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延四年三月,从汾阴后土祠祭祀毕回宫后,刘骜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心中惶惶不安,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缺了张放,有些话不知道和谁去讲,连出游宴饮也少了好些兴致,见太后近来心情不错的样子,便召了张放回来,任为侍中光禄大夫。
“放弟!你终于回来了!”张放进宫,迎接他的第一个人就是刘骜,刘骜穿着常服,鸦青深衣上绣银色长龙,外罩了件蟹壳青的罩衫,他三步并两步地上前扶了要行礼的张放起来:“路上劳顿,先随朕去宫中休息。”说罢,他拍着张放的肩膀,端详着他,见他玉面之上已是飞了细纹,不由得心中难过,“你受苦了,放弟,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臣不苦,皇上,您瘦了!”张放紧握住刘骜的手,含泪道。
“一言难尽。”四只手紧握在一起,一别七年,日月如梭,“先回宫,来,慢慢说。”
“其实皇上不用专门派羽林军去城外迎我,我带的有一些护卫。”到了延年殿中,两人把盏对饮,聊叙冬夏。
“现今长安之中,亡命横行,杀害吏民,路劫行人,就你带的那点护卫,叫朕怎么放心。”
“唉,长安难治久矣,听说近来盗贼更甚?”
“谁说不是呢,朕也愁呢!三个月前,义渠县长和他的妻儿六人在这长安城中被杀,暴尸街头,这两天才将凶手缉拿归案,原是北地的豪客浩商图报私冤,贿赂了长安里巷中的游荡少年替他杀人,你说说,无法无天成什么样子了!自从建昌陵不成,那些大户名家都落户在了长安,搞得长安更乱了,都是些什么人啊!想想就生气!”
“皇上没下旨严查吗?”
“怎会不下旨呢?可是,这京城中,你也不是不知道,那豪门大户之间,错综复杂、树大根深,各有势力,不好处置,想来真是心烦。不过最近薛宣、翟方进、孔光联名举荐了尹赏,说这个人处事很有才能,让他临时当着京兆尹试试,朕已经给了他行事的特权,就让他去治吧!诶,洛阳现在怎么样?”
“还不错,没有什么乱象,不过邻里小怨之类的事,只是贪腐之风也是固有难治的。”
“唉,那儿不都这样,不像长安如此之乱便不错了,毕竟洛阳有周礼遗风,也未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过去。”刘骜向后仰了仰身子,又笑言:“不过长安再不济,朕还是想把你拘到长安。”
“我愿意得很。”张放朗笑道。
“嘿,讲讲你那里,纯儿(注:张放儿子张纯。)如何,许茹(注:张放妻,许姱弟弟许嘉之女。)如何?”
“承蒙皇上关心,内人很好,纯儿也很好。”张放说着,满脸欣慰之色,“恭俭自修,明通经义,比我这个当爹的强,嘿嘿,是许茹带得好啊!”
“你啊你。”刘骜也笑了起来,“很久没见纯儿了,朕想他了!下午接风宴,把他和他娘都召进宫吧!”
“谢皇上!”
“我们之间还什么谢不谢的。”刘骜笑着吩咐下去,笑着笑着,脸上的笑意却渐渐褪了下去,道,“放弟,朕近来常想许姱。”
“许贵人,不是已经回迁长定宫了吗,可以去见见啊。”
“唉,怕飞燕合德她们不高兴……诶,你说,这漂亮的女人是不是都有妒心啊?”
“皇上怎么说到这个?以前给我的信里也讲过这话。”
“说来话长,有机会慢慢给你讲,今儿不提了。”
“好,不提不提,嗯……”张放顿了顿,瞟了一眼刘骜的神色,道,“不过今日许茹进宫,皇上可以恩准她们姑侄见个面,许贵人的情况我也能转告给您。”
“诶!很好很好!还是放弟聪明!朕可以恩准许茹进宫多陪陪许姱,她们也可以有个伴聊聊天!”
“皇上还是这样,谁的事都替他们想着。”张放笑道。
“那有什么办法,朕不想,也没人想了。”刘骜也笑道,又问,“刘康你还记得吗?”
“怎会忘呢?”张放哀痛道。
“是啊……”刘骜一时追思起三人往昔一同游玩的欢乐,目光幽深,默然了片刻,道,“这两日,他儿子刘欣也要入京朝拜了,已经十七岁了,可以一起见见。”
“好啊!”张放眼睛一亮,笑道,“我还未见过他!十七岁了!真快啊!”
“是啊,刘康薨时,他才三岁。”刘骜的眼神里又有一丝黯然,道,“实不相瞒,朕打算在这定陶王刘欣和中山王刘兴之中选一人继承皇位。”
“啊?”张放盯着刘骜,露出询问的神情。
“朕已过了不惑之年了,膝下仍无儿女,怕是难有子嗣。”刘骜苦笑一下,“朕,与母后、大司马都商量过了,中山王刘兴乃朕之弟,定陶王刘欣为朕弟之子,与朕最近,故欲借此朝拜之际,考察他们的德行、政见、经论,择一人日后继位。”
刘欣的祖母,也就是孝元帝的傅昭仪,此时此刻也已接到了赵飞燕着人送去的消息,知道此次朝拜意义非同小可,成败在此一举,必须慎之又慎,随从刘欣入京的人选、贡品、服饰、携带的金银礼品全部亲自挑选,并且每日三回考察刘欣的文辞、法律,殷勤嘱咐。终于坐上去长安的车马时,她嘴角洋溢出得意的笑——王老妪,就看看咱俩谁笑到最后吧!
“大司马!别来无恙呀!”傅太后一到长安,便去会了大司马王根。
“呦!看今儿这风宝贵的!把您吹我府上了!”王根见定陶傅太后翩翩入府,着一袭乘云绣纹绮曳地深衣,外搭印花敷彩纱,神采悠扬,风韵不减,便笑迎了过去。
“哪是风宝贵,是您宝贵。”傅太后盈盈笑道,随王根进了正厅。
“您看您,来就来嘛,带那么多东西干什么。”王根瞥着傅太后的下人抬的三大抬箱子笑道。
“哪多啊!我还嫌少呢!俗话说,世人千万,知音了了,像大司马这般通音律、晓舞艺,又能聊到一处的人,我这身边真是屈指可数!礼无贵贱,但表心意,可就是再抬个七八抬来,我也觉得这知音之谊难以尽表。”
“礼有数,意无价嘛!您肯屈尊来鄙府一坐,老夫便已是面上贴金了!”
“瞧您说的!折煞老妪了!”傅太后朗声笑到。
“您才是折我呢!来品品我这新沏的清茶,沏茶之水是山顶雪取来,放在紫砂罐里,埋在同心梅树下,浸了梅花香的,一年仅此一罐,寻常人我尝都不让他尝!”
“我就说今儿来的时候喜鹊叫呢!原来有这等好事!”傅太后入座后,婢女奉上茶来,她轻抿一口,闭目细品,点头道,“嗯,如花绽舌根,口齿含香,妙哉!”
“太后果然懂茶!再品品这个,内子卷的千层玉琼,用了西域献的牦牛初乳和紫玉葡萄。”王根展颜笑道。
“又品这个,又尝那个,尽显您这里宝贝多,我可不能败得太惨,也给您看个宝贝。”傅太后笑道,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镶金玉匣,递与王根:“打开看看,最好在暗处看。”
王根将玉匣子把在手里,道:“嗯!定是个宝物,不然可当不起这玉匣!”遂轻轻放到案上,慢慢打开,“嚯!夜明珠!这么大个!果然果然!宝物啊!”
“大司马好眼力!不在夜间也辨得出来!”
“这老夫认不错!”
“这颗夜明珠便献于您了!”傅太后笑道。
“不敢当,不敢当。君子怎可夺人所爱。”王根按着玉匣向傅太后笑道。
“怎不敢当!若是凡俗之人,大白天见了这宝珠,不过也只当是庸物一件,今大司马一见便知其身为何物,岂非宝珠遇知己,此珠献与您正是物有所归!”
“傅太后可真是有心,不过若说老夫这眼力,老夫也不自谦,正如老夫第一眼见咱定陶王时,便知道其卓尔不群,非等闲可比,前途无可限量!”王根捧着夜明珠笑道。
傅太后已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更是笑得春光明媚:“所以说您是贵人具慧眼呢!孙儿璞玉,还需大司马多多提点才是!”
“傅太后客气!”王根笑着,把玉匣子轻轻合上,收到一边,对傅太后笑道,“来来来,吃吃!”
此时,刘欣刘兴皆已入宫,因第二日再朝拜,遂在为他们准备的宫殿中各自安歇下来。刘骜思念刘康,当日便召了刘欣上承明殿相见。
刘欣长得朱唇玉面,目若桃花,与刘康有几分相似,嗓音更是像极了刘康,刘骜听着他的声音,一时思绪飘荡,鼻子发酸,自知场合郑重,遂敛了神情,向他问了一首《杕杜》和一首《板》,刘欣皆流利背出,并解释其大意,刘骜听着欣慰,又问了几首,皆一一背出,刘骜含笑点头,与张放相视一笑,忽又想起刘兴此次赴京只有师傅陪同,而刘欣随从的僚属有师傅、丞相、中尉,心中有些奇怪,便问其缘由。
刘欣恭敬答道:“令,诸侯王朝,得从其国两千石,傅、相、中尉皆两千石,故尽从之。”
刘骜心中豁然,便不再疑虑,笑道:“果然恭王之子,南金东箭!赐膳!”
“谢皇上。”刘欣作礼答道。
“今日我们三人共进晚膳,乃伯与侄,非君与臣,但莫拘礼。”刘骜拍拍刘欣的肩膀笑道。
翌日朝拜后,刘骜又将刘兴单独留下,问他为何只有师傅随从,他答不出来,又问他《尚书》,他背了两句也忘词了,又看他目光呆滞,神情倦怠,心中颇为不悦,但未显露于面,同待刘欣一样赐了晚膳与他,只见他饭量颇大,是最后一个吃饱的,礼仪又懈怠,起身的时候袜带竟散了一只,刘骜凝眉闭目,不忍再看。从此心中已有了计量。
“皇上,这两日你考察定陶王与中山王结果如何啊?”晚上合德一面给刘骜揉着肩膀,一面嗲嗲地问道。
“还没最后决定,你觉得哪个好?”刘骜摸着合德的手问道。
“妾哪里知道啊!”
“感觉呢?”
“非要妾说,妾就觉着吧,中山王有点呆头呆脑的,嘿嘿。”合德如清溪击石一般笑了起来,“别的就没什么了。”
“又和朕想一块去了!”刘骜笑道。
“是吗!”合德笑着搂住刘骜的脖子。
“朕把他们两个在宫中多留几天,你也留心看看。”
“诺,妾领旨。”
傅太后这几日更是不闲,除了赵飞燕、赵合德、王根等人一一打点招呼外,还去了朱博、毋将隆等人府上拜访,傅太后一向善于为人处世,早在宫中做昭仪时,就险些将王政君扳倒,退居定陶后,她冷眼瞧着长安皇城,刘骜的重情、王政君的仁慈以及无有继嗣的天意,送了她一局留了活眼的好棋,她自然不会白白浪费这反败为胜的机会,谁是其中的关键人物,谁可用,谁不可用,每一步怎么去走,她在心中已经默默权衡妥当。
旬月之间,刘骜身边的人,一边倒地倾向刘欣,当然,刘骜自己也喜欢他。
“依大司马之见,刘欣比刘兴合适喽?”一日议事完毕,刘骜将王根单独留下,向他问道。
“是啊,毕竟刘欣是兄弟之子,过继过来做皇子便是了,而刘兴是您兄弟,兄弟不能同时进庙堂啊!”王根小声说道。
“哦——”刘骜倒吸一口凉气——还是母舅想得周全啊!便道,“那就这样定了吧。”
“诶,也不急,毕竟您还年轻嘛!又有那么多待诏方术士在上林苑中、长安城旁祭祀祈福着,说不定情况还有变呢,您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
刘骜顿感母舅确实处处为他着想,不禁感慨动容,说道:“行,再等等,如果到了冬天还是没有,再定。”
“行吧,看天意了。”王根点点头。
“听说王莽之妻又快生了?”
“是啊,这事皇上还惦记着呢!”王根笑道。
“太后这两日总说起来。”刘骜笑道,“王莽为政很是认真勤勉,恭俭自修,朝廷里称赞他的不少。”
“这当然还是仰赖皇上您的圣明,才使这俊茂直臣能显露出来嘛!”王根笑道。
六月后,入了伏,即使夜间也是闷热不爽快,王莽、刘歆、王宇、王光等人在门外候着,等产妇的消息,衣服全塌塌地黏在身上。
“别急。估计快了。”刘歆安慰道。
“不急不急。”王莽望着紧闭的门答道。
“这么晚了,子俊兄还陪着等,真是不好意思。”过了一会儿王莽又道。
“大事嘛!内子也着急知道,今天我来真是赶巧了!”刘歆笑道。
“嫂子也快生了,到时候我也去候着。”王莽笑道。
“自然好,若是这回有人生了个爱女,先说好,我们要做儿女亲家的。”
“当然好!”
“哇——”只听得屋内一阵啼哭。
“生了生了!太好了太好了!”里里外外一片激动。王莽急向里面问道,“男孩女孩?”
“又是个公子!”里面答道。
“又是弟弟!”王光王宇往里面望去。
“嘿,恭喜呐!”刘歆笑道,“四个儿子了!”
“可惜这个也入不了你们家的门了。”王莽既高兴又笑得有些惋惜。
“不急,下个月内子兴许能生个进你王家大门的。”刘歆笑道。
“那便拭目以待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可以进去看孩子了,王莽给孩子起名为“临”,取从高处向下看之意。看罢孩子,王莽让刘歆上客房清元室休息,刘歆等着王莽也忙完,方一同出来。
二人同行时闲聊起来,说到孩子们的未来,各有无限期待:“至少到时这长安要比现在安宁才是。”
“是啊!我们多做一点,他们就能轻松一点。”刘歆笑道。
“不过守成也不容易。”
“是啊,好好坏坏的。”
“诶,尹赏你了解吗?”
“最近治长安城的酷吏?没什么私交。不过听说了他的不少事。多亏了他,最近长安的治安终于好起来了呀!”
“是啊,不知亲眷取尸首回家的那日子俊兄有没有遣仆人去看?”
“遣了,回来脸都绿了。”
“八百多人皆闷死在虎穴之中,又在地下闷了一百日才让亲眷认尸埋葬,长安城中还从未有此先例。我那家仆也是,说都熏吐了。”王莽笑道。
“对,对。回来以后变得特别老实。”
“听说不少外来贼人已纷纷逃回原籍,本地的那些也不敢出门了。长安这是非之地正需尹赏这样的人来治理啊,不立杀伐之威何以震慑怀奸作恶之徒,恶徒不惩,何以全百姓安社稷。”
“是,自古明圣,未有无诛而治者也。”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清元室,王莽道:“夜已深,今日子俊兄陪我们熬到这么晚,感激不尽,嫂嫂生时为弟也去陪子俊兄一日作答,子俊兄快休息吧!”
“客气了,你比我累,你也快去休息吧!”刘歆笑道。
七月,梁媛生产时,王莽如约上刘歆府上陪着侯了一日,竟真是个女儿,取名为愔,二人开开心心地定了亲家,给王临刘愔定了娃娃亲。
一直到冬天,霜雪染白了枯枝,合德与飞燕也还是没有怀上,刘骜决定放弃了,召来大司马王根、丞相翟方进、御史大夫孔光、右将军廉褒、后将军朱博入禁中,议论中山王、定陶王谁益为嗣者,说是讨论,其实他心中已有了答案。王根、翟方进、廉褒、朱博皆以“昆弟之子就子也”及“定陶王贤德”为由同意立定陶王为嗣者。独孔光认为:“立嗣以来,中山王先帝之子,帝亲弟也,以《尚书盘庚》所载,兄终弟及为比,中山王宜为嗣。”
刘骜想到兄弟不相入庙堂,遂听之不悦,不久后左迁孔光为廷尉。
“唉,孔子夏屈居廷尉实在可惜。”王莽听说后甚为惋惜,向刘歆感慨道。
“孔子夏是为了什么事左迁,巨君兄可知道?”
“知道一点,是因皇上议嗣者时,独子夏以中山王为宜。”王莽见四下无人,便将王根告诉他的事讲与刘歆。
“是为此事?”刘歆道,“皇上欲择中山王或定陶王为皇嗣一事我亦颇有耳闻,这么说,是议定了?”
“议定了。”
“只是中山王我也见过,不似可承大统之人,为何子夏会以中山王为宜呢?”
“说是因《尚书盘庚》立嗣以亲,兄终弟及。”
“圣人之后果然严谨,只是窃以为继嗣乃国之大事,此时为民选君较之亲疏更为重要。”刘歆笑道,“何况《礼》曰‘为其后者为之子也’又曰‘兄弟不相入庙’,皇上心中定也想立定陶王为皇嗣啊。”
“是啊,然而定陶傅太后为人强势,近来又于京中走动频繁,若定陶王为嗣,傅太后欲把持朝政,政局将更不可控,而中山冯太后一向以贤德称世,还曾为先帝挡熊,不会在中山王继嗣后专擅朝政,恐怕子夏是有此虑的。”
刘歆听罢,倒吸口气:“巨君所言这层深意,为兄竟一点也没有想到!愧哉愧哉!”
“哪里,子俊兄过谦了,诶,讲讲近来校书之事吧。”
“先不说这,王宇、王光的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打算明年三月一齐娶亲。”
“这样倒是两全其美。”
“是,宇儿比光儿年长,可光儿是兄长之子,想来不如同日纳妇,少了许多礼仪上的麻烦,又可以节省一次花费。”
“哈哈,你啊,诶,有什么需帮忙的尽管说。”
“没什么,家母和内子主持着呢。”王莽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