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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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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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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连载

第四十四章 元始五年

元始五年正月里,袷祭明堂,陪祭者有诸侯王二十八人,列侯一百二十人,宗室子弟九百余人。礼毕,全体增加食邑户数,赐给爵位及金帛,增加俸禄或补作官吏,各有差别。此时,上书请求加封王莽的人数已高达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了,就连诸侯、王公、列侯、宗室被召见时,也都叩头请求从速给王莽增加封赏。这次袷祭后,诸侯、宗室当辞去的那天,又一次聚集在宫殿前,郑重上奏,求为王莽封赏。一千多人,浩浩荡荡地站在未央前殿之前,笃定、庄重而热烈。

王政君坐在龙椅上,问百官如何处理此事,王莽低着头跨步上前,跪下叩头,涕泣着,愿不受赏。

王政君点点头,让中黄门奉旨晓谕众人。

众人跪下了,亦是哭泣着,叩头请愿。

王莽的眼泪涟涟而出,他心中纠结,黄河大灾是老天劈头盖脸给他的一刀,铠甲裂了缝,他觉得自己不够好,太不好了,他动情道:“臣以外属,越次备位,未能奉称。……虽性愚鄙,至诚自知,德薄位尊,力少任大,夙夜悼栗,常恐污辱圣朝。今天下治平,风俗齐风,百蛮率服,毕陛下圣德所自躬亲,太师光、太保舜等辅政佐治,群卿大夫莫不忠良,故能以五年之间至致此焉。臣莽实无奇策异谋。……今大礼已行,助祭者毕辞,不胜至愿,愿诸章下议者皆寝勿上,使臣莽得尽力毕制礼作乐事。事成,以传示天下,与海内平之。即有所间非,则臣莽当被诖上误朝之罪。如无他谴,得全命赐骸骨归家,避贤者路,是臣之私愿也。惟陛下哀怜财幸!”

王政君多次处理这种事情,渐渐也有了经验,道:“公叩头泣言,加赏则不敢当位。今制礼作乐之事尚未完成,事事仍须公而决,故且听公。制作毕成,再议此事。”

甄邯上前道:“诸侯宗室,其愿挚诚,不定公之封赏,恐不肯离去。曾议为公加九锡,宜重议此事,以满众愿。”

王政君点点头,又道:“既如此,孟夏以为期,请诸位公卿大臣尽快把九锡礼仪禀告上来。”

中黄门再次出殿,奉旨告诸侯宗室,孟夏将行赏赐。

众人无不欢欣鼓舞,高呼万岁而退。

他默许了,所向披靡的军队无可阻挡,铠甲的裂缝正在弥合,阳光照耀着他,他的头顶是光芒,脚下是自己的黑影。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的上书组成波涛,未央宫外呼声如潮,一波一波,滔天巨浪,浩瀚汪洋,他已站在海中,他是海的中央。

他擦一擦眼泪,从地上起来,上奏道:“臣蒙天子青眼,百姓错爱,身担重任,不敢懈怠,因见往昔阴阳不调,风雨不时,百姓作息乖违于时令,虽忧愁劳苦,收获不丰,又常有损于山泽林木、苗稼禽兽,不应天心。今与羲和歆等请定四时月令,明以诏条,颁布全国,督促奉行。”

王政君前几天已听王莽说过此事,知道他是想制定以“以时禁发,用养结合”为原则的生产诏条,这是养民利生的好事,见他此时说出来,知道已经制定好了,遂高兴道:“可。”

王莽于是奉上依据《礼记 月令》等制定的《四时月令》,共五十条,请王政君过目,看毕,交予公卿大臣讨论,皆赞叹同意。

遂以太皇太后的名义颁布此诏条,遣使者颁布各郡,包括新置的西海郡等,并将严重违反禁条之人迁徙到西海郡。此举除了以严法推行《四时月令》之外,亦有充实西海郡之意。

(注:1992年《使者和中所督察诏书四时月令五十条》发现于敦煌悬泉置遗址,为墙壁墨书题记。)

夜晚,刘衎与王嬿躺在床上聊天,说起今日的事:“今日诸侯宗室皆跪于殿前,请求加赏你的父亲。”

“为什么呀?”

“因为安汉公功高德劭。”

“哦。”

“为什么每次给你说,大家为你父亲求封赏,你都没有很开心的样子。”

“啊?因为……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啊……”

“你父亲对你好吗?”

“不知道。”

“为什么会不知道?”

“我没怎么见过他啊……”

“那你对他有什么印象?”

“嗯……小时候,他会抱我在腿上读书,后来他被召进宫,就很少见他了。他回了家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有时会叫兄长进去考试,他们都要吓死了,只有一回,天很晚了,他说要带我看星星,抱着我上了屋顶,我也要吓死了,生怕他也要给我考试,我可什么都不会。”

“他考你了吗?”

“没有,他指着星星说了好多话,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它们之间有多远,可好玩了,可是后来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傅母屋里,而他又在书房了,我还说,我梦到父亲带我看星星了,傅母说,他确实带我看星星了。我好惊讶,因为真的像做梦一样。”

“你父亲一定很爱你。”

“嗯……”

“听说安汉公刚出生,父亲就去世了。我也是,我都不知道父亲的样子。”

王嬿努力地想着,想如何安慰他,终于说道:“没事,君上还有母亲。”

“可我却见不到她。”

“我也见不到我母亲。”王嬿突然心头一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诶,你别哭啊。”刘衎赶忙翻起身来,急得不知所措。

婢女闻声急忙掀帘子过来问怎么了。

“没事没事,把面巾拿来,你们下去吧。”

“诺。”

见婢女退下了,刘衎一面给王嬿擦眼泪揩鼻涕,一面小声说:“别哭了,明天我下旨让你母亲进宫看你好不好。”

“不年不节,怎么来啊?”

“我给太皇太后说,让太皇太后召她来。好吧。”

“好。”

“那你别哭了。”

“好。”

王嬿又哼咛了一小会儿,终于安静了下来,他们搂着彼此,睡着了。

王莽此时还在宫中的官署里办公,明日他要奏请王政君,以太皇太后的名义重申自太上皇以来,宗室族亲各按世氏郡国设置宗师,以教导子孙的规定。并从二千石有德义的官员中挑选宗师,宗师同时负责考察不从教令者、有冤者、失职者,上报宗伯。以弘扬德教,也作为对宗室常出现乱伦、故意杀人、徇私枉法、仗势欺人等丑闻的应对。王莽写着奏疏,又想到梁王刘立,梁王刘立因与卫氏有合谋,于元始三年废位,徙于汉中,半年前自尽,虽然传言说这刘立本就是个无赖,一早便犯下与姑母私通乱伦、多次故意杀人等罪行,成帝、哀帝时便曾欲治其罪,只是未行,可他毕竟是刘汉宗亲,自己只是一个外戚,处理他这样的人,有以疏间亲之嫌,又将宗室内部的淫乱恶行披布宣扬于天下,辱没朝廷的光彩和圣德的风化,不如这样防患于未然,严加管教,既能减少他们的恶行,也不得罪于汉室宗亲。

写完这封上奏,他又批阅了从渭水流域穿过其南面山脉开凿到达四川的新路等事,终于结束了今日的工作,伸伸腰,从官署走出来,遥望满天星辰,胸中有坦荡之感。

闰正月(注:《平帝纪》记载“闰月,立梁孝王玄孙之耳孙音为王。”线装书局出版的《汉书》译文译为“闰正月”。《诸侯王表》记载“元始五年二月丁酉,王音以孝王玄孙之曾孙绍封。”《外戚恩泽侯表》记载平晏、刘歆及王恽等人于元始五年闰月丁酉封侯。本文以闰正月为准。)风俗使者八人归朝,与同僚们兴高采烈地说起各地见闻。

“好得很!”陈崇的脸上有喜悦的红光:“我去了黄河决堤的地方,官吏们都在治水救灾的前线,无人懈怠,朝廷的赈济发下来,百姓不争不抢,先予老幼,互相谦让!我为他们宣讲了朝廷为灾民减免税赋的仁慈诏令,和太皇太后、安汉公自损膳食,誓与百姓共祸福的至厚德行,闻者无不感激落泪!当时就有儒生作出歌谣,称颂功德!”

“是呀!”李翕道:“我去的地方,男女异路,非礼不视,道不拾遗,非礼不动,庠序之中,学童满座,儒教兴盛,民风好德!今日归京,见这明堂辟雍竟也建好了!俊乂茂才,列襟联袍!真是隆雅颂之声,盛揖攘之容,以风化天下啊!”

“是是!”谢殷道:“我去的地方,除苛政为仁政,晓谕盗贼,盗贼归家,晓谕吏民,吏民罢讼,风气祥和,苗稼生长,民无饥馑,市无二贾,百姓感念朝廷恩德,作出歌谣,有千字之多!”

“我这收集的歌谣有四千三百多字呢!”陈崇兴奋道。

“是嘛!司直厉害啊!”

“这都是百姓和儒生自发作的!虽然文采参差不齐,可那心意都是挚诚的!”陈崇高兴道。

“我也收集的有!有称颂朝廷的,也有教人向善的!”

“可是,天下这么大,怎会一点问题也没有呢?”王恽皱眉道。

“安汉公乃当世圣人,兴圣教,行大道,天下和会,万事皆举,自然祸乱不作,民生安乐,纵是朝野积弊尚存一二,只要朝廷吏民同心并力,不日便可解决,就比方说这明堂辟雍,搁以前谁能想得到二十多天就建成了呢!”陈崇激动地说道。

“是啊,这就是天下大同呐。如今吏民无不拥戴朝廷!即使以前有人不明白朝廷的利民之心,此次各位去各地宣讲一番,也都明白啦,听了太皇太后和安汉公的至厚德行,又有谁不感而慕义呢?”

“太仆,你那里是不是也有不少称颂朝廷的歌谣?”阎迁向王恽问道。

“也有不少。”

“诸位,在下以为你们应当把各地的歌谣集中整理一下,以便上呈给太皇太后、皇上和安汉公。”

“是是!您说的对啊!这是正事!咱赶快做吧!”陈崇忙道。

待王莽接见八位风俗使者后,听到天下风俗齐同,民心慕圣,心中大悦,亲自看了各地收集上来的歌谣,命将这些歌谣记载到文献上,并且一次又一次地重申道:“这并非我王莽的功德,是公卿百官的功德,是诸位的功德。”微笑地重申道。

当日,王莽即上奏王政君,请以治明堂、辟雍,令汉与文王灵台、周公作洛同符,得万国欢心之功封刘歆、平晏、孔永、孙迁为列侯,各千户;以使行风俗,宣明德化,万国齐同之功封太仆王恽等八位风俗使者为列侯。除刘歆以祖先刘富封号有“休”、“红”二字,故封为红休侯外,其余皆以“乡”为号,取明乡化之意。奏可。同日还请将孙建、侯辅封为列侯,并请立梁孝王玄孙之曾孙刘音为梁王,接续梁国。皆奏可。

册封结束后,王莽去找刘歆,揖手向他笑道:“恭贺颖叔兄啊!”

“诶,你现在也会玩笑人了。”刘歆摆手笑道。

“哈哈,为弟当然为你高兴,你做的哪一件事不是大功德之事?早该封侯了。”

“行了,你今儿怎么这么高兴,我看你,是不是又策划什么事了。”刘歆露出一副心知肚明的笑容。

“诶,《三统历谱》进展如何了呀?”

“即将收尾了。”

“太好了,真欲先睹为快啊!”

“这一稿收尾了,还得再校正呢。”刘歆笑道。

“好吧,不急。”王莽有些遗憾地笑着,又清清嗓子,向他问,那情形,像是要偷偷塞给他一颗糖:“呃……现在辟雍已建,制度已成,典儒林史卜之官、著《三统历谱》之余,君的时间也略微空出一点了吧?”

“哈,可算是说到正事了,你是又欲分派我些工作啊?”刘歆抬眼笑道。

“与你作《三统历谱》不冲突。”

“就直说吧,什么事啊?”

“我欲征天下通知逸经、古记、天文、历算、钟律、小学、月令、图谶、《史篇》、逸《礼》、《易经》、方术、兵法、五经、《论语》、《孝经》、《尔雅》、《毛诗》、《周官》、古《书》教授者,或有其文字者,皆诣公车,记说廷中,搜求遗书不同,在太学中设置古文经,将令正乖谬,一异说。”

“好啊!此乃秘府校书后又一文化盛会啊!”

王莽谦虚地笑笑,问他:“那由你典钟律、度量、权衡(注:合称律历。)如何啊?”

“没问题,另外,我再举荐一个人给你,说来你也熟悉。”

“谁啊?”

“扬雄。”

“哦!颖叔兄荐得好啊!我也想到他了!”

“那就好啊!哈哈!昔日我在外为官,回京述职时去看望他,读他作的《太玄》,义旨深奥,合于大道,只是曲高和寡,世人难以解了,当时我曾叹息,恐后人用覆酱瓿也,如今看来,无须有此忧虑了。”

“确实,如此寂静湛然,博古通今之人,至今只为大夫,真大材小用也!”

“人各有志,我也与他聊过,或志不在为政吧,真学者也。”

“是啊,不过今后由不得他喽,得忙起来喽!”

“忙得好!让他忙!哈哈!”

此月即下诏网罗天下异能有学之士,由其所在地的官吏发给通行证,乘坐二马轺车,遣诣京师。一时间学者踊跃,乡间的,市井的,或豪绅子弟,或寒窗学子,已有名气的,曾被埋没的,皆纷纷向官吏自荐,或被他人举荐,地方拣选一番后,数千人从四面八方,汇入京师,马蹄嗒嗒,车轮碌碌,如同琴瑟钟磬和音齐鸣,奏一曲盛世太平,万世无疆,金相玉质,济济一堂。朝廷为这数千人提供住宿饮食,按其所能,分别登记,刘歆典律历、《尔雅》,扬雄典小学文字训纂,其他亦各有典主,计署精密。一时学子皆有幸遇伯乐之感激之情,创盛世继绝学之慷慨之情,治学之心炽然浓烈。

白日里,未央庭中百人说文字,扬雄取其有用者作训纂,刘歆亦让儿子刘棻来此从扬雄学奇字。

月夜中,学者舍亦灯火通明,甚至有博士子弟郭路,因发奋通宵省定校验五经章句而猝死于烛下。

冬天结束了,花越开越多,春意昂扬。

四月的一个晚上,刘衎与王嬿面对面躺着聊天,刘衎向她问道:“你今天都学了什么呀?”

“学了《何草不黄》啊,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

“那你有什么领会?”

“就是要保民养生,不可征役不息。”

“我是问你自己的领会。”

“妾自己呀……妾也不知道……君上呢?君上怎么认为?”

“我读了《诗经》,只觉得人人皆苦。”

“为什么?”

刘衎看着王嬿亮晶晶的大眼睛,道:“你看那些诗里,人人都抱怨,男子忧愁得不到爱,女子忧愁被所爱抛弃,百姓埋怨朝廷,朝廷逼问苍天,贫民痛恨官吏,小吏苦恼劳苦奔波,士人不满朝政、讥讽官僚,忠臣忧天下,小人忧身命……唉,这世上能一直开心的又有几人呢?为何人人都想往好处过,却反而总是伤害与受伤?真是看不清这其中的关联。”

他一口气说完,看王嬿又露出不解的神情,微张着嘴,眼巴巴地看着他,他笑了:“我就是喜欢你这种听不懂,又崇拜我的样子。”

“呃……不管怎么样,君上是皇帝,皇帝最尊贵,一定能一直开心的。”

“哈哈,你真是个小傻瓜,皇帝很累的,你想啊,就像你被所有人拱到了最高的山顶,不管你是在山顶站着、坐着还是躺着,天塌下来,第一个砸的都是你。”

“天不会塌的!”

“万一呢?”

“没有万一,君上不要总想这些悲伤的事,就算有这万一,妾很强壮,妾可以保护你!”王嬿伸手紧紧搂住刘衎,说地非常郑重。

“哈哈,是我该保护你。”

“妾也能保护你。”王嬿较起真来,一骨碌爬起来,跪在床上,居高临下地说。

“你才这么一点高。”刘衎也爬起来,按着她的头,故意向自己斜着比划下来,比到自己的肚子上。

“君上瞎说,妾都长到你脖子这里了!”王嬿一脸愤慨地摸着自己的头比划过去。

“不仅没我高,牙还没长齐。”

王嬿嘟着嘴,气得两鼻孔直喷气:“不跟君上玩了!”说罢便狠狠地躺倒在床,拿被子捂了脸。

“为什么不跟我玩,难道我说假话了吗?”刘衎笑地坏坏的,伸手去抓她的被子。

“老说妾牙没长齐!”

“没长齐也可爱啊。”

“不可爱!”

“可爱。”

“不可爱!”

“可爱。”

……

“不可爱。”

“可爱。”

“哈哈哈哈哈……”

这夜里的空气是温暖的。

案前油灯下,王莽微汗,正批到一封孔光的上书,孔光表示愿退还七千户封邑和一所皇上赐给他的宅第。真是君子啊——王莽在心中感慨,又不禁戚戚然——孔光已经重病多日了,难道他……唉,为什么,人的生命如此短暂呢?为什么,不能像群星般永恒呢?

不久后,孔光辞世的消息传来,王莽悲痛落泪了一回,但也安慰自己道,他是放心地离去了。

孔光享年七十岁,赠谥号简烈侯,儿子孔放继承爵位。他的葬礼如同当年王凤的一样盛大。

王凤离去的时候,王莽觉得自己还年轻。现在他已有时不我待之感了。

而在为他封赏这件事上,大家则比他更急,眼看着时已孟夏,公卿大夫、博士、议郎、列侯张纯(注:张放之子。)等九百零二人联名上书,请求如前约定,赐王莽九命之锡。

于是,五月二十七日,太皇太后王政君亲临前殿,亲自宣诏,请王莽上殿:“公进,虚听朕言。前公宿卫孝成皇帝十有六年,纳策尽忠,白诛故定陵侯淳于长,以弥乱发奸,登大司马,职在内辅。孝哀皇帝即位,骄妾窥欲,奸臣萌动,公手劾高昌侯董宏,改正故定陶共王母之僣坐。自是之后,朝臣论议,靡不据经。以病辞位,归于第家,为贼臣所陷。就国之后,孝哀皇帝觉寤,复还公长安,临病加剧,犹不忘公,复特进位。是夜仓卒,国无储主,奸臣充朝,危殆甚矣。朕惟定国之计莫宜于公,引纳于朝,即日罢退高安侯董贤,转漏之间,忠策辄建,纲纪咸张。绶和、元寿,再遭大行,万事皆举,祸乱不作。辅朕五年,人伦之本正,天地之位定。钦承神祇,经纬四时,复千载之废,矫百世之失,天下和会,大众方辑。《诗》之灵台,《书》之作雒,镐京之制,商邑之度,于今复兴。昭章先帝之元功,明著祖宗之令德,推显严父配天之义,修立郊禘宗祀之礼,以光大孝。是以四海雍雍,万国慕义,蛮夷殊俗,不召自至,渐化端冕,奉珍助祭。寻旧本道,遵术重古,动而有成,事得厥中。至德要道,通于神明,祖考嘉享。光耀显章,天符仍臻,元气大同。麟凤龟龙,众祥之瑞,七百有余。遂制礼作乐,有绥靖宗庙社稷之大勋。普天之下,惟公是赖,官在宰衡,位为上公。今加九命之锡,其以助祭,共文武之职,乃遂及厥祖。於戏,岂不休哉!”

这一次,王莽没有再推辞,稽首再拜,接受了绿韨衮冕衣裳,玚琫玚珌,句履,鸾路乘马,龙旂九旒,皮弁素积,戎路乘马,彤弓矢,卢弓矢,左建朱钺,右建金戚,甲胄一具,秬鬯二卣,圭瓒二,九命青玉珪二,朱户纳陛;接受了增设的官署宗官、祝官、卜官、史官虎贲勇士等;接受了作为安汉公第的楚王邸;接受了无论在官署还是私宅都由虎贲勇士作门卫,出入者登记,四辅三公有事入府邸,需用令符的严密保护;接受了王氏祖宗祭庙及寝庙皆为朱户纳陛的特权。

阳光照耀进大殿,大殿里光线翩跹跃动的纹路,给人风和日丽,波光粼粼,一碧万顷之感。

那个曾在田野中耕种的王莽,终于被层层围护了起来,入有门卫,出有骑士,在坚实的人墙之中,满耳的赞誉,满眼的金碧辉煌。他有时会笑,不出声地笑,面上愁云散尽,他会想到,六年以后,十六年以后,六十年以后……还政之时,皇上对他表示感激和理解;八九岁的外孙在甄邯、刘歆、王舜和他的教导下茁壮成长,准备成为未来又一个圣明的皇帝;他已老去,他已离去,天下太平,百姓富足,国家强盛,幅员辽阔,永绝后患,自己的外孙坐在龙椅之上,下诏命史官修著这一段历史,这一段关于他的历史,重理财厚生,兴文献学术,固国图,施新政,创万世盛平的历史……梦想之中的未来,仿佛已在眼前。可是眼前风俗使者所言的真伪,他却已难以考证了,就算有一天他再拉起贫民的手,他们望着一群魁梧凶悍的虎贲勇士,也未必敢说真话了。

他在海洋中,成为孤岛了。

刘衎和王嬿还两小无猜地快乐着,王嬿想为他做些什么,做些什么呢?她小小的,又不会什么,不如绣荷包吧,婢女说女人都为自己心爱之人绣荷包,让他带在身上,时时想起自己。

于是那天晚上,刘衎回到椒房,便看见王嬿手上缠了个小绷带,问她怎么了,她只说没事,捂着不让看。次日一早刘衎便找婢女来问,婢女笑答道:“启禀陛下,皇后是因偷偷给您绣荷包,扎了手,原是不让我们说的,想给陛下一个惊喜。”

“这样啊,我知道了。”刘衎笑道。

这日晚上,刘衎回椒房后便向王嬿逗道:“今天我去李夫人还有王婕妤那里了,我看她们都比你贤淑手巧,会在荷包上绣花呢。”

王嬿听了又气又恼,嘟着脸,一声不吭,只扭头不理他。

刘衎看她生气的样子,嗤嗤笑了出来:“怎么,生气啦?皇后可不能专宠,不能妒忌哦。”

王嬿快要气哭了,又必须显出身为皇后的大度、贤良、品德来,哑着嗓子说:“是妾不及姊妹们贤淑手巧,妾才不敢专宠妒忌,皇上今晚不如就住在李夫人或王婕妤宫里好了。”

刘衎凑过身来,掰着她的肩膀让她扭过来,笑道:“子童,你看我今日戌时才下学,哪有时间去李夫人、王婕妤那里?我逗你呢,你别气了,我知道你在给我绣荷包,我就是想看看。”

王嬿拗着不回头,从枕头下一把摸出荷包扔给他:“就是给你绣这个,手都扎破了!君无戏言,你却逗我!”

刘衎拿着荷包笑道:“我也就逗逗你。”

他抚摸着红底的荷包,上面刚用金线绣了两只鸳鸯的轮廓:“绣得不错啊,那我就收下了。”

“还没绣完呢!”

“我看已经很好了。”

“不行。”

“那就先让我戴几天,等你不会扎手了再接着绣。”

“那……好吧。不过君上,可不许给别人说是妾绣的。”

“为什么?”

“绣得不好看。”

“噗哈哈,我觉得还不错啊。”

“不好看就是不好看,不然还给我。”

“哼……”刘衎摇头笑着:“不还你,放心,我不给别人说。”

秋天时,王莽从椒房的婢女口中得到一些好消息,欣喜万分,以皇后有子孙瑞,通子午道。

是时,泉陵侯刘庆竟上书说:“周成王幼少,称孺子,周公居摄。今帝富于春秋,宜令安汉公行天子事,如周公。”

群臣更是异口同声地赞同:“宜如庆言。”

真的比肩周公,当摄皇帝?王莽忽然有些惶恐,叩头涕泣以辞,王政君遂按下不表。

搜求遗书不同,正乖谬,一异说的文献大会仍在火热进行,诸生校逸《礼》时,整理出了有关改葬的规定,有素厌丁傅两家者上奏王莽,云益将恭王母、丁后改葬,正中莽意,便上奏王政君:“恭王母、丁后前不臣妾,至葬渭陵,冢高与元帝山齐,怀帝太后、皇太太后玺绶以葬,不应礼。礼有改葬,请发恭王母及丁后冢,取其玺绶消灭,徙恭王母及丁后归定陶,葬恭王冢次,而葬丁后复其故。”

王政君认为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改葬了,王莽心中不平,又为王政君的后事着想,坚持改葬,她也只好同意,只是怕太亏着亡者,又下诏说:“挖出后,在原用的棺之外加上椁,再另作坟安葬,祭祀用太牢。”

然而掘墓时傅太后坟坍塌,压死了人,开丁后椁门时,又有火焰冒出五丈高,官吏以水浇灭后才得进入,椁中的器物都被烧掉。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还怕是她们这群邪祟作乱不成?改葬可是有《礼》所依的!邪不压正,这哪是意外,这分明是老天在惩罚她们!毁坏她们的坟墓棺椁!决不能再心慈手软让她们僭越礼制了——王莽于是刚强上奏道:“前恭王母生,僭居桂宫,皇天震怒,灾其正殿;丁后死,葬逾制度,今火焚其椁。此天见变以告,当改如媵妾也。臣前奏请葬丁后复故,非是。恭王母及丁后棺皆名梓宫,珠玉之衣非藩妾服,请更以木棺代,去珠玉衣,葬丁后媵妾之次。”

王政君一开始被这种异象吓了一跳,担心是亡者发怒,后见公卿皆附议王莽之言,甚至都表态愿捐钱帛并遣子弟诸生协助将作部门掘平恭王母、丁后故冢。心中动摇,便同意了。

当天晚上,王莽的梦中从西方飞来一只燕子,婉转哀鸣,盘旋在他的窗边,迟迟不肯离去,他的心里忽然伴着那悲鸣有一丝凄然,仿佛忘掉了一件重要的事。

醒后,官吏来禀告说有数千只燕子衔泥土填了丁后的新坟。他想起这个梦,心中厌恶万分,怎么,你们这群祸国殃民的女人真想阴魂不散吗?就算是你们阴魂不散,我也要惩治你们的鬼魂!惩治你们的党羽!你们就看着吧,凭你们再怎么耍花样,我也不会对你们让步!向你们低头!

遂又上奏,请求追究当初提议给傅太后、丁后尊号及商议葬礼之事的人,泠褒、段犹等流放合浦,罢高昌侯董宏为平民。时已任太师、大司徒的扶德侯马宫上书自我弹劾曾于哀帝时附和上意,愿交出太师、大司徒扶德侯印绶,避贤者路。

马宫严治《春秋》,王莽素来敬佩他的行能高洁,又见他自请罪,遂请王政君以太皇太后的名义下诏,不夺其爵邑,让他以侯位归家。并征召曾多次反对给傅太后、丁后尊号的师丹到公车署,赐给爵位关内侯,享有原食邑。

“仲公!”师丹到时,王莽亲自去见了他。

“安汉公,啊!安汉公!”师丹激动地要向王莽行礼。

“不敢不敢!”王莽急忙将他扶了起来。

“没什么不敢当的!”师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眯起眼仔细看他。

“仲公,这些年您屈居乡里,没能及时将您召回,真是我的过失啊。”

“唉。”师丹摇头道:“我老了,糊涂了,回来也没有用了。该当避贤者路啊。”

“您此言,更令我自责啊!”王莽握着他瘦削而褶皱的双手,不禁泪下沾襟。

“啊……”师丹凝望着他:“不用自责。我入京来,看到处处都是学子,槐树之下,坐而论道,街巷之中,行且谈经,好啊!真乃文学盛世!”

“这是公卿百官的功劳。”

“嗯。”师丹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睛道:“我听到公卿都在夸你。”

“不敢不敢……”

“我还听说子夏(注:即孔光。)已经薨了?”

“唉,是的。”

“我们老了。我也快不行了。要靠你了!”

“仲公!您……”

“要靠你了!”师丹截了他的话,拍着他的手,郑重地又说了一遍。

“仲公……我……”王莽惭愧而激动,泪流满面。

“你做得比我们好!”

不久,王莽奏请以厚丘的中乡二千一百户封师丹为义阳侯,一个月后,师丹薨,谥号节侯。

正在作《尔雅注》的刘歆听到这个消息,从房间中走了出来,这年的第一场雪,从天际缓缓飘落,细细地雪糁沾到他花白的胡须上,凝望天空,师丹的背影浮上他的心头,须发灰白,步履蹒跚,渐渐远去,他的心里沉淀出一丝深沉的悲伤。

伴着这场雪,刘衎犯病了。王莽听了太医令的报告,如同五雷轰顶。

怎么会这样,他梦想中的六年后、十六年后、六十年后,他的半步不让的昂扬斗志,他的圣明的皇帝……怎么会这样。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捉弄,为什么他,为什么这个王朝,为什么他的皇帝,要受这样的苦,一个美梦,刚刚开始就要结束。

刘衎这回昏迷了很久才醒过来,身上开始弥漫出一股怪味,就算洗了澡,很快也会再出现。他难过极了,不愿意王嬿再靠近自己。

“你别过来。”病榻上的他把自己藏在被子里,裹得紧紧的。

“为什么?妾做错了什么?”

“我身上有死尸的味道。”

“君上说什么呀!您身上没有味道!”

“我闻得到,你们不用骗我!”

“真的没有呀,君上何出此言,君上看看妾,让妾看看您呀!”王嬿哭着拉刘衎的被子,可是拉不下来,他死死拽着,她拗不过他,哭着出了温室殿:“我可以见安汉公吗?我要见安汉公。”

“安汉公,皇上到底怎么了呀?”王嬿在椒房的大殿中哭着问自己的父亲。

“请皇后不要过于忧虑,太医们正在努力为皇上医治,皇上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王莽好想再走近一些,可是他是臣子,他不能,更不能抱着她安慰她。

“皇上说,他身上有死尸的味道,安汉公,怎么办呢?您不是什么都会吗?您一定要救救皇上啊!”

“臣一定!臣一定!”王莽跪下叩头,女儿的乞求让他肝肠寸断,心碎万瓣,不能结束,不能就这样结束,他的梦想,这个把他的女儿也捆住的梦想,不能就这样结束。

可他还能怎么办呢?一夜无眠,他想到了神明、先祖,想到刘衎幼时冯太后曾多次祷告求神救治,想到周公曾于成王病时自剪其蚤沉于河中为成王祈祷,想到如果自己以至诚之心,仿效周公,以命易命,总能感动上苍,保住刘衎吧?

他连忙合衣起床,提笔写下策书:“皇天后土之所共鉴,皇帝疾病,几危社稷,臣莽愿以身代,换皇帝长寿无疾,惟愿皇天后土,汉祖列宗,赐汉厥福,佑帝康健……”翌日一早,他戴着玉璧,捧着玉圭,召来刘歆、平晏、甄丰、甄邯几位重臣,直奔泰畤去为刘衎祈福,将策书收于金篑中,藏在未央宫前殿里,并嘱咐大臣们不要说出去,以免皇上的病情公诸于众。

冬至后三戌日腊祭百神,祈求丰收吉祥的那天,他又亲自给刘衎奉上习俗中认为可以辟疫疾及一切不正之气的椒酒,以求祛邪去病。

然而,偏偏是这天,刘衎在返回温室殿的路上突然犯病,轰然倒地,不省人事,不停地抽搐着。侍卫把他架到宫辇上,急送回殿中,王嬿跟着跑过去,太医令不让她进去,她在殿外急得团团转,哭天抢地。

“皇上怎么样了!”寒冷的冬夜,王莽急得一身汗,抓着太医令问道。

“卑职无能,甘愿受罚。”太医令只是垂头道。

“现在说什么无能!快给皇上治呀!”王莽气急道,冲进殿内,挤进侍医中间,抓住刘衎那冰冷的青紫的不停抽搐的手,大喊道:“皇上!皇上!”

“安汉公冷静啊!卑职们一定尽力!”两名侍医将他连劝带拉地请到一边,继续给皇帝施治。

“左三脉弦细,右脉弦而疾数……”他听着侍医之间紧张的交流,看着他们拿针灸拿艾灸,忙忙碌碌,听着女儿在殿外撕心裂肺地哭喊声,他轰然跪倒——苍天啊!哪怕让我现在去死!求求你了!换回皇上一命吧!皇上他会成为一个明君啊!求求你了!苍天啊——苍天啊!天啊!

刘衎折腾了一晚上,天快亮时断了气。

那时天边乍现一道曙光,王嬿猛然从地上爬起来,拖着麻木的双腿,挣开婢女的双手,向殿里冲去:“太阳出来了!皇上!太阳出来了!爹!快告诉皇上!太阳出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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