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嬿已经十八岁了,王莽思忖,也许她是为守寡这件事怨恨他,所以时常称病,不参加朝会,也不愿意见他,他真怕她心中积郁,果真落下什么病来。王莽现在又有了元妃李氏为他生的安康公主,和德妃宋氏为他生的太康公主,每每看到她们粉嘟嘟的笑脸,他都会哀伤地想起王嬿,他曾说过让她为刘衎守寡,现在他想收回这句话,更号为黄皇室主就是为了让她与汉朝断绝关系,当时就想给她寻个好人家再嫁了,他们也能更像父女一点,只是被甄寻那么一闹,耽搁了。
他去见了一次王嬿,她坐在那,端庄婉静,甚至比王政君还有气势,真是母仪天下的风范。与她说话时,他甚至不敢看她,只感到惋惜,为刘衎和自己的女儿,为自己曾经忠君报国的理想。纵然他用天命来理解这一切,过去的理想也仍然与现在的真实绞缠在一起撕咬。他们没说什么,他也终究没敢提及让她改嫁的事。
从定安馆出来,他去了椒房,走在路上,他回想起早朝宣布大赦天下时,百官齐呼皇上万岁的场景,他忽然有了一个令自己发笑和羞愧的想法,他希望自己也在被赦免之列,眼前出现这么一幕——天帝坐在云端,大堂里金碧辉煌,天帝说:“今大赦新室子民与皇帝王莽,平息水患等一切灾难,王莽往昔一切不合时宜之言行,皆勿治罪。”白日做梦,也是一种安慰。他想着,椒房到了。
“臣妾参见陛下。”王祯在侍女原碧的搀扶下向王莽请安。
“起,皇后身体欠佳,不必多礼。”
“谢陛下。”
“呃……哦,皇后的眼疾好些了吗?”
“谢陛下关心,还是老样子。”
“嗯……皇后是一国之母,要爱惜凤体啊。”
“谢陛下。”可能是由于时常痛心垂泪的缘故,这些年王祯的视力逐渐变差,她眼前王莽的身影已经模糊了,和记忆中有些出入,她觉得,就连他的声音也是模糊的,比记忆中少了许多底气,可她已经没有‘关心’值得分给他了,只问道:“陛下来此有什么事吗?”
“呃……是,黄皇室主嘛,予想着,既然她已与刘汉断绝了关系,也要满十八岁了,可以为她再寻个人家,让她改嫁,皇后觉得怎么样?”
“好哇!”王祯的脸上蓦地浮出笑容,“陛下若有此意,再好不过了!”
“是吗!”王莽如释重负,“皇后同意就好。”
“陛下现在有人选了吗?”
“有有,予心里想了好几个,比如立国将军孙建之子孙襐,庄尤之子、廉丹之子……”
王祯一听这几个名字,想到他是为了政治的需要,用女儿去拉拢朝臣,脸色又暗淡了些。
“怎么,皇后对他们不满意吗?”
“也不是。”王祯又想着,女儿总得嫁个达官显贵,若是捡个小百姓出来才是奇怪,便又和颜悦色起来:“只是这些人臣妾都没有见过,总得给女儿选个最好的。”
“这好说,我传他们入宫,办个小宴,让皇后都见一下。”
“这样好,这样好。”王祯笑道。
王莽见王祯笑得这样开心,心中也放松了许多,竟说风和日丽,天气很好,要亲自扶着王祯在园子里转一转,王祯颇感受宠若惊,纵是觉得别扭,也顺从地与他肩并肩走着,她终于可怜起他来,他们都老了。
晚上王莽又过来椒房,说小宴的事已经安排好了,就在未央宫里,又说天晚了,就在椒房过夜了,听到这儿,本来高兴的王祯突然一阵恶心,他们中间横躺着王获、王宇两具尸体,她答道:“当然好,不过臣妾老朽,又是带病之身,不便服侍陛下。”她抬眼环望四周模糊的光景,王莽站在那里,颇有尴尬之感,她的眼睛定格在自己身旁——原碧,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在婢女里算是样貌出众的了,人也机灵体贴,遂说道:“不如让原碧服侍您吧。”把她指过去,对他们而言,都不亏,她想到。
原碧听言,往前走了一步,向王莽请安。
“那……好吧,皇后也早点休息,保重身体。”
“谢陛下。”她挺高兴,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
小宴过后,王祯觉得孙襐从各个角度来讲都是最优秀的,便定了他,本想让王嬿也来参加小宴,被王嬿以身体不适拒绝了,王莽便与孙襐商量好,让孙襐盛装,率医工前往定安馆,以为王嬿诊病为由,让他们见一面,原想的是王嬿久处深宫,心中应是寂寞的,又正值花龄,而孙襐威武英俊,一表人才,二人年龄相仿,就算不能一拍即合,也会产生些好感,一来二去就成了。
“卑职参见黄皇室主。”医工等人到了以后给王嬿请安道。
“起,本宫并无大碍,不过有些乏倦,自己休养几日就好了。”王嬿看着医工淡淡地笑道,余光扫到孙襐,在众多医工里,独他未穿官服,而是身着富家子弟的服饰,心中奇怪,便多看了两眼。
孙襐见王嬿注意到自己,连忙跨出一步,用此前打的腹稿问道:“黄皇室主若是因心病怏怏不乐,在下也许能为您医治呢?”
“你是谁?看你的着装倒不像是医工。”
“在下乃立国将军孙建之子孙襐……”
“哦,那还真是怠慢您了。”
孙襐听到这话,正笑着抬头,却与王嬿满目的蔑视与愤怒相遇,一下子结了舌。
王嬿起身,扬手给了身边的侍女一巴掌:“你们好大的胆子!”
“室主饶命!”侍女们呼啦一下跪倒在地,连医工也吓得跪下了,只有孙襐瞠目结舌地傻站着。
“立国将军之子来拜访也不通报一声吗!”
“室主,这不怪她们!”孙襐出手想拦,又不好拦。
王嬿扯下勾帘子用的粗绸带,向侍女鞭打过去:“让将军之子混在医工里进本宫的寝室!你们这群人一点礼仪规矩都不懂吗!”
“不是,室主……”
“你们真是无耻又无礼!本宫乃前朝太后,当今室主天下母!接见将军之子应在前殿,着官服!难道你们连这也不懂吗!人而无礼,于禽兽何!”
孙襐听了半天,方才品过味来,这哪里是在骂使者,分明是在骂自己和策划这场相见的皇帝啊,不禁身上冷汗涔涔,道:“室主不开心,在下告退就是,告退告退……”说罢,便灰溜溜地逃了出去。
王嬿见他跑了,向还跪着的医工大吼了一声:“还不都滚!”
“诺诺诺……”几个医工得赦了一样,呼啦一下全跑了。
王嬿把绸带一扔,趴到案几上大哭起来,她摸出自己时时刻刻带在身边的团扇,紧紧握着扇柄,上面那两个小娃娃在她婆娑的泪眼中,仿佛手拉手跑动了起来,他们的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线,她看着他们,用颤抖的手抚摸着他们,哭着哭着便咧嘴笑了起来,这是我和你呀,刘衎,你看我们永远在扇子上团圆,永远长不大,我们笑得那么开心,永远都开心。
“平帝!他们都骗我呀!你不在,他们都骗我呀!为什么,我终于能听懂你说的话了,你却不在了呢?太阳升起来了,为什么您不醒过来呢?为什么啊——”
王莽去告诉王祯,说王嬿骂走了孙襐,叹了一口气。
“唉,她不愿意就算了吧,她的倔脾气最像你。”王祯摇头叹道。
“她性子坚贞刚烈,倒也是好的。”
王祯听着他的结论觉得可笑。
“对了。”王莽又道,“王临身体欠佳,我看他每日朝见走那么远的路也挺累的,不如让他暂住到你宫里,既减省了他的路途劳累,又能让他尽尽孝心。”
“好啊!”王祯听着,一下子来了精神。
“那予明天就让他搬过来。”
“好好,这样太好了。”
“好,过几天太后要出宫游观,劝农桑,你也一起去吧,出去转转,人多太后也高兴,你也问问室主,看她去不去。”
“好,臣妾去问问。”
“能出宫散散心,对她也是好的。”
然而王嬿还是推说身体不适,谢绝了。
王政君王莽等人在乡间巡查了一圈,常安的百姓们欢笑着聚拢过来,王莽看着他们红扑扑的脸庞,听着他们的欢呼与掌声,感动了,某场战役胜利了,血肉模糊的山东半岛也不那么让他疼痛了,踏实与自豪的旌旗插在了高地上,迎风招展,猎猎作响,他们的笑脸就是他的铠甲、他的荣耀、他最珍贵的奖赏,他们相信他,他们爱他。
他亲自耕了几下田,王政君也亲自在农妇家中织了几下布,终于在众人的欢呼簇拥下返程,因已到了午膳时间,王莽便为王政君在长寿宫设宴,王政君看到此地一愣,问道:“这难道不是元帝庙所在的地方吗?元帝庙呢?”
“回禀太后,汉元帝与您夫妇一体……”
“我问你元帝庙呢!”
“汉氏高皇帝戒子孙为新室宾食,于礼,汉氏诸庙不当在常安,已拆了。”
“拆了?你怎么这么大的胆子!”
“太后……”
“你们不要拦着我!你这个不忠不孝之徒!若非汉元帝的恩情,能有你今天的富贵荣华皇帝之位吗!此乃汉朝的宗庙,皆有神灵,与你何干?你竟非要拆毁它们!假使神鬼无知,又建庙干什么?我乃汉之妃妾,岂能侮辱元帝之堂以饮食作乐!回宫!”
“太后……”
“回宫!”
没想到,好好的一场出游最终竟闹成这般收场,王莽烦扰了许多日子,汉高祖将皇位传给了他,天命将国家交给了他,太后却仍是否定他,天灾却仍是迫害他,像是命运做了许诺又戏耍他,他心中的踏实与自豪不堪一击地逃遁了。
四月初夏,有火红的云气从东南方升起来,上与天齐,因汉为火德,五色中正是红色,这云气令王莽更加烦扰——汉朝难道想反悔吗?干什么表演这么一出?你们没有看见百姓的笑脸吗?我才是真正的皇帝,你们反悔又有什么用——他要有所作为,要证明自己值得,自己才是继承天命的真正的皇帝。
黄河决口引发的连锁问题解决起来需要时间,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他不愿一直为这个问题束缚手足无所作为,他决定抽出一些精力,把高句丽的问题解决一下,让庄尤出击高句丽。
“庄尤啊,去年发高句丽兵伐匈奴,其不欲行,亡出塞,还杀了辽西太守田谭,如今这群貉人仍犯法为寇,危害百姓,州郡归咎于高句丽将延丕,予欲派你带兵出击,不知你可有信心一击溃敌,斩杀延丕吗?”
“陛下,从用兵上讲,臣必能一击溃敌,但是,陛下,臣从前就讲过,貉人犯法,不从延丕起,纵有它心,宜令州郡安抚之,今冠以大罪,恐其反叛,而夫馀这些部落必有与其附和者。陛下,您如今仍不愿行安抚之策吗?”
“庄尤啊,你还是只知其一,不达其二啊!若他们因民众困顿乏力,无法听从帝命出征,自然当安抚,可是,高句丽这些年扩张意图明显,还自言无力讨胡,他们是在公然对抗朝廷啊!更何况,他们还杀了新朝太守,若不讨伐,我单问你,如何与田谭的家人交待?更别说大新颜面何存了!”王莽说着,有些气恼,摇头道:“庄尤,予真是不明白,你为何变了!我们都听陈汤讲过的,为何你现在总是不同意予的对外策略?就说关于匈奴的事,难道你忘了,他们不过是群喜欢背信弃义的小人?忘了和亲的屈辱?忘了赏赐他们巨额财富给朝廷带来的负担?忘了他们就是养在中国边陲的恶虎?忘了呼韩邪是因五单于争立,为求自保才来臣服于汉?忘了他们渐渐恢复力量后便开始显示出傲慢与无礼?庄尤啊,这些蛮夷貉秽之属都是一样的,吐刚茹柔,当我们向他们显示出软弱好欺军力不足时,才是我们真正危险之时,从陈立到陈汤,这些蛮夷之地都是打服的,难道你忘了吗?”
“陛下,不是臣变了,而是臣以为,既然他们已经成了我们的藩属,就也是您的子民,应当不分畛域,而非仍然将他们视为敌人,将他们对立起来,臣以为,应当更侧重教化他们,让他们脱离野蛮无知、见义忘利、恃强凌弱的习气,而非去打压、逼迫他们。如果成为藩属后可以让他们过得更好,他们自然愿意效忠朝廷。诚然,要赏罚分明,可如今的情况,也要考虑一下中原地区的问题啊,河患之灾尚未平定,还是应尽量避免将人力物力财力耗费于武功之事上。近期匈奴又在掳边,一旦匈奴未克,夫馀、秽貉又起,必成大患啊!”
“你若能将那群杀死田谭的反贼击溃,他们绝不敢再生叛乱,只要他们因此事受到惩罚,予可以再以安抚为主,不复强迫他们出兵。而且,去年发生的事,一直拖到今年,就是为了救灾考量。但你要明白,如果他们不能因自己的罪行受到惩罚,才是必成大患的。”
“臣,明白了,臣一定不负圣望,取延丕首级。”
庄尤刚刚出征,北方边境,厌难将军陈钦又传来消息,说捕得俘虏,经审讯,得知近期虏犯边者皆为孝单于咸之子角所为。王莽依照陈钦的提议,根据人质原则处死了在助病故后,接任顺单于之位的登,此次处刑不禁通知了咸,还在常安市中公开行刑,令所有在常安做质子的蛮夷侯子,包括匈奴左日逐王及其妻子等人到场观看,以儆效尤。经此事后,北方边境终于安稳了一些。
五月时,甄邯去世,孔光兄子宁始将军孔永接任大司马,甄邯尸骨未寒,甄寻便于华山被捕了。自从甄寻出事后,甄邯便心中惶恐烦闷,精神不振,害了病,磨了一年半,竟算是及时走了,为自己保得善终。
那甄寻因心怀侥幸,欲以法不责众来减轻自己的罪过,信口雌黄地牵连出一大片人,包括国师公刘歆的两个儿子——侍中东通灵将五司大夫隆威侯刘棻和右曹长水校尉伐虏侯刘泳,大司空王邑的弟弟左关将军掌威侯王奇,刘歆门人侍中骑都尉丁隆等,多是王莽亲信之属,虽是信口雌黄,捕风捉影,也都能查出点瑕疵来,譬如刘棻曾经以古书中的怪奇之字献过符命,当时没有追究,此次又被甄寻说出来,给王莽火上浇油。不禁下令杀了甄寻、刘棻、丁隆,还将他们的尸体流放四裔,其余此事所及之人,皆立即收押不必奏请。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杀气腾腾。
刘歆听说此事时,正在给写史书集来的资料分门别类,惊掉了一摞竹简,他冲进未央宫求见王莽,却被侍卫拦下。
“皇上有命,谁也不见。”
“麻烦您传句话,国师刘秀,刘秀求见呐!”他的手抖着,五月的天,却像是站在雪地里。
“真的谁也不见,您请回吧。”
刘歆塞给他一荷包钱:“求您了,再传句话吧!”
“不行,这……国师公,我们也是奉旨行事呐。”
“皇上!”刘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向紧闭的殿门喊去,“皇上!臣刘秀求见!刘秀求见呐!皇上!”
“国师公!国师!您回去吧!皇上正在气头上,您见了反而不好。”
他不顾侍卫的阻拦,狠狠地磕头,向里面喊着:“皇上!臣刘秀求见!皇上!臣刘秀求见!皇上!冤枉啊皇上!臣教子不当!您杀了臣吧!孩子们是冤枉的呀!他们冤枉啊!”他的哭喊声像是阴云滚滚的一场暴风雨。
他不知道自己哭喊了多久,只是声嘶力竭,直不起身来。
黄门谭喜从紧闭的门中走出来,又合上了门。他麻木酸疼的腿赶忙向前趋过去,谭喜小跑着过来,要将他扶起,他扒着谭喜的胳膊,哑着嗓子道:“皇上呢?我要见皇上。”
谭喜从未见过刘歆如此落魄的模样,心中一酸,好生回复道:“国师公,您快回去吧,保重身子要紧呢。”
“孩子们是冤枉的,我要见皇上,一查就能查出来。”
“国师……国师公啊,此事已经没有办法了呀。”谭喜满面为难,“国师,令郎已经……国师,国师!快来扶一下啊你们!找医工!找医工去啊!”
刘歆醒来时,已在自家屋中,妻子梁媛正坐在床边垂泣,他伸手想握她的手,却伸不起来,想叫她,也出不了声,他疑心是自己死了,自己死了才出了幻觉。
“夫君,啊,夫君你醒啦!快快,把大夫叫来!”
刘歆张着嘴,想要说什么。
“你别说话,嗓子都喊坏了,大夫要你好好歇息。”
“棻儿……泳儿……”
“唉呀……”梁媛一听,咧着嘴扑倒在他怀中,大哭起来。
大夫过来,把了脉,又开了药,刘歆望着眼前的一切,黄色的光打进来,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他想到古往今来,仿佛自己已置身于历史之中,历史,历史该怎么写?想到这一段最不怕秉笔直书,怎么写?想到汉成帝杀死的儿子,想到赵合德华丽的寝宫,想到汉哀帝,想到新都国王获的棺椁,怎么写?他该怎么写?他写不了了。
他一病几个月,即使好了也仿佛在病中。
家中除了他被免京兆尹一职外,其余再无任何牵连,他想辞去国师等职务,辞呈递上去,没有回音。
“我才知道王祯活得有多苦。”妻子向他哭道。
“要我说,若是他不准你免官,你就别拗了,纵是叠儿可以跟着你一起辞官归家,女儿呢?她做了太子妃,你若一官半职也没有了,她可怎么办呢?”
“他怕是不敢拗的,也不论情面,你以后只多顺着他说话,咱们家可不敢再有事了,再有事,我……我也活不下去了。”
“你倒是说句话啊。”
刘歆只点点头。
“你就打算这样称病不朝吗?”
“再说吧,我现在只想在家专心写完《三统历谱》,传授好《春秋左氏传》。”
刘歆躺在家里,听说王莽现在每每外出都要先搜索城中,名曰“横搜”,竟暗暗觉得可笑,你怕什么?怕我会冲过去向你索命吗?
这月已横搜五日了,王莽心中仍是不自在,像是总有凶恶的欲壑难填的眼睛盯着他,盯着权力,甄寻说自己的手纹里有天子二字,他想干什么?给了甄丰右伯的地位,他们还不满足?要娶室主要当皇帝?他这种人?他们想伪造符命篡位?怎么可以伪造天命呢?这是欺天之罪!国师呢?他不会的,可是刘棻、刘泳说不准,他们与甄寻走得很近。他总想着这些事,觉得自己很奇怪,他厌恶他自己。
甄寻一事已牵连死了数百人了,但搜查收押还未停止。直到有一天,亲信的黄门郎来报告说,扬雄在天禄阁校书时,治狱使者去收押他,他从阁楼上跳楼,几乎摔死。
“谁?”王莽张大了眼睛问道。
“扬雄。”
“扬雄素来不参与政事,怎么也会与此案有关呢?”
“这个臣也不清楚,因牵连此事之人立即收押,不必请问,所以,恐怕得问过治狱使者才能知道。”
“那你去查一下。”
“诺。”
查来原是刘棻曾向扬雄学奇字,但扬雄并不知道他们献符命的事。
“那为什么要收捕扬雄呢?”
“毕竟他与此事有牵连。”
他错愕了,怎么会这样呢?扬雄是依自己的旨意整理古字的,为这竟牵连了进来。他忽然觉得自己杀多了,过了,错了。这空气呼吸起来为何如此艰难。
“传旨,放了扬雄,甄寻一案到此为止,不再查了,也不再追究了,尚在狱中的都放了。”
“诺。”
“国师呢?国师怎么样?”
“国师一直谢客,在家养病啊。”
“你去看一下,带着太医。”
“诺。”
太医给刘歆开了些怡养心神,化郁疏肝的药,刘歆没有喝,仍是称病不朝。
这日掌乐大夫桓谭又来看他,他们平素在一起仅仅切磋古学而已,便没再谢绝,见了一见。
“国师公今日如何啊?总不见您上朝,又谢客,同僚们都很担心您呐。听您的门人说,这些日子您的精神都不大好,您可务必要保重身体呀!”
“近日在家继续校理《三统历谱》而已,唉,君山(注:桓谭字。)呐,我忽然明白,为何那么多高人只愿在山水间做一名隐士。唉,你去看过扬子云(注:即扬雄。)了吗?他怎么样?”
“看过了,已无大碍了。上书乞骸骨,皇上没有准。”
“他身边有人照顾吗?他素来不攒钱财,又出这样的事,生活上可有什么困难?”
“目前倒没什么困难,医治的钱是皇上给的,侯芭一直跟着他。”
“哦——那就好。唉,像他这样无欲无求、与世无争之人竟也有此一难,唉。”
“唉。”
两人对坐叹息,沉默了一会儿。
刘歆开口问道:“近来朝里有什么事吗?”
“还是原来的样子,值得一提的,就是皇上去明堂授诸侯茅土这一件事了吧。以洛阳为新室东都,以常安为新室西都。国土依照《禹贡》分为九州,爵位依照周朝制度分为五等。命侍中讲礼大夫孔秉等人与各州郡晓知地理图表户籍名册者,于寿成室朱鸟堂共定诸国邑采之处。”
“图籍已规划好了吗?之前不是本尧典定的十二州吗?怎么又改了?”
“谁知道呢,就是慕古吧?图籍也没有定好呢,都未授予国土,暂时让诸侯在京城官署领取俸禄,每月几千钱,有的诸侯家眷多,生活困难,还得受雇给别人做工补贴家用呢。”
“哦,这可真是均贫富了啊。”刘歆笑着,却带有一丝嘲讽之意。
“这也和去年的河决有关,可能皇上不想让诸侯吃太多封邑百姓的粮食,变更州郡只是找个借口?皇上没说,我也只是猜测。不过,朝廷往灾区拨了大量的赈灾款,能给诸侯发的俸禄自然就少了,自食其力吧,这回河决遗留的问题想完全解决,起码要几十年吧。但州郡变更什么的,也够大家忙活一阵子了。”
“又是救灾,又是边境屯兵,已经够忙了,还得去忙这些事,唉。”刘歆摇摇头,又道:“不过,洛阳可以与周代诸王及其文化联系起来,也可能是在为迁都做准备吧。”
“皇上每做一件事,总是考虑挺多的吧。不过,我看皇上在提倡古文学派、限田限奴上,像是贤良文学一派的,可在对外战略、五均六管上,又像是大夫派的,在技术上求新,在更改名字上又极其慕古,唉,我也不太懂皇上。”
刘歆忽然眼睛一亮,道:“他很早以前就说过,想把这两派综合起来。其实我们的意思是古今学派并重,学者不应为名闻利养抱残守缺,而是要以弘扬圣教为己任;对内,限田限奴与五均六管都是均贫富、利民生的政策;对外,他则向往汉武帝的功业。他就是这样,看着是复古,其实是托古求新,可能这回命令丈量土地、计定图册也与王田制的推行有关。”
“哦——这样一说我就明白点了。”
刘歆的眼神又暗淡了下来:“不明白也没什么,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
“唉——”
“我明白皇上,可皇上明白我吗?也许他正在怀疑我。”
“国师也不用这样想,皇上铁面无私,毕竟他还诛杀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两人说着,又都低头沉默起来。
“如果,我的家中有觊觎皇位之人,我当初为何还要将他推上皇位?我的儿子和门人都是被甄寻冤枉的。”
“唉。”
王莽听太医说刘歆的身体健康并无大碍,放心了一些,他盼望他能早日回朝,又害怕看见他,就像是王宇死后,他怕看见王祯一样。王舜死了,甄丰死了,甄邯也死了,刘歆又不愿上朝,有时候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手头上的奏疏说的又不是什么好事情,牂牁郡传来消息,说钩町侯邯谋反,牂牁太守周钦杀之,邯弟攻杀周钦,州郡出兵反击钩町夷。王莽想这又是自汉武帝征服那里以来动荡骚乱的延续,只恨没有陈立一样的人镇守此地,不过这样的动乱州郡应该就能处理,也就全权交给州郡处理了。
下一封奏疏,是中郎区博的上谏:“秦废井田,讫今海内未厌其敝。今追复千载绝迹,虽尧、舜无百年之渐,弗能行也。况今非周代,一者,新室户籍人口多于周代,地不足一夫一妇授田百亩,各地多有因此争讼于县官之民;二者近年灾害频繁,去年河决危害尤为巨大,小民无力应天灾,卖田为奴不失为自保之途,一概禁之,反易落草为寇;三者,天下初定,万民新附,自王田私属施行以来,豪贵氏族多有怨言,如今赈灾救济尚需利用豪贵之力,国基稳固尚需豪贵亲附。王田私属诚未可施行,还望陛下谨慎考虑,臣冒死进谏。”
王莽看完,垂头沉默许久,殿内很静,静到可以听见漏刻在流水的声音,流过一月又一月,流走了四年、十八年,他的眼神灰暗着,类似的奏疏他收到的不是第一封了,这些问题也多多少少听大臣说到过,他沉思良久,在奏疏上批复道:“予知道了,你很忠心。”
翌日早朝王莽下诏说:“所有私人占有或朝廷赏赐的王田,皆得卖之,勿拘以法。犯私买卖庶人者,且一切勿治。”他听到底下有微弱的议论之声,又清清嗓子,向大家说明了原因,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像是低进了尘埃里,像是在说不可宣扬的丑事。
说完之后,他又清了清嗓子,提了一点声音,道:“今日,改十一公号,以‘新’为‘心’,希望诸位和予都谨记初心,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们一路走来,为的是什么,不要忘记,永远不要忘记,我们为的是百姓的家给人足,是追慕先圣的功绩,无论何时,不能忘记。天生烝民,不能相治,为立王者以统理之。我们要记得,我们不能贪图自己安乐,不能辜负上天给予我们的厚望,不能辜负百姓给予我们的重托。”
“皇上圣明,臣等必铭记在心。”
王莽听了,点点头,仍旧闷闷不乐的。
一直闷闷不乐的,即使乌孙大小昆弥请求朝见的消息禀告过来也没有高兴多少。
直到从高句丽传来延丕的首级。
庄尤果然不负厚望!
王莽一下子兴奋起来,上天果然是护佑新室的!
他端起装着头颅的木匣子,高高举起,像是举着一个奖状。
他春风满面地上了朝,赞扬庄尤的功劳:“此乃天帝群神、社稷、宗庙佑助之福,公卿、大夫、士民同心将率虓虎之力也。予甚嘉之。其更名高句骊为下句骊,布告天下,令咸知焉。”王莽面带笑意:“并更十一公号,以‘心’为‘信’,惟愿大众锐意于道,砥砺而行!要有信心!”
今年的年末总算不是一个完全灰暗的年末,正月快要到了,他相信,明年会是更好的一年,会是否极泰来的一年,他现在很想知道天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很想亲自见见自己的子民,握着他们的手,与他们说话,了解真正的情况,而不仅仅是看奏疏,看到好的疑心是要取悦他,看到坏的又怀疑总不该是这样坏,应当亲自看看,他想,尤其是东方水灾覆盖的地区,应当亲自去看看,让子民们知道,他与他们在一起。便下诏说:“予之受命即真,到于建国五年,已五载矣。阳九之厄既度,百霹之会已过。其以此年二月建寅之节东巡狩,具礼仪调度。”向郡国买马,募集人员、布帛等,准备向东巡视。物资到达一半时,文母太后王政君突然病重,为守孝道,王莽命暂停此事,一有时间便到王政君的榻前照料,衣不解带。
王政君看王莽已是满头稀疏的灰发,终是心中不忍,道:“我这里不缺人照料,你且休息去吧,你的年纪也已经不小了,快五十八岁了吧?不要太劳累了。”
“太后记得清楚。”王莽笑道,“不过平时忙于朝政,疏于孝道,已成大罪,如今您玉体不适,予怎能不守在榻前呢?”
“唉,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如今我快要死了,我也不知道,待见了先帝,要如何与他交待。”
“太后,这确确实实是汉高祖要将皇位禅让于侄儿,不是侄儿篡位啊。”
“人都是这样,先自欺,再欺人。”
“太后,若您真的不信侄儿,侄儿也没有办法,但您总要相信予是一心为元元社稷之人,予的所作所为绝无私心。”王莽说着,几乎要哭出来。
“我也不会再怪你什么,我待你如同待亲子无二,唉,我行将就木,也没有什么心愿了,只愿你能完成你的志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