘故,唯有廊下挂的一溜鸟啾啾喳喳闹不停,全是刘婴养的,精雕细琢的木笼子,刘婴每天隔着笼子逗它们。园子里还圈养了几只鸡,有兴致的时候会斗鸡玩,屋里到处摆着玩具,六博棋,毽子,拼图……有平常人们都兴玩的,也有被圈在公府里的人自己发明来解闷的,刘婴与他带进来的几个婢女早已深谙人事,这里就像是一个安乐窟。

“你还读书吗?”

“书?谁还读那玩意儿?”刘婴在前面走着,手中拿着树枝,一溜刮着鸟笼子,咯咯作响,鸟儿在里面上蹿下跳地叫个不停,他回头,不怀好意地冲王妁一笑,他很白,体态丰腴:“我有的是东西要读,比如‘你’。”他昂头笑着,有猥琐之感,王妁觉得他恶心。

“前两天都在走仪式,多有怠慢,夫人您海涵。”刘婴跳到一扇门前,用身子挡着,面对王妁,弯着腰翻眼笑看她,“欢迎来到——我的——”刘婴一下子转过身,哗地推开门:“家。”

“啊~”他的那群婢女全等在里面,一瞬间欢呼了起来,笑着叫着一把将刘婴拉了进去,刘婴拉着王妁,他们的胳膊连成了一条长长长长的线,一个拽一个地陷落了下去,王妁觉得自己陷落进了一个光怪陆离色彩冲撞的世界里,与刘婴一齐跌倒,跌在她们柔软香氛的臂膀与身躯上,她们身穿的奇装异服扫在王妁脸上,涩涩发痒,大门被关上了,食物与香薰的混杂气息被牢牢锁在屋中,她们的笑声在她耳边形成旋律,落寞贵族的狂欢之宴,放弃希望的寻欢作乐,就此开启。

“我们管这里叫法外之笼。”刘婴斜倚在榻上,啃着枇杷笑道。

“这里为什么这么奢华?”

“我们过得精打细算啊,当然,你祖父也算是慷慨。”

“他是皇帝,不是我祖父。你见过祖父杀死自己的子孙吗?”

他不是不爱他的子孙,只是他们做的事,让他不得如意。

七月里,王莽去椒房看望完全失明的王祯,因去得突然,竟抓到原碧与王临衣衫不整地同处偏房之中。

“你个不孝子!皇后凤体不安,身为太子,你不在榻前服侍尽孝,新室屡遭灾祸,盗贼四起,身为皇储,你不在案前为国事分忧,竟然在这里与婢女私通乱伦!”

“父皇饶命!儿臣错了!儿臣错了呀!”

“你滚!”

“诺诺诺……”王临连滚带爬就要往外跑去。

“皇帝饶命,饶命啊……”原碧啜啜哭着告饶。

王莽本对她没什么情谊,但想着此事丑陋,怕被传了出去,又想着皇后病重,怕处置了原碧令她生疑,更是添病,而自己除了王临、王安也没有嫡出的儿子了,王安还有些痴傻,他第一次想把这事大化小,小化了。

“你整整该干什么干什么吧!竟做出这样的事!哼!就别让皇后知道了,添堵!”

“诺诺,谢皇帝!谢皇帝!皇帝大恩大德!”

王临回到东永巷刘愔暂住的地方,一下子瘫倒在床。

“你怎么了?撞鬼了?”

“没没……没怎么,被父皇问了一通。”

“见个皇帝就吓成这样?到底出什么事了。”刘愔笑得有些轻蔑。

“没啥,真没啥,就是说我服侍不周,政事处理得不好。”

“切。”

第二天,王莽下诏书以大风吹毁王路堂之故,说王临有兄而称太子,为名不正,又皇帝居摄假时,有符命立王安为新迁王,王临为统义阳王,国洛阳,故今依符命,以保全二子。

“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一下子就把你赶洛阳去了?”刘愔质问他。

“没,这不是,以后要迁都洛阳吗。”王临陪着笑说。

“你少跟我装,就全国这样的态势,什么时候能迁都啊?从昨天晚上你回来就一副魂飞魄散的样子,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唉,其实……唉,夫人,咱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说了您别生气。”

“你说。”

“母后身边有个婢女,我老住在那里,就熟悉了。”

“哦,偷腥啊,您可真不要脸。”刘愔笑道,笑得令人发毛,“不过您是皇太子嘛,皇后的一个婢女,让皇后赏给你不就行了?怎么这么大的事呢?”

“这个原碧,被母后推给父皇了。”王临小声道。

“没想到您胆子挺大的呀!敢乱伦啦!”

“夫人您就别沤糟我了!我——哎呀——”

刘愔背着光,脸色不明,她问道:“这个原碧现在怎么样?”

“好像也被父皇放了。”

“呵,是那个削下巴桃花眼的小婢子吧,真会勾人,您父皇对她还挺有情的啊。”

“我不知道……”

“那她,是更喜欢您呀,还是更喜欢您父皇呀?”刘愔倾着身子,压低声音问道。

“这这这……夫人……”

“我问你话呢。回答我。”刘愔突然严肃起来。

“哦哦哦,她,她说,她不喜欢父皇,是母后硬推她去的,她没办法。”

“哦。”刘愔的声音清扬而冷静,像是一条绕在脖子上的上吊绳,“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王临啊。你的兄长都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吗?”

“您可别吓我了。”

“这可不是吓唬你,皇帝对子孙甚严,现在没杀你,不过是因为皇后尚在,皇后已经撑不了多久了,若是皇后去了,我看你也不用再守丧了,直接黄泉见了。”

“夫人……您……”

“正如你说的,咱们两个,一损俱损,我这是在替咱们想办法。”

“好好好,您说,我听您的。”

“那就对了。咱们呐,先下手为强,指使原碧,杀了皇帝。”

“啊!这怎么敢!”

“他不是喜欢原碧吗?原碧肯定能找到下手的机会。”

“不敢不敢。”

“那也好,你就等死吧。皇帝可是大公无私。乱伦?他会放过你吗?你仔细想想你兄长,你兄子的下场。你如今已经不是皇太子了,皇帝受禅继位,也许,他又在考虑,要不要禅让给别人了,纵是不禅让,他不是还有庶子吗?他一定很想念他们吧。”

“行了行了,您别说了。”王临捂着胸口。

“那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原碧是个聪明姑娘,她一定等着被封个妃嫔什么的,你父皇那,是不可能的,她最指望的就是你呀。你可以告诉她,如果助你早日继位,她就是昭仪了,如果不助你,大家就共赴黄泉了。皇帝不想声张家丑的话,知情人,呵呵,你让她自己想想,宫里死个婢女,不是什么稀罕事,都没人在意的。”

此时的王莽正在批阅奏疏,心中烦扰不已,于家,子孙背逆;于国,风雨不调;于内,盗贼四起;于外,匈奴虎视。这一切都与自己继位之初想的不一样,与所有支持自己的人想的不一样,与美好的愿望不一样。比被老师点名,端端站在众目之中,却答不上来,还窘迫。

他看了眼身边的威斗,从那摞厚墩墩的奏疏中,又拿了一卷下来——“有商人与下句丽、倭奴做买卖”,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予知——他批下两个字,放到了一边。

“杜陵即宣帝陵,便殿乘舆虎文衣废臧在室匣中者出,自树立外堂上,良久乃委地……”这是什么怪事情!王莽皱紧眉头,一脸嫌恶。以前哀帝陵也出过类似的事情——你们还有什么魂魄不散的!予乃天帝所立,天帝传玺于予!诶……予乃土德,珍视黄色,汉乃火德,珍视绛色,可予继位以来,有些官服还没来得及变更,会不会因此火德居位不正,而使汉帝陵寝不安呢?此非常之事还得厌胜呐!王莽想着,朱批道:“宝黄厮亦,其令郎从官皆衣绛。”

太傅平晏请病假——唉,平晏也上年纪了。准,望卿好生调养,早日痊愈复职。

“启禀皇帝,臣于昨日望气,有土功象,宜兴国家建筑,以安万世之基”——咦?又一个人这样说?王莽把刚刚看到的另一封又拿了出来,将两封奏疏一处放了,接着往下看。有关于各地使者封各州牧为大将军,各郡卒正为连帅,大尹为偏将军,属令属长为裨将军,各县长为校尉的后续情况,有几篇认为不应降王安为新迁王、王临为统义阳王的奏疏,还有本月各地的粮食、晴雨情况,瓜田仪、樊崇等盗贼情况,各地灾害情况等等,总是不顺心的多。批了几个时辰,这一摞终于批完了,竟有十几封说有兴土木之象的奏疏,他将这些奏疏又都看了一遍,觉得确实应该认真考虑一下。

翌日早朝,即命群臣议论此事,一些大臣提到建国以来,九庙未修,一直在用明堂暂祭之事,多数朝臣附议修建九庙(注:九庙:一曰黄帝太初祖庙,二曰帝虞始祖昭庙,三曰陈胡王统祖穆庙,四曰齐敬王世祖昭庙,五曰济北愍王王祖穆庙,凡五庙不堕云;六曰济南伯王尊祢昭庙,七曰元城孺王尊称穆庙,八曰阳平顷王戚祢昭庙,九曰新都显王戚祢穆庙。),崔发、张邯等人更说要将这九庙建得富丽堂皇,宣视海内,令万世之后无以复加,以彰德盛者文缛之意。这件事倒是让王莽感到振奋,下诏说:“予受命遭阳九之厄,百六之会,府帑空虚,百姓匮乏,宗庙未修,且袷祭于明堂太庙,夙夜永念,非敢宁息。深惟吉昌莫良于今年,予乃卜波水之北,郎池之南,惟玉食。予又卜金水之南,明堂之西,亦惟玉食。予将新筑焉。”

又下诏博征天下工匠的设计图画,以望法(注:即勾股定理。)测算。最终定为太初祖庙东西南北各四十丈,高十七丈,余庙面积为其一半,殿皆重屋,饰以金银雕文。为了俭省花费,命将上林苑中的建章宫、承光宫、包阳宫、犬台宫、储元宫及平乐馆、当路馆、阳禄馆,等十余所宫馆拆毁,取其材瓦来用。

九月甲申,王莽来到常安城南九庙地基之处巡视,亲自举起棒槌筑了三下,周围全是围观的儒生吏民,人群爆发了热烈的欢呼声。王莽再次感到,他是被拥戴的,他有铠甲与荣耀,他有迎风飘扬的旌旗和前途似锦的新朝。

“怎么觉得皇上变样了,以前没有这么瘦吧?”欢呼之后,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

“那会不瘦,一有天灾,皇帝就减损膳食,听说,吃得都不比咱们好些。”

“唉呀,真是贤君呀!我给你说,我以前得过皇帝的救济,过年的时候,给的真是救命钱呐!那时候他还不是皇帝。”

“可不是嘛,皇帝真是为民着想,百官公卿的俸禄也都跟天灾挂着钩,你看这百官,没有一个是肥头大耳的,不像汉末那时候,胖得都快走不动路了。”

“可怜这老天把皇位传给他,怎么天灾却不消停。”

“是啊,咱这里还好,听说青州,已经人吃人了。”

“那不是还有很多盗贼?”

“是啊,一群土匪,打家劫舍什么都干,朝廷现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到现在,临淮、琅邪的盗贼没一伙被攻克的。”

“那哪儿来的钱建九庙啊?听说制度很盛大啊。”

“你不知道啊,因为没钱,拆了上林苑好多宫馆,木材砖瓦都是用那里拆过来的!而且,钱还是小事,主要是没粮食,金银铜铁又不能当饭吃。”

“建九庙也是为了祈福。”

“求祖宗保佑嘛!”

“皇帝节俭,这都立国十一年了,才说建宗庙的事。”

“是啊,皇帝一向讲求实用,先建了明堂、辟雍,让我们这些寒苦学子不用再为衣食住行而忧。”

“皇帝真是个好皇帝,不论其新政成未成的,哪个不是为了百姓着想呢。”

“是,皇帝是真为贫苦人着想,我亲家就是依王田制给分了田的。”

“可惜这王田私属制还是给废了。”

“没办法,皇上肯定也不想废啊!”

“恁说说,这么好的皇上,咋还有人造反呢?还有想复汉的。”

“汉贵族肯定想复汉嘛!”

“这几年收成连汉末也比不上,制度又老变,弄不明白,烦的人也是有的。”

“倒不是说汉末比现在好,就现在这年景,如果现在是汉朝,该反的照样反,该当盗贼的照样当盗贼,吃不上饭嘛,就抢了。”

“要我说,现在要还是汉朝,只会更惨!你看汉末那几个皇帝,都是什么德行,能比咱大新皇帝好吗!半点也比不了!没准老天一生气,天灾更多。”

“就是,不过也不知道那些生盗贼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怎么那么惨?”

“就算咱皇上心善,下面的官员欺压百姓,他也未必能全知道啊,天高路远,我看,琅邪、临淮的那些地方官保准不好,欺压百姓。”

“也不能这样说,那里灾大。”

“这你不知道了吧,哪里的官员不好,老天才会在哪里降大灾。”

“还有这说法。”

“当然有!”

“有。”

“这两年不是一直在查贪腐弄权的事嘛。”

“那也未必查得过来,官官相护啊。”

“我就是这个意思,皇上下旨严查,肯定是因为听到这些事了。”

“说到这儿,我给你们说,去王路四门上谏真管用。”

“是吗!”

“那当然!我去递过一回上谏,后来得了皇上御笔朱批的回复呢!”

“那可以当传家的宝贝了!”

“要我说,咱给皇上捐点钱吧。”

“对呀!皇上对咱恩德都不小,有钱的捐钱,有粮的捐粮,也算是回报圣恩了。”

“好!我同意!”

“我现在手头也有点余钱,能捐的捐一点,起码让皇上知道咱这心意。”

“是!”

一时间,捐钱粮的义举在吏民儒生中流行开来。

“陛下,您看,百姓多支持您呀,这捐钱谷助作者,络绎道路呀!”谭喜在王莽休息时向他恭贺道。

“是,这说明建九庙确实合天心合时宜!哈哈!百姓支持予!”王莽脸上有久违的喜悦之色,“你看,最近虽是下雨,也都是小雨,既减了炎热之苦,又不耽搁工期,一切都恰到好处,哦,要传旨下去,民入米六百斛或入钱谷等此值者为郎,本为郎吏者可增加俸禄及赏赐爵位到附城为止。”

“皇帝圣明,这样一来呀,吏民入钱谷助建九庙的肯定更多了。”

“诶,此话非也,予这是为了奖励义行吏民,不是要让吏民逐利而来。”

“皇帝您辛勤教导吏民,处处言传身教,吏民肯定不会是逐利而来的。”

“嘿嘿,对!要对予的百姓有信心,就是要信呐!”

九庙建了一个月,巨鹿男子马适求等谋举燕、赵两地军队讨伐王莽,被大司空的办事人员王丹及时发觉,扼杀于未起之时,逮治党羽,牵连郡国豪杰数千人,皆诛死。山东翼平郡也传来击溃一部分赤眉军的捷报。王莽嘉许各将军校尉,又封王丹为辅国侯。他与人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常归功于建九庙,神明护佑,仿佛建了九庙一切都顺心合意了许多。

唯一让他难过的是太傅平晏去世了,王莽立明经饬行显名于世的唐尊为太傅。唐尊一向节俭仁慈,任太傅后,更是严格要求自己,就职时,他说:“国虚民贫,咎在奢泰。”为以身作则,教化百姓,以效群官,他平时只穿短衣小袖,乘牝马柴车,睡坐时仅用干草衬垫,用最普通的陶瓦器具,自己的俸禄多用来接济贫民寒士,出门见男女不分开走路的,会亲自下车,采用象征性的刑罚,用红布弄脏他们的衣服,向他们讲说礼仪。

王莽听说后大加赞赏,下诏书申敕公卿与他看齐,封他为平化侯。

可是舒心的日子并不长,秋季,长江中下游一带又歉收,荆州已是连年饥荒,农民只能在野泽中掘草根吃。

“唉,我祖父以前给我讲文景之治时候的事,真怀念啊。”

“怀念有什么用,早就不是汉朝喽,说这话小心抓你坐牢充军。”

“甭管是坐牢充军,要是能给口饭吃,也好啊。”

“要我说,现在是自己都没饭吃,还天天往外打什么打啊!还得为了打仗交税!”

“就是,真不知道京城里的皇帝大官都是怎么想的!自己没饿过肚子,就天下不饥了!”

“我看他们就是天天钻书里了,今天看了这句话,把地名变变,明天看了那句话,又把钱变变,先叫这个后叫那个,先值这么多后又不值钱了,都是什么玩意嘛!”

“他们反正自己住在宫殿里,万事不愁,不需用这些,当然不怕麻烦,不怕贬值,想都不想的。”

“真的是,来我家催交税催得像催命一样,看他们那副模样,趾高气昂的,根本不在乎我们会不会饿死!”

“是啊,你看那些有钱人,有大宅子,有好多地,仓库里存的粮食一辈子也吃不完!”

“唉,这年头,受苦的还不就是我们。”

“你们说,会不会是皇帝他就不该当皇帝,老天发怒,咱们才跟着遭殃?”

“可不是吗,不是说这天灾都是警戒官吏皇帝的,哪的灾多,就是哪的官吏有问题,现在这样,肯定是他们坏透了。”

“你们这么说不坏良心吗。天灾那是控制得了的?朝廷做的这么多,本意也是想让咱们过得好,给的救济你们又不是没有领……”

“朝廷给的救济?那还不都是从咱们手上收过去的税!他们自己种地吗!你也不想想!又是征粮又是征兵,又是税又是赋!他们倒还真安了好心了?不过是怕我们反了,不听他们的话了!”

“是啊!而且天人感应可不是我瞎说的,是一个叫董什么的,反正也是个大官,他说的。”

“可是我听说,这皇帝人挺好的,有很多义行的呀。”

“呸!装的!靠这升官呢!”

“就是装的!他们从上到下的装!我可告诉你,他们这群人的德行我知道!就当年风俗大使下来的时候,县官把我们这些个穷苦人早早地弄到别处去,甚至随便找个理由扔牢里关几天!呸!还挺好的?你也太好糊弄了!”

“就算你说的对,皇帝这人好,我告诉你,没用的,别看咱这地方偏,那当官的,好些都和中央大官有关系的!什么师徒啦、恩公啦、亲家啦、亲戚啦……哎呀,通气着呢!大使什么时候来,他们老早就知道喽。”

“皇帝也不可能是哪门子好人,你看那个什么什么五什么六什么……”

“五均六管。”

“对对对!就那玩意!其实就是搜刮我们的嘛!挣钱的不还是富贾官吏!”

“是啊!监督五均六管的命士,我一看,嗬!这不都是富贾吗!可让他们监督去吧,又经商又当官的,捞钱捞得方便死了!”

“我给你说,这就是他们老早串通好的,你想啊,他们有钱,能给当官的钱,当官的给他们权,他们又更有钱,给当官的更多的钱,一起发财,这道理多简单!嘿!那皇帝老儿口口声声说为了咱好,实际呢?屁话!横竖选去当官的能掌权的、有钱的发财的还是那群人!你呢?就让你闻个味!”

“就是!本来还说要给我们分田地,分了吗?没有!就是骗我们的!现在我们连野菜都没得吃了,只有草根,等这草根再挖完了,就都等着饿死吧!你去土里面称颂皇帝朝廷去吧!”

“还什么土德,可不就全饿死是都给土埋起来了呗!”

“什么土德,这皇上自己说什么天帝传玺,这要真是天帝传玺,天帝怎么不保一保他,八成是他自己编的,他就篡位的吧!”

“哈哈哈哈。”

“嘘!小声点,这传出去要杀头的!”

“诶!你干什么!那是我刚挖的草根!”

“什么你刚挖的!你挖了你不放自己筐里?明明就是我挖的!”

“你还给我!就是我挖的,我挖出来放在那的!”

“不还!我挖的!”

那边两人为了争一撮草根就要打起来了。

“你们别争!”

“嘿别打了!”

“大家别争了!”不远处传来浑厚的男声,一个身材高大,肌肉结实的壮年男子走了过来,此人名王匡,他后面还跟了一个与他面貌身形相近的男子,名叫王凤,是他的兄弟,他们两个练过武术,十里八村没人打得过他俩,又常为人评理争讼,在这一带很有威信,他俩一过来,那两个人便立刻分开了。

“正好王兄弟来了!你给我评评理!我刚挖到这草根,他非说是他的!”

“好了,这几天的情况我们兄弟俩都知道,只剩这点草根了,吃着一口是一口,可是草根迟早要吃完啊!吃完了难道一起饿死吗?”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

“是啊……”

人群中有此起彼伏的叹气之声。

“就算抢到这一口草根,也只是谁比谁晚饿死一天的事,所以我们不当彼此争抢,而应该团结起来,去抢那些大宅子里的粮食!把本来属于我们的抢回来!”

“对!抢乡亲的算什么!去抢豪绅的!”

“咱这也算是均贫富,给朝廷分忧了。”

“给朝廷?朝廷向着他们的!他们报官,官府来抓我们怎么办?”

“咱们人多,不怕他们的!”

“就是,而且王兄弟们,身强力壮,以一当百都行!我跟王兄弟干!”

“朝廷的军队不会打过来吧?”

“你怕什么,打过来也是先安抚招降啊!不怕把事做大,做大了连朝廷也怕咱们,就怕不吭不响地饿死了,连来给你收尸的都没有!”

“好!乡亲们,愿意跟我们干的,都聚集到这边来!”王匡喊道。

“我愿意!”

“我也愿意!”

“横竖都是一条命,要么饿死,要么被杀死,要我说,一刀下去还痛快点!干!”

“我,我也加入!”

“还有我!”

不一会儿,这一片的男男女女都已摩拳擦掌地聚集过来,大队在王匡、王凤的指挥下浩浩荡荡地向本地的一户地主家行去。

众人有的砸门,有的爬墙,可是这户人家里有自己的佃农、奴隶、护卫,又有武器,几个回合下来就把这帮农民打散了,他们有的四散逃走,有的跟着王匡王凤转战到附近的富农家中,混乱中有人砸死了当家的男人,众人一哄而进,拱到厨房里、仓库里,四处乱搜,到处是灰灰黄黄的手指杆,碰撞着,抢夺着……

“嘿!你别吃生稻啊!抢回去烧熟了吃!”

“我等不住了!”那人说着就往嘴里塞。

“吐出来!”王凤上前一把抓住他:“你这要吃坏肚子的!忍一会儿,回去一起分了吃!”

“都不能独占!拿回去大家一起吃!”王匡也喊道。

“不好了!官府的人来了!”有个人向屋里大喊道。

“快!大家拿了吃的就走!还回到方才挖草的地方集合!”

众人又是往衣服里塞,又是往嘴里塞,里面的人塞满了要往外挤着逃跑,外面还没挤进来的,又要往里挤着抢食物,一片混乱。

“都停下!听我说!抢多少拿多少,回去分了一起吃!现在全部撤退!一旦让官府的逮住了,抢的这些也吃不到了!全部撤退!以后再抢!”王凤喊道。

“之前分配了护卫任务的都把镰刀锄头拿起来!”王匡喊道。

众人终于一致向外,呼呼啦啦地冲了出去,有的人抱着粮食,有的人挥着镰刀锄头,像野兽一样横冲直撞地狂奔起来,饥饿之军不可抵挡。

此后又有马武、王常、成丹等人带着乡亲投奔过来,众人聚集在绿林中,结了义,号称绿林军,时常攻抢附近乡聚。

长江中下游一带,瓜田仪起事尚未平息,又有绿林起事,真是雪上加霜。王莽看着上奏忧愁不已。

灾祸四起,有个名叫郅恽的官吏上书说:“上天垂戒,欲悟陛下,令就臣位,转祸为福。刘氏享天永命,不可虚获,陛下顺节盛衰。取之以天,还之以天,可谓知命矣。若不早图,是不免于窃位也。且尧、舜不以天显自与,故禅天下,陛下何贪非天显以自累也?天为陛下严父,臣为陛下孝子,父教不可废,子谏不可拒,惟陛下留神。”

给王莽气得面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哆哆嗦嗦,命将此人押入大牢。

“陛下!这人该杀啊!”王邑听说此事后气冲冲地跑来说,“直接杀了得了!过了冬,明年您再一大赦,他不就又出狱了。”

“唉……你说,他说的有道理吗?”王莽的眼睛里有犹疑之色。

“咋会有道理啊!老天把皇位给您,给个十来年再收回去,老天闲得慌折腾人玩啊!这人有病!不是有病就是反贼!妖言惑众!”

“嘿,也是。”

“陛下,您可别听他瞎说啊!”

“唉,算了,就先关着吧,汉朝时,孟固以泰山大石僵抑之异,言汉有传国之兆,伏诛,盖宽饶引韩氏易传言五帝传贤,下吏自尽。予以前可怜他们的才华,可惜他们以言见诛,既然此事发生于本朝,便放过他吧。”

“陛下?唉……您真是太仁慈了。”

“这也是为了不堵塞言路嘛,言不合心即见诛,谁还敢来指正予呢,何况,何况予是天帝赐位,也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不怕他。”

“唉,是,不怕他。”

“好了,说说正事吧,不提他了。”

“诺。”

“亿年陵建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永奉无疆’、‘亿年无疆’的瓦当都造好了,已拉去盖了。陛下,皇后真的?”

“太医说,没几天了。”

“唉。”

“陵墓要抓紧建。”

“诺。”王邑沉默了一会儿,又道,“陛下,既然您欲百年之后与皇后合葬于亿年陵,臣以为,此陵的规模可以再大一点。”

“不用了,民不聊生的,活人尚不得安置,死人又有什么可大张旗鼓地安置的,要薄葬,你可一定要记好了,予与皇后都要薄葬。予让把陵墓建在渭陵长寿园旁边,本就是为了与皇后一起永侍文母,以倡孝廉,建得盛大就失了旨意。”

王邑的眼睛湿润了,轻轻地点了点头,道:“诺。”

“唉,又快正月了,时不我待啊!说一下明年的安排吧。现在有些官吏松松垮垮的,不干活,还有些官吏,尤其是地方官吏,不好好执行朝廷政策,甚至利用职务之便,收受贿赂、剥削百姓以自供给,予想安排一些官员专门来刺举懈怠、监察地方官吏,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王邑说了一些,王莽点点头,命人记下来,别无他事,便让他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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