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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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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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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连载

第六十三章 地皇四年 之一

合纵之事一切顺利,下江兵引兵与汉军会合,见下江兵加入,众人顿感鼓舞,锐气益壮,刘縯大飨军士,设盟约,休卒三日,兵分六部,地皇四年正月初一前夜,两部军袭取蓝乡,尽获其辎重,初一早晨,两部军由刘縯等人率领,自西南攻甄阜,两部由王常等人率领,由东南攻梁丘赐,大获全胜,斩甄阜、梁丘赐首级。庄尤陈茂闻此事,即引兵欲据宛守卫,与汉军相遇在育阳下,竟被士气高昂的汉军大败,庄尤陈茂不得已而撤军,刘縯率兵围宛,自号柱天大将军,自此汉军名声大振,每日都有百姓投降于汉军。

而此时,赤眉军大胜廉丹等人后,围攻莒县数月,因有人言‘莒,父母之国,奈何攻之?’乃远去,收吕母的一部分部众后,进击东海郡,为沂平大尹所败,又收部众,转掠楚、沛等地。

因见王莽新朝四面楚歌,即将溃败,而反军虽多,却无所统一,朱鲔找陈牧说道:“你我现在皆名汉军,而汉为火德,赤眉之名亦隐有归汉之意,汉朝复立已成定数,汝南有钟武侯刘望起兵,他地又各有刘氏宗族,若不早立刘姓为天子,成果恐为他人所抢啊。”

“阁下所言极是。这刘縯有自为天子之意,可他……您觉得他合适吗?”

“您觉得呢?”

二人相视一笑,朱鲔答道:“我可以拥护刘汉,可若是刘縯当天子,这天下还有我们说话的份吗?”

“我也正有此意,绿林军起义已久,而这刘縯等人,是见势头已大利才加入的,大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意,若是真让他们掌控大权,恐怕,我们真是为人做嫁衣了。”

“所言极是。所以我觉得,你军中有个当皇帝的合适人选。”

“刘玄。”

“对。”

“可是南阳郡的士绅大夫宗族多支持刘縯,王常也倾向刘縯,会不会阻力太大?”

“放心,咱们新市平林加起来,难道人数不比舂陵军多吗?就算加上新野和宛城的那些人,他们也比不过我们,而且,李铁他们家与刘家有宿怨,王凤说他可以说服李铁,让他们不要支持刘縯,而王常,毕竟是绿林出来的人,王凤也会找他谈,何况下江军中还有张卯等人,不必担心,不会出岔子的。”

“这样甚好。”

“刘縯起兵只说要光复刘汉,尚未敢说要自己当皇帝,既然如此,我们遂了他的意光复汉室,再封他个三公之职,他又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哈哈哈,好,好。刘玄也是个聪明人,他会明白我们的意思。”

“那就这样定了,你我分头准备,事成之后,直接召示刘縯即可。”

“好!这样,他便连反驳的机会也没有了,甚好。”

于是,新市、平林、下江兵将帅共立刘玄为天子后,方召刘縯,示其所议,刘縯等人说立天子之事不宜操之过急,被张卯拔剑击地怼了回去。

阳春三月,众人设坛场于淯水上沙中,陈兵大会。刘玄即帝位,南面立,朝群臣,大赦天下,建元曰更始元年,并悉拜置诸将,以族父刘良为国三老、王匡为定国上公、王凤为成国上公、朱鲔为大司马、刘縯为大司徒、陈牧为大司空,刘秀为太常,余者亦皆封拜九卿、将军等要职。众人有手掌天下大权,坐拥天下众兵,春风拂面,意气风发之感,在像模像样的仪式中,南阳大夫之心也缓慢地向更始帝倾斜而去,只有与刘縯交情深厚之人,暗暗不平。

建国登基大典过后,刘縯继续围攻宛城。

王莽听说此事,恐惧夹杂着愤怒而来,马上要册立皇后了,他一时想到自己与王祯成亲的场景,想到兄长成亲的时候,想到王光、王宇成亲的时候,似乎都是喜事,可现在只是令他更加痛苦而已。这次新立的皇后,与其说是成亲,不如说是一种政治手段,选的皇后,是前汉戾太子刘据史良娣的族人,大有拉拢前汉贵族之意,其余的一百二十位女子,亦各有家世,依古制,将她们各按品级封以爵位,一会儿的大典上,她们都将佩带着印信,拿着弓袋,像女战士一样来到殿上,这次的立后大典,依近臣之议,扬威厌胜,举办得隆重,皇后及诸嫔妃的聘礼皆以数万计,王莽在镜前望着自己染黑的须发,左右端视,心中默念,要有安宁喜悦威严之像。

待亲迎皇后于前殿两阶之间,成同牢之礼于上西堂后,大赦天下,大宴群臣,王莽看着这些平时跟自己一样省吃俭用的大臣在席间大快朵颐,心中不禁有些惨然。他看看皇后,忽然有些羡慕她,她还年轻着,而他已经老了,他忽然想从她身上找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予今天看着年轻吗——他这样想到。

可当皇后向他莞尔一笑,他又想到王祯。青春之感被拦腰斩断。

所有人都会老,所有人都会死,予崩后要与王祯合葬,一起永侍文母,而你老时也许正坐镇后宫,辅佐新的皇帝,母强子弱可不是好事……

他由一及二,由二及四地想下去,一时疲惫了。

正巧这夜电闪雷鸣,大风大雨,回椒房后,王莽便煞有介事地以《礼》云:“雷声将发,生子不成,必有凶突。”告诫皇后,相敬如宾地各自睡了。

翌日早朝,王莽本来忧心册立皇后之日大风大雨有不祥之兆,不料群臣竟纷纷祝贺道:“乃庚子雨水洒道,辛丑清靓无尘,其夕谷风迅疾,从东北来。辛丑。《巽》之宫日也。《巽》为风为顺,后谊明,母道得,温和慈惠之化也。《易》曰:‘受兹介福,于其王母。’《礼》曰:‘承天之庆,万福无疆。’诸欲依废汉火刘,皆沃灌雪除,殄灭无余杂矣。百谷丰茂,庶草蕃殖,元元欢喜,兆民赖福,天下幸甚!”

他虽然暗暗怀疑这只是奉承的话,却也只想听到这样的话了,他向着群臣露出笃定、喜悦的眼神,按着之前的计划下诏,曰:“太师王匡、国将哀章、司命孔仁、兖州牧寿良、卒正王闳、扬州牧李圣亟进所部州郡兵凡三十万众,迫措青、徐盗贼。纳言将军庄尤、秩宗将军陈茂、车骑将军王巡、左队大夫王吴亟进所部州郡兵凡十万众,迫措前队丑虏。明告以生活丹青之信,复迷惑不解散,皆并力合击,殄灭之矣!大司空隆新公,宗室戚属,前以虎牙将军东指则反虏破坏,西击则逆贼靡碎,此乃新室威宝之臣也。如黠贼不解散,将遣大司空将百万之师征伐剿绝之矣!”又遣七公干士隗嚣等七十二人分路下达赦免命令晓谕各地。

所谓大赦劝降,说是宽恕天下,毋宁说是盼着天下人放他一马。

然而一个月后,战报仍是胜少败多,更无人投降,更始汉军又派出王常、王凤、刘秀、李铁等人进攻颍川郡,连下昆阳、郾都、定陵三县,所得财物转运给宛城城下部队,支援刘縯,并有新野宰投降刘縯。

王莽别无他计,遣大司空王邑前往洛阳,与司徒王寻一起调动各郡部队兵士共百万人,号“虎牙五威兵”,平定山东及诸汉军。王邑王寻在外有权自行赐封爵位,军政大计由王邑决定,任用所征通晓六十三家兵法者,各带图书,领武器,候补军吏。王莽这回是倾其所有了,将所有的军需物资都调出来给了王邑,还让他携带了许多珍宝用以赏赐军功,显示朝廷的富足,又让驯兽师赶着猛兽同去,以震慑敌人——王莽有时想起大臣的议论,也疑心,会否因自己太节俭,致使天下人觉得朝廷贫穷,没有震慑力,方敢如此放肆,处处起兵,可是这些年,为了减省民力,许多奢侈的皇室手工业都停止了,剩下的也就是这些汉末的东西了,这回让王邑携带的珍宝,有许多还是从董氏、丁氏、傅氏家中查抄回来的,府库里的钱、粮食多用以赈灾,给官员发放俸禄,现在官吏的俸禄都发不下来了——王莽想着,摇头哀怨——予是真的把自己能给的都给天下了,予为天下尽心尽力,为什么竟尽到了倾府库而兴兵的地步呢?

王邑王寻起头还算顺利,各州牧和郡大尹都亲自率领各州郡的精锐军队到洛阳会合,部队在道路上络绎不绝,车甲士马之盛况空前,果真就震慑了不少小的盗贼团伙,许多在投降汉军边缘的人也重新心向新朝,五月间,一切就绪,王邑王寻率领大军从洛阳出发,欲至宛城一举端掉围攻宛城的刘縯部众和驻扎在宛城郊区的更始政权,取道颍川郡途径昆阳县时,与庄尤、陈茂所率的部众会合。

“纳言将军!秩宗将军!别来无恙啊!哈哈哈哈!”王邑一见他俩就热情洋溢地上前打招呼,带着必胜的喜悦。

“大司空,司徒。”二人亦一一作礼致意。

“皇上说了,胜败乃兵家常事,让二位一定不要气馁,这回皇上派重兵剿匪,你们看看,这阵势!必胜!”

“之前败于刘縯之手,实在有罪,我等一定重振士气,与大司空、司徒协力,平定叛乱,将功补过。”庄尤道。

“好!二位先歇歇脚。这群汉贼听说咱们来了,吓得从阳关撤兵,全躲在了这昆阳城内,正要被咱死死围住,明日一早,咱们就来个瓮中捉鳖,关门打狗!”

“啊?将军们不是要去打宛城吗?”

“哈!当然打!这不是路过这里,先把这里打下来吗!”

庄尤与陈茂对视一眼,道:“大司空,自称尊号者在宛下,愚以为宜疾速前进,将彼攻破,诸城便可自定。”

王邑听罢便露出了鄙夷之色:“纳言将军,咱这可是百万之师,灭此小城,不仅易如反掌,还能大振军心,岂有过而不灭之理?”

“这昆阳城易守难攻……”

“易守难攻?你是说咱这百万之师尚不如他汉贼区区几千人?他都攻得下,我们攻不下?笑话!我看您是败怕了吧!呵呵,放心,我看这会儿城里的汉贼正一个个吓得失禁呢!哈哈哈哈……”

见庄尤陈茂面色不好看,王寻笑道:“主要是二位将军还未了解咱这百万之师,军中有不少奇人呢!”

“对!”王邑昂首道,“我这就带二位去见识见识,先看看咱那位垒尉巨无霸吧!身高一丈,大十围,挥挥拳就能以一当十啊……”

此刻昆阳城中的汉军将领正一个个紧张非常,就降就战争论不休。

王凤愁眉道:“他们可是百万大军啊!听说还驱赶来了很多猛兽,虎豹犀象什么都有,你们听听那吼声!”

“是啊……”有人附和道,“野兽咬人可不眨眼,一口没咬死,闻了血腥味,生把你撕扯吃了,那真是……”他说着便狰狞着表情摆手不言,仿佛已经看到那副场景。

“我妻儿还在后方呢,要不然,咱想办法分别返回原来驻守的城池吧。”

“就是……这新室朝廷一直在招降,真遇着了,大不了就先投降,起码放咱一条生路,带着家人去邻县避一避,咱也不是真降了,等他们走了,再聚一块儿接着干嘛。”

“就是啊,咱们以前不都是这样干的,就还这样吧!”

刘秀心中思量着,汉旗一立,与以往的盗贼土匪便不同了,怎能说投降就投降?而且就算投降了,起首的刘氏族人包括邓晨、李通、王常等等都必然不在赦免之列,再说现在的情形也未必那么糟糕,昆阳城易守难攻,只要战术用对,以少胜多也不是没有可能……他想着,瞅了一眼王常、李铁,见他们虽一时没说要投降的丧气话,却也都是凝眉苦思,不做表态,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按捺不住,起身道:“今兵谷既少,而外寇强大,并力御之,功庶可立;如欲分散,势无俱全。且宛城未拔,不能相救,昆阳即破,一日之间,诸部亦灭矣。今不同心胆共举功名,反欲守妻子财物邪?”

“你倒是很敢!全冲过去,全死了怎么办!分散开来指不定谁活了呢!”

“就是!”

“诸位。”刘秀笑道,“我有一计,诸位大将稍安勿躁,且听我说完。”

正说着,城上兵士慌张张地跑来报告:“不不不好了!咱被包围了!”

“啥!围兵多吗!”

“多啊!都看不到头!全是他们的人!”

“这可咋办呢?”

“已经围住了呀!”

“这下想逃出去都难了!”

“咱可只有八九千人呐!”

“降了吧!”

一时间诸将面面相觑,焦躁不安。

“诸位莫慌!”刘秀亦有些心急,大声道,众人听了安静下来一点,刘秀便自作镇定,向城门兵问道,“小兄弟,别急,我且问你,他们是从哪个方向围起来的?”

“城北。”

“南边围住了吗?”

“暂暂时还没有。”

“文叔,你到底有什么计划?先说出来吧。”王常道。

“我想找几位将军一起夜出昆阳,至郾都、定陵二地收兵,其余将军士兵守城,待我带兵归来,里应外合,双面夹击王莽大军。不要怕王莽军中的奇人猛兽,所谓奇人,多为市井之中的百戏伶人,无勇无识,而猛兽者,闻声自乱,更不分敌我,其于莽军之中,东奔西走,反自乱莽军。”

“那你确定能胜吗?”王凤问。

“上公,莽军此时定自仗雄师,骄而忘忧,不堪一击,吾等将士只要齐心协力,赢得首胜,定能共渡难关,上公、将军们,兵士们皆仰仗我等,若我等丧志,军队必不堪一击,固我等必昂扬斗志,胸怀必胜之心,欲成大事,不可怕硬仗,我等已多次以少胜多,此次更应迎难而上!”

“好!文叔,就听你的!”王常道:“趁着尚未围起南门,快从南门去吧,我跟你一起。”

“你和上公还是一起留到这里守城吧,我去。”李铁道,“屯在郾都定陵里的原南阳兵多,我容易说动他们。”

“好。”

“我也同去。”骠骑大将军宗佻道。

王邑庄尤等人此时驻扎在城外,正从一降兵口中审问城中情况,此人说到城中有一将军为刘汉宗亲,名刘秀,任太常,从不取财物,但会兵法,能出谋划策,其兄为大司徒刘縯。

庄尤听着,捋着胡子,若有所思,道:“刘秀……此人我见过,之前我于南阳为官时,他曾替其叔父舂陵侯向我投诉佃户欠租之事,长得浓眉大眼,颇知《尚书》。”

“切!佃户都苦成那样了!他还有脸报官!”王邑怒道:“皇帝天天自损膳食,殚精竭虑地想让贫民吃饱饭,他们倒好,三粒粟夺两粒,沤坏了也不给贫民吃!都是这群人,给国家搞得一塌糊涂!枉读圣贤书!杀!把这群反贼杀光!尤其浓眉大眼的,见到一个宰一个!”

然而他想不到,就在此时,刘秀与李铁等十三人已夜出昆阳,快马加鞭,分头向郾都、定陵狂奔而去。

翌日一早攻城,列营数百,旗帜蔽野,立起云车,有十余丈高,可俯视城中,钲鼓之声能传到百里之外。有的兵士挖地道,有的兵士用橦车攻城,积弩齐发,箭下如雨。王凤等人扛不住,乞求投降,王邑不许,道:“绿林军那帮子土匪,降了又起,起了又降,这把戏玩了不知多少遍,皇帝以前总是太过仁慈,以为他们是饥饿无奈才沦为盗贼,始终没有把他们赶尽杀绝,每每大赦,皆有招降,可他们呢,忘恩负义,竟联合汉贼另起朝廷!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其已为口中熟肉,若不吞下,他日再次聚众造反,岂不是我们又被耍了!攻城!杀光汉贼!一个不留!”

“大司空,即使不受降,可如兵法所言‘归师勿遏,围城为之阙’,使城中能逃出一些人,既瓦解他们守城的意志,又可以震慑宛下。”庄尤上前道。

“瓦解意志?不需要!何况把他们全杀光,岂不更能震慑宛下!”王邑一摆手,怒目道。

庄尤被王邑堵得结舌,想到王莽给了王邑这个莽夫全权决定军政大计的权力,而自己连个虎符也没有,更是抑郁不平。

当夜尚未攻下此城,王邑使将士歇息,明日再攻。

“照此阵势,很快便能攻下此城,进城后,能斩反贼首百级者就封侯。”王邑与王寻正在大帐内谋划如何封赏,以犒劳将士之时,忽有夜中巡岗的士兵来报:“大司空,司徒,不好啦。”

“怎么啦!”

“刚有流星往咱营地方向落,现在又有云团像山崩了一样往咱营里堕,您快来看看吧!”

“我当什么事。”王邑不以为然道。

“这是天文异象啊,会不会有什么……”

“能有什么!你们这个胆儿,流个星就吓成这样!流星是彗星,除秽布新,说明汉贼必除!他刘汉是火德,云乃水气,水气下则火灭!这是吉兆!懂吗!”王邑骂道。

“哦——”士兵一时连连点头,如恍然大悟之状。

“走!去看看这汉贼灭亡的吉相!”王邑说罢,向营帐外大步走去。

那云果然倾泻而下,像瀑布,像山峦崩塌,像天上的部队溃不成军,云堕之处,苍苍茫茫,什么都看不见,一直到离地一尺才散去。王邑一时说不出话来,停下了脚步,觉得这景色好美,却有凄凉之意,当他回过神来,左右看去,见士兵仍皆痴痴地向天上望着,便扬声呵斥道:“大惊小怪,这有什么好看的!明早还要攻城,不巡逻的赶快回去睡觉!巡逻的好好巡逻,小心让城里的人逃出来了!”说罢,王邑便甩头回了大帐之中。

这夜刮起来风,下起了雨,这边的雷向那边击去,那边雷往这边打来,激烈异常,不知能有几人睡好。

反正刘秀等人是彻夜不眠地踏着风雨赶路,终于在六月初一,王邑等人即将破城而入之际,率着几千兵士前来支援,当时的天,正大雷雨,轰轰隆隆,哗哗啦啦,风刮得雨柱倾斜而降,使眼前的光影模糊不清。

刘秀自将步兵骑兵共千余人,在离王邑大军四五里远的地方停下,迎着烈烈风雨陈兵而鼓,他向一个士兵道:“一会儿打起来,你就趁乱向城里报书,云‘宛下兵到’。”

“啊?到了吗?”

“你且报去,也不用真报入城中,假装丢在城下即可。”

“哦!明白了!”

“注意安全。”

“好嘞!”

王寻向刘秀等人望去,道:“切,居然来了援兵。”

“看样子就那么区区几个人,我瞅着他们是急着一起来送死的!”王邑道。

“咱带一万人去把他们灭了吧!”

“好!其余人等继续攻城!”

“不可轻敌啊大司空!”庄尤道。

“好,不轻敌。”王邑没看他,只是冷笑了一下,道,“你们在这里好好守着吧!”

说罢,王邑王寻二人便率一万兵迎击而去。

刘秀挥剑直上,竟一连斩首数十级,血水混着雨水四溅开来流淌而下。

“嚯!没想到呀!这小白脸这么厉害!平时真小看他了!这简直不是他,是他兄长了吗!”

“就是,刘将军平日里见小敌怯,今见大敌勇,真奇怪!”

“可不能被他给比下去啊!将士们!上!”

“冲啊!”

汉军一时斗志齐天,竟将王寻的马惊得有后退之意。

“胆小鬼!”王寻急道,“将士们!他们只这千人!打不过咱们!冲啊!”

结果竟又被斩首千级。

王寻不禁喃喃道:“奇了怪了,这帮人怎么这么能打?”

“将军!不好了!”

“怎么了!慌里慌张的!有什么可慌的!”王邑吼道。

“刚刚刚捡到了一封秘书!”

“拿来看看!”

王邑看了一惊:“哈?宛下兵到?”

“什么!”王寻一把夺来,登时脸色煞白,“这么说,这帮子人是那刘縯带的兵?也就是说,宛城,已经被攻陷了?”他一时头晕目眩。

“不可能,这不可能!”王邑连连摇头,“啊!圣上啊!臣有愧于您啊!臣无能啊!”

“大司空!别这么着说!等拿下昆阳,再去收了宛城!”王寻赶紧道。

“是。”王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若是刘縯部众,正好咱们一击全部拿下,让他们汉贼就此无兵无将!”

“是啊!大司空,咱们可不能自乱阵脚!一定要和这帮汉贼拼到底!”

“对!应该说,这是天助我也,把他刘縯的小命也送来了!”

“大司空!就让我亲奔拿下刘縯的狗头吧!”

“好兄弟!去吧!带着他的狗头一起回来!”

“诺!”

正此时,刘秀与三千敢死者,从城西水上冲击王寻王邑所将之众的中坚队伍,王寻王邑一时自乱了阵脚,混乱之中,王寻被人一剑穿喉。

“王寻!”王邑失声大叫。

城中人望见援兵勇猛,又知投降无望,便在木板的掩护下举行了誓师大会,誓与新室军队对抗到底,一时间倾城而出,鼓噪喧天,与滚滚雷声应和在一起。庄尤、陈茂正带兵迎击,却被受到惊吓的野兽乱了军队。

风雨漂摇,虎豹各自惊慌奔逃,呲着牙嚎叫,见人就咬,吓得新室军队不知是要战野兽还是要击敌军,索性一齐躲开,争相逾河逃命,雨中水深而湍急,不少人溺死在水中,竟将水流都堵塞了。

王邑一时不敌汉军,又见主力溃逃,便由自己的一队亲兵护着骑马逃去,庄尤与陈茂见军队乱得无法指挥,大势已定,也只得骑马逃遁。

百万雄师,潦草下场。

这一仗,汉军大获全胜,尽获新室军队军实辎重、车甲珍宝。

“耶!我们胜利啦!”

“文叔!你厉害呀!这次回去可得给你兄长好好夸夸你!”王常搂着刘秀的肩膀大笑道。

“是啊文叔!你这计谋真棒!这大敌一破,果真珍宝万倍啊!以后就听你的了!”从郾都过来的援兵一边抱着金饼一边向刘秀高声笑道。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王常道。

“当然要乘胜攻下颖阳!”刘秀笑道。

“好!”

李铁从人群中挤过来,向刘秀等人道:“我先带一队人马和辎重回宛城,报此捷报,再看看那边如何了。”

“好!听了这捷报,势必军心大振啊!”

“等拿下颖阳,文叔,你就可以回宛城邀功了!”

“不敢不敢。”刘秀又憨笑了起来。

可是等拿下颖阳,刘縯就死了。

刘秀还没回宛城邀功,刘縯还未来得及听王常夸奖刘秀。

刘縯就死了。

被刘玄下旨处死了。

刘秀在父城得知了此事。

刘秀觉得天像是塌了一样。

不是天塌了,不仅仅是,是天地颠倒,万物黑暗。

怎么可能呢?

他失了心,木然地走到帐外去。

兄长他,才刚刚攻克宛城啊。

外面阳光刺目,知知的蝉鸣声像是在庆祝他的胜利。

他咚的一声跪下了,垂头塌肩。

刘玄他,才刚刚进驻宛城啊。

我才刚刚大败了莽军啊。

到底什么是敌,什么是友。

亲不是亲,友不是友。

我们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文叔……你别……”王常追过来。

刘秀猛地抬头,像是一个在血污中诞生的新的自己睁开了眼。

兄长死了。

兄长被人害死了。

兄长被人利用了,用完就被害死了。

“我,在向圣上请罪。”刘秀用气声说话,像是被恶狠狠地掐住了喉咙。

“我兄长,冲撞圣上,真是大不敬。”

“文叔……”

“我,要回宛城谢罪。颜卿,你,留下守城,我回去,请罪。”

“文叔,你可别冲动啊!”

“我没冲动,是我兄弟二人错了。我就是要回去请罪。”刘秀说完,应着艳阳,狠狠地磕了一个头,起身要马。

直奔宛城。

“太常!”刘秀刚至宛城,便见到兄长的属官身着丧服迎吊而来,那一瞬间,仿佛兄长还走在他们前面。

“大司徒他……”

“我知道。真是我们兄弟负了圣恩呐!”

“太常!”

“不要说了,这事是我们兄弟错了!圣上乃众望所归而立,刘稷鲁莽无知,不肯受圣上赐封,兄长身为其将领,不呵斥其目无尊上,反与圣上争论,实是大不敬!”

“太常……”

“我此次回来,正是为向圣上请罪,时候不早了,不可耽搁,诸位再会。”

“太常?”

众人见刘秀此等反应,皆一脸迷惑,一头雾水。

“他不伤心吗?”

“他兄弟俩不是挺好的吗?”

“世态炎凉!”一属官突然痛哭起来,“没想到,太常竟也是这样的人!趋炎附势。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啊!大司徒!大司徒!大司徒啊!”

待刘秀入宫,免冠谢罪,更无一言自伐昆阳之功,刘玄一时愧疚得有些腿软,本来诛杀刘縯也不是他的意思,是朱鲔、李铁的主意,他们见尚有南阳大夫、刘縯部众意图以刘縯为帝,甚至为此违抗圣旨,加上天下多闻刘縯名号,其功高震主,故共劝刘玄杀之。刘玄自知本为绿林棋子,但图走一步看一步,不敢过多违命,遂依了,但因刘縯本来同宗,又多立战功,心中亦甚感悲痛,朱鲔还提议对外封锁刘縯去世的消息,刘玄也依从了。

“要用他,又不要他。”刘玄不无哀怨地想到:“刘縯啊!你莫怪我,我们都是棋子,只是我明白,而你却不肯承认。”

本来朱鲔李铁的意思是,斩草除根,找个由头将刘秀也杀掉,奈何刘秀的表现滴水不漏,既不为兄长服丧,也不居功自傲,回到宛城的这么些日子里,谢了罪,便每日饮食言笑为常。一则众人找不到理由,二则想着刘縯刘秀二人性格很不一样,刘縯强势,一家人未必没有矛盾,便渐渐放松了警惕,刘玄更是做主封刘秀为武信侯,拜为破虏大将军,又问刘秀想要什么赏赐,表示都会尽量满足他。

刘秀道:“别的不要,只想迎娶南阳新野的阴丽华。”

刘玄听了很是错愕——这刘縯尸骨未寒,你就要娶亲呐?你是真不伤心啊?唉,也好……“好说,如今南阳尽为汉界,朕赐婚便是!”

“谢陛下。”

“来人!把宫中最好的绸缎缯帛拿出千匹来,赐武信侯做彩礼用!”

“诺!”

“诶不敢不敢。”刘秀赶忙拱手辞让。

“有什么不敢,你是为复汉立下了汗马功劳的人,又是宗亲,当然要风风光光地娶亲!”刘玄笑道。

这一个六月发生的事太多了,大喜大悲,现在又要成亲了。刘秀想着十年前的自己,十年前的家,不敢再想了,便想着阴丽华,十年前,正是自己初见阴丽华的时候,那时她还小,却已经气质娴雅,美得不可方物,如今怎样了呢?

终于见到她了。

端庄而秀丽,一看见她,烦乱的心便忽然宁静了下来。

他们跟在成双成对手捧红烛的侍女身后,他偷偷瞟着她那宁静的脸庞,她报以他微微一笑。

婚礼的流程走完以后,他们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回到洞房之中独处了,刘秀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想哭,又想笑。

他们沉默了好久好久,直到刘秀确定门外没有人了,才小声地说:“我不知道我还可以信任谁。我可以信任你吗?”

沉默了一会儿,阴丽华朱唇轻启,道:“可以。”

“丽华。”刘秀一把抓住她的手,压抑着自己的声音说,“我要替兄长报仇,我要建立新的汉朝,而不是这一个,我要替兄长完成他的夙愿。”

阴丽华点了点头,小声道:“所有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全权负责,如果你能想到最坏的结果,仍愿意承受它,你就去做吧。”

“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刘秀看着她。

“你不必担心,即使你离我而去,我也还有我阴丽华。”

“我不会离你而去的!”刘秀搂着她的肩膀抢白道,“我怎么会离你而去呢!我这十年间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你!”

“你就不想下顿吃什么,不想昨日学了什么,不想亲朋好友?”阴丽华也放开声音,一把推开他的手:“何况,十年前,我才九岁,你就在想这些。”

“我……我……抱歉,我唐突了。”他看阴丽华别过了脸,小心问道,“你生气了?”

“对呀。”

“你别生气啊,我不是,我就是,我的意思是,你从小就美——”

“哪个来求亲的不把这条列进来?你竟也是俗人一个!我是会变老的,会长皱纹,会有白发,如果就因为我美而垂涎我,不如和我的画像成亲吧,我娘家备了好几缸子呢。”

“啊……”刘秀一时无语,手从额头上滑下来,抹掉了自己冷汗。

“那你为什么同意嫁给我?因为皇命不可违抗吗?”

“不是。”阴丽华的声音又小了下来,“是因为你阿姊,元姊常与我讲起你,我怀念她,所以同意了。”

“元姊……”刘秀又想起过去,过去元姊给他做衣服,过去元姊笑着要给他说媒,过去元姊一掌拍到马上,喊道,“行矣!不能相救,无为两没也!”一时悲从中来,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丽华递给他一方手帕,自己也咬着嘴唇,簌簌地落起泪来。

“都怪我,是我害了他们,是我没能救他们,都怪我……”

“那你也别打自己的头啊……”丽华拦着他。

“我恨我自己。”他压抑着声音,“我恨,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刀剑无眼,该死的是我!该死的是我呀!”

“唉……你也不该死,别自责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该死?”刘秀泪眼汪汪地说。

“我不是说了吗?不该死呀。夫君,我长了一张说反话的脸吗?”

“哦……诶,你刚刚叫我什么?夫君?”

“对啊,不叫你夫君叫什么?”

“啊,我还以为,你不想跟我成亲,不愿意叫我夫君呢!”

“哈?我要是不想跟你成亲,我会踏进这个门吗?”

刘秀一愣,道:“你……和我想象中的真不一样。”

“后悔了吗?”

“没有没有没有,不后悔不后悔不后悔,这样更好,这样更好——最好!这样最好!”

“哦。”

又是一大阵子沉默,两人都平复了一下心绪。

刘秀道:“那我们……”

“你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更始重臣缺乏容人之量,确实无法长久。朝廷中的人,除了伟卿兄,恐怕你现在能信任的人也不多,势单力薄,必在今汉界之外另寻支撑。”阴丽华小声道。

新婚之夜就说这么严肃的话题啊……刘秀忽然对眼前颦眉沉思的美人刮目相看。

“具体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现在能做的,只有尽量获得更始帝的信任。不过我想,若想成此大事,必须拉拢两方力量,一方是大氏族豪绅地主,一方是贫农。再有就是造谶语,慢慢造势。”

“谶语确实会有用。”阴丽华颔首,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你想同时拉拢贫农和地主这两方?”

“嗯。”

“想拉拢大氏族豪绅地主,就要保住他们的权益,并且允许他们扩大自己的利益,想要拉拢贫农,就要分给他们土地,让他们获得自由,怎么调和?若日后建国,初期尚好,因这些年的天灾、战乱人口锐减,矛盾还不明显,可是后期……”

“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想办法立国。”

“可是你若明知做不到,却又许诺给农民,不就是在利用他们吗?而且你可以一时骗过农民,却骗不了豪门氏族,你想利用他们,他们也想利用你,你亦将被地主所制,没有人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利益来追随你,而前汉迁就他们的弊端,我想,你也心知肚明长久下去国家将会走向何方。”

刘秀愣愣地看着她,点点头,忽而惊愕道:“你看得这么明白?”

“不明白。”阴丽华叹息了,道,“若我真能看得明白,也许,就能想出更好的法子了,可是我想不到。我只是这世界中迷茫的一份子,我也恨我自己,所有那些束缚着人们的、使人们困苦不堪的道理、事情……我看不明白,也解决不了,我恨我自己。”

“你别恨,你那么美好。”

阴丽华摊手笑笑。

“我想,你还是美好的,而我已经变成小人了。自己最恨的那种小人。”

“小人从来不会承认自己是小人,所以你不是。”

刘秀苦笑着摇摇头:“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装得有多累,我自己都恶心我自己,我每天都不敢照镜子。那是谁啊?他怎么变成这样了啊?他怎么不去死啊?”

“暂且,饶了你自己吧。”

“你知道吗,我以前最崇拜王莽,我最想的,就是当他的执金吾,保卫他,保卫京城常安,我一点也不想像我兄长天天说的那样——复汉,我不想,从来没有想过。新皇帝他多好啊!他是我们所有儒生的神!可是他失败了,可是我现在要推翻他,可是他只能被作为篡位者载入史册!我在做什么呀!我都不敢想,我天天在做的是什么呀!我死掉了,我已经死掉了!我那时,每天都在想,也许新皇帝他是在骗人,也许那不是天命,兄长已经反了,全国都反了,我要看清形势,我应该像我兄长一样,为复汉而活,是啊,我是刘汉的子孙,应当为复汉而活,可现在复汉了,兄长却被害死了,被这个汉朝害死了,这是汉朝吗?这是刘汉吗?兄长不过是替自己的部下说了几句话啊——他们是人吗?他们还是人吗!我为什么要复汉呐?我现在是替兄长来活了,我不是我了,我要替他复仇,替他建国复汉,替他完成夙愿!丽华,只有我今天看到你,我才想起来,我曾经是什么样子,我才敢想起来,我曾经和兄长、阿姊他们在一起,是什么样子……”

“好了好了,怪我怪我,不该说起这些,洞房花烛夜呢,我说这些干什么,唉……”阴丽华将刘秀搂在怀里。

“你该说。早该有人说了!就是没人说,我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连见到伟卿我也不敢多说两句,我怕,我怕到处都是更始帝的眼线,是李铁是朱鲔的眼线!我怕我又连累了他!我怕更始帝把我也杀了,就真的什么机会都没有了!丽华,我无能,我懦弱,我虚伪,我卑鄙!你说的对,我在利用别人,我想利用别人,我没有良心,我曾经是想像王莽那样,帮助贫民,可我现在只想着利用他们,替我自己复仇!我可怜他们,可我怎么办呢,我能怎么帮他们呢?王莽尽力了,却失败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知道如何得到,只是制造混乱,最终又为人所用,谁的口号响就跟谁走,没有远见,只会沿用习惯成例,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建国以后,把握好矛盾尚不突出的阶段,恢复生产,重视农桑,先稳定下来,能好一点是一点吧。”

“丽华……能娶到你,真好。”

“好,我也很高兴嫁给你,好了,不说了,先休息吧,不早了。”

“我还有好多话想给你说呢。”

“明天晚上我们接着说。”

“可我现在就想说。”

阴丽华笑了:“好吧,那你说。”

“丽华,我好迷茫。”

“其实我也好迷茫,也许每个人都一样,都是在迷茫中寻找出路,一代又一代的人,都在找,不过我相信,一定能找到,我相信,美好的愿望一定不会被辜负。”

“嗯!我也会努力的,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嗯,我相信你。”

“丽华,你知道吗,我问你那婢女尔明‘听说来找你家小姐提亲的人把门坎都踏破了,为何你家小姐仍未婚配?’”

“她怎么回答?”

“她说‘因为愚蠢的男人不能容纳明智的女人’,看来她说的是真的。”

“哈哈,她从来不说假话。”

“我还真是运气好,排在我前面的男人没一个是足够明智的。”

“诶,刚你说要造谶语,你造了吗?”

“造了,‘刘秀发兵捕不道’。”

“已找人传出去了?”

“找伟卿去传了。”

“这句话造得真妙,既不僭越更始帝,又与新室国师同名,即宣传了你,又可以为你自己洗脱嫌疑。”

“夫人明智。”

“唉,乱世,明智竟只能用到这些地方,算来算去,就算不想伤人,也总是会伤人。”

刘秀搂着阴丽华,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我一定护你周全,让你不用伤害任何人。”

阴丽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你要相信我!我一定护你周全!”

“你若做到了,我就信你。”

“我一定做到,我一定让你信我!”

“好了,我困了,睡吧。”

“你要信我。”

“睡吧。”

丽华抚着他的脸躺下了,带着并不算安稳快乐的笑容。

而这一夜的王莽,看着一封一封的急报,无法入睡。

昆阳一战后,王邑逃回洛阳,庄尤、陈茂下落不明,王寻战死,关中震恐,盗贼并起。

急报一封又一封,全是盗贼,还有谣言,说是王莽鸩杀了平帝,四处都在传,四处都在报告。

“荒谬!荒谬哇!”王莽腾地站起来,把这一大摞奏疏扔得满地打滚:“宣所有大臣于王路堂集合!”

“现在吗?”

“是!立刻,马上!”

“诺。”

未到寅时,王莽顶着月色,带着大臣们来前殿,走到他为平帝请命藏策书之处,亲自打开金篑,哽咽着对大臣说:“这是元始五年予为汉孝平帝请命于泰畤,愿以身代其疾病,惟愿他长寿平安、健康无恼的策书,你们看呐!你们看看呐!”

谭喜从王莽颤抖的手中接过策书,拿给大臣传看,大臣中激荡起一片细小的点头、叹息、称赞以及愤慨之声。

“这件事,只有当时的公卿知道。国师,你们可以问国师,他知道。予是绝对不会有丝毫加害平帝之心的呀!”

“陛下!就算没有这策书,我们也相信陛下!”

“是啊陛下!这群反贼竟敢诬陷陛下,当诛!当诛啊!”

“予怎么可能害平帝啊!怎么可能!他们怎么这么坏呢!”王莽说着失声痛哭起来,一个又闷又燥又湿又热的六月,他的衣衫已经湿透了。

“陛下!《易》言‘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陛下不要伤心,您的胜利,在《易》中就有谶语的!”明学男张邯道。

“怎么说?”王莽眼睛一亮。

“‘莽’为陛下名讳,‘升’为刘伯升,‘高陵’谓高陵侯子翟义,这句话的意思正是说刘伯升、翟义在新皇帝之世为伏戎之兵,必将殄灭不兴也。”

群臣闻之,皆称万岁,王莽伏首思忖,甚觉有理,旋即欣慰起来,道:“好!那就由你宣说符命之事!”

“不仅应宣说符命之事,还应将皇帝您为汉平帝祈福一事一并宣说。”

“对!一并宣说!”

王莽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议完此事,众人直接上了早朝。

然而,卫将军王涉的心绪并不能在“皇上圣明”的高呼声中稳定下来,他犹疑着——难道这是一群傻子吗?顺着皇上说话,是,可以保你们这一会儿平安富贵,可是新朝完蛋了,你们不一样要跟着完蛋?除了“皇上圣明”几个字能不能想点真正有用的办法说一说?

晚上回家后,他依然心烦意乱,朝廷里的氛围令他恶心,早朝通报的各地起事又让他愈加恐慌,敌暗我明,也许哪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就是盗贼,平反叛贼的大军大败亏输,王邑躲在洛阳不敢回来,刘玄刘縯在宛城立了汉,皇帝毒害平帝的流言又无孔不入地蔓延,就算他张邯磨破嘴皮子,常安的人信了,南阳的人信吗?更远的地方的人会信吗?他们想相信吗?总说当官的坏透了,那老百姓难道不也坏透了吗?坏透了,都坏透了!

这日日的寝食难安,这燥热的空气在蒸腾,王涉只觉得自己时时被火燎着。他扯开朝服,坐下喝了口菊花茶,正心烦着,门客西门君惠忽来求见于他,这个青衫裹身的道士一副欲言又止的踌躇。

“先生请讲,不要拘谨。”

“这……”

王涉会意,使了个眼色,支开旁余人等。

西门君惠深吸口气,缓缓地说:“贫道昨日夜观天象,有一颗光芒夺目的星孛扫过皇宫。”

“啊!竟有此等异象!”王涉腾地从坐席上惊起,“先生有何高见,请务必直言不讳。”

西门君惠跪倒在地:“卫将军于贫道有知遇之恩,故今日舍命进言,贫道以为,此星孛扫宫室,喻意刘氏当复兴,望卫将军早做准备。”

听罢此言,王涉瘫坐回席上,惊出一身冷汗,待他回过神来,西门君惠已不知去向,这时,他才细细体味其中利害。

当今天下动乱,黄河两次改道,灾民遍野,纠集成寇,出师不利,反使逆贼气焰高涨,民愤日盛,南阳刘氏宗亲血胆连绵,即粮足马壮又出师有名,更放出皇上毒杀平帝的流言,使朝野上下人心不稳……烽烟四起,天道不悯,大新王朝,败局已定。

皇上素来刚强耿直,固执己见,又自以天命在身,必定破釜沉舟,非死不休……

想到这里,他已隐隐知道自己的心意指向何方,却又遏制了心绪……

自己怎可这般不忠不义!畜生!

他用拳头狠狠砸向书案,案子上的物件应声颤动。

这是王家的王朝!是我王家的王朝!我是王家的子孙!如果连我也……连我也……

“啊——!”他怒吼一声,一把扫翻了书案上的物件。

刚进来的下人,不知所以,全都惊吓得跪倒在地:“卫将军请息怒。”

“出去!都给我出去!”他朝下人们吼到,又咣啷一声掀倒了书案,接着打翻灯台,扯掉帷幕,推倒屏风,砸碎花瓶和薰炉……似要毁掉他能看到的一切,然而这愤怒到底从何而来,冲谁而发?

“都怪他!啊!”他喊了出来。

都怪王莽!都怪他!

他在心中狂啸,破坏着一切的双手一把握住悬在墙壁上的宝剑。

“都怪他。”

那一瞬间,他的心底明白了世人开始痛恨王莽的原因,无论自己身处何时何地、将要做出何种抉择,把罪责推给他人,便已卸下本属于自己的重担。

他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湿搭搭地黏在身上,他手扶宝剑,颓然跪下,又端正起上身,继续看似冷静地思考。

对,都怪王莽。愚蠢、迂腐、急功近利、刚愎自用!没错!都是因为他,天下才落得如此境地!原先舆马声色锦衣玉食的生活都是因为他而终结!如今整日操劳、家财缩减,却入此为人鱼肉之境地!都怪他!俸禄与年成关联,哼,亏他想得出来,说我们为官者贪得无厌,这样的世道,难道百姓不是得寸进尺吗!哼哈哈哈哈!都怪他!改什么制!什么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哪有什么天下为公!王氏为天子,就该是王氏的天下!哼哈哈哈哈!到头来,骄奢淫逸的被歌颂,倒是我们含辛茹苦的成了篡位!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天下要失了!连家都要保不住了!

他想着,失心般笑出了声,是自嘲,是对命运的讽刺,是对乌合之众的讥笑。

王氏啊王氏,出了个皇帝又能怎样?他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杀啊!冷酷无情!令人发指!可想而知我们以后会有怎样的结局!呵呵,既是骨肉又如何?他会想到我们吗!他心里到底有我们王氏吗!他是不会为我们而考虑的!不会!他心里只有他自己!只有他那个可笑的大同!哈哈哈哈!

他的眸色深处燃烧着烈火,浅处却冷若冰山。

大同夭折了!大新要亡了!终是死路一条!若果如君惠所言,投靠刘氏或有活路一条,或能保全我王氏宗亲。

或有活路一条,或能保全我王氏宗亲。

想到此处,他似乎感到自己有以整个王氏为理由的后盾,可以支持自己的一切行为、一切思想,不论这个理由的存在是真是伪,此时的他已然底气十足,愈发冷静清晰地思考起来。

刘氏宗亲中,唯国师刘歆即足声望,又亲近王氏,与自己素有往来,此人虽为王莽旧友,但二子一女皆为王莽所诛,必怀恨在心,况且甄寻一案后,刘歆一向闭门自守,精神不佳,较易控制……策反他,希望最大。一者,劫持或杀……死王莽后,于朝堂内拥立刘歆,以天象辅证,名正言顺,王莽即死,刘氏继位,反贼之辞便自破之,军队若能重得民心,胜负尚未定也;再者,即使反贼仍杀进了长安城,刘歆以宗亲故,我王氏以辅佐刘氏故……至少能免受株连,保全族人性命……总比现在,必死无疑强……

而且,刘歆之子伊休侯刘叠,任侍中五宫中郎将,主管殿中警卫,为王莽亲信,得其助力,劫弑王莽定能成功!

大司马董忠对王莽素有微词,又与我为友,此事先与他商议,定能说服于他,董忠掌管中军精兵,我率宫廷警卫……事不宜迟。

“来人!”

“诺!”

“备车,去大司马府。”

“诺。”

董忠与王涉一拍即合,即刻一同前往国师刘歆府上。

“君侯,大司马、卫将军求见,劝不走。”

刘歆抬了抬眼皮,有气无力地说:“那就让他们过来吧。”

刘愔死后,梁媛也病逝了,刘歆称病在家,不再上朝,谢绝了许多同僚的探望,也遣散了不少门人,只想在日渐安静的家中了却残生,今日这两位当朝重臣忽然大驾光临,令他疑惑,也令他有些担忧——有什么事吗?还能有什么好事呢?是皇上派来的么?不,如果是皇上的旨意,也该差个黄门来……总之,无事不登门,还能有什么事,来找我这个老朽呢……难道是……呵……

“国师公!”刘歆正在心中思量,王涉和董忠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拱手行礼,满面堆笑:“哎呀,国师公,好久不见。”

刘歆看着他们故作亲切的模样,心中好笑。

“忠闻国师玉体欠安,心甚悬念,无奈俗务缠身,未能及时前来拜望,还请国师勿怪,不知尊恙已大愈否?”

“呵呵,二位大人亲临寒舍,执意相见,不会只为问鄙人之疾吧。请坐吧。”

“这……”

刘歆示意左右退下,自顾自地坐了下来,端起茶,语气淡漠:“请直说吧。”

“嗯……国师真乃神人也,明察秋毫,愚弟前来确有要事相商。”王涉一时尴尬地笑了笑,索性直入正题,“昨夜有奇异天象,不知国师是否留意?”

“星孛扫宫室。”

“不知国师如何解之?”

刘歆只是呡茶不语,心想:难道皇上果真怀疑我至此种地步了吗?

二人看到刘歆的反应,如坐针毡,王涉索性走到刘歆跟前,耳语道:“刘氏要坐回天下呀!”

“哼,怎么,二位想告我有意谋反?”刘歆冷笑一下。

“哎呀!国师!您怎么不明白呢?我们怎么会诬陷您呢!”王涉急得满脸通红,陈情道,“我们这是希望依附于您呀!”

“呵呵,老朽一残年书生……”

“国师!我执掌宫廷警卫,董公掌管中军精兵,伊休侯主殿中,同心合谋,共劫持帝,再拥立您,岂有不成之理?”

刘歆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您听那民间的民谣‘刘秀发兵捕不道’,说的不正是您吗?”看刘歆惊诧不语,王涉锲而不舍地说着,“天下如今成什么样子了,如果顺应天意,您来当皇帝,说不定反贼很快就平反了。”

“你……”

王涉不想给刘歆一丝一毫反驳他的机会:“国师!您有孩子,我们也有孩子,您有族亲,我们也有族亲!退一万步讲,哪怕您当了皇帝,还是打不退反贼,大不了我们一起东降南阳更始帝,我们既有复汉之功,您又是刘氏宗亲,定能保全我们的家族啊!国师!”王涉情急之下,已半跪于地:“国师!您也知道天意难违,既有此征兆,又让我们看到,这便是天意呀!国师,我们是真的想同您一起,保全我们的家族呀!国师!望三思呀!国师!不要忘了令郎棻、泳,令爱愔都死于王莽之手啊!这样下去,我们都只有断根灭门了啊!”

刘歆脑子嗡的一声炸了,一片混乱,惊出一身冷汗,面色苍白。

“卫将军,国师身有小恙,需注意歇息,此等大事,从长计议,不要说得太急。”董忠连忙上前扶起失态的王涉,拉他退回坐席。

三人沉默地对坐了一会儿,刘歆思索着他们的话语,琢磨着他们的表情,觉得不像是在骗他,心中的积怨被王涉的一席话翻了起来,却又不敢完全相信他们。

见刘歆渐渐平复了呼吸,却仍低头锁眉,缄口不语,王涉自知今日多说无益,便起身告退。

“今日一来,多有叨扰,不过所言之事,万望国师慎思,勿泄与他,愚弟二人项上人头已全付与您!”

刘歆猛然抬头看他们,又颔首道:“请卫将军、大司马放心,秀自知轻重。”

“请国师珍摄保重,早愈小恙。告退。”

“告退。”

“慢走。”刘歆将二人送至门前,他还在想着王涉的话。

“国师请留步。”

“回见。”

目送二人走罢,刘歆久久伫立于门前,看绿盛红衰,阑风欲雨。

“卫将军,您看国师……”

“我看此事可成。你想想,国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回见。”

“这就表明,他已经有想法了。”

“卫将军所言极是,那明日我们再一同去国师府上商议此事?”

“不必,你我二人一同出入国师府太过招摇,恐引人耳目,若传到皇上那里,更为不妙,明日,我择时只身前去即可。”

回府的路上,二人窃窃私语着。

这天夜里,刘歆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在疑虑、忠义、不忍、恐惧、野心……诸多情绪的角力下,仇恨渐渐控制了他。

棻儿、泳儿明明未有谋逆之心,王莽你竟,你竟!因为那牵强的原因,你就杀了他们啊!你为什么不能好好查查!我的儿子们,何罪之有!何罪之有啊!还将我棻儿的尸首流放幽州,你让老夫我连个祭奠他的机会都没有,再看看他的机会都没有啊!我的愔儿若不是为了给哥哥们报仇,也不会,不会给临儿说什么白衣会呀!愔儿啊!是为父害了你呀!为父就不该教你看什么天象啊!愔儿啊……!

心如刀绞,眼泪一层一层地叠在枕头上。

孩儿们,你们的仇,就让为父给你们报吧!

翌日晚间,王涉又来了。他见刘歆还有些犹豫,便压着声音给刘歆讲着今天朝堂上的事,一本正经地添油加醋,什么关中传来消息,民众十有六七都弃善从恶,盗贼并起,皇上尽失民心,皇上自己杀戮太重,缺乏仁慈,以德教民没一点屁用,现在大家都思念刘氏的汉朝,国师现在要是不复汉就是逆天行事,又搬出了刘棻刘泳,说国师为公为私都应该协同我们,然后又说什么国师深明大义,就是为了黎民百姓能过上好日子,也应该复汉云云……

他又哭着说什么自己真的是为了和刘歆一起保全家族啊,大骂王莽。又陈述着劫持计划、描绘着谋逆成功后的蓝图……

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说得自己都愈发痛恨王莽,愈发坚信谋反是唯一的出路。

刘歆被他的语言牵扯着,越来越相信他,终于缓缓地说:“经过大新这一十五年,老朽深知治国之艰,皇位,我是不会要的。”未等王涉插话,刘歆接着说道:“但共劫持帝,降于更始是条活路。”

“好好,就依国师所言。”王涉在心中迅速地权衡了一下,说道。

“但有一条,不要牵扯上犬子刘叠。”

王涉沉默了一下,粗粗地清点了一下士兵的数量和兵阵,说:“好,那么事不宜迟,我今夜就去同董公商议。”

“且慢,如此兴兵之事,当待太白星出乃可。”

王涉素信天文谶记,便同意了,又客套了几句,便起身告退。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然而答应下来的刘歆,心中却愈发纠结,他再也睡不好觉了,有时躺在床上,半睡半醒间,他会看到王莽,便又惊醒了。

此后,王涉、董忠时常悄悄地去拜望刘歆,询问太白星是否出来了。

他们太焦急了。

“嗯,国师久病,卫将军与大司马常去拜望自是应当,况国事棘手,国师为国之栋梁,他们时常去,许是询问朝政之事,是为予分忧啊。”王莽听了中常侍王参报来的异态,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着,虽然他的心中隐隐担心着,却选择了相信,满嘴为他们开脱。

王参恭谨地站在一旁,点头称是。

“呃……对了,国师现在身体如何呀?病情有没有加重?”

“这……微臣不知。”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能不知呢!”王莽显出微怒的样子。

“微臣大意,请皇上发落。”

“算了,谭喜,让太医多去看看国师,盛暑之后,继以秋凉,季节交接,天气变得厉害啊。”

“诺。”谭喜答道。

安排完了以后,他又吩咐王参道:“传告东方几个值得信赖的人,找几个囚犯,避开有他们亲属的地方,用囚车传送他们,造势说他们就是刘縯、刘玄等人,将被处死。”

“微臣遵旨,可是……皇上此是何意啊?”

“这些逆贼,屡屡造谣,扰乱民心,予只好以其道治其,让民众以为刘縯等人已被伏法,支持他们的人就害怕了,如此一来,扰乱其心,群邪无首,则取之。”

“皇上圣明,微臣这就去办。”

面对溃败的大军,朝无良将的现实,他用了好几天想出了这个连自己都略觉好笑的法子。他懂得民心的力量,却不懂得如何利用民心,更不擅长造谣。其实,诛人诛心,不是让支持他的人以为失去了他,而是要让支持他的人怨恨他、厌恶他、离开他、怀疑他,失掉支持他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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