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皇二年正月,王莽早朝时下诏,将州牧提高到三公的地位,刺举怠解,另外设置州牧、部监的副职,俸禄是元士级,戴着法冠,像汉朝的刺史一样执行任务。
下朝后,王莽去椒房看望皇后,王祯仰卧在床上,呼吸已经浊重了,听到皇上驾到,她艰难地抬了抬眼皮。
“皇后今日如何?”
太医没有答话,只是摇了摇头。
王莽向床榻上看去,锦绣的床帏里躺着一具衰老而重病的躯体。王安刚请了安,正憨憨傻傻地抠着手,站在床边,王光的遗孀和儿子王嘉、孙子王喜陪着他,王宇的儿子王千、王吉、王世、王利、王寿请安后皆往后站了站,低着眼,不大看他,王嬿也请了安,从床边起身,立在一旁。王莽移步床前,看了看王嬿,又见皇后半睁了眼,清了清嗓子,向皇后道:“王临奉符命在洛阳守国土之中,马上就回来看你,尽孝道。”王祯听罢,又闭了眼。王莽自觉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他看向王嬿,见她面无表情低着眉眼,他想说点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顿了顿,扭头看向王嘉和他的母亲,问道:“家里有什么缺的吗?”
“回禀皇帝,没有缺的。”王光遗孀连忙小心答道。
王莽不敢一直看着他们,已经把目光转向了王安,王安也呆看着他。
“好好照顾孝顺母后,知道吗?”
“儿臣知道。”王安说着,憨笑了两声。
“嗯。”
王莽想了想,也向他问道:“你宫里有什么缺的吗?”
“回禀父皇,没有缺的。”
“好。”
他又把头转向王千他们:“你们呢?有什么缺的吗?”
“回禀皇上,没有缺的。”
“好。唔……王寿好像病了,怎么样?好了吗?”
“快了……回禀皇帝,快好了,谢皇帝……”突然被点名,王寿有些惊慌,忘记先说“回禀皇帝”,被王世戳了一下。
“唔……那就好。”王莽收回目光,顿了顿,终于又看向王嬿,也问了句,“你宫里有什么缺的吗?”
王嬿答道:“回禀父皇,没有缺的。”
王莽遂点点头,又看回王祯,沉默了一会儿,正想离开,却见枕下压了一张素绢,似是封信,便抽了出来。
一旁的原碧忽然有些慌像。
“这是什么?”
“回禀陛下,这是统义阳王写给皇后的信。”原碧小心答道。
“哦。”
王莽扫着看了一下,大抵是些问安的话,只是越写越情绪激动,到了最末一句,竟写道:“上于子孙至严,前长孙、中孙年俱三十而死。今臣临复适三十,诚恐一旦不保中室,则不知死命所在!”
神经病,问安问到怕死上,不是让你母后心乱吗,哪有孝道可言!
王莽心中骂道。
转念一想,这王临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坏事,自己心虚?他看向原碧,原碧那副缩手缩脑胆战心惊连肩膀都在战栗的样子,更让他觉得可疑,心中的火气噌噌烧了起来,垮着一张脸。
“启禀陛下,皇后该用药了。”
“嗯。”王莽暂且收了信,让出地方来。
“启禀皇后,该用药了。”
宫女如是禀告了三次,皇后没有回应,宫女和王光遗孀露出惶恐之像,看向王莽。
王莽仍在想信中的内容,面色严峻地紧绷着。
太医觉得不对劲,蹭过身来,探了一探,向王莽跪下道:“启禀陛下,皇后薨了。”
“嗯。”王莽像是没听到一样,只是事务性平淡地回应了一声。
王嬿上前叫着:“母后。”
没有应声。
太医又重复道:“皇后薨了。”
“皇后!”原碧一下惊喊出来。
“嗯?”王莽回过神来,向床上看去,那已经是个死人了。
“封闭皇宫,按皇后丧事礼仪行事。”王莽说完,看着眼前众人伏地悲泣的一幕,默默地向后退去,默默地,一直退出了房门,退出房门才像是回到了家,这个房子里不是他的家,他是搅扰了一家人团聚的入侵者。
“启禀皇上,统义阳王及王妃已经入京。”
“让他们先回京中的府邸。”他垮着脸。
“诺。”
“踅惮。”
“臣在。”
“将原碧及皇后贴身婢女都收押起来,待丧礼毕,入葬陵墓后,予要问她们一些事。”
“诺。”
此次丧礼,王临与刘愔一直被软禁府中,对外宣说的是路途奔波,重病不便。下葬后,王莽亲自考问原碧等人。
“陛下,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奴婢只负责给皇后送药,这封信奴婢根本没见啊!”
“陛下冤枉啊!”
“原碧!你说!王临这封信到底什么意思!”
“统义阳王写的信,奴婢怎么会知道是什么意思呢,陛下!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奴婢冤枉啊!”
“你们这群宫女,在皇帝面前吵吵嚷嚷哭哭闹闹成何体统!不老实交代,先各打五十大板!”狱卒吼道。
“皇帝饶命!皇帝饶命!”
在被拖拉之际,忽然有个女孩子喊道:“原碧知道!她肯定知道!”
“停!你!过来!为什么说原碧知道!”
“因,因为……原碧和统义阳王关系最好!而且每次统义阳王来信都是原碧收原碧读的!”
“原碧!还不如实交待!把统义阳王以前的信件统统交出来!”
“都交出来了,就那么些!奴婢都是奉皇后之命收信读信的,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都拉下去!”
“原碧说谎!我见过她烧毁信件!”
“你胡说!”
“你还知道什么?”王莽冷冷地问道。
“我……我……还知道,原碧天天搔首弄姿,想着怎么魅惑陛下!一看就没安好心!”
“我没有!”
“我给你们说,这事儿要是查不明白,你们就一起受刑!查明白了,无关者就可以回去!你们别犯傻!要是知道什么赶快说!别等到说不出话来了后悔!”
“我,我,我也说……”又一个女孩子怯怯地瞟了一眼原碧,道。
“好,你过来。”
原碧惊恐的双眼盯在她身上。
“上一次统义阳王来信后,我见原碧总是在找什么,我问她,她也不说。”
“我没有……”
“你在找什么!”
“我我我我我我在在在找,找皇后的簪子!”
“首饰都是我收的,不见了,你怎么不来问我!”又一个女孩说。
“把原碧单独押来审问,其余的先押回牢中。”
“不!不!皇上!陛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冤枉啊!啊——”
一番拷问之后,原碧终于受不住,松了口:“是统义阳王让我谋害皇帝,我真的不想干,是他一直逼我……”
“你们怎么联系的。”
“他给皇后的信里,都会夹一封给我的,他一直在逼我,他说,一旦皇后薨了,皇上一定会杀了我们,所以不能犹豫……我是被逼的,我真的不想听他的,我什么都没做,是他逼我的。皇上,您饶了我吧,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王莽的脸在火光的照射下,狰狞扭曲出深刻的沟壑,满面阴影:“这个畜生……信呢?”他的声音像是气流压着将要喷涌爆发的岩浆。
“都烧了。”原碧大大眼睛里淌着泪,没有聚焦,突然,她惊悚地看向王莽,“但是我没有骗您!没有骗您啊陛下!”
“他信上写的什么!”
“写的,写的,我全文记不住,大致意思就是这些,他说,他还说,对,他上一封信上说从星象上看,近期宫中有白衣会,让我不要怕,一定会成功!”
“杀了她。直接埋在狱里。”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要!不要啊皇上!皇上!饶命啊!饶命!啊——”
王莽看着地上滚落的人头,道:“此事机密,任何人不得泄露。”
“诺,那几个宫女呢?”
“先关着吧。”
“诺。”
王临被王莽赐了毒药,他不肯喝,拔剑自刎而死。王临死时,王莽正气势汹汹地冲进国师府,质问刘歆:“临本不知星象,事从愔始!是你害了予的儿子!”
刘歆尚不知此事,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当他缓过神来去找刘愔的时候,刘愔也已经自尽了。
王临以病逝之名告诸世人,刘愔则以殉情死节之名掩人耳目。
从此以后,刘歆连治学的心力也再没有了。
这一天王莽过得身心俱疲,从国师府回宫,正想小憩一会儿,却有人来汇报说,新迁王王安突然发病,王莽又急忙去看,只见王安被束缚在床上,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冷,不停地说着胡话,呼喊着死人的名字。
王莽站在几丈开外的地方,忽生怯意,不敢近身。有人劝他回去休息,他说愿在正厅坐着歇会儿,他听着那些死人的名字,回想到新都侯府中的菜畦,那时王宗已经出生,王光也有了孩子,母亲有人丁兴旺的喜悦之情。
现在只有王安敢说出他们的名字。
像是看见了他们,像是在思念他们。
而当他想到那段时光,兼具留恋与憎恶之感,这让他倍感寂寥。
孔休曾来信告诉他,给他的一个女儿起名为王晔,有光明之意。那几个庶子,他们还好吗?他甚至想象不出来他们会长成什么样子。
他扭头向传出王安喊声的方向,似有穿堂冷风袭来,不敢望过去。
如果王安也去了,他就没有嫡子了,继位之后嫔妃所生的又皆是女儿,孙子辈中并没有才华出众堪承大统之人出现,皇位怎么办?必须将这几个孩子召回来了,孔休教导的,总不至于太差,他们长期长在民间,受了更多的历练,也更能理解人民的处境,当是更有匡世之胸怀的。
可是,他们已被予遗忘了这么多年,许多朝臣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唐突召回来,面上有些难堪。
他听着王安一直在喊死人的名字。
可以借用王安的名义啊。
他灵光一闪。
以王安之名上书一封,说思念他们,不当弃他们于乡野不就行了吗?
想好之后,他立即起身回了未央宫,以王安的名义写了一封奏书。此事既了,他终于可以安心休息一会儿,可刚刚闭上眼睛,他就看见了王祯,她从黑暗中显身,拄着她平时拄的凤头拐,铛铛铛敲着地,气急败坏地向他骂道:“你居然连临儿也不放过!你是豺狼吗!我最后悔的就是嫁给了你!你杀死了我的儿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她骂着,将王莽亲自刻了“恩爱亿年”的玉佩掷过来,王莽眼看着它在空中爆裂,碎得七零八落。他在惊恐中瞪睁了双眼,醒来更觉悲愤,向面前的虚空骂道:“你把儿孙教成什么样子了!予不仅没有怪罪你!还给你赐谥号孝睦皇后!你竟先来怪罪予了!你在坟下好好思过吧!”他坐起身,推开上前扶持他的人,仍是喃喃自语着:“一个屡教不改,竟至杀人,一个私通外戚,装神弄鬼,一个谋划篡位,一个祝诅姑婆,一个……哼!这一个个的!予杀了他们,是大公无私为民除害!”
他独自喃喃了一会儿,太累了,又躺下睡了。
四个庶子回来的路上,王安便病终了,不久,王寿也病逝了。正月里办了四次丧事,王莽不禁想到,刘歆观星象的学问真是精准。而刘歆已经再不来上朝了。丧事连得太近,来不及修建陵墓,又有人提出青州徐州盗贼近来以复汉的名义招兵,宜坏汉庙,断其子孙。王莽便坏汉孝武皇帝、孝昭皇帝庙,将子孙分葬其中,他想,既然这些子孙生时未为新朝做出什么贡献,那就死后去做吧。
他希望自己的四个庶子在生时就可以为新朝做出贡献,甚至于其中选出继承人,这四个庶子一回来,他便封王兴为功修公,王匡为功建公,王晔为睦脩任,王捷为睦逮任。王兴仿母亲怀能,有双凤眼,王匡王晔都像增秩一样白白净净,有对小虎牙,王捷的神情像开明,长得像王莽,大眼睛,挺鼻梁,王莽看着他们,多多少少能回忆起一点他们母亲的样子。
“你们母亲现在怎么样?”
“启禀父皇,一切安好。”
“好,那就好,哈哈,过一段时间,予会把她们也都接回来,与你们团聚。”
“谢父皇。”
“明日有家宴,就是带你们与家人都见个面,不要拘束。”王莽笑道,又向王匡道:“你还有个堂兄与你重名,是你叔父王舜的儿子,他也盼着你回来。”
“好啊,儿臣也期待见到他们。”
“好,哈哈,哦,捷儿,听说你尚未婚配呢?”
“还没。”
“这样不好,都二十三了吧。”
“啊……是……”
“予给你挑挑,一定找个各方面都能配得上的人。”
“啊……谢父皇。”
“孔休这几年怎么样啊?”
“回禀父皇,老师一向精神很好。”
“那就好,哈哈,那就好。嗯……你们奔波这几日,也累了,今日先去休息,明日再见。好吧。”
“诺,父皇。那儿臣们就先告退了。”
“好好,去吧,去吧。”
第二天家宴刚结束,王莽便安排了王捷与云公主见面,意在将王捷许配给云的儿子奢,云公主挺喜欢她,可是心中奇怪,难道王莽此时又想着和亲了吗?还是位真正的公主。或是为了拉拢自己与奢?可是自己如今的处境,又能帮王莽上什么呢?或是他不过舍不得让中原女子去草原,都住在常安倒也无所谓了?她疑惑着,见王莽高兴便没有问,想着看看日后还有什么动作,总能明白其中缘由,能和亲总是好的,那时母亲是汉朝的公主,现在算是新朝与匈奴也有了联姻的关系,也许王莽为日后打算,指望着自己的外孙回到匈奴做单于?又或许,什么都不是,如今他怎么能有那么多精力去考虑匈奴的事?只不过是他真看上了奢,奢是个好孩子,来到中原,也确实把婚事当误了。总之王捷没有反对,奢没有反对,云公主也乐得让事情定下了。
紧接着,王莽又召来王兴王匡,考察他们是否有治国之能,问了几个问题,却大失所望,怎么言辞之间都有些黄老之说的意味,和自己想象中的儿子们完全不一样,这孔休究竟是怎么教他们的?
面色不悦,指了几个师父给他们,让他们好好学习功课。
目送他们退下,王莽又开始在惆怅中批阅奏疏。众多奏疏中,倒是有封让他眼前一亮的。此封奏疏是翼平郡连率田况写来请罪的奏疏,大致内容是樊崇等盗贼违抗天命,起兵闹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事态危急,形势逼迫之下,只好擅自发动本郡十八岁以上民众四万余人,授以库存兵器,将军法刻于石上向其宣布,兵士英雄建功,克盗贼于郡外,如今郡中稍安,田况私募军队乃死罪,特上书请罪,请皇帝降旨处罚。
王莽不禁想到去年翼平郡常有战胜盗贼的奏疏——原来正是这名田况的功劳啊!
王莽将这奏疏举起,油灯的光芒隐隐从竹简的缝隙中透过来。王莽简直想立刻面见此人,表彰他的功劳,可是军法不能乱,王莽思索再三,写下批复:“未赐虎符而擅发兵,此弄兵也。厥罪乏兴。以况自诡必禽灭贼,故且勿治。”虽然没有表彰,还带了一点责让之意,但是已经承认了其军队的合法性,更为他立下了“必禽灭贼”的目标,王莽想,他一定能够明白自己的深意。
果然,不久后,田况上书感谢皇恩浩荡,并自请出界击贼。王莽立准。
“启禀陛下,有急奏。”
“什么事?”
“魏成大尹之属吏告发魏成大尹李焉与卜者王况谋逆,自作谶书,言陛下及大臣吉凶,各有日期。”
“岂有此理!踅惮!”
“臣在!”
“速速严查此事!”
“诺!”
此事刚刚查实处决,三辅地区又盗贼纷起,甚至闹到常安城郊,青徐一带,虽田况屡有战功,盗贼的势头也仍然嚣张。王莽四下望去,波浪滔天,劈头盖脸地向他打过来,而他站立的浮岛根基不牢,飘飘摇摇。
朝堂之上,他下诏道:“置捕盗都尉官,追击常安盗贼,建鸣鼓功贼幡。遣太师牺仲景尚、更始将军护军王党领兵追击青徐,翼平郡连率田况果敢有战功,领青徐二州牧事。文齐讨益州有功,说服起兵民众归顺朝廷,任益州郡大尹后,组织边民垦荒造地,修筑灌渠,练兵养马,得众拥护,昨日上书,请求修建路障(注:即滇东汉长城。),保卫边塞,予已同意,希望大家多多向他学习。国师和仲(注:国师属官。)。”
“臣在。”曹放出列道。
“你前去益州(注:益州有两个含义,一指益州郡,行政长官为益州大尹;二者为益州,包括益州郡、牂牁郡、巴郡、蜀郡、犍为郡等,行政长官为益州州牧。),一则助郭兴击钩町余党,二则向文齐学习经验。”
“诺。”
“另外,北方边境连年饥馑,不能让驻边将士饿肚子,各郡都要想办法,转运粮食支援河西、五原、朔方、渔阳几郡的驻军,匈奴贼心不死,虽然目前无法彻底击败匈奴,但祖宗疆域不可不守,绝对不能有懈怠抛弃之意。”
他奋力维持着浮岛,可粮食问题却不容乐观,刚到秋天就来了一场大寒流,降霜杀菽,关东大饥,又生蝗灾,一而再、再而三的天灾不停地给这个朝代雪上加霜。
王莽看着灾情报告,不由自主地想到李焉等人写的谶书,他相信那是假的,又怕那是真的。谶言有说荆楚当兴,李氏为辅,便派李棽为大将军,扬州牧,赐名李圣,率兵进驻荆楚地区,以防生变。
好消息是,瓜田仪投降,一个已经病入膏肓节节战败的贼兵首领投降,竟把王莽高兴得不得了——立刻免罪!刚赦免,瓜田仪就病死了——立刻要来尸体厚葬!修高大的坟墓和祠庙!赐谥号‘瓜宁殇男’!大赦天下!全民的国丧和诏书下达以前民间的私人丧服也都解除!号召叛军首领投降!朝廷不会亏待他们的!
然而他激动雀跃了好久,也没有响应之人,只有郅恽趁着大赦从狱中放了出来,跑回了家。
真失落。
王莽的心里有乱糟糟的杂音,他越来越疑惑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断地思索上天想让自己做什么,不想让自己做什么。
“王涉啊,予记得你门下有个道士,叫君惠的,最近说什么了吗?”
“回禀陛下,没说什么。”
“唉,予是什么办法都用了,上天和百姓怎么就不能体谅一下予呢?”
“陛下奉天命立国安民,一定会好起来的。”
“唉,诶,今日有个郎官献了个符命,说黄帝以百二十女致神仙,应继立民母,民母不立则阴阳不调,你觉得呢?”
“臣觉得言之有理啊!皇上继位后没怎么扩充过掖庭,许多宫殿都空置荒废或挪作他用了,确实应该考虑一下此事了。”
“可是符命上说要一百二十女,会不会太多了?”
“符命讲的哪会有错呢!何况您是皇帝,怎么会多呢!也算是用这喜事冲冲这几年天灾的晦气,让人们知道,咱皇帝威武,国库充足着呢!震慑一下那些刁民盗贼。”
“也是。”王莽耷拉下来眼皮,犹豫着,认真思考这个提议。
终于,他还是派了中散大夫和谒者四十五人分行天下,博采被乡里推崇的淑女并送上名册。
可偏是这日夜里,王莽梦见长乐宫有五枚铜人起立,梦中他就站在长乐宫中,十二枚铜人齐刷刷躺在地上,吱扭一声,像是开启了一扇沉重而古旧的门,他向身后望去,却见是五枚铜人立了起来,他一身身地起鸡皮疙瘩,汗毛树立,深受震撼。他在震撼中醒来,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时何地是何身份,灵魂受到冲击,简直想从身体里飞出来,长出一口气,意识渐渐收拢灵魂,他回想着这个梦,这个梦是什么意思?长乐宫中的铜人是刘邦拉来放进去的——他想到——铜人胸前刻有“皇帝初兼天下”之文,岂有此理,这都什么时候,还初兼天下,这天下已经是予大新的了,还有谁想兼天下?
“谭喜!”
“在!卑职在!陛下,您醒了?”
“命尚方工人立刻凿掉长乐宫铜人胸前的铭文!”
“诺!”
“现在什么时候了?”
“还早呢,陛下,再睡会儿吧。”
“嗯……”
王莽的眼皮沉得很,不知不觉就又闭上了,仿佛是刚闭上,他眼前就出现人影,乱纷纷的,定睛一看,是两军酣战,他又觉得不止两军,是一场乱斗,什么都有,忽然一个人举着剑向他砍过来——刘邦!虽看不清脸,但他知道这就是刘邦——“你还想抢吗!”他们同时大喊一声,举剑相向。
“嗬!”他急叹一声,醒了。
“怎么了,陛下?”
王莽这次醒来很是发急,大喊道:“虎贲勇士!虎贲勇士!快!命虎贲勇士入高庙!拔剑四面提击!挥斧头坏其户牗!桃木汤赭鞭鞭洒屋壁!还有!还有!命轻车校尉居高庙之中,中军北垒校尉居汉高陵之寝庙之中!”
“诺诺诺!”谭喜想着王莽一定是做了噩梦,赶忙让吩咐下去,便来安抚王莽:“陛下,吩咐下去了,没事了,没事了,您再歇会儿吧。”
“歇什么歇!”王莽急道:“他……”他都提着剑砍来了!
他刘邦是想出尔反尔吗?他还想取回天下?
他有一车的愤慨没说出口——他凭什么!死了还不安歇!予才是天命的皇帝!
他要防着刘邦的魂魄出来作乱,他要做一切驱邪厌胜之事。
有人说黄帝时建华盖以登仙,他就让造华盖九重车。
一切都乱了套,简直是慌不择路,即使这华盖车造好了,又往哪里行驶呢?没有事情会因为造了华盖车而好起来,南郡秦丰聚集的反叛民众近一万人,平原郡女子迟昭平又在黄河险要地区聚集千人,群臣除了说些吉利话,似乎也渐渐提不出什么意见了。王莽召来公卿群臣以及一些新朝未启用的汉朝旧臣一起廷议,讨论这些问题出现的原因和解决的对策。
故左将军公孙禄也被人搀了过来,他一拱手,毫不客气地说:“老臣才疏学浅,承蒙皇帝错爱,实在没什么好言说的,还是告退吧!”
王莽想他定还在为当年哀帝驾崩后,坐与何武互举被免职而生气,少不得放低态度,向他笑道:“错在予,少任人之能,错失大才,如今国家危难之际,还请您不要谦虚,尽言有益国政之事。”
“陛下若这么说,小民也只好斗胆言之,窃以为新室朝中有大贼六人,杀之可以安天下。”
“哦!朝中竟有此六人!快快说来!予一定为民做主!”
“太史令宗宣典星历,候气变。以凶为吉,乱天文,误朝廷。太傅平化侯饰虚伪以偷名位,‘贼夫人之子’。国师嘉信公颠倒《五经》,毁师法,令学士疑惑。明学男张邯、地理侯孙阳造井田,使民弃土业。牺和鲁匡设六管,以穷工商。说符侯崔发阿谀取容,令下情不上通。宜诛此数子以慰天下!且匈奴不可攻,当与和亲。臣恐新室忧不在匈奴,而在封域之中也。”
王莽越听脸越绿,强压怒火,终于还是礼貌地说:“公孙禄老矣,不明朝政之意,虎贲勇士,你们还是将他扶出去,送回家,让他好生颐养天年吧。”
“谢皇帝。”公孙禄行了礼,嘴角仍挂着一丝冷笑。正要走时,王莽又道,“你等一下。”
“陛下何事?”
王莽的嘴角动了一下,却道:“没事了,你走吧。”
“小民告退。”
“陛下!他污毁新政,诽谤大臣,当诛啊!”王邑怒道。
“是啊,陛下!您怎么把他放走了呢!”王涉道。
“他这是老糊涂了,陛下至仁,不与他计较罢了。”
“你们说真话,他说得有道理吗?”王莽缓缓道。
“啊?”众人愣了一秒。
“没道理啊!一点也没!”王邑先爆发了。
“没有!井田那是周朝圣制!他这这这是非毁圣王制度!罪在不赦!”
“别的不说!他凭什么说太傅平化侯饰虚伪!让他自己饰个五六十年!人宽衣广袖说人泰奢,人短衣窄袖又说人虚伪!这种人就是欠揍!”王邑挥舞着拳头怒吼道。
“国师公校理群书,为广道术,古文经是古本,怎么可能颠倒五经!颠倒五经的是那些把持俸禄之位,排斥贤才之人!国师公所做的,才是寻求五经的真意!”
“对!”
“好了,都别说了,让予静一静。”
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王莽可以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被绳索拗绞之声。大臣们甚至也可以听到,王莽的心中有霍然开裂出断崖的巨响。
停了好一会儿,王莽又问:“诸位除了,吉利之言,还有对国事的见解吗?”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廉丹王邑等人又自请领兵赴郡县击贼,可多是已听了许多遍的,终没什么能让王莽耳中一鸣的言论了,便早早散了廷议,说是早,天也暗了,王莽没有回到寝宫中,而是踱步到了院中的凉亭,坐在那里,看星辰缓缓亮了起来。
民众真的反感新政吗?
可是这些新政都是予与大臣深思熟虑后制定的呀。
予是希望借助新政让百姓过上家给人足的生活啊!
况且,这些新政有许多前汉也施行过,在当时甚至是为人称道的呀?
怎么会是新政出了错呢?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还没有到冬天,怎么就这么冷了呢?
因鲁匡议定设置的酒管令,是前汉长期没有设置的,为了避免民众真是对新政不满,王莽决定独左迁鲁匡为五原卒正,以塞众口。
如果公孙禄说的有道理,这样应该就会好点了吧?
然而没有什么好了一点。到处都是一团糟,有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之感,这里有起兵,那里有起兵,到处都是粮价飞涨,到处都有难民,而这所有的事情都眼巴巴地等处理。
有一个去豫州办事的大司马属官,被盗贼抓了又放回县里,上书给王莽汇报情况,说这些盗贼自述皆因饥寒穷愁起,常思岁熟得归乡里,不敢略城邑,仅转掠求食,每日糊口而已,亦不敢存心杀害官吏,县中长官、州牧、大尹皆是自己乱碰乱撞在斗争中被误砍死的。还说盗贼都没有什么文化,众虽万数,为首的也只称巨人、从事、三老、祭酒,本来都是些平民百姓,并无谋反之心。
“什么乱七八糟!强词夺理!自己乱碰乱撞给自己撞死了,长吏牧守难道没长眼睛吗!要不是为了维护治安!要不是为了保护善良的百姓!他们会冲上前线吗!这个大司马士没长脑子吗!还‘贼护我出’!他们不就是放一个传信的!找予要粮食!粮食吃完了,再杀点人,再放个人,再要粮食!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予没有下诏赈济吗?予没有召其来降吗?他们知足过吗!把这个大司马士关到牢里去!”
“诺。”
“陛下消消气,这个人没才智,不明是非……”
“消气!怎么消!大司马的属官里怎么还有这样的傻子!怎么选进来的!还常思岁熟!一群壮丁!结伙群聚为非作歹!把妇女老幼留在家里!还有脸等着岁熟!好逸恶劳非人哉!把别人辛辛苦苦种的粮食抢来吃!那种粮食的人吃什么!无恶不作!还能这样为自己开脱!这种人!杀一百遍也不解恨!杀一千遍!一万遍!”
王莽气得在案前走来走去。
“饥寒穷愁!现在哪里不是饥寒穷愁!你看看!你看这粮食!这天气的奏疏!予不愁吗!予没在想办法吗!予想了办法他们听予的了吗!你说呀!”
“是是,陛下,这些人屡教不改,该杀!”谭喜赶紧道。
“大家都在经历国厄,承受天灾!可是大多数百姓都是善良的!都安于本分,勤恳劳作!难道天灾来了,大家就都要去做坏事当盗贼吗!往昔,予不忍心严惩这些因年景不好而流落为盗贼的人,不少大臣上书,说赏罚不分明,不足以清世风!予现在觉得这话太对了!对这些盗贼还安抚赦免,那朝廷拿什么来保护善良的百姓!执法者,就是要除恶扬善!这些人就是恶!这些人本来就是个坏!就是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聚众闹事劫掠乡里杀害官吏和百姓!饥寒难道可以成为侵害别人的理由吗!”
“是是,陛下,为了这些人气坏身子不值当啊!”
“况且!”王莽怒目圆睁,字正腔圆地吼道:“那些仅仅因为饥寒而生歹意作恶糊口的人,大的抢劫,小的偷窃,而这些人呢?动辄千百相聚,乃至过于万数!是真正想动摇国基,违逆叛乱之人!更不要说还有人喊着复汉了!逆党!反贼!消气消气!怎么消气!要出兵!要出兵!把他们全部消灭掉!”
王莽一屁股坐回龙椅,向着案上的笔墨横眉冷对了好一会儿,提笔下书责七公道:“夫吏者,理也。宣德明恩,以牧养民,仁之道也。抑强督奸,捕诛盗贼,义之节也。今则不然。盗发不辄得,至成群党,遮略乘传宰士。士得脱者,又妄自言:我责数贼:‘何故为是?’贼曰:‘以贫穷故耳。’贼护出我。今俗人议者率多若此。惟贫困饥寒,犯法为非,大者群盗,小者偷穴,不过二科,今乃结谋连常以千百数,是逆乱之大者,岂饥寒之谓邪?七公其严敕卿大夫、卒正、连率、庶尹,谨牧养善民,急捕殄盗贼。有不同心并力,疾恶黜贼,而妄曰饥寒所为,辄捕系,请其罪”
过了几日,他又收到田况的上书,田况在上书中分析了盗贼壮大的原因:起初,盗贼刚发生时,人数不多,其基础很薄弱,县宰等地方官吏虽无法捉拿他们,却也不重视,以为过段时间他们自己就消亡或回归田地了,为了不影响政绩,县里就欺骗郡里,郡里欺骗朝廷,实际上有一百人,只说十人,实际上有一千人,只说一百人,一直发展到蔓延几州,朝廷才发现事态严重,派遣将帅和使者,辗转督促。郡县竭力奉承上级长官,应付责问检查,供给酒饭,准备物资和费用,以求脱罪保命,没有工夫再去考虑盗贼和办理公事。他又分析了兵队常败,盗贼散而复聚的原因:将帅不能亲率吏士,一交战便为贼所破,士气渐削,更难再打胜仗,徒然耗费了百姓的钱粮。前次幸蒙赦令,盗贼想要解散,有人反而加以截击,使盗贼惶恐地退回山谷,更转相告语,原先各郡县已经投降的盗贼也因此心生恐惧,怕被欺骗以致诛灭,饥荒时期人心本来容易动摇,十来天的时间就又聚集数万人。
王莽看了不禁联想到那位大司马士所说的话,也许盗贼多散而复聚的缘故不仅仅是他们贪婪,也有部分官吏在大赦后拘捕盗贼的缘故,田况常年在征讨反贼的一线,又多打胜仗,对情况的分析应是可信的,他想着,又接着看了下去。
田况表示反对目前采用的策略,提出了自己的建议:现在洛阳以东地区,米价每石值两千钱。而诏书又要派遣太师和更始将军前来,他们两人是重臣,属官随从众多,而沿途民穷财尽,无法供给,但如果随从人员太少,又无法用来威震远方。应当迅速选择州牧、大尹以下官吏,明确规定对他们的赏罚,让他们收集离乡、小国无城郭之人,把他们的老弱居民迁移安顿到大城之中,而把少壮组织起来收编为军队,储积粮食,合力坚守。贼来攻城,则不能攻下,所经之地没有粮食,就不可能大规模聚集。如此,招之必降,攻之必灭。
最后,田况又强调道:现在再徒然派出众多将帅,地方官民害怕他们,反而比害怕盗贼还厉害。宜全部征还乘传使者,使地方官民得以休养生息。皇帝如果把平定两州盗贼的任务交给我,我一定平定他们。
王莽像是看到了一颗光芒耀眼的夜明珠:“立刻召翼平郡连率田况入京,予要面见他。”他的面上泛出红光。
“诺。”
“还有,传旨太师、更始将军,先不要出兵了。”王莽边说,边写诏书召田况入京,写完以后喜滋滋地盖上御玺,安排使者立刻前去,找人接管田况的部队,一切按田况说的办,让田况尽快入京。
田况接到玺书后却是郁闷非常——酣战之时怎么能换帅呢?虽然皇帝在玺书中表示了对自己的重视之意,也已经接纳了一些自己提出的意见,可他分明觉得这不是一招好棋,无奈皇命难违,也只得跟着使者去了。
到了常安皇宫,他受到王莽隆重的接见,拜为师尉大夫,留在宫中出谋划策,一连几日都在参加重臣聚集的军事会议,他这才发现事情远比自己想的困难。有重臣提出,一旦全部征还使者,并给予地方官吏募民为兵、固城自守的权力后,朝廷失去对地方的控制怎么办?朝廷一旦放权,就更难以知道地方的情况,如今已有复汉之声,若居心叵测之人借朝廷放权之迹,勾结郡县或联合贼首,借助汉朝贵族残存势力反叛怎么办?这个观点明显动摇了王莽对田况建议的信心,无论田况怎么解释:地方割据尚未形成,没有端倪,汉贵族不及流民组成的盗贼团体更有威胁,解决盗贼团体才是当务之急,郡县官吏对新朝是忠诚的等等,都无法挽回王莽刚开始的那种信心。
慢慢的,田况感到了孤立,他本身在与青徐贼伙的战斗中,失败过一回,损失惨重,虽然整体上败少胜多,却总被人拿出来说事,加上他离开后,虽是用了他说的方法,青徐两州的官兵仍是节节败退,曾经的田家军再也不是战胜之师,王莽以为此法并不能推广适用,也渐渐冷落了田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