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稳稳过了年,傅晏心里倒是急了起来,找傅太后叨叨去。
“唉,这小时候,孩子们都听咱的,等他们长大了,咱反倒多少要看些他们的脸色,你若劝得动你女儿,你去劝,本宫是好话坏话都说尽了,能用的法子也都用了,她不悦意,我又有什么办法。”
“唉,我也劝她,可她更不听我的呀!那皇上呢?皇上总还是听您的。”
“自从朱博出事,他还听我几句?我自己也摸不清,不过拣些清和的说罢了。”
“那,您看,能不能从董贤入手,这妖货天天黏在皇上身边,名声不好,后宫也无宠,皇嗣都是个问题。”
“他?本宫哪敢呢!”傅太后撇了下嘴,“皇上喜欢他正在兴头上,谁敢碰他?唉——何况我冷眼瞧着,也不觉得他们真怎么样了,谁知道呢,宫里传来传去,总会添油加醋变了样。唉,自从入宫,恐怕是政务繁累吧,他就少笑寡言的,有时见那董贤倒是能哄他开心,你又让我如何忍心!想来皇上本就体弱多病,若硬拆了他们,怕是翻脸不说,还要大病一场,如何了得,我劝你也别打鬼主意。”
“是,是。”
傅太后看了他一眼,抚着自己的袖子接着说:“只要他不再与咱们置气,终究还是更亲近咱们傅家的,董氏就算现在再风光,也不会及咱们长久。”
“是,是。诶,太后,您还记得息夫躬吗?”
“咱们同郡的?长得挺壮丽的一个小伙子?”
“对对,他来京有段时间了,我想给他再往上举荐举荐。”
傅太后莞尔一笑,道:“那是好,只是我现在不好管这些事,你们自己做去。”
“此人品格极佳,又勤俭好学,踏实肯干,是有能臣之范的。”
“那极好!不过现在的丞相平当,御史大夫王嘉皆是师丹一类的人,唉,想让息夫躬出来,恐怕要一鸣惊人才行。”
“平当上了岁数,三天两病,依我看不过是填个空罢了,政务上用的还是朱博留下的那一套,前几天皇上不是还笼络宗亲,封了广德夷王弟为广平王嘛,而且这祭祀也改回甘泉、汾阴了,不听俗儒那一套了嘛……您说呢?”
“是,可把俗儒提上来当重臣是皇上在表明他的态度,哼。但真金不怕火炼,就看这息夫躬的光泽有多夺目了。”
“嗯,是。”傅晏接着又说了一些朝中之事,见太后不想多谈,遂扯了会儿闲篇,正说笑着,忽听外间正殿方向有人呼叫,一时有人来报,竟是正殿失了火,油灯翻了,点燃了柱子,好在发现得及时,几桶水灭了它,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你们知道那起大臣能拿这失火做多少文章!并无大碍?你们是没什么大碍!谁当值!这么不小心!怎么就翻了油灯!当事的罚三个月俸钱!其余人等罚一个月俸钱!已是开了恩的!”
“诺诺诺……”
“太后息怒,太后息怒,谁这么不小心,太后罚得太轻了。”
“唉,偏是什么事都爱往一处赶,这件事还烦着心,那件又来了。”
“太后您别多想。”
“怎么不多想。唉,算了,您先回去吧,我去正殿看看,审审他们。”
大臣有上谏提到这件事的,皆被刘欣压了下去,终究桂宫里是太平的,傅太后也安下了心。
三月间,丞相平当病逝,王嘉任丞相,后来有彗星出现在河鼓星旁,又是一封封的上谏,众说纷纭,刘欣真想梦会神明,问问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可他又怕神明反问,他想干什么,忙碌一场,却似什么都没有做,曾经笃定,却似什么都做错,以为是真的,却好像是假的,即使是假的,也依然放不下。
如今他最期盼的就是五月,董贤二十岁的生日,要加冠了。他已想好了董贤的字,“圣卿”,圣卿圣卿,圣上之卿。
终于到了五月,那加冠礼办得好生盛大。刘欣很满意。那是他喜爱的人应当得到的尊荣。
“那边的一树花开得真旺盛。”
“那是张骞从西域带回的石榴树,如今已亭亭矣。”
翌日,他和董贤坐在亭上闲聊着天,一时侍医端了药来,刘欣看着药,微微皱眉,让侍医把药放下,打发他下去。
“你说,如果鸟儿生病了,它会吃药吗?”
“那你得召只鸟过来,问问它。”
刘欣倚着栏杆,看那白色的飞鸟从池上掠过,笑了一下:“朕猜它不吃,山高水长,一跃而过,比翼双飞,了无牵挂。诶,圣卿,你总在朕身边,家里人会不会想你?”
“嗯……”董贤不置可否地低下眉眼,微呡起粉嫩的嘴唇。
“你这番模样甚是惹人怜爱。”刘欣看着他,柔和地笑道。
董贤抚着自己发烫的脸颊,痴痴笑了起来。
刘欣眼中充满笑意,拿起药看了看,反手倾入池中。
“诶诶诶!君上!你怎么倒了呢!”董贤伸手去拦,却只抱下一只空碗。
“太苦了,不想喝。”
“那我喂君上喝好不好。”
“朕只需你养尊处优的,这种下人做的事,不要你做。”
“你总是什么也不让我为你做。”董贤的神情忽有些忧戚了。
“陪着朕,就够了,有你在,朕才不觉得孤独。”刘欣向他笑了,拉他起身,把空碗放到宫女端的木盘子上,“朕喝完了。”又对董贤道:“走吧,我们去转转。”
“你不能这样!要好好喝药,喝下去!这怎么是喝完了呢,这是倒完了!”
“好,以后在你面前,朕就喝下去。”
“你耍赖!侍医让喝就得喝。”
看着董贤那一脸急色,他不禁笑了,昂头向前走去。
“那你不会一直陪着朕嘛。”那言语里有着挑衅式的暧昧。
“好呀。”董贤不禁笑了,笑得很乖巧。
他们默然地走了一会儿,刘欣忽然说:“每次你从家里回来,总要悒悒不乐个一两天,昨日在宗庙里见了族人也是。”
“啊,有吗……”
“你啊,就是一潭清水,一眼就见底了,猜都不用猜。”
董贤艰难地笑了一下。
“瞧你,皮笑肉不笑的。”刘欣瞟了他一眼,笑道,“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朕会给你足够的位高权重、荣华富贵,使没人敢再说什么。”
“君上……”
“朕说过,要护你周全,要把天下最好的都给你。”
“其实只要陪着你,我就知足了。”
“相信朕,朕能做到。”他扭头,坚定地看着他,不容置疑,让天下最好的人过得最幸福,这一局他不想再输了。
董贤不知道自己的眼睛现在是什么样子,满含着感动、向往,亦或是不安?可刘欣的眼睛他看得清,那从底层弥漫出的寒冷,一直都在,是他永远暖不到的地方。
枫杨的果序像华盖上的流苏,一路低垂,阳光顺着缝隙流淌下来,他们总有半张脸在光明里。
并肩向前走着,聊起了无关紧要的话题。
比如上林苑的马,今日进贡的茶,明日的早膳,昨日的花,卞射和武戏,蹴鞠的技法……
其实,只要这样和刘欣走着聊着,董贤便会渐渐满心欢喜起来,那些隐患与忧虑散得很快。不由的,他哼起了小曲。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君知呀。”刘欣忽然勾头看他。
董贤一愣,霎时赧红了脸,娇嗔道:“不知,就是不知。”
“好,不知不知。”刘欣别过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君上你怎么笑话微臣呢!”董贤急得去抓刘欣的袖子,耳朵辣辣地烫着。
“没有啊。”刘欣耸肩,故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就是笑了!”
“真没有。”刘欣看着董贤红成一片的脸颊,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那一刻,他们只是单纯的开心,开心到心中涌起了一个真切的愿望——就这样,多好。
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去忧虑。
只是简简单单的,和眼前这个人,如此甜蜜地生活在一起。
阳光滴溜溜挂在你的脸上,你和浇了蜜的银耳百合莲藕羹一个味道。
此时长安的鞠城内,息夫躬正在场上踢着,只见他矫捷灵敏,连连进球,高台上一片叫好之声,待踢完下场,更换了衣服出来,便见到傅晏拍掌向他走来。
“子微,好身手啊!”
“孔乡侯,也来踢一场?”
“老了,踢不动了,也就看看你们踢。”
“哈哈,出去找个酒家喝一杯?”
“好!正有此意!”傅晏高兴道。
“走!我请客!”
“诶,哪能让你请。”
“孔乡侯这是不给脸赏。”
“行行行,你请!白吃口酒还有不乐意的?”
二人说着,翻身上马。
“您今儿也是好兴致。”
“兴什么致,皇上又不肯用老朽,闲人一个罢了!”
“唉——谁不是呢。”
“皇上现在是厌恶我,连着皇后也凉那了,太后又不愿意再说话,嗐,我现在里外不是人,你比我强,年轻,又有个待诏之职,总有出头那一天的。”
“谁知道我近来写的那几篇奏疏皇上到底看没看。诶,听说昨天那个董贤加冠,皇上亲赐了字?”
“可不是嘛!嗐呀!这一年多,皇上对他的宠幸真是与日俱增!选贡的物品,头等的都归了董氏,皇上自己用的都是次一等的,何况我们。只要他吐的话,都是镶金的,皇上句句都听——唉——!”
“也不知道皇上怎么会看上他,从前当郎官的时候我倒是见过他,还一起踢过一次蹴鞠。”
“他怎么样啊?”
“不怎么样,细皮嫩肉的,两场下来进不了一个球。”
“嗐!”傅晏听着直摇头。
“也不爱与人结交,倒是对谁都客客气气的,真没想到。”
“谁想得到呢!你说,那时传漏在殿下的怎么不是你呀?你这番俊丽,可比他董贤强多了!”
“你说什么玩笑!”
“诶嘿嘿,说笑说笑。”傅晏觑着眼看了他一会儿,又道,“其实我是认真说的。”
“您老别胡思乱想了,再想这酒不喝了。”
“嘿嘿好,不想不想——诶——你说要是你是董贤,我们现在也不至于如此窘迫不是。”
“那我也不会以媚自固。不然,我找找和那董贤交好的人,帮你们两个引荐引荐?”
“哪里话!我与他已是不共戴天了。”
“嘿。”息夫躬笑了一下,“是啊,想想现在的中朝外朝我就生气,您说现在用的都是些什么人呢!迂腐懒政,素餐尸位,鼠目寸光,阿谀保位,有什么用处!”
“唉,也别生气,像你这样的才俊,定能找到一鸣惊人的机会,到时候一飞冲天,定能荡开这团浊气。”
那么,为了更为远大的成就,捕捉机会也许就可以不拘小节了吧?
他们在酒肆里找了个僻静的雅座,一边喝酒下棋一边谋划着。
十月。新都侯府中,十七岁的王获与家仆下棋时又悔了一步棋,便拌起了嘴。
“公子又耍赖。”
“我没耍赖,刚我就想走这一步!”
“耍赖了就是耍赖了,您一个公子赖我这几个钱。”
“你的钱还不是我爹娘给的!我是你主人,我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您看那郭家的公子,一出手就赏奴仆一串钱,您看您……”那家仆一面走棋,一面嘟囔着。
王获盯着棋盘,突然怒火中烧,他仿佛就看到郭家那公子,锦袍冠玉的从门外走来,身后跟了八个随从:“随便耍!今儿我高兴!”随从们叩首作揖,一哄而散,四处作乐。“要你们这儿最俊的妞!”“那可不就是秋月了嘛!”老鸨说着,便把一个削肩膀,细柳腰,新月眉,睡凤眼的姑娘推了上去——那可是他心心念念盼着有天能睡上的妞啊!可是这郭公子竟还笑道:“一个哪够啊!”“得嘞,您先上座!我这就把春娇、冬雪都给您叫来!”他觉得自己与那郭公子比起来就像个乞丐!纵是穿了自己最贵的衣服去,也要被引到最廉价的座位上,他越想越气,气到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形……
“公子您怎么还不下,您可想好没有?”
“嗨——”王获忽然抄起手边的花瓶,一下子夯在那奴仆头上,咣啷啷,花瓶碎了。
“啊——”一旁的婢女吓得一声尖叫,只见那奴仆从榻上歪倒下来,头上淌着血。
“公……公子?”那婢女看向王获,他的面容扭曲得如同怪物,“啊——不好了!夫人!夫人!不好了!”婢女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出。
王获还愣在原地——怎么了?他死了么?我干了什么?
他的脑子如同断了线。
“怎么回事!”门外传来父亲王莽的声音,他没有抬头。
“获儿!获儿!”门外传来母亲的声音,他不为所动。
他听见一群人呼呼啦啦进了屋,看到父亲俯身试了试那奴仆的脉和鼻息,感受到母亲拉着他的胳膊,扶着他的肩膀晃他,他意识到自己还握着花瓶残碎的瓶口。
“你这个孽畜!”他听到父亲的怒吼,喷向他,是的,这是他从小到大从父亲口中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他听够了,他觉得自己听够了。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啊获儿,你说啊!”他听到母亲哭着喊,那声音就在他耳边,往他耳朵里灌,灌得生疼,灌得他恶心。
“我恨你们!”他忽然吼道。
“你说什么!”王莽怒不可遏。
“我恨你们!堂堂一侯门,过得像市井小民一样!连市井小民都不如!”
“这些年你的书都白读了!”
“弟弟!你别再气爹了!”一旁的王宇向他喊道。
“夫君,您先不要生气。获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为什么呀!获儿!他怎么了,你快把原委给你爹说啊!”
“玲儿!你来说!怎么回事!”
“君侯……这……这……”
“快说!”
刚报信的婢女一下跪在地上:“奴婢也不知道……刚公子和小七玩六博玩着……奴婢也不知道怎的……忽然就……”
“你说!”王莽又向王获吼道。
“我的奴婢!我想杀就杀了!”
“啊——获儿——你,你怎么这样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定有缘由的,你说啊!到底怎么回事!”
“你、你、你看看你儿子!”王莽捂着胸口,指着王获的手颤抖不已:“你妄夺人命!你就以命还命吧你!”
“夫君!”
“去!把毒药拿来!”
“爹!”王宇震恐道。
“夫——君——!”王祯一下子跪下了,“夫君您消消气啊!夫君!获儿你快跪下!快给你爹认错啊获儿!”她拼命晃着王获的腿,眼前的一切都在泪水里模糊了。
“弟你快跪啊!”
“我没错!就是你们想逼死我!”
“你——这——个——孽畜!天地之性人为贵,是人平等,杀人偿命!”
“夫君!获儿一时冲动!获儿他没有犯法!家法纵严,也不至于命他死啊夫君!”
“这样活着我还不如去死了!”王获喊罢,直直地将那尖锐的残瓶插入项间,一时挺倒在地,抽搐几下便断了气。
“弟——”
王祯瞪着眼愣在了原地。
“获……获儿……儿”她张着嘴,发出如仓鸮一般尖锐凄厉的鸣唳之声。
“怎么回事!什么事要取毒酒来!”王渠氏听到消息,终于提着拐赶了过来,一进门就看到挺倒在地的王获脖子里插着一个花瓶。
“祖母!”王宇想拦却没有拦住。
木拐咚的一声掉到了地上。“获儿!”她一步奔了过去,跪在地上,“获儿!”她抓着王获的胳膊,手在那瓶子的上方抖,她想把它拔出来,拔出来就能醒吧——可她又怕弄疼了他:“大夫,快叫大夫来!快啊!快把这个东西弄出来!获儿!你坚持一会儿!祖母来了!获儿!获儿你先张开眼看看我啊!获儿!”
“他杀了一个奴仆!”王莽道。
“杀奴仆的公子哥多了!你就这样逼他呀!”
“是人平等,就当从这新都侯府做起!”
“你才是孽畜!”
“他是孽畜!他是狼子!今日不死,日后必当酿成大祸!”
“你才是狼子!你比狼还狠毒!叫大夫!快去啊!怎么没人去啊!”
“回太夫人,已去了!”一奴婢道。
“他该死!”
“你才该死!”
“兄长——”门外忽然传来七岁的王安那憨憨的声音。
“他怎么来了!快带走!”王莽吼道。
增秩忙拉了他往卧室跑去,一面跑一面责问看他的婢子:“你们瞎凑什么热闹!自己负责的公子都看不好!”
“原睡着呢,怎知他自己醒了还摸到这儿来——何况开明也在屋里,带着王嬿小姐(注:王嬿此时两岁。)……”
“理真多!安公子身边能离人吗!罚你三个月的钱!”
“兄长你脖子上是什么啊?”
“啊。”增秩一下子打了个冷战,两人面面相觑:“他进去了么?”
“应该没啊?”
“呜呜呜……兄长……”
增秩不觉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后,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可能这孩子看到了吧。真是,罚你三个月的钱都是少的!他挤在里面怎么也没人注意到,都白长了眼了,削尖脑袋钻着只会看热闹!”增秩说着哄着哭起来的王安。
那屋里,怀能见夫人、太夫人一直坐在地上哭,王莽立在原地一声不吭,整个屋里的奴婢皆是瑟缩在一旁,便上前劝道:“太夫人、夫人,您们快起来吧。”
“不起!获儿不醒来,老身就不起来!”王渠氏吼道。
“太夫人,一会儿大夫就来了,等大夫来了,二公子就好了,您先起来。”
“他该死。”
“你出去!你这个逆子!你给我出去!滚!”
王莽面无表情地出了屋,挤过奴婢们给他让出的狭长通道,怀能紧走了几步跟出去:“君侯,去妾屋里歇会儿吧,妾在这里招呼着,让小红给您沏点茶水。”
“不必了。”
“君侯您去哪?”
见王莽不回答,跟着王莽的家仆道:“您放心!我招呼着君侯!您忙您的。”
“小红,你还不快跟上。”她拎着身边的婢女推了过去,看王莽渐渐远去方转过身来,向另一婢女说,“去我房里看看兴,若是醒了,你来叫我。别让小青抱他出来。”
“诺。”
大夫过来后,取出了残瓶,劝王渠氏、王祯节哀,两具尸体皆停在大堂,王宇王光和王永的遗孀一起安排了丧事。王祯一直精神恍惚着,增秩叫来开明一起照顾她。王渠氏不吃不喝也不睡,守在王获棂前坐着。
王莽去请王渠氏吃饭,王渠氏只冷着个脸,道:“不吃,老身饿死了正好和获儿一块下葬。”
“请母亲用饭。”王莽跪下恳请道。
“你跪什么跪,你错了吗?”
“孩儿错了。”
“错哪儿了?”
“孩儿不该冲撞母亲。”
“你——你何是错在这里了!你杀了获儿!虎毒不食子啊!”
“君子有絜矩之道,有匡世之责。孩儿常言,人为贵,人命等,倡解放奴隶之议,若获儿杀奴而不偿命,则是我言而无信,大车无輗,小车无軏,此议如何行之?获儿不死,就会有更多的人死于身为奴婢。”
“你,你这个逆子!你从哪里来的这些歪理!”
“这不是歪理,是从圣贤书上学来的。”
“我就不该让你读圣贤书!”王渠氏将端到她面前的水,连杯带水地砸到了王莽头上,“去祠堂跪着!不想明白不准起来!”
“诺。”王莽给母亲叩了个头便起身离去。
“太夫人,君侯已经跪着去了,您就吃点吧。”过了一会儿,阿菀劝道。
“不吃!”
又过了一会,阿菀来说:“太夫人,刚出去办事的小李回来,说外面已将此事传开了。”
“传什么?传老身生了个恶子!”
“没有,都夸君侯好呢。都说君侯是百年一遇的大圣人。”
“什么?”
“千真万确。上至官吏下至平民都说要联名上奏给朝廷,为君侯伸冤,他们皆说,君侯真是受了小人的陷害才出京,说君侯这样的大圣人不在京中位列三公,是朝廷的损失,是普天下老百姓的损失。现在这新都县中,真是一片歌功诵德之声,太夫人,您若是不信,出去听听便知。”
王渠氏沉默良久,终于缓缓起身,回了里屋,吃了第一口粥。
吃了几口又向阿菀问道:“王祯现在怎么样了?”
“已吃了药,大夫说并无大碍,宇公子、临公子都在屋里陪着她呢。”
“她可吃饭了?”
“增秩喂着下了些稀粥。”
“嗯,去看看她吧。”王渠氏说着便要起身。
“您才没吃几口,吃完再去吧。”
“我也没胃口,先去吧。”
“诺。”
王祯的卧室素朴至极,仅有太皇太后先前赏赐的铜镜、妆奁等物摆在案上算是装饰。
“姑母……”
“快别起来了。”王渠氏上前两步坐到床边。
“我想再看看获儿……”
“唉。”王渠氏垂头叹息,“你也不要太难过,我失去永儿的时候,比你还年轻,那时候我丈夫也没了。好歹你还有这么几个儿女。”王渠氏说着,将王宇王临揽入怀中:“好生陪着你们娘,切不可调皮了。”
“知道了祖母……呜呜呜……”
“好孩子,我的好孩子们……”她抱着他们哭了一会儿,又向王祯道:“你好好养身体,早点精神起来,嬿儿小,还得你来带不是,唉。”
“嗯。”王祯答了一声,又咬着帕子哭了起来。
“也别哭了,哭多了伤身子。唉,我已让王莽在祠堂跪许久了,你也……别怪他了。”等从王祯屋里出来,王渠氏向祠堂走去,在门口看了看,见王莽还在里面跪着。
“少说也跪了一个时辰了。”阿菀小声道。
“唉,你叫他起来吧。这几天别让他来见我。”
“诺。”
丧事办完,王祯仍是恍惚着,身边离不了人。这日怀能和青儿抱着王兴来给王祯请安时,正巧增秩去王渠氏屋里有事,另一个婢女去拿药,一时身边无人,便用了怀能一句:“怀能,帮我递杯水来吧。”
谁知怀能见王莽杀了王获,心里以为他嫌王祯年老色衰已少了恩情,又仗着诸位侍女里,王莽最先宠爱了自己,且生下一子王兴,便对王祯起了怠慢之意,虽是去倒了水,却有些不耐烦,应了句:“大夫说您这身体并无大碍,也该自己多走动走动。”
结果正被刚走到门外的王莽听到,一步跨进来,劈头问道:“怎么跟夫人说话的!”
吓得怀能手一哆嗦,水也洒了,杯子也跌了,扑通一下跪倒地上,青儿也赶忙跪下,她怀中的王兴更是哇哇大哭起来。怀能解释道:“妾,妾只是因大夫说夫人的病多走动走动好得快些,所以才这么说一句,妾也是……”
“不用解释了,你那是什么语气!”
“妾有错,妾有错,君侯息怒,妾有错!”
“给夫人倒水!”
“诺,诺。”怀能紧忙起来,重新拿了杯子倒了水,恭恭敬敬地递给王祯。王祯喝了水,向怀能道:“你们先回去吧。”
“诺,夫人。”怀能如释重负,低着头,向王祯、王莽行礼而退,出了门便啜泣起来——她所希望的平等,与王莽心里的平等是完全两个概念。
“您怎么来了。”病榻上的王祯向王莽欠了欠身。
“来看看你,你好些没。”
“不劳烦您,妾好些了。”
“增秩翠兮怎么都不在。”
“增秩去姑母屋里有事,翠兮去拿药了。”
“嗯。”王莽坐下来,端坐着,手按在膝盖上,沉默良久。
“你该多下床走走。”
“唔。”
“今晚我在你这里歇吧。”
“我这病体不好服侍您,让增秩陪您吧。”
“我不是此意。”
“那也让增秩陪您吧,她跟我嫁过来多少年了,您也该多陪陪她。”
“好吧。”
未央宫里,董贤正陪着刘欣批阅奏疏,刘欣扶着额,将奏疏递给董贤看:“你看看,这几天各地上奏的都是些什么事情,汝南有木生为人状,东莱出了七条已死的巨鱼。”
“世界之大,何奇不有,君上不要皆放到心上便是。”
“唉,你叫我如何不放啊。”刘欣摇摇头。
正说时宫女奉上汤药来。
“君上,药来了,您可好好喝了。”
“好,朕喝了。”刘欣笑道,喝了药漱了口,打了个哈欠,斜靠在椅上,有倦怠之意。
“先去歇会儿吧,已看了不少了。”董贤劝道。
“没事,再看两卷。”说时便拿起来一卷,喃喃道,“这一卷怎么这么厚——新都县的,王莽不是在那儿吗?”
摊开奏疏看了一会儿,他的面色震惊了:“王莽杀子?为了一个奴仆?”
“啊?让臣看看。”
“你看——”
“杀死自家的奴仆,不需抵命的呀……”
“这个新都侯一向主张新政,限田限奴,以人为贵,以人为尊,也许在他看来,奴仆的命与他儿子的命一样吧……”
“那他可是开了先例,又替贫苦人主持公道,难怪这么多人联名称颂他。”
“可是,命自己的儿子自尽……难以置信,怎么做得出来?”
“是啊……”
“王莽,唉……”
“既然这样,先按下不论吧。”
“你说得是。”刘欣笑道,又看了一眼奏疏,喃喃道,“杀了自己的儿子……”说着便卷起了奏疏。
见刘欣拿着这卷奏疏犹犹豫豫的,董贤道:“要不要赏赐些,以示表彰?像他这样的外戚贵族倒是罕见。”
“先不要了吧——帮朕再披件衣服,突然有点冷。”刘欣说着,终于把那奏疏放到了一边。
“诺,要不要把炭火再烧旺些?可别再着凉了。”
“没事,不用了。今日还有卷上封事,把它看完就歇一会儿,帮朕递一下。”
“诺。就是这个,宋弘递上来的。”
“是息夫躬、孙宠、右师谭联名上奏的。”刘欣打开封事看了一眼笑道,“息夫躬好像蹴鞠踢得不错。”
“是呢,在京中挺有名气的。”
“看看他们有什么事要上封事的。”刘欣说着,认真看了起来——“上亡继嗣,体久不平,关东诸侯,心争阴谋。今无盐危山土自起覆革,如驰道状,又瓠山石转立,邪臣托往事,以为大山石立而先帝龙兴。东平王云以故与其后自之石所祭祀,更治石像瓠山立石于宫中,束倍草,日夜祠之,祝诅上,欲求非望,国人尽知。而后舅伍宏反因方术以医技得幸,出入禁门。霍显之谋将行于杯杓,荆轲之变必起于帷幄。望上明察。”
“岂有此理!”刘欣目若火烧,将奏疏往案上一撂,“好端端的去祭祀一块破石头,真盼着邪祟降临不成!宣廷尉、丞相、御史大夫!”
此事立刻下有司调查,廷尉梁相、丞相长史、御史中丞及五位两千石官员共同审理此案。很快证实,祠祭石头确有其事,且大张旗鼓,毫无隐瞒之意,廷尉梁相看了卷宗,见有司请诛王,怀疑案有不实,东平王等或有屈打成招之冤,认为东平王刘云祠祭石头虽实,祝诅皇帝却虚,恐怕是息夫躬等人仿照冯太后一案捏造冤陷,以图升官,毕竟咒诅之案多为冤案,梁相希望审理得更加谨慎一些,何况东平王乃宗室,息夫躬等人以小覆大,以疏间亲,为其不齿。便上奏,欲将案子移送长安,重新交给公卿审查。尚书令鞫谭、仆射宗伯凤附议。
刘欣看了此上奏却生起气来:“怪不得总有人说公卿大臣个个懈怠无为,拖延委蛇,这样明显的案子,他刘云自己都招供了,还说疑有冤情?京房《易传》有言‘石立如人,庶士为天下雄’。祭祀立石,纵其不招,其心亦见!这些个大臣是不是见朕寝疾,皆盼着朕驾崩,好迎立刘云,当功臣!”
“君上,您别动了大气,该如何,下道旨意便是。”董贤一面抚着他的背,一面急劝道。
“下道旨意?他们还听朕的吗!”刘欣将奏疏砸到案上,猛烈地咳嗽起来。
“君上……侍医,您快来看看呀!”
一旁的侍医已紧忙过来,刘欣仍是气道:“这等大事他们也敢外内顾望,操持二心,想拖过了今冬,不了了之?”
“陛下,气大伤身,此事虽重,还望以珍重龙体为要。”侍医一面给他按摩,一面劝他。
“这个刘云之父东平思王便是恶名在外,孝成帝仁慈,仅削其二县后又将它恢复,今这刘云愈发无法无天了!下旨,东平王云及其后谒,大逆不道,祭祀邪祟,祝诅寡人,有司请诛,朕念宗室之情,免其死罪,废徙房陵,后谒弃市,国除!又,廷尉梁相、尚书令鞫谭、仆射宗伯凤,在位不尽忠诚,外附诸侯,操持二心,背人臣之义,皆免职为庶人。息夫躬、孙宠、右师谭、宋弘检举有功,擢宠为南阳太守,谭为颍川都尉,弘、躬皆为光禄大夫左曹给事中。”
“好了好了,君上,旨意已经下了,可别再生气了,走吧,别看了先歇一会儿。”董贤说着,把梁相的上奏收到一边。
“陛下,去屋里躺会儿,卑职给您按摩一下,顺顺气吧。”侍医道。
做完按摩,刘欣歪在榻上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已近黄昏,身上没什么力气,命人拿了晚膳来与董贤一起吃了,又闭目养神,董贤担心他睡过了头,胃里不克化,或是卧床久了,更加体倦少力,便缠着他下床走动走动,正巧傅嘉来了,刘欣便披袄起身,宣他进来,问他什么事。刘欣正气虚着,声音弱小,每句话都得董贤再传一遍。
“微臣没什么事,想皇上了,来参见一下呗。”
“饶舌。”刘欣素来嫌他谄媚,并不喜欢,只是平平笑了一下。
“君上说你饶舌。”
“微臣哪敢犯这般欺君之罪呐。”傅嘉笑道:“嘿呦,这株梅花养得不错,腊月里一定能开好多花。”
“圣卿养的。”
“是我养的。”董贤笑道。
“都尉真是心灵手巧!养得这么好!依在下看呐,都尉正与梅花相合,正是花如其人,人如其花,致雅气清,馥郁幽香啊!”傅嘉笑着向董贤伸出了大拇指。
“您可别打趣在下了!”董贤掩嘴笑道。
“诶,我可是字字真心呐!”
“他那句说得对。”刘欣笑道。
“皇上明鉴。”傅嘉笑了,又道:“说来近日天朗气清,日光明照,是个欢庆喜事的好时机呐!”
“庆什么?离春节还有段日子呢。”
“君上问您庆什么。”
“陛下不是一直想给都尉封侯吗?”傅嘉上前一步,小声道,“机会来了呀!”
“什么机会?”刘欣的眸子里忽然闪出一道精光,向傅嘉倾了倾身子。
“东平王谋逆一案不是被揭发出来了吗?把功劳算给都尉一份,不就可以封侯了吗?”
“这怎么行,东平王之案我没有出一点力气,无功怎敢受禄。”
“朕觉得可行。”刘欣凝眉沉思道。
“这就对了!”
“君上,臣不求什么爵禄,息夫躬、孙宠等人首告有功,自可封侯,而臣……”
“诶,您的功劳比他们都大,只是找个由头罢了,你们一起封侯也喜庆不是!”
“朕这就起草诏书,先赐你们关内侯爵,然后找个吉日,一并封为列侯。”
“君上,您今儿累了,先别写了。”
“无妨。”
当日,刘欣便与傅嘉一同涂改息夫躬上告东平王的奏章,削去宋弘之名,改为董贤。待傅嘉走后,刘欣渐渐冷静下来,担心起丞相王嘉不会同意,王嘉是先帝朝的老臣,为人严毅刚直,威望很重,刘欣对他多有敬惮,思来想去,决定先把关内侯封了,至于封列侯之事,待诏书写好后,先让傅晏拿去给丞相和御史大夫过目,若是不同意,便暂缓一缓。
丞相和御史果真不同意,董贤也几次劝阻,刘欣只得先放下此事,不过此后召见息夫躬等人的次数渐渐多了,息夫躬身材高而结实,腰背挺直,走路带风,言辞犀利,论议无所避讳,敢于针砭时事,倒是让刘欣在这沉闷的宫中感到了一股勃勃的生机,愈发喜欢与他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