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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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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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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连载

第一十二章 河平三年

过了年关,河平三年二月,犍为郡地震,山崩堵塞了长江,江水逆流,又成了水灾。

之前的黄河之灾才勉强安置了,长江又出事,刘骜身为天子,虽不用劳顿身形亲赴灾区,却也是忧悲愁苦,食欲不振,生了病,蔫蔫的,好不起来。

恰逢定陶王刘康来朝见天子,刘骜见这个曾与他争夺皇位的弟弟生得愈发明眸秀眉、唇丹齿白,忆及幼时同观斗兽、同习诗赋的场景,怀念起多年以前看他击鼓与父皇和乐,飘逸绰约,余音绕梁的情形……想到如今兄弟二人,却赖种种原因各分两地,经年长别,一时百感交集,悲从中来。

家宴过后,刘骜拉着他促膝长谈,聊着聊着就红了眼眶,噙着泪对他说:“人生无常,朕若有所不测,我们便再也无法相见了,请你长久地留在京中陪伴朕吧!”

“无缘无故的,皇上怎说起如此悲伤的话来,皇上这几日龙体欠安,不过是因操劳国事,疲惫所致,待侍医再悉心调理个两日便痊愈了,到时臣弟再陪您一同围猎蹴鞠、吟诗诵赋,何有人生无常之说?皇上不想臣弟离去,臣弟留在京中日夜陪伴皇上便是,请皇上万万不要再说如此伤感之话了。”刘康听刘骜说得情真意切,不仅肺腑皆感,回想起过往种种,乃至与其争夺太子之位时所用的诸多计谋,心中愧疚,一语说罢也是潸然泪下,对泣不已。

王政君听闻此事难免担心刘骜的身体,忙宣来侍医责问一番,其余的倒不在意,甚至夸奖刘骜仁厚。

见太后竟也如此淡定,王凤更是着急上火,心想:“皇上啊皇上,您这多情用的地方也忒奇了吧!还拉着定陶王说自己没儿子,您才多大啊?没有就生啊!您这话什么意思?是想让他来当皇帝,还是想让他儿子来当皇帝?听者有意啊!想当年多少忠臣费了多大的心力才保住您那个太子之位!”可是皇上尚在病中,王凤不忍心说什么,只能给王莽念叨念叨,把自己气得在家咳了几天。

昼暖夜寒,气温多变,王永也感了风寒在家休养,陪陪怀孕的妻子,看看书,太后遣侍医过来,把脉后开了几副药,说主要还是老病,又加外感风寒,让防风保暖,切莫劳累,务必调和情志。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大家也只觉得是寻常了。

曹里的同事时不时会来看看王永,有一次王永的上司来了,走的时候,王渠氏一直送他到门口,不好意思地说:“永儿身体不好,给你们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王永不来曹里,感觉就像少了好些个人,不管多麻烦的事,只要有王永在,须臾就理顺了,我们都说王永生了颗七窍心啊!放我们曹里真是屈了才。”上司笑道。

“是么,他回家倒不怎么和我们讲曹里的事,我们这些妇道人家也不懂那些。”王渠氏笑道。

“您就说不懂这些,可是您教出来的孩子好啊!王莽早是贤名远播,王永也是奇才一个呀!”

“您这真是过誉啦。”

“哪啊!不过誉!现在要紧的就是让王永好生养好身子,大家都盼着他回去呢!”

可是这次的风寒却赖着不好了,只得一直续着病假,好在也不见加重,大家便不太担心,待王永的妻子生了儿子,举家欢欣,王永更是喜上眉梢,少见的大笑一番,给儿子起名为“光”,取“明亮”之意。

大家正开心着,忙里忙外,王永却突然病倒了,嘴唇青紫得厉害,侍医这回过来,试了脉,嘴上只说没事没事、快好了,却悄悄地把王莽拉到一旁交待,侍医走后,王莽说是开了几副药,出去抓点药,面上一切正常,却从大司马府请了假,大家心中不安,王渠氏问他侍医到底都说了些什么,他也只是笑着说:“不过旧疾复发而已,可能要多调养一段时间,侍医说他会常来。”

他独给阿菀和王祯说了实话,让她们多照看母亲,找机会,缓缓地说。

从那天起,王莽日夜照顾着王永,形影不离。

毕竟是自己的身体,王永心中已是有数。一日,王莽坐在他床前,他看着光线从窗格子里透进来,温柔而充满暖意,趁着没人,握住王莽的手,说:“弟弟,其实我都知道了。”

王莽装着糊涂问:“知道什么了?”

“弟弟,虽然我是兄长……长久以来,却……从未能帮你些什么。”他说得吃力,断断续续,仿佛一缕烟正飘向远方。

“兄长怎么这样说呢?一直是兄长在帮我啊。”王莽极力克制着,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王永又奋力地吸了几口气,勉力笑道:“你……很好,我会……想你。”

“兄长……我一直在这里啊,我一直陪着你,你想我做什么?”

“照顾好母亲……照顾好我的妻儿,替我……让她再,找个好人家。”王永说完,默默闭上了眼睛,带着笑意。

“侍医说你很快就好了,真的,是真的……”王莽不想哭,可他忍不住,头紧紧地勾着,佝偻着肩,要缩成一团似的,既看不到光,也感觉不到温度。

“你看,”王永的声音很轻很轻:“阳光多美呀。”

王永的葬礼办得很排场,是太后的意思。

王凤、王谭、王商……伯父叔父伯母叔母们都来了,陈汤和许多达官显贵、王永的上司同事也来了。

王永的妻子抱着王光哭得凄惨,王渠氏勉强镇定着,尚能把持一下局面,伯母叔母不住地安慰着她们。

伯父一直沉重地叹息。

几个叔父一边流泪一边说:“我的好侄儿啊……”

庄尤趴在棺材前嚎啕大哭。

陈汤拍着王莽的手臂说:“孩子,节哀顺变。”

这里里外外几乎全靠王莽,他像个机器一样运转着,先做什么、后做什么,他早把这礼节仪式背得滚瓜烂熟,他就这样运转着,好像不是他在转,而是天地在转。

他累得头晕,人大多散去之后,趴在案上就盹着了。

恍惚之间,他见到兄长素衣白裳,从雾气中款款走来,头冠琼玉,手执王氏族谱,若云中之君,向他笑道:“无奈还是没能度过这场命劫,既是前缘,悲怨无益。只是身前有事不甚明了,今受点拨,细细思来,有君子慎始之叹,特来倾诉。须知人身一世,修己为要,切莫生与他人争强之心,所好未必好,所恶未必恶,世间众生,爱恨无常,毁誉相随,登高易堕。”言罢长叹,片倾又道:“虽有定劫,尚存变数,盼其变耳!”

说罢此言,兄长的身影如幻象般缥缈远去,王莽立在原地,想追,却动弹不得,只听到兄长的声音如从千里之外传来:“你我今日一别,生死相隔,道险路崎,缓步慢行,望自珍重。”

王莽忽觉兄长去了,一时痛哭不已。王祯见他伏案而憩忽然哭了起来,忙将他推醒:“怎么了,怎么了!哭得这么伤心!”

“我梦到兄长去了!”王莽猛地抬头,脱口哭道。

王祯一时难答,心疼如绞,陪着痛哭起来。

王莽要为兄长守丧,王凤感慨万千,准了他一年的假,让他好生陪陪母亲,安顿好王永的妻儿。

王莽不在大司马府的这一年,王凤过得不算顺心,唯一令他欣慰的是刘骜搜求遗散书籍,欲集散亡,明正异,补缺疑,除暗昧,以传圣人之言一事。

由于秦皇焚书,书籍失散严重,虽孝武帝下令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将诸子百家之书及民间传说搜集于秘府,仍有不少书籍散落于民间,秘府藏书更多有残篇、异篇,令爱读书的刘骜非常郁闷,于是下诏使谒者陈农到全国各地征集流散在民间的图书,诏步兵校尉任宏校对兵书,太史令尹咸校对数术,侍医李柱国校对方技,光禄大夫刘向校对经传、诸子、诗赋并总辑编目,撮其指意,抄录上奏。

其余之事,一言难尽。

秋季,黄河又一次决了堤,济南郡、千乘郡洪水泛滥成灾。

那日午饭后,杜钦在与王凤于廊下散步消食之际问起了救灾事宜:“大司马,听说这次堵塞决口,皇上只任命了光禄大夫王延世一人负责?”

“嗯,是,我正想与你说此事,两年前的黄河决口由王延世指导堵塞事宜后,仅用三十六天就完成了,皇上大悦,升延世为光禄大夫,赐爵关内侯,赏黄金百斤。可是,当时丞相史杨焉私下说王延世是用了他所教的方法,我思来想去……嗯……不知子夏你怎么看?”

杜钦淡淡一笑,道:“这正是我想与您说的。在下以为,无缘无故丞相史不会有此一言,若果如其所言,延世恐怕技不如焉,难以因水势之异施以得当之法。莫若遣杨焉、将作大匠许商、谏大夫马延年与王延世一同负责,这样王延世与杨焉必会相互诘难、深论便宜,而许商、马延年二人精于计算,能商功利,如此一来,博采众议,取其善者而从之,来春之前必能大功告成。”

“嗯!”王凤笑道:“还是子夏思虑周全啊!老夫这就去写奏疏。”

王凤正欲往书房去时,一家仆来报:“禀告大司马,琅琊太守杨肜的家仆求见。”

“哦?让他到书房等我吧。”

“诺。”

王凤到时,见杨肜那家仆已恭候在此了。

“小的拜见大司马大将军。”

“起。怎么了,亲家老有什么事?”王凤和颜悦色地问道。

只听那家仆一一道来,原是琅琊郡近年发生灾害十四次,丞相王商的部属要追究琅琊郡太守杨肜的责任,杨夫人坐不住了,特遣家仆来求王凤出面通融通融。

王凤听罢便是火上心头:“这灾异都是天事,又非人力可以阻挡!灾害的情况杨公都如实上报了,该赈济补救的也都赈济补救了,何罪之有啊!丞相那部属也忒奇怪了!想让杨公管天不成!行行行,赵直,先领他下去休息。”王凤向家仆吩咐道,又向杨肜的家仆道:“明天你就回去,告诉杨公说没事,也让杨夫人别担心了。”

王凤说得斩钉截铁,心里却是莫名的惴惴不安。以前,他非常敬重王商,那时他还年轻,王商正是贤名广传之时,后来王商力保刘骜的太子之位,他也非常感激,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王商总看自己不顺眼似的,爱答不理,甚至当众非议——我也曾真心实意地与他结交,可为什么他总这么嫌弃我呢?这一回又会怎样呢——王凤想着叹着气,闹得一宿难眠。

翌日下了朝,他找了机会单独向王商求情,可王商依旧是冷着一张脸,只说了句“公事公办”就把王凤打发了。两日之后,还是上奏要求免了杨肜之职。

王凤肝火大动,亲自面见皇上为杨肜陈情,回到府中还大骂不止:“杨公从政多年有什么闪失吗?没有!品核官吏不以其贤能论之,而以人莫能测的天灾冠以罪名,这分明是他王商与老夫我过不去!若杨公没与我联姻,他王商还会臭着一张脸吗!”

“大司马,这事也不能这样想……”杜钦在一旁好言相劝。

“那我还能怎么想!杨公该做的都做了!他们有什么好指摘他的!不就是冲着我吗!这些年我忍了他王商面上、背里说我的多少歹话!我一直让着他!我对他的礼数就没亏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王商自标榜得高不可攀,我就不信他没有一点过失!”

王凤气过了头,派亲信暗地里去查王商的过失。

杜钦担心,若王凤以私下所查的王商过失来弹劾王商,将有损王凤自己的名誉,而且皇上最终也没有准弹劾杨肜的奏折,再穷追不舍,恐给王凤自己招来祸患,便以周公、魏冉、田蚡三事劝诫王凤。可王凤这回却没有再听他的。

王凤太生气了,他以前有多敬重王商,现在就有多恨王商,恨到理智灰飞烟灭,恨到丧失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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