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嘉三年四月,刘骜下旨允许吏民买爵,每级价千钱,以补充国库,但这既无法长远地解决国库空虚的问题,又会使法律偏袒富人,长此以往,贫富贵贱的差距将愈发悬殊,雪上加霜的是又发生关东大旱,不仅税收不上来,还有大批灾民需要救济,八月的时候,孝景庙北门失火,仿佛又预示着什么不详之事……王莽旁观着这些事,忧心如捣,而他上谏的奏疏——比如限田限奴,节约开支,惩治贪腐,关于赵氏姐妹的问题……皆迟迟得不到回音,更是令他满心怫郁。
“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他想起向孔光请教时,孔光引用的这句话。“要沉住气。”孔光说。
他检查着王宇与王光的功课,想:也许等你们长大,天下的贫富就没有那么悬殊了吧,那时我老了,社稷就由你们来辅佐了。
外边王获又嗷嗷地闹了起来,吵得他头疼,出去吼了一顿,待王渠氏赶来他又只好退回了屋,他端坐下来,看着王宇怯怯闪烁着的大眼,和王光神情恭谨的小脸蛋,笑了笑:“你们平时要带着获儿读书,别让他由着性子疯玩,知道吗?”
“诺。”
“你们要尽到做兄长的责任。”
“我们一定谨遵孝悌之道。”王光道。
“好。”王莽笑道,心想着王光学于博士门下,不过旬月,学问已多有进益,真应亲自去向其师长道谢一番。想罢又笑了笑,方向他们严肃道,“过几日我还要查你们的功课,好了,你们先去吧。”
“孩儿告退。”
看着他俩行了礼,小心静默地退出书房,王莽想着待王获再长几岁,和他们一起去读书,应该就能蓬生麻中,不扶自直了吧。
几天后,王莽带着羊酒,去慰劳王光之师,不想这一举动竟传得满城皆知,长老赞叹,王政君也与他说起此事:“前日听闻,你还去劳遗了传授王光经学的师长?”
“小臣只是因王光跟随博士学习,进益颇快,故想着亲自劳遗其师,以示尊师重道之意,不想竟尽人皆知,恐怕是小臣张扬了。”
“没什么张扬的,这是好事。你救济流民,赡养兄子,尊师重道,真是为王氏子弟做了表率,要是人人都如你一样就好了。”
“不敢不敢。”王莽忙拱手谦让道,“小臣做得着实还不够好。”
王政君笑道:“已很好了,自然还是要继续努力。今日我叫你来也是有件要紧事想给你说。”
“太后请讲,小臣恭听。”
“那对赵氏姊妹你知道,真是我的心腹之患,本以为皇上不过新鲜几日,谁知这一年过去了,竟恩宠日隆,别说后宫一般的妃子,就是皇后、班婕妤现在也少能见到皇上,皇嗣吧,好不容易王美人怀了一个,又掉了……你可得多劝劝皇上,不能让赵氏姊妹独占恩宠、媚乱了后宫。”
王莽暗忖着劝是都劝了,可皇上不听,做臣子的也无奈啊,只好一面宽慰太后,一面自己也愁眉不展着,又说了会儿话就告退了。
王莽告退后,王政君由宫女扶着在宫中漫步,北风渐起,树梢上的叶子飘飘摇摇,她的心也飘摇,时而为着王莽的优异而高兴,时而为着后宫的专宠而忧虑,有种没着没落的滋味,遂转身回宫。
刚到殿门口,便见赵飞燕在门前候着,紧攥着双手,一副焦急不安的面容。
见王政君过来,赵飞燕忙迎了上去,行大礼道:“启禀太后,下妾有要事禀告。”
“什么要事啊?起来说话吧。”王政君虽心中不悦,面上还是和善的,只想让她快点说完,好自己清净一会儿。
“启禀太后,兹事……体大……”飞燕一副为难的模样。
“进来禀告吧。”王政君郁闷地进了殿。
待安坐席上,王政君问道:“是什么事情?”
飞燕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启禀太后,下妾听闻皇后、班婕妤祝诅后宫……”
“大胆!”王政君拍案而起,怒喝道,惊得满殿宫女宦官纷纷下跪。
“下妾也只是听闻……”飞燕趴在地上,好像快要哭出来。
“道听途说也敢用来毁谤后宫!”王政君气得浑身发抖,她从没气成过这个样子。
“下妾不敢!若是另外小事,下妾也只当没听过,可是事关皇嗣,下妾不敢置若罔闻,也不敢擅自调查,只得赶来禀告太后!”
“你听谁说的!把她给老身抓过来!”王政君牙根发颤,字字咬得如空谷裂石。
“下妾不知……”
“你……”王政君指着她,简直想从指尖射出来刀子刺死她。
“太后莫气,下妾也是吓傻了,正在花园里散步,如厕出来听到似有人语,一时好奇,伏在假山旁听了……许是下妾听错了呢!许是下妾没听真!”
“你说!然后呢!”
“下妾就吓着了,就喊了一声,蓦地看到俩人影,宫女样的,一下就跑没了,下妾也忘了追,下妾真是六神无主,不知怎么办好,就赶快来太后这里了。”飞燕哭道。
“你……你……来人呢!”王政君喊道:“立刻将此事禀告皇上!传御史大夫、司隶校尉、永巷令调查此案,把皇后、班婕妤请去询问,不许动刑!”
“诺!”
“责令赵婕妤禁足于其寝宫飞翔殿之内,此事一日不查出结果,就一日不许出殿!如若祝诅一事子虚乌有,就赐赵婕妤以死谢罪!”
“太后请息怒!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啊!许是下妾听错了呢!”赵飞燕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把她给我架出去!”
“诺!”
“太后!太后!太后饶命啊!太后!”
刘骜一听此事,全然不顾皇上应有的威仪,径直冲到飞翔殿,急切而担忧地呼喊着:“飞燕!飞燕!”
“皇上!”听见刘骜的声音,赵飞燕扑通一下从床上扑到地上跪拜,软弱无力地伏着身子,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刘骜一个箭步跨上前来,一把将她扶起:“快起来,地上凉。这是怎么回事呀。”
“皇上……”飞燕浑身哆哆嗦嗦,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她已卸了妆,凝脂之肌因哭得气短而略显苍白,鼻尖眼眶像雪地里绽放的粉色梅花。
刘骜本就焦急万分,又见飞燕如此瑟缩在自己的怀里抽噎,更是心如刀绞,飞燕那被霜雪打了的花容因为濒危而愈显珍贵,刘骜决心不惜一切疼惜护卫,他想着,自己是她唯一的依靠了,不禁红了眼眶,向跪在两旁的宫女吼道:“都愣着干什么!拿手帕!拿水!”
宫女们忙慌着各司其职。
刘骜轻抚着飞燕的背安慰道:“飞燕,别怕。有朕呢,朕一定护你周全,你先缓缓,给朕讲讲,到底怎么回事。”
飞燕呜呜咽咽,一时说不出话。
“别慌,别慌。”刘骜夺过宫女手中的手帕,亲自给飞燕拭泪,又接过水来,喂飞燕喝。
飞燕缓了一会儿,终于哽咽道:“下妾今儿个在花园里散步时,如厕出来,听到有人在假山后说话,就好奇,凑近听了一听,就听到她们说什么皇后、班婕妤、阿姊、诅咒、后宫……也不是很真切,但下妾忽然想到,前段时间,王美人小产,一下子就吓傻了,啊的一声叫出来,假山后闪过俩人影,宫女样子,没看清是谁,就跑没影了,当时只有筞儿、阿婳跟着我,她们不知我听到了什么,直愣在原地,也没想起来追。”
“筞儿、阿婳呢。”
“婢子在。”两个宫女齐齐在刘骜面前跪下,也是哆哆嗦嗦的。
“你们为什么没追上去?”
“回禀皇上,婢子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要你们有什么用!”
“皇上,也不怪她们,下妾一时惊恐,谁也没敢说,想到兹事体大,又不敢假装没听过,又怕是有小人恶意中伤皇后、班婕妤,又或是下妾听岔了……本想去找陛下,可又怕皇上正与朝臣议事,又怕皇上会以为下妾是心生嫉妒才……”说着飞燕又凄凄切切地哭了起来。
“怎么会呢!你不知道朕的心吗?朕怎么会怀疑你!”
“可是下妾怕,下妾怕啊,这世上,就只有皇上和妹妹是真心爱下妾的,若是皇上讨厌了下妾,下妾……”飞燕紧紧抱着刘骜啼哭道。
“朕永生永世都爱你、护你。”
“皇上……有皇上这句话,下妾就是死也值了。”
“说什么丧气话!怎么会死呢!呸呸呸!不会的!有朕在呢!”
“皇上,谢皇上,皇上……呜……”飞燕继续哭道:“下妾去找太后禀告,也是想着太后是后宫之主,这些事恐怕在后宫也有查证的方法,太后向来是爱护皇后和班婕妤的,定不会为了几句碎语就胡乱治了皇后、班婕妤的罪,若此事有些凭据,论皇后、班婕妤的为人,也定不会行大逆不道之事,若只是些小事太后训斥一番,或罚些月俸,若是没影的事,也可堵了宫里的闲言碎语,总归可以保住后宫祥和,也不必烦扰到皇上那去。可谁知……太后竟盛怒如此,早知如此,下妾,下妾……呜呜呜……”
“唉,飞燕,真是难为你了。”刘骜心疼地紧紧搂着她:“以后再有这些事啊,你就来找朕,知道吗。”
“嗯嗯嗯,下妾知道了,可是怕也晚了,也许这就是下妾见皇上的最后……”
“呸呸呸,又瞎说!不许说了!好端端的!”
“太后说了,若是查不出什么,就赐下妾以死谢罪!与其真有祝诅之事,下妾倒宁愿一人受死。”
“别这样,飞燕!太后只是一时气话,绝不会赐你……飞燕,你放心,有朕在!朕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往后朕也天天来看你,料谁也不敢亏待你!”
“皇上,下妾生来卑贱,幸赖陛下青目垂怜,死亦无憾。可是皇上,合德什么都不知道啊,下妾一个字都没给她说,求皇上切莫让她受到牵连啊,皇上,下妾求您了!”飞燕自说自话,忽地情绪失控一样,挣扎着就要给刘骜跪下。
“飞燕!”刘骜紧紧抓住她,“你要相信朕啊!你不信朕吗?朕是皇上啊!朕难道连你也保护不了吗?你不会有事,合德也不会有事的,一定的!”
“皇上……”
“你就安心在殿里等信儿,想吃什么、缺什么都给朕说。”
“嗯嗯嗯。”飞燕掩面垂泣着,不住地点头。
刘骜好生宽慰她,一直到黄门郎来禀告太后召见,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皇儿参见母后。”
“起。”王政君面上罕见的冷若冰霜:“皇上从哪来呀?”
“回禀母后,皇儿刚去飞翔殿询问赵婕妤祝诅一事了。”刘骜低头作答。
“哼。”王政君冷笑一下,道,“那皇上有什么看法。”
“母后,您先消消气,赵婕妤也是好心,她也说了,只是听闻,也许是听岔了,就让御史大夫他们先查查,若是查无此事正好,若是确有此事,只要不甚严重就罚些月俸,尽量以和为贵。赵婕妤呢,也是为皇嗣考虑,不如也……”
“不如什么!”
“毕竟是好心,她谁也没敢说,径直来禀告太后,就是怕后宫生出是非,不如就早点放了她,不是什么大事。”
“皇上见过哪朝哪代后宫祝诅、毁谤皇妃不是什么大事!”
“没没……不过……您还是先消消气吧。”
“启禀皇上、皇太后,御史大夫求见。”
“请!”王政君道。
“卑职参见皇上、皇太后。”御使大夫翟方进进来后行礼道。
“起。”王政君道,“问得怎么样?”
“启禀太后,班婕妤对曰:‘妾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修正尚未蒙福,为邪欲以何望?使鬼神有知,不受不臣之诉;如其无知,诉之何益?故不为也。’其寝殿业已搜查完毕,未见异常及祝诅之迹象。”言罢,将审问笔录交与灵山,灵山恭恭敬敬地呈递与王政君。
王政君听罢已是滚下泪来,摆摆手,道:“好好。皇上,你自己看看罢!”
刘骜从灵山手上接过来,大致看了两眼便道:“班婕妤进退依礼,养德修睦,此事必定与她无关,赐黄金百斤,以宽慰其心——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可。”王政君道,已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又问道,“皇后呢?”
“回禀太后,皇后寝殿较大,詹事属官、宫女仆使亦多,尚未搜查审问完毕。”
“好。”
“母后,您先去歇息,这些事皇儿操持便好。”
“不劳皇上,此事乃后宫之事,老身理当亲力亲为。”
两日后,此案查实,竟从皇后家吏的口中问出皇后之姊平安刚侯夫人许谒等人为媚道祝诅后宫有身孕的王美人等之事,查抄许谒住处,果真发现祝诅用具。
王政君气得目瞪口呆,刘骜也是惊得瞠目结舌。
许谒等人诛死,许姱连坐被废,迁至昭台宫,亲属皆归故乡山阳郡,许姱弟弟之子平恩侯遣就国。赵飞燕不赏不罚。
“许贵人,动身吧,皇上不会来的。”传旨的黄门见许姱的物件已收拾完毕,又向她催到。
“皇上……”许姱轻启朱唇咬出这两个字,谈不上怨恨,只是哀伤。
因阿姊祝诅后宫牵连被废,她无话可说,可这事从赵飞燕口中抖搂出来,她不甘心。
她想,事关皇嗣,没有下旨赐她死,也许已是刘骜的恩情。她一直推说这件东西没打点好,那样东西不见了,其实不是在乎那一两个物件,而是在等刘骜,她觊幸能再见他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的。
等了这么久,她想,这黄门已是灵透而善良的了,叹了口气,向他谢道:“有劳寺人,还请寺人替本宫向皇上带话——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本宫之姊谒为媚道,本宫确实不知,连坐被废,已是感戴皇恩浩荡,绝无丝毫怨言。还有——”她顿了一下像是疑虑重重,轻蹙眉心,终究决定说出来,“本宫还是那句话‘忠奸自有天知’。”
“诺。”
“本宫现在是窗冷门寒,微薄之物,不成谢意,还请寺人笑纳。”许姱点头,示意侍女递上红缎子包着的五块金饼。
“呦,许贵人客气了,卑职所做的不过都是分内之事而已。”
“天冷了,拿去与大家伙置办点保暖的衣物吧。”
“那卑职就替大伙谢过贵人了!”黄门笑着,把金饼揣入袖中。
许姱走出殿门时,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这椒房又会有谁来住呢?若是班婕妤,也算是心服,只别是那两个姓赵的就好。
而此时的刘骜已兴奋地向飞翔殿奔去,他满心里只有赵氏姊妹而已。
“飞燕!合德!诶!起,起,快起来!”
赵飞燕、赵合德正在飞翔殿里说话,听见刘骜来了,正欲躬身行礼,便被刘骜一把扶了起来,刘骜一手挽着一个,笑道:“合德也在啊!”
“下妾来看望姊姊。”合德笑道。
“你和朕想到一处了!”刘骜笑道,拉着她们入座,又向飞燕温柔道:“这几日朕一直在忙废后之事,来得少了,你怎么样?”
“下妾一切皆好……只是……皇上,您会不会生下妾的气?下妾思虑不周,偶然听言便慌慌地去禀告,扰得这宫中数日不宁。”
“怎么会呢,飞燕,你是有功的。”
“那,太后那里呢?太后还在生下妾的气吗?自下妾入宫以来,太后好像待下妾一直不似待班婕妤、卫婕妤那样亲近,此次下妾又触怒了太后,下妾真怕……”
“无碍,太后也知道是自己错怪了你。”刘骜抚着飞燕的肩膀道,又拉着她俩的手高兴到:“来看看朕给你们带了什么。”
黄门应声端上来了两方妆奁,皆是堆漆贴金,镶着水晶盖钮。
“一人一方,可不要抢哦。”刘骜看着她俩闪闪发光的眼眸笑道。
“谢皇上。”飞燕接过绘着环龙戏燕的妆奁。
“谢陛下!”合德捧过绘着树下童子的妆奁。
“打开看看。”
“诺!”合德喜笑道。
二人双双将妆奁置于案上,轻启奁盖,只见里面各卧着彩宝花丝凤衔珠玉金钗两支,千瓣桃花金丝耳坠一对,百鸟朝凤点翠华胜一副。
“你们两个进宫之时朕便命少府去做了,才做好,戴上看看。”
“皇上……”飞燕忽地双眸含泪:“您真真是这世上待下妾姊妹最好的人了。”
合德也捧着妆奁抹起眼泪:“下妾,下妾还从来没有过……”说着便哇哇哭了起来。
“别,你们怎么哭了,不该高兴吗?”刘骜一时慌了手脚,左右安慰。
合德一下子滚到刘骜怀中,还是哭着,说:“下妾遇到陛下之前,只有阿姊护着下妾,就像阿姊说的,像蒲苇一样轻贱,随便让人丢在那里,死活都不顾,下妾从来没想过,能遇到陛下这么好的人!好吃的给下妾,好穿的给下妾,好用的也给下妾……”
飞燕也扑到刘骜怀中:“是啊!下妾前些日子还以为再也见不到皇上了,今日竟得皇上如此恩宠,正是太高兴了呀!想一年前下妾初遇皇上之时,还在想自己福德浅薄,能于皇上尊前相伴旬月便是心满意足,皇上许的这些,竟都没敢当真过……”
“怎么会不真呢?朕是皇上,一言九鼎的。”
“是下妾错……”
“又什么错不错的,来来来,都别哭了啊,今天是个好日子啊。”
飞燕听言直起身来,拭着眼泪,笑道:“皇上说得对,好日子,待下妾梳洗一番,给皇上献舞一曲。”
“下妾也要给皇上献舞!”合德抬起头来哭道。
“好!好!你们去准备,朕这就传乐府过来!要带上新首饰哦。”
“诺!”飞燕合德双双笑道。
飞燕舞得娇媚,合德跳得欢快,舞罢飞燕又取来凤凰宝琴,弹唱一曲,乐舞尽兴,飞燕一面靠在刘骜怀里给他敬酒,一面款款说道:“皇上,时候不早了,今日您就在下妾这里安寝吧。”
“当然了。”刘骜欣喜地说。
“皇上,自下妾禁足以来也好些时日没见合德了,就让合德也留下来,我们一同服侍您吧。”
“好!当然好!”
是夜,飞燕缠绵在刘骜身边,细声细语地回忆与刘骜初见的情形,笑问道:“皇上可还记得那日在宫车上都与下妾说了什么吗?”
“记得!”刘骜尾音上扬:“朕说要给你一座专有的宫殿,要让你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要让你当皇后!而你就像现在一样爱哭而已。”
“皇上取笑下妾。”飞燕咯咯笑道,下巴蹭在刘骜的肩膀上,仿佛又有些哀怨:“当皇后,下妾是不敢想的。”
“怎么不敢?你又这样,怀疑朕,朕要生气了哦!”
“皇上。”飞燕拖着长音撒娇道,“其实只要能陪在您身边,下妾就心满意足了。”
“朕就是要让你当皇后!朕还要封合德为昭仪。”
“谢陛下!嘿嘿嘿。”合德笑道,声音像林间撒满了清辉的溪水。
“那皇上要是这么说,下妾就等着。”飞燕笑着,用食指轻轻刮了一下刘骜的鼻尖。
“哈!你敢刮朕的鼻子,看朕怎么……”刘骜起身向飞燕笑扑过去。
“下妾也要,下妾也要,哈哈哈。”合德笑着爬起来,伸手够刘骜的鼻子。
“嘿!你们合起来反了朕了。”刘骜左扑右挠,好生快活。
翌日他被飞燕合德千呼万唤起来上朝,迷瞪着眼,被丞相薛宣、御史大夫翟方进弹劾张放骄蹇纵恣、奢淫不制的奏疏吓得清醒过来,忽地意识到——母后的气还没消呢。
刘骜想求情,又不敢,丞相和御史大夫已于朝堂之上上奏天听,其所弹劾也确有其事,按下不表,恐招群臣非议。
刘骜想了一肚子的话,什么张放虽然在外骄横了一点,但本性不坏,对朕的忠心日月可鉴云云,终究是一句没能在王政君那说出口,他独坐庭中垂泣,回想着与张放相处的日日夜夜点点滴滴——放,朕本以为可以一生与你相伴,形影不离,可朕竟护不了你,留不了你,堂堂天子竟护不了你,我当这天子又有何用!放啊!是朕害了你,若不是朕邀你陪朕出宫,太后万不会迁怒于你的!
他躺在床上依旧辗转反侧——“请免放归国”,这话说得轻巧,那可是千百里地啊!真是要朕成了孤家寡人吗!可朕现在去找太后陈情,太后只会更生气……放你要等朕,等朕诏你回来!太后一消气朕就诏你回来!与朕长长久久地相伴,一定要等朕呐!他已下定决心,他们一定会再相聚。
翌日早朝,刘骜下旨左迁张放为北地都尉。下旨的时候,他的心一阵一阵地疼。张放离京那天,刘骜便装至富平侯府,与张放对泣话别,不顾礼制,一直送到长安城门,寒风瑟瑟,刮得他们面上生疼。
“陛下,快回宫吧。”张放泣道。
“我不是陛下,我是富平侯张放的家人……”刘骜哭得双目通红,泪水一层一层地累下来,在西风中结成薄膜干在脸上,揦揦的疼。
“陛下,臣有罪。”一时忏悔、悲痛、不舍……千百种情感在张放的心中纠葛交集,声泪俱下,几欲跪下。
刘骜抱着他,不让他跪,哭道:“你不要这样,我是你的家人,是家人啊放,放啊,你就当还是我们一同出去耍,不过走得远了些,等你回来,所见所闻都讲与我听,这样就仿佛是我和你一同去了!”
“敖兄!”张放不禁大哭道。
“我一定把你诏回来!你一定要等我!你一定要等!等我们长久的团聚!要等!要等我啊!”
刘骜在城门里,哭得直不起身,扶着马车,目送他去了城门外。
在刘骜为张放离京而垂泪的时候,广汉大牢中,六十余名刑徒正聚众造反,从死刑徒中救出了郑躬。
“我郑某,在此谢过诸位弟兄救命之恩!”
“郑兄!我们连年食不果腹,以前救急的粮食都是从你那赊的!我们的命实在是你救的!”
“对!”
“兄弟们!”郑躬又拱手道:“今涉险救我,若为官府所逮,皆死路一条,不知兄弟们作何打算?”
“就是反了!”
“对!你说过官府兵库守卫松懈,我们打的兵器都在那里!”
“就是,郑兄,我们救你出来,就是要跟了你,一起反!那狗官吏就没把我们当人过!”
“好!兄弟们!天有道,以天活,天无道,以义活!今农家无两日之粮,十人中三者饿死、二者病死!活者为奴为婢、为徒为役!水旱为灾,易子而食!如履薄冰,尚不得生,一人犯罪,更是全族牵连!劳者无避寒之袄、充饥之粮,不劳者,居暖室、啖珍馐!若反,或战死,若不反,劳而待死!”
“对!郑兄!我们跟你反了!只等你一声令下了!”
“好!兄弟们!我们先攻夺库兵,再攻夺官吏富豪!把他们霸了我们的全抢回来!”郑躬举着手中的长矛,气贯长虹。
“冲啊!”广汉的冬天,阴冷湿寒,他们像是烧在地府中的烈焰,直蹿而出,撕裂了低沉的天空。一路呼喊着,杀戮着,抢了兵器,又放了刑徒,杀了官吏,曝其尸于街中,抢来的钱粮一概均分,队伍越聚越大,窜入山中,祭祀山神,自称山君。
奏疏加急入京,刘骜急诏大司马王音、丞相薛宣、御史大夫翟方进等大臣入未央宫商议。
“大司马,广汉太守扈商不是你举荐的嘛?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刘骜问道。
“臣惶恐,愿陛下赐臣察人不明之罪。”
“行了,先不提这了,赶快议一下如何应对吧!大司马你快说说吧。”
“依微臣愚见,广汉郡连年歉收,故百姓饥馑,为盗者众,首先应遣使者巡行郡国,抚慰救济,以昭皇恩浩荡,天心仁慈,自然百姓心安,而盗贼孤立;二者发兵捕斩群贼;三者广汉太守扈商失职,臣请免之。”
“嗯,丞相呢?”
“臣愚钝,窃以为广汉郡地偏西陲,吏多苛政,罪目烦碎,役使百姓,使失农时,伤阴阳之和,良田不生蔬稻;又官作坊之中,四方刑徒戴镣铐而作,日死五六,故百姓与刑徒沆瀣一气,揭竿百应,盗贼群起,袭兵库,杀官吏。虽陛下圣德仁厚,数敕有司严禁苛暴,而迄今尤使一人有辜,举宗拘系,农民失业,怨重伤和,水旱为灾。‘苛政不亲,烦劳伤恩’,故应申明仁政之义,教化以德,除苛政之害,减政令之烦。更宜居安思危,以广汉之乱为鉴,减免租赋,宽大政策,使陛下之鸿恩溥洽四方,以慰天心,安民意。又宜立即发兵捕斩群贼,可遣本府掾吏。”
“嗯,御史大夫呢?”刘骜点点头,又问。
“大司马、丞相所言极是,臣亦请遣本府掾吏与丞相府掾吏共击盗贼。”
“可。”刘骜想扈商毕竟是王音姊姊之子,跟太后拐着弯沾亲带故,还是先放着吧,道:“广汉太守先不动,余的你们尽快办吧。”
“臣遵旨。”
大臣走后,刘骜想起先前班婕妤的上疏尚放在案上,未及批阅,便拿起来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下妾承蒙祖德,以微薄之躯陈充于后庭,蒙圣皇之恩宠,仰太后之垂怜,窃幸于非位,恐福不堪折,愿请赐下妾奉于长信宫中,供养太后,洒扫庭院,终死为期,以尽孝道。”
刘骜读罢,心想:这样也好。便朱批道:“可。班婕妤淑灵昭质,守礼自持,孝心至纯,为古今之范,赐玉杯玉碗一副,明珠一斛。择吉日迁往长信宫。”
从未央宫出来,正见卫尉九卿淳于长,便召其上前,问道:“于长,你今日可去过长信宫给太后请安?”
“回禀皇上,微臣去过了。”
“太后心情何如?”
“与平日一般。”
“嗯。”刘骜听罢,凝眉望天,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陛下近日常愁眉不展,不知为何事忧心?微臣愿效犬马之劳,为君上分忧。”
“唉。”刘骜走近一步,小声道:“朕想立飞燕为皇后,太后不同意。”
“这也不难,太后心仁意软,不过多游说几次,便会同意,微臣可往来通语东宫,定达成陛下立飞燕婕妤为后的美意。”
“嘿——”刘骜托着惊喜的长腔:“当真?”
“当真。”淳于长笑道。
“那此事便交付与你了!”
“臣领旨!”
刘骜见淳于长机灵见得惹人喜欢,既善言又勤快,素来为太后所爱,心里以为此事定成,更为他能应下这般难事而高看他一眼,遂引为心腹,日渐亲厚。
王莽这天放假,回家比往常晚,刚进家门王渠氏便赶着上前问道:“莽儿回来了,怎么这么晚啊?冷不冷?外面风很大啊!快坐下来暖暖身子!”
他接过王祯给他倒的热水,抱歉地说:“回母亲,大叔父染疾,我去拜望了一番,耽搁地久了些。”
“哦,应该的,为母前两日去探望过了。这两年你大叔父一向欠安,这次病得又急,我正说等你回家让你去拜望一番。你大叔父今日如何?好些了吗?”
“比上次还瘦些,我瞧了药方,与伯父后来吃的方子很像,大叔父还说这回春节怕是不能入宫领宴了。”
“呦!”王渠氏面色一沉,吸了口气,皱眉道:“这么重啊。”
“王仁(注:王仁与王去疾皆是王谭之子。)与去疾他们都在府中侍奉,我也欲常去。”
“可得!好了,别的也没什么事,你快去歇吧。”
“诺。”
进屋后,王祯柔声道:“夫君,妾身有月事,今晚让增秩服侍您吧。”
“不用了。宇儿光儿这几日功课做得怎样?”
“顶好的,妾按夫君说的,该习的经书都让他们背来听了,姑姑(注:即婆婆。)也常考他们。”
“好,获儿呢?”
“他啊……也懂事多了,长大自然就好了。”王获生来顽皮,好与人打闹,王祯知道王莽不喜欢他这性格,一面自己管不住,一面又怕王莽教训地太厉害,只得护着。
“子良尚生狼子,唉,你不能由着他。”王莽想起获儿也是心烦,正欲在灯下再看会儿书,忽想起事来,扭头道:“明日我去子俊兄府上,出门早。”
“那你早点回来,不然孩子们又都睡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