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寿元年正月初一早朝,更大司马卫将军丁明为大司马骠骑将军,封特进孔乡侯傅晏为大司马卫将军。然而就在这一天,发生了日食,正月初一日食,是大异象,刘欣急下诏命“陈朕之过,无有所讳”,并大赦天下。
王嘉上奏了两卷封事,一卷再次力谏贵宠董贤一事,言辞犀利,像一根针扎到了刘欣的心口,而另一卷则是举荐先前拖延东平王一案判决的梁相、鞫谭、宗伯凤,说此三人明习治狱,为朝廷惋惜他们,更是火上浇油。刘欣把举荐的这卷封事单独放好,命尚书将以前梁相等人刚获罪时,王嘉谢罪自我弹劾的奏疏找出来,将此两封放在一处,暂按下不表。
另外有贤良周护、宋崇等对策,深颂王莽功德,也引起了他的注意,单独放在一边。
还有几封奏疏言说乃息夫躬傅晏欲兴干戈所致。
刘欣看了三分之一,实在精力不支,头晕得厉害,整个背都在隐隐作痛,遂起来让董贤挽着自己散散步。
“你觉得日食是上天想告诫朕什么呢?”
“臣以为……会不会是欲兴兵事之故?”
“为什么呢?”
“因为……你刚刚封了孔乡侯为大司马卫将军就日食了,故窃以为可能是天心仁慈,不愿见兴兵之事。”
刘欣没有回答,只是长叹一声。
“我只是猜的,不一定对。”
“启禀陛下,昭仪、董夫人到了。”
“好,那就一起去踏踏雪吧。”
“好呢。”董贤笑道。
出了殿,正见到董淑抱了一捆迎春花侯在殿外,笑得阳光灿烂。
“臣妾参见陛下。”
“民女参见陛下。”
“起。都说过多少遍了,别总这么多礼节。”
“不用用这些礼仪,妾岂不是白学了十来天。”董淑笑道。
“哈哈,那你就用着,到不嫌亏了为止。”刘欣笑道,命宫女将花拿进屋里插瓶后,邀众人一同去花园踏雪散心。
到了花园董淑瞅到几个美人和皇后正在远处玩雪、堆雪人,向刘欣道:“陛下,皇后她们正在堆雪人诶,我们也去吧。”
刘欣见她眼巴巴的样子,笑道:“你去吧。朕去了反倒扫了她们的兴致。”
董淑刚想说“怎么会呢”,一眼瞟到董贤,忽觉恍然大悟,笑道:“那好,妾去了,嫂嫂你去不?”
“我……”
“去吧去吧,正好问问王美人她自做的熏香配好了没呢。”
“你们去吧,朕再转一会儿就要回去继续批阅奏疏了。你们多玩会儿。”
“是啊,我们跟着回去又只能坐着喝茶吃点心,多影响皇上处理政务。”
“你们去吧,只是别玩太晚,仔细着凉。”董贤笑道。
“知道啦!那臣妾就告退啦。”董淑说完便拉着星儿跑了。
“瞧她们,每天都这么开心。”刘欣看着她俩的背影笑道。
“君上不嫌她们闹腾就好。”
“怎会呢,你的家人真可爱。”
还未跑到皇后她们跟前时,星儿便气恼地甩开了董淑的手:“你自己去吧。”
“怎么啦?”董淑吓了一跳,一脸无辜地问道。
“我没兴致。先回住处去了。”她语气很冲。
“刚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没兴致了……”
“以后你别随随便便把我从董贤身边拉走。”
“啊……为……为什么……”
“我是他妻子好吗!你们把我放在了什么位置?”星儿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董淑僵在原地,不知所措,他们每一个人处在什么位置,每一个位置又有何意义,她的心中终于惊现疑惑。
过了几日,刘欣终于将对策日食一事的奏疏看完了,又有几封言不应兴兵事的,遂收了傅晏的卫将军印绶,赐金,安车马驷,免职。也暂停了与兴兵有关的一切事宜。
“陛下!练兵伊始!各将军士卒士气正高!现在骤然停止,不怕寒了将士们的心吗!一而强,再而衰,三而竭啊!”
“练兵伊始,册封傅晏为大司马卫将军当日便发生日食,不少人对策说是因这兴兵之事,朕不得不顺民心应天戒。”
“难道就没人说是因为董贤吗!陛下何不贬退他以应天戒。”
“你住口!”刘欣下意识地抓住董贤的手,护他到身后。
“陛下您只因一己私爱,护此佞幸——”
“你以为弹劾你的奏疏少吗!你以为称你为佞幸的人少吗!今日丞相御史还上书奏了你的罪过!还有孙宠!素亡廉声!朕还看你与他不过一丘之貉呢!”
董贤藏在刘欣身后,看着息夫躬俊丽的面庞因愤怒变得狰狞,他紧紧贴到刘欣身后,瑟瑟发抖。
“陛下——”息夫躬往前抢了一步,被侍卫挡下。
“你退下!”
“陛下!”
“退下!”刘欣怒吼道。
侍卫刚把息夫躬拖出殿门,永信宫的黄门就急火火地跑来求见。
“禀告陛下,皇太太后昏倒了!”
“什么!怎么回事!”
“卑职不知,皇太太后本就一直在病中,可能今天忽然就加重了吧……”
“快!去永信宫!”
赶到永信宫,刘欣抓住一个侍医便问道:“太后怎么样?”冰扎扎的天,他急出了一头虚汗。
那侍医平静地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你什么意思!太后怎么样了!”
侍医跪下叩头道:“卑职们已经尽力了。怕是多不过十日了。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刘欣微张着嘴,哑然失声。董贤极力搀扶着他,他能感觉到刘欣的心在紊乱地颤动,他知道他一定很难受,可他还在坚持,在保持一个皇帝应有的姿容,他太累了,太苦了,太乱了,为什么不让他歇一歇,为什么这些事要你追我赶地凑到一起挤兑他?“君上——”他几乎是哭着唤了一句。
“太后,还没醒吗?”他的声音缺失了所有的底气。
“回禀陛下,尚未苏醒。”
“还会醒吗?”
“等等,会醒。”
“朕等着。”他说完,拖着身子向殿里走去。
傅晏、傅嘉、傅业、傅蓓、赵飞燕等人出来向他请安,他弱弱地道了声:“起。”便相顾无言。
他看到傅蓓,傅蓓也看到了他,相视几秒便都收回了目光,又熟悉,又陌生,他们的神情里都多了太多曾经没有的东西。
他们一起在殿里等着,候着,夜间,傅太后终于醒了,她呆呆地看着满屋子的人,好像不认识一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与她打招呼,过了好久,她忽然笑了,握住刘欣的手说:“是一家人。”
“太后,还认识我不?”傅晏做着笑脸凑去问道。
“你是,笨孩!”
“对对,我笨我笨,家里我最笨,来太后,吃点饭不?”
“吃。”
太后还是糊糊涂涂的,一会儿知道,一会儿不知道,吃着吃着又打起盹儿来,盹一会儿又醒了,接着吃。
众人皆劝刘欣先回宫休息,刘欣只不应,硬是等到太后将饭吃完了,歇歇,喝了药,又打起盹儿来的时候才走。
“累了一晚上,别去上朝了。让尚书把奏疏送过来,睡一会儿,用了饭再看。”
“没事,都这个点了。”
“你不睡我也不睡,陪着你。”
“你也开始威胁朕了。”
“你会心疼我,我就不心疼你吗?看你熬一宿,比我自己熬十宿都心痛。”
“好,听你的,回去睡。”
此时此刻,新都侯府。
“兄长你说的什么?我听不到。”
王莽看到王永就在他对面,穿着一袭白衣,还是记忆中的模样,身边有云雾缭绕,可是他前所未有的着急,使劲摇着头,对他说着什么,几乎是在喊。
“兄长你别急,慢慢说。”
王永抓着他的胳膊,那神情像是在求他,可他听不到,他就是什么都听不到,只能看到兄长上下启合的双唇,从奋力地说,到一点点僵硬下来,变成颤抖。
他瞟到远远的,还站了一个人,戴着斗笠,穿着蓑衣,他看不到他的脸,但他知道他的表情五味杂陈。
“兄长,我听不见呐。”他望着王永,看到王永已是满脸泪水,还在不住地摇头,他感到王永压在他肩头上,那重量越来越真切,像是倒下来。
“你怎么,兄长你怎么了?”
王永终于把头抵到他的项间,抱过来,他听到了兄长的一声啼哭,唯此一声,他听到了,像是杜鹃啼血,山涧猿啸。
“我梦到兄长了。”王莽睁开眼,看着昏暗的房顶,喃喃道。他的心还在狂跳,陷在哀伤之中,他缓缓撑着自己坐起来,扭头见开明还在熟睡,便轻轻合衣下床,来到院中,梦中就是在这个院子里,他看着东方蒙蒙的一点光亮,怅然若失。
此时此刻的皇宫里,董贤感着刘欣一直在辗转反侧,便轻轻地唤了一声:“君上?”
“嗯?”刘欣把头扭过来,摸索着握着他的手。
“还没睡着吗?”
“嗯……”刘欣沉沉地出了一口气,“脑子有点乱。”
“怎么了?”
“在想以后怎么办。”
“先别想,睡一会儿。”
“朕也控制不住自己啊。”他翻身将董贤抱住。
“我给你哼小曲,哄你睡。”
刘欣轻轻笑了一下:“好。”
待醒来已是中午,董贤给刘欣整着衣服,问他睡得怎么样。
“挺好的,只是觉得还有些昏沉。”
“都是想太多了,脑子不闲,就是睡着了也累。”
“唉……”
“还在担心皇太太后?”
“担心也没用了,朕只后悔。”
“皇太太后终究会理解你的,别后悔了,皇太太后一定也希望你快乐啊。”
“也许吧。”
“一定是这样,她爱你,你快乐,她就快乐。”
刘欣看着他笑了笑。
也许吧——他想。
“以后别再为往事磨难自己了。”
“嗯。朕还在想,自从日食以来,又有许多大臣提到孔光、王莽,和朕刚继位时颁布的新政。为王莽讼冤的上书甚至有上百封了。朕就想,是不是……唉,是不是当时的新政确实更好呢?”
“不如先把他们召回京,从长计议。”
“再等等吧,太后……唉,太后不喜欢他们。”他说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董贤的眼睛:“这会儿召回来,难免传到太后那去,又惹她生气。而且,当初施行新政时,天灾异象也不消停,谁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那就先别想了,吃饭吧。”
“好。”
吃完饭歇了一会儿,又批阅了一会儿奏疏,正想去给傅太后请安,黄门来报说:“启禀陛下,息夫躬求见。”
“朕早说过不见他,朕要去永信宫了,你们拦着他就是。”
“这……我们拦了,拦不住……现在还有三个侍卫按着他呢……”
“他还想硬闯进来不成!”刘欣突然爆裂般地生气,紧握着拳头,沉默了片刻,“传朕旨意,南阳太守方阳侯宠,素亡廉声,有酷恶之资,毒流百姓。左曹光禄大夫宜陵侯躬,虚造诈谖之策,欲以诖误朝廷。皆交游贵戚,趋权门,为名。其免躬、宠官,遣就国。”
“诺。”
“君上?息夫躬他也……”
“你还想为他求情?”刘欣一眼盯到董贤惊诧忧戚的眼睛。
“没有,我……”董贤惊吓着,低下了头。
刘欣忙收回了眼神,将他搂进怀里:“朕也没削他的爵,他这些天太过分了,让他先回封地反思一下。”
“嗯。”
“你怎么在抖啊?朕吓到你啦?”
“嗯——没有……”董贤的声音细得像一条线。
息夫躬从皇宫里被赶了出来,回家把东西随便一扔,喝了个烂醉,翌日一早又上傅晏府上哭得一塌糊涂。
“唉,你也真是,哪有臣子敢这样对主上的。”
“我不服啊!”
“你不服又怎样,他是皇上啊!”
“我不是不服皇上!我是不服董贤!他凭什么!”
“凭什么?凭皇上喜欢他。唉,我现在也摸不透,皇上到底在想啥呢?你说,那时候咱说,揣摩什么上意,自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结果现在成了个什么玩意?满天下看咱们的笑话。怪不得大家都懒政,到底是让做不让,这么做不对,那么做也不对,不做还不行,能咋办?悠着做,慢慢做,看着风向做,好好揣摩上意呗!”傅晏说着也是满腹牢骚:“都迷茫,也不光咱们。可你是真傻,见不好赶快收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不怕死!”息夫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和那些贪生怕死,靠迎合上意苟活的人不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唉。你啊,就是血气方刚锋芒太露。再嚎又有什么用啊?好在皇上只是免了你的官,没免你的爵,哎你过来。”
“怎么?”
“过来,有事。”傅晏将他引到里屋,偷偷拿了个箱子给他,“你做侍中不久,又清廉,没什么积蓄,在封国里也没有建宅子,这一百金你拿着,该建房子建房子,该应急应急。”
“我不要!”
“你跟我你还,收着!”
“我不要!”息夫躬一把甩开他的手,“我不怕苦、不怕穷,我只想做于国有利的大事!只想让皇上知道我这满腔忠心!”
“那你也得先安顿好自己!还有妻有母的!”
“那我也不能收不义之财!”
“这是不义之财?”傅晏气得把箱子吨的一声撂到床上,“你扶摇直上我塞你一箱金子,那是不义之财!你都这样了,我这叫不义之财?”
“反正我不收。”息夫躬蹲在角落里,抱头痛哭。
傅晏气得没脾气:“那你回封国了住哪?天还这么冷着呢。”
“大不了露宿街头!”
“你一个列侯,你像话吗?”
“像话。”
“唉,随你去吧!”傅晏一屁股坐到床上,“我也管不了你,你以为我给你一箱子金子我不担风险?还不义之财。你真是要气死我也。”
“我不是那个意思。”
“行了行了,不说了,你也别哭了,哭得那么惨,别人还以为我对你干啥了。起来吧,在我这儿简单吃点饭,一会儿我还得进宫看皇太太后,太后这回……唉,怕是过不来了,太后一倒,我还不知道我会咋样呢。”
息夫躬没吃什么,又是借酒消愁,喝了个酩酊大醉,傅晏叹着气,悄悄往他衣服里塞了两锭金饼,嘱咐家人扶他睡去,等他醒来将他送回家去,自己便进宫去拜望皇太太后了。
息夫躬回了封国,没有宅第,一家人便找了个空亭,用木头茅草修补一番,暂居下来。
正月十七,皇太太后驾崩。刘欣遵从太后以前的意思,下旨将她与元帝合葬。大丧之礼毕后,刘欣终于支撑不住,晕倒了。这一晕把所有人吓得够呛,王政君也是心下一惊,向未央宫探病而去,想来皇上已二十有三,久病不愈,又与董贤乱搞,膝下无子,不禁连着继嗣一事也忧心起来,想问问太子人选,可当她见到病榻上的刘欣时,便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当下泪如泉涌:“陛下,您怎么这样了呢?”
她握住刘欣枯瘦而蜡黄的手,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六年前那个俊朗的小伙子。这些年碍于傅太后,她除了正式场合极少见到刘欣,远远看着,只是觉得瘦太多了,可是衣冠严整,掩盖了病容,所以她从未在意,想着总有他亲祖母和里里外外千百号人照管着他,不会有什么大事。
她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怔怔地看着宫女把药一点一点给他喂下去,一阵阵地揪心,声泪俱下:“老身关心你太少了!”
又指着黄门、侍中和宫女们道:“你们都是怎么照顾皇上的呀!”
殿内霎时跪下一片连连请罪,董贤亦是不知所措,她看着这个白净的男子,除去生气还为刘欣不平,心想着我们皇帝对你那么好,你竟连汤药也不先尝一下。因知董贤乃刘欣心中所爱,忍着没有发作,让他们皆起了身,自己也竭力止了泪水,向着刘欣宽慰叮咛,让他务必保重身体,见他连言语的气力也没有,不忍再耗费他的精力,再三嘱咐黄门侍中宫女侍医等人后便起身离去。
刘欣羸弱的病体浮在她的眼前挥之不去,越想越心如刀割,回宫后立刻召来几个医工问道:“皇上的身子到底怎么了?必须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给本宫讲,讲实话,讲明白!”
“回禀太后,皇上乃得了痿痹之疾,属于先天虚症,阳明虚,脾肾亏,气血亏虚,后天风寒湿气入内,又久积郁结,于是乎虚而淤堵,且思虑耗神,虚症愈重,淤堵愈重,现在又逢皇太太后驾崩,纠结忧伤过度,故六脉沉浮,无胃无神,关郁而滑濡,尺脉无板……”
“皇上乃九五至尊,怎会久积郁结?你们倒说说,皇上是从何时因何事郁结的?”
“因何事卑职不敢妄议,时间大致是从建平元年九月、十月时起,而后越来越重,卑职这里有皇上的诊脉记录,太皇太后可以过目。”
“呈上来看看,你们也过来,给本宫细讲讲。”
“诺。”医工应着,从袖口掏出一卷记录,端着走了过去,摊开来,在上面指点着给王政君看,“太后,您看,这是皇上刚入宫时……这是建平元年……这……这……建平元年二月……”
王政君听了一遍后,让再讲一遍,边听边苦苦思索着当时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想到刘歆出京,师丹免职,傅喜孔光王莽先后被贬离京,外戚夺权,朱博获罪,又想到王莽在皇上刚继位时高兴的样子,说什么政见相合……她忽地恍然大悟,想到皇上是有自己的政治见地,是欲大有作为的,自己以妇人之仁让傅太后入宫,反而挟制了他,使皇上在朝廷的势力角逐中败下阵来……她后悔不迭,大叹一声:“唉呀!我怎么这么糊涂啊!”
医工不知缘由,急忙跪下来。
“你们起来,不是你们的错,是我错了!我错了!”她滚着泪说道,“是我害了皇上啊!”
病榻上的刘欣接见了孔光,拜其为光禄大夫,任给事中,又召王莽回京。
王莽接到旨意欢喜难捺,第一个去通知的就是孔休。
“子泉!”
“你今天这么高兴啊!春光满面的!快请进快请进!”孔休边笑边引他进屋。
王莽来不及动腿,便抓着他的胳膊道:“皇上召我回京了!”
“啊!”孔休浑身一机灵,震惊地望向他。
王莽错愕了一下,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皇上召我回京了。”
“哦。”孔休强颜陪笑了一下,点点头:“进来说,进来说。”
二人坐定,孔休给王莽倒了杯水,想说什么,似乎又难以启齿。
孔休竟一点不为他激动,王莽像被泼了盆冷水,但想到这正是君子的气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便慨然说道:“我回京后,一定会向朝廷举荐你的!”
“万万不要!”孔休奋力摆手谢绝。
王莽终于理解不了了,凝眉道:“子泉,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孔休避开他的眼神,沉吟了片刻,郑重道:“巨君兄,现今风云万变,长安的朝廷更是旋风最烈之处,常言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依为弟看,这新都挺好的,你留下来,我们一起把这新都的百姓安置好,好不好?”
“可是到了京都,以你我的抱负和才干,可以利益更多的百姓啊!”
“若是回了京,日后连自身也难保呢?”
“苟利社稷,生死以之!以前皇上是受了奸臣的蛊惑挟制,现在皇上已将他们一一贬黜,听说又拜了孔光为光禄大夫,皇上是想重启新政啊!”
“若是新政无法成功呢?”
“新政之方向无误,意望无误,只是施行之法上有所不妥,当时又不逢时运,惨遭夭折,可建平元年的尝试毕竟积累了经验,加之这两年对民间的考察,我已想好了改进之法。”
“如果还是不行呢?”
“子泉,所有大政的施行都是要经历坎坷的,都是一边前行,一边改进,这么多年来,为了让天下贫民百姓过上家给人足、不受奴役的生活,我上下求索,才和大家一起找到了这个新政啊!如今实现之机就在眼前啊!”
“如果你真要回去,我拦不住你。”孔休话音沉重。
“你为何要拦我?”
“巨君,此去凶险呐!”
“我不畏祸福。”
“你看这世上,背四书五经者不少,却多挟圣人之言以利己用,不识自心,自以为贤,群卿相弹,贪邪结党,天灾频繁,盗贼四起,上至百官,下至平民,怨天尤人,奸暴自利,这是大乱之相啊!”
“正因如此,更要弘扬圣教,推行新政,除奸革弊,平复民怨啊!”
“此话虽美,可若连自己也救不了呢?”
“多一人行之就多一份力啊!”王莽面露怒色。
“唉。好吧!我孔某敬你!我孔某没交错朋友!我去拿酒来!”
“子泉?”王莽诧异道,“我还以为你真不想让我去,原来你在试我?”
“我是真不想让你走。”孔休苦笑道,去拿了酒来。
“巨君,我是不打算进京的,你也不要举荐我,我就留在这新都里,你走后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尽管吩咐。”
王莽沉默了一会儿,道:“若是这样,确有一事。家中侍妾增秩、开明皆有身孕,怀能之子尚在襁褓,都不益奔波,故留在这新都侯府里,不同返京城,这几个孩子还劳烦子泉多多关照。”
“这你放心。”
“你真不入京?”
“真不入京。”
此时的新都侯府之中,王祯正抱着增秩依依惜别:“增秩我舍不得你呀!”
“夫人,您哭什么呀,回京可是件大喜事。”
“是喜事,可我希望你能一起回去。”
“您看我这,大的才一岁,小的还在肚子里,君侯安排得对。等过几年,孩子大点了,我们再回去。”
“你是从小跟着我的,名义上虽是主仆,可你知道,我一直把你当亲姊妹……”
“我知道,夫人,您的恩德我今生今世都难以报答。”增秩说着也抹起了眼泪。
“我真想你也回去……”
“唉,夫人,增秩其实还有一事想说。”
“什么事?你说。”
“依我看,君侯此次回京连怀能也不带,是有意与您重修旧好,二公子……的事,也不能全怪君侯,当时太混乱了,也许当时缓一缓,君侯的火气就消了,君侯心里一定也难受。夫人,您就把心里的坎儿放下些吧,这一年多过去了,每次君侯来找您,您都把别人推给他,也许您以为他不过是想找个人,可是我看得出来,君侯对您是有情的。”
“我……你不懂,已经回不去了。我可以理解他,但是我……只要一想到获儿……我……我做不到,已经回不去了。”
“唉……夫人……”
“如今你我也要分离,我这心里的苦还能与谁说去。人人都道他好,说他伟大,是圣人,连姑母渐渐也……”
“夫人,我懂……”
“增秩……”
“夫人您也别再难过了,多想想好事,明日一早就启程了,我再帮您整整东西。”
“多给你留几件衣裳吧。”
“不用了,我们在这新都侯府里也不会有什么缺的短的,您放心吧。”
翌日启程时,不少人前来送行,一一告别后,王莽又望着孔休家的方向,站在门前侯了良久。
王祯撩开车幔,看着他的背影,问了句:“不然还是带上怀能他们吧?”
“他们不宜回去。”
王祯不再说什么,合了车幔,抱着王嬿哄她再睡一会儿。
“君侯还在等什么人吧?”王永之妻说。
“孔休吧,他一直看着那边。刚有人带话,说他生病,来不了。”
“昨日君侯去找他时不还好好的吗?没听说他生病啊?”
“只是不想来吧。”王祯笑了笑。
孔休家里,夫人见他一直望着窗口出神,遂向前劝道:“夫君,你还是去送送新都侯吧,他平日待你也不薄,我看着你们交情也深厚,怎么今儿偏不去呢?”
“唉,圣人之道,在于中庸,而巨君言行皆过克核,乃吾所敬,非吾所向,巨君心有野意,然不自知,此去如何全身而退呢?”
“那你去送送又怎样?”
“我不想送,你让我如何眼睁睁看着他远去。”孔休红着眼看着妻子说,深吸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又道,“何况受人之馈,无可不还者,馈甚重,无以还,不如不受,以免受制于人,今绝之,以明吾意。”
“又说傻话了,几年的情谊,你说绝就绝了?多大的人了,还冒傻气。”
“绝不了,只是让他明白,我心意已决。”
“心意,什么心意?不入京?你昨儿都给他说了百八十遍了,他还听不懂?我看你才是克核太至。师父教的定没有好好修。”
“你……”孔休转眼看她,“你说得我这一腔哀怨都憋回去了。”
“憋就憋去,你要么送,要么不送,别杵在窗口婆婆妈妈的。”
“唉,我不去了。明日咱俩一块去新都侯府一趟,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行!”
王莽等了一会儿,知道他终不会来了,遂与众人告别,向长安行去。
这几日过去,刘欣仍是缠绵病榻,王政君每日前来探望,刘欣想她素来仁爱大度,傅太后与元帝合葬一事她也没有计较,便开口求了她一件事。
“太后,我这几日常常梦见皇太太后,想来也许是她的遗愿朕还没有替她完成。”
“什么遗愿?若是我能帮忙的,您尽管说。”
“太后希望能赐孔乡侯、汝昌侯、阳新候国,并益封董贤二千户。不知太皇太后可否下懿旨给丞相御史,以满皇太太后之遗愿。”
“这好说,我回去就下旨。您别再费心了,好生将身子骨养好就是。”
“谢太皇太后。”
王政君走后,董贤偎在刘欣身旁,小声道:“皇太太后有为我增益食邑的旨意?”
刘欣微微笑了一下,没说话。
董贤靠在刘欣肩膀上,又问他:“君上梦到皇太太后了?”
“很奇怪,我梦到她抱着我,哭着说:‘怎么竟是这样?’”
“怎么竟是这样?”
“怎么竟是这样。”
王政君下旨后,王嘉正气凛然地把诏书还了回去,并奏封事谏刘欣及王政君——“臣闻爵禄土地,天之有也。《书》云:天命有德,五眼五章哉……高安侯贤,佞幸之臣,陛下倾爵位以贵之,殚货财以富之,损至尊以宠之,主威已黜,府藏已竭,唯恐不足……今贤散公赋以施私惠,一家至受千金,往古以来贵臣未尝有此,流闻四方,皆同怨之……前贤已再封,晏、商再易邑,业缘私横求,恩已过厚,求索自恣,不知厌足,甚伤尊尊之义,不可以示天下……陛下寝疾久不平,继嗣未立,宜思正万事……臣谨封上诏书……非爱死而不自法,恐天下闻之,故不敢自劾。愚赣数犯忌讳,唯陛下省察。”
病榻上的刘欣看着这封事,气得正起身来,浑身哆哆嗦嗦。
“怎么了君上?”
“没什么。不过是丞相拒不行皇太太后遗愿而已。”刘欣的眼里有一把刀,直直刺向前方,他合上那封事,紧紧压在手下,以防董贤看到。
“那……我想着,就不要再增益我的封地了,赐三侯国之事可以再下一诏,丞相总不会一直和您拗着。”
刘欣在心中狠念着——王嘉必须死。嘴角却向着董贤泛出笑意:“先不管这事了。走,我们出去转转。”
“好!好!”董贤欣喜万分,这么多天了,刘欣终于乐意出门转转了:“就该出门转转的!转一转,心情好了,什么病都好了!不过要穿厚点,外面冷。”
“嗯,等转一转再去尚书处,处理点事。”
“好呀。”董贤俏皮地看了他一眼:“君上今日有精神了。”
刘欣笑了一下,心想着——那是因为朕要保护你呀。
他稳稳地望着董贤:“你看你高兴的,全天下,怕只有你这么盼着朕有精神了。”
“怎么可能,大家都盼着呢!太皇太后不也天天来看你吗?”
“太皇太后,怕是还想问问太子人选的事吧。”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君上想多了。”
“就你傻。”刘欣笑道。
“反正不会只有我。就算别人我猜不透,昭仪、星儿肯定也盼着君上好!”
“好吧,算上她们,诶,把她们叫来一起转转吧。”
“好嘞!”
转了大半天,刘欣回宫用过午膳,向尚书府去,召来王嘉,拿出他曾命单独存好的两封奏疏,向王嘉道:“这是东平王一案,君因梁相等人之过,自我弹劾的奏疏,这是正月大赦天下时,君举荐梁相等人的封事。君以道德,位列三公,以总方略,一统万类,分明善恶为职,明知相等罪恶陈列,著闻天下,时辄以自劾,今又称誉其人,云为朝廷惜之,大臣举错,恣心自在,迷国罔上,近臣如君尚如此,远者不可想也!请君接受审查吧!”
王嘉听言,即免冠谢罪。
刘欣冷笑了一下,拂袖而去。
从尚书府出来,董贤小心问他:“君上今天怎么忽然……为着他……”
“早就想整顿一下了,朕已忍他很久了。”刘欣平静地说道:“这些大臣办起事来推三阻四,弹劾别人或进谏起朕来却是不亦乐乎。”
翌日,尚书劾奏王嘉“言事恣意,迷国罔上,不道。”此事又交与光禄大夫孔光、左将军公孙禄、右将军王安、光禄勋马宫、光禄大夫龚胜等将军九卿共十四人审理,众人坐在密室中讨论案情,一个个皆板着脸,心中五味杂陈。
“愚刚回京不久,对于案情还不是很了解。”孔光先开口了。
“此事看来,还是起因于东平王云祝诅皇上一案。”龚胜道,“东平王一案是已查实的,审案程序也都合规。而当时梁相等人却以为此案有冤,欲重审,故受了处罚。”
“我看丞相自我弹劾的奏疏,对梁相等人本就有回护之意。”王安道。
“祝诅类的案子多有冤情,梁相等人当时审慎一点也不能算是大过。”马宫道。
“东平思王在位时便多为恶,其子云,名声亦不佳,请巫祭石之事,事事属实,云等自己也招供了,倘若这样的案子还有冤情,那何案不冤呢?”龚胜道。
“丞相这两封奏疏放到一起,确实有言事恣意之过。”尚书道。
“单论他举荐梁相这事,不算大过。可他位列三公,诸事并废,所举荐的多为贪残之吏,有迷国之罪。”龚胜又道。
“还是就事论事吧。”孔光道。
“君言有何证据?”公孙禄向龚胜问道。
“这两年朝政是个什么样子,没人看在眼里?办事拖委,刑法严酷。”
“那也不能说是丞相一人之过啊,在座各位没有责任吗?”公孙禄反问道。
“好了,别吵了。我觉得,若皇上真认为王嘉举荐梁相等人有过失,早就让他来尚书对状了。”王安此言一出,满座沉默。
“皇上现在就是让我们给他定个罪。”有人小声嘟囔了一句。
孔光对这两年的朝政情况很不满,但不在长安,不知究竟如何,听他们一言一语地吵着,心中迷惑,皱着眉又仔细研读起那两封奏疏来。
这狭小的密室让大家倍感压抑昏暗,各个横眉冷对,话里有话,一直到天黑也没有结果。
第二天早上又开始讨论,公孙禄一见龚胜,就火气冲天地说:“你说的那些事没有依据,今天要奏明此事,你看怎么办!”
“将军以为我的奏议不行,可以将我一起弹劾!”
博士夏侯常见二人又起争执,便上来向龚胜劝道:“宜如尚书言。”
龚胜心下气恼,推了夏侯常一把:“一边去!”
“行了,大家都是公卿、将军,别再吵了。”孔光道。
“嘉坐举荐梁相等过,来定迷国罔上不道之罪,天下如何信服?”龚胜道。
“这本就……唉……”马宫道。
“此事体大,请与廷尉杂治吧。”孔光道。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
马宫点点头:“将相不对理陈冤,自决已成惯例。算是体面。”
“丞相前后所言自相矛盾,袒护下属,确实有失臣子之道。”孔光道。
“最后到底怎么处治,还是上意罢了。”
“子夏,您现在位次丞相,奏疏就由您来主笔吧。”王安道。
奏疏上达刘欣后,刘欣心中不禁暗暗冷笑,为显示对此事的慎重,又交与票骑将军、御史大夫、中二千石、二千石、诸大夫、博士、议郎议。自然无人敢言王嘉无罪,但对如何处置说法不同,有说免为平民的,有说今春寒气错谬,宜示天下以宽和的,但多数人还是附和孔光等人之议。
刘欣便下诏,派谒者召丞相诣廷尉诏狱。
下朝后,董贤向刘欣问道:“王莽已经回京了,怎么这么几日了,也不召见他?”
刘欣看着董贤,非常认真地说:“王莽此人严苛执拗,若有事,可问政于他,但切不可让他入中央,你一定要记住。”
“这些事君上把握就对了。”
“你也要知道才行,记住了吗?”
“好的,记下啦。”
“启禀陛下,大司马丁明求见。”
“嗯。宣他过来吧。”
“臣参见陛下。”
“起,您坐吧,有什么事吗?”
丁明跪在地上并没有起来:“对于丞相王嘉的处置,还请陛下三思。”
刘欣面露不悦:“您起来吧,此事已决。”
“陛下,臣与丞相共事三年,丞相此人忠君忠国,为此一事而下廷尉,臣为朝廷感到惋惜啊。”
“这也不是朕做的决定,是大臣商议的结果,大多数人都认为他应当去廷尉受审,您难道让朕违背众意吗?”
“陛下,就算是为了增添祥和之气,以应春寒霜降之像,也应从轻发落啊。”
“行了,您别说了,旨意既出,不复更矣。您若没有别的事情,就请回吧。”
丁明低头默然片刻,沉重地应了声:“诺,臣告退。”
谒者持符到丞相府后,王嘉的掾史和主薄流着泪一起和毒药给王嘉喝,王嘉却穿着官服,衣饰严整,步态威严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君侯,我们已将药和好了,请您喝了,后事我们会料理好的。”主薄向前跪拜哭道,掾史亦是哭着,将药端了过来。
“喝药做什么?”王嘉没有看他们。
“将相不能复审陈冤,既下廷尉,必是死路,自尽已成惯例,君侯您还是喝了吧,也少受些屈辱。”掾史道。
“你们快点!再不出来我们就不客气了!”谒者在府门上催逼道。
王嘉拿过药杯一摔在地:“丞相幸得备位三公,奉职负国,当伏刑都市以示万众,怎能自饮药死!”
“君侯,万众皆知您非负国而获罪,实忠国而获罪也!”主薄哭道。
“既如此,丈夫死国,何用尔等哭哭啼啼!”王嘉说罢,昂首阔步地向谒者走去,再拜受诏,乘坐去掉了车盖的官吏小车,随谒者去见廷尉。
远远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
“这可都是人上人啊!”
“上上一个,当了半年就引咎自决了。”
“这个也不过三年。”
“嗐呀,他是犯了什么罪啊?”
“听说是迷国不道。”
“该死,吃着俸禄不办事。”
“就是办,也是为了皇家办,关你我这些贫民何事,我们不过拼死力供着他们罢了,他是被我们供到头了,就看下一个是谁吧!”
“你们知道些什么,他是因为总弹劾董贤、傅氏那些贪佞贵戚,得罪了皇帝才获罪的。”
“你怎么知道。”
“诶你们可别往外说啊,让人听到小心杀头的!”
“知道知道,肯定不说。”
“我有亲戚在丞相府里做事。”
“干什么的?”
“哪能告诉你!你们可千万别乱说啊!”
“诶,我记得之前有个姓郑的大官,也是因为老弹劾董贤,被皇帝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杀掉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他们能比董贤好到哪去?反正受苦的都是咱。”
“就是,你要说这丞相好,这两三年,也没见咱日子好过到哪去。”
“咱日子过不好是因为皇上把钱都花到董贤身上了。”
“可不是吗!现在都兴生个漂亮男娃往宫里送!”
“哈哈哈哈……”
未央宫中的刘欣听说王嘉没有自杀,而是亲自去见了廷尉,心中的无明火又腾腾冒了起来——他定和朕对上了!难道他还觉得自己冤枉吗!他的罪可不是朕给他定的,是大臣审议的结果,那么多人可都要他死!他还觉得自己不该死吗!
但刘欣面上冷静,几近寒冷,冰冰地说道:“既然他想被审,就多派点人,一起审。就派将军以下大臣与五个二千石官吏共同审理吧。”
对于奏疏前后不一一事,王嘉拒不认罪,直到受裸体鞭打之刑时,王嘉喟然仰天叹曰:“是,我有罪!”
“你,终于认罪啦?”狱吏起身问道。
“我有罪,我有幸充备丞相之位,不能进贤退不肖,辜负举国厚望,死有余辜!”
“那你倒说说,孰贤,孰不肖?”
“贤者,故丞相孔光,故大司马何武,不能进;不肖者,高安侯董贤父子,佞邪乱朝,不能退!罪当死,死无所恨!”
“呵呵。”狱吏冷笑道:“你可知,首先请谒者召你来这廷尉诏狱的,就是故丞相孔光啊!”
“是他?”王嘉冷笑道:“哼哼。是,我王嘉,无匡扶朝纲之能,无进贤退恶之力,徒以笔为刀,却不能斩奸戮邪,涤清世风,我该死!”说罢绝食,终呕血而亡。
王嘉的案宗送到刘欣手里,刘欣看时,有心如刀割之感,他放下卷宗,看看窗外绿肥红瘦的花树,又看看一旁看书的董贤,董贤的脸上一派纯洁宁静。朕不应当惋惜——他想——为了他,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能保全他,哪怕自己做个坏人。
董贤感受到他的目光,也抬起眼来,看到他时便不禁笑了起来。这一刻,像是停留了很久很久,他多希望,就停留在这一刻,天地万物都不再重要,除了他和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平静的空明,只剩他和他,凝望也只是单纯的凝望,笑容也只是单纯的笑。
“圣卿。”刘欣托着下巴问他,“以往的大臣里,有没有你特别喜欢的?”
“有啊。”
“都谁啊?”
“其实挺多的,不过交道过的也就故大司空何武,我还挺想他的。”
“是吗?为什么啊?”
“他为人仁厚,好称人之善,和他在一起共事觉得很舒服,他也举荐了许多有才德的人,像龚胜、龚舍、唐林、唐尊等等。而且,他还不结党,待谁都一样的宽厚。嘿嘿。”董贤笑着往刘欣身边凑了凑:“以前他查办事情的时候,若调查文吏,一定会去问儒生,若调查儒生,一定会去问文吏,以便互相参照,辨明真伪。任命官吏时,也都是先制好选举的条例,以防有人说情。这些办法,后来的官员也有沿用呢。”
“照你这么说,朕忽然觉得以前看错他了。”刘欣笑道。
“君上以前怎么看?”
“他任大司空时,举奏甚繁,却多为琐事,啰里啰嗦的。”
“哈哈,他会这样,那时候若是逢了阴天,他会三番五次地提醒我们带簦哦带笠哦。”
“哈哈,他还有什么事,你再和朕讲讲。”
“挺多的,不过我和他相处不多,好些也是听别人说的。”
“比如呢?”
“我听说,以前他还在本郡时,家中兄弟五人皆为郡吏,郡县皆敬惮其家,他有一弟名显,家有商人户籍,常不交租,市井中有一负责收税的人叫求商,用捉拿何显家人的方式来催他交税,何显大怒,要去打求商,何武得知后不仅训斥了何显,让他将租税补齐,还向太守举荐了求商,任求商为卒吏。”
“还有这样的事?”
“是啊。”
“看来,他确实很有德行。还有别的吗?”
“还有啊,他任刺史时,凡有二千石长吏被举奏,他都先下通告,如果认罪,就减除罪状,只是免官,如果不认罪,态度恶劣,才上奏弹劾,以重罪论处。”
“对,他当大司空时,朕会觉得他没有嫉恶如仇的魄力,不能胜任举劾按章之职。”
“我倒觉得他不是不仇恶,而是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
“这样说也对。”刘欣笑道,思索了一会儿便下诏召何武回京。
写完诏书后,刘欣歪着头笑问董贤:“圣卿,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场景吗?”
“当然记得!在太子家的书房里,我们候着,过了一会儿,但是我觉得过了好久啊,你从门外进来,当时我,哇!这就是未来的皇帝啊!像光一样!”董贤仰脸笑着回忆道:“当时你竟还有些腼腆。”
“啊……这个……朕已经记不清了。”刘欣有些震惊,惭愧地低下了头。
“啊?那君上记得的,是什么时候?”
“那天我下殿,见你在殿前,有着这世上最明净的眼睛,在这浑浊污秽的世上,你才像光一样。”
“君上说那次啊……”董贤舔了下嘴唇,不好意思地笑道。
“是,抱歉,你比我记得多。”
“啊——”董贤挠挠头,“其实你少记点好,当太子舍人的时候……还是别记了。”
“怎么?嫌自己功课每次都是最末一个,丢人啊?”
“哈——”董贤大吸一口气,“别记别记!快忘了吧!”
“然后还总是被太傅罚站。”
“嗐呀!你不是说你记不清了吗!就记着这些——哼——”董贤拿书简捂着脸,倒在榻上。
刘欣笑得前仰后合。
“君上!你讨厌哦!”董贤拍着案几抗议道。
“哎!没事!朕不嫌弃你!”
“我嫌弃,我自个儿嫌弃自个儿好吗!”
“你也不用嫌弃,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朕有时都会想,如果是你做皇帝,苍天也许就会满意,天下也就会太平了吧。”
董贤把书翻下来,望向刘欣,看着他那一本正经的眼睛,忽然说不出话来。他坐起来,整整衣冠:“君上又说什么傻话,你才是这世上唯一应当做皇帝的人。”
“不,朕觉得上天不喜欢朕。”
“怎么会呢?”
“因为朕坏啊。”
“君上不坏。”
太阳光照进来,映得木头造的殿堂里有波光粼粼之感,他们乘坐的木榻漂浮着,是一座缥缈窄小的仙山。
五月时,董贤生日,刘欣又为他大办特办了一场宴会,繁华的光景留在人们心间,是一个红艳艳的小圆点,是白皙的皮肤下一处小血管的破裂。
五月的山间开着零零碎碎的蜀葵,艳阳下,叶尖露出干渴的焦黄色。息夫躬被贬已有一些时日,他同郡的老乡贾惠前去看望他,穿过杂草丛中踏出的小径,见到他一家人寄居的空亭,举目四望,涟涟落泪:“子微,你怎么住在这样的屋子里。”
“唉,过来得仓促,进来坐吧。”
“我是四下打听才找到的这里,真是没想到……”贾惠一时哽咽难言。
“唉,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还行吧,诶,怎么你连这坛子也是缺口的!”贾惠看到土灶旁的坛子不禁惊呼起来。
“说起来真是来气!夜里总有窃贼摸到我家来,这是他们不小心踢到的。”
“什么窃贼!竟连你这里也不放过!”贾惠听了直跺脚,“他们没有良心吗!”
息夫躬苦笑着摇摇头。
“这些个贼人,还不都以为侯家富裕。”息夫躬的母亲撩布帘子出来。
“伯母好。”贾惠忙恭敬行礼道。
“贾惠啊!还是你有心,惦记着我们。”
“应该的,只是万万没想到……”贾惠说着又叹息起来。
“人生在世,哪有不起起伏伏的,算了,看开点,好歹是不愁吃的。唉,你看,也没个像样的地方让你坐。就坐这草席上凑合一下吧。”说时她坐了下来。
“这就行。”贾惠谢过便也坐下。
息夫躬的妻子充汉端水过来,招呼道:“先喝口水吧,我做饭去。”
“您别忙,我随便吃点就行。”
“也只能随便点了。”充汉笑道,“这些年,年景都不好,收不上来什么租,我们一直随便吃的。”
“这郡县里的官吏没有招待你们吗?”
“我们现在是‘失势小人’,有谁愿意来沾我们的晦气?”躬母道。
“这人心也忒坏了!”
“还不是他自己,口无遮拦,在朝中得罪了那么多人,哪有人敢亲近他。”
“县令倒是来看过,帮忙添置了点东西,这里本来就穷,也求不得他们。”充汉淘着粟麦说。
“唉……那些窃贼抓到了吗?有没有给县令说?”
“说是说了,一直没抓到。”
“这些人真可恶!”
“这地方治安差,纠纷一多,这样的小窃贼县里也懒得管了,还是让躬自己抓吧。”
“怎么样?你逮到过吗?”
“没有。”息夫躬无奈地摇头,又气恼道,“一个个跑得比黄鼠狼还快,我一出来,倏地就不见了!”
“真得想个办法好好治治他们!”
“怎么治呢?我自己逮不到,县里也是一群无能之辈。”
“让鬼神来惩罚他们!”
“鬼神能听我的?”息夫躬不以为然地笑道。
“有个老办法,我小时候家里用过,很灵验,你不妨试试。”
“那你倒说说,什么办法,我天天祭祀灶神也没见管用的。”躬母笑道。
“用桑树东南面的树枝做匕首,在上面画上北斗星的图案,让子微夜里披发站在庭中,持匕首招指祝盗既可。”
“这简单,我今晚就试试。”
当夜,果真逮到一盗贼,狠揍一通后押他见官,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往后再有盗贼,息夫躬皆用此法祝之。
息夫躬还向贾惠问了许多长安的事,得知王嘉死了,朝廷的局面将有不小的变动,心里希冀着皇上会想起来自己,把自己召回京中。
可大夫派算是彻底失势了,七月时,刘欣将孔光提拔为丞相,任氾乡侯何武为御史大夫,都是文学贤良派的老人,因何武为人处世的方法用在御史一职上,总让刘欣心中憋屈,一个月后又改任他为前将军,任光禄大夫彭宣为御史大夫。
孔光任丞相后,甚得众心,对朝政的处理也确实优异于平当、王嘉两人,刘欣心中满意,再看以前总在自己耳边吹孔光坏话的傅嘉,越来越嫌他一副小人嘴脸,索性将他免为平民赶回了老家。
王邑见刘欣重新启用了以前实施新政的人马,便趁机假冒王政君的旨意,请求让王莽入宫任特进给事中,刘欣将此事再与太皇太后禀告时,事情败露,王政君代王邑谢罪,刘欣遂减王邑死罪为削减一千户食邑,贬为西河属国都尉。
王莽得知这个消息时,正是个哗哗下雨的天气:“唉,王邑也真是糊涂。”他向母亲说道,“怎能假冒太皇太后的旨意。”
“他从小与你玩得好,到底是想帮你一把。”
“他也不怕皇上以为我们有意培植党羽。”
“王家人现在京城的不算多,还能进皇宫见见太后的也就你伯父红阳侯、你堂兄弟王仁、王闳几个了,曲阳侯薨后,国也除了,还能培植什么啊。”
“政局里的事还是要避讳的。”
“你这两次进宫可见到皇上了?”
“没,您都问几次了。”王莽笑道。
“老了,啥也记不住。”
此时的傅晏府上,傅嘉正在借酒消愁。
“啊——此雨柱兮,如吾心之血滴……”
“行了,还赋辞呢!你倒是有心情。”
“伯父,我还真是有心情,悲痛的心情,您说,我做错什么了?”
“是,你没错,错的是我,唉,费尽心机,太后一走,全完了,又是这帮人回来了。唉。”
“我,给你们,给皇上,顶罪!认了认了。”
“我给你备了点钱,你回去好好安置一下,替我向故郡的人问好。”
“行嘞。唉,你说这算什么啊?被贬回乡,亏得我还替那董贤谋了个列侯当呢!”
“什么!”
“啊,没什么没什么……”傅嘉自知酒后失言,连忙起身摆手道,酒都顺着他的嘴角漏了下来。
“你小子给我说清楚!什么叫你给他谋的!”傅晏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让他跑掉。
“嗐!就就就是那啥嘛……”
“啥!”
“就,嗐,就是皇上他不一直想给董贤封个列侯嘛,我就给他提了个建议,借息夫躬他们揭发东平王祖祝的事情,把董贤的名字给加上。”
“你!”傅晏听了一头火,狠甩掉他的手,“馋人罔极,交乱四国!”
傅嘉咧着嘴,甩着磕在案几上的手:“怎么您也这样说我呢?您可想想。就是我不提这个建议,他董贤不也迟早得封侯?那我顺风吹火做个人情有什么不好?董贤可是皇上的心尖肉,他一个董贤,抵得上咱丁傅两家合一块的分量,总不能整个傅家连一个去拉拢他的人也没有吧!我这不是替咱傅家着想吗?”
“想什么想!想吃里扒外!董家的好处落到你头上了吗!”
“没啊!问题就是没啊!您说说,他咋不站出来替我说句话呢?”
“废话!他脑子让驴踢了替你说话?等明你走了他还上城墙挥泪告别呢!”
“行了。您别排揎我了,我又没有前后眼,弄得自个儿里外不是人。”
“一点忠义廉耻都没有,活该赶回去!”
“行吧!您想骂就骂吧,过两天您也骂不到了。唉。”
“唉,算了,事已至此啊!坐吧坐吧。”
“您说,就是董贤不替我说句话,皇上咋也不看在您和董贤的面子上,换个人顶罪呢?”
“皇上又不是没有原则的人。”
“呵呵……您这么看啊?我可看不懂。”
不久,刘欣的舅舅大司马丁明,因一直同情王嘉,亦被免官归家。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年的秋天格外阴惨,息夫躬一家住的空亭顶上原有一处塌陷,用茅草补了起来,被风刮飘了一半,淅淅沥沥地漏雨,灰沉沉的天底下他正趴在屋顶上补窟窿,充汉在下面给他递着茅草:“绑结实点,看这天,还有大风呢!”
“知道!”
突然来了一群人,摇着他们圈起的栅栏,叫道:“宜陵侯息夫躬!息夫躬在吗!”
“什么人,叫得这么无礼。”
息夫躬扭头看了一眼:“好像是官府的,让我下来。”说着,便跳下了屋顶,掸了掸衣服上的土,上前开门,一开门便被冲进来的官吏压住。
“干什么!放开我!”
“你们是什么人!放开他!”充汉正叫着,也被人押下。
“经举奏,宜陵侯息夫躬,心怀怨恨,非笑朝廷所进,候星宿,视天子吉凶,与巫同祖祝!廷尉监奉旨拿人!”
“我不信!你是什么人!敢冒充廷尉监!”
那人将圣旨举到息夫躬眼前:“信了吧!搜!”
“你们这些人!干什么!放开我儿!”
“把她也押起来!”
“放开我母亲!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皇上受了歹人的蒙蔽!”
“我看你才是歹人!有什么话,去洛阳诏狱里说吧!”
“皇上身边有奸人!我是冤枉的!是谁举奏我!是谁!”
“报告!发现了用桑枝做的匕首!”
“那是我祝盗用的!不信你们问县令!”
“谁知道你是祝盗还是祝上!”
“报告!屋里有祭灶的祭台!请廷尉监查视!”
“那是我设的!与我儿无关!”
“你设的能与你儿无关?笑话!”
“我祭灶求一家人不被饿死也有错吗!”
“少废话!证据确凿,全部押走!”
“你们放开我!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没有人理会他,他被扭拽着,套上枷锁,押上囚车。
他不服,他疑惑,为什么,他这一生是这个样子,为什么到最后戴在他身上的是镣铐,冠在他头顶的是奸名。
“玄云泱郁将安归兮,鹰隼横厉鸾徘徊兮。”他想起他作的《绝命辞》:“矰若浮猋动则机兮,丛棘栈栈曷可栖兮。发忠忘身自绕罔兮,冤颈折翼庸得往兮。”他吟唱起来:“涕泣兮萑兰,心结愲兮伤肝。虹蜺曜兮日微,孽杳冥兮未开。痛入天兮鸣謼,冤际绝兮谁语?仰天光兮自列,招上帝兮我察。秋风为我唫,浮云为我阴。嗟若是兮欲何留,抚神龙兮揽其须。游旷迥兮反亡期,雄失据兮世我思。”他一路上吟唱着,吟唱着。
为什么最后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大狱?他不理解。不明白,不相信。
在踏入大狱那一刻,他仰天大呼:“躬一心忠国啊!”便轰然倒地。
“他怎么了!”
“嘿!起来!”吏卒向他踹了两脚,“嘿!”见他毫无反应方俯身探视:“啊!他耳鼻都出血了!”
“愣什么!见的死人还少吗!看还有气没!”
“没……没了。”
“别是装的吧!”廷尉监又上前踢了两下。
“真死了……”
“嗯……”廷尉监低头看着他,沉沉地出了一口气。
“怎么办?还没审呢……”
“祝诅的案子还能怎么办?算他少受罪,埋了吧。”廷尉监嘟囔道。
最终,息夫躬的亲党、朋友等受牵连下狱者有一百多人,躬母坐祠灶祝诅皇上,大逆不道之罪,斩首示众,充汉与家属徙合浦。躬同族亲属所厚待之人皆免官,终身不得仕。
傅晏看到这个结局,想到桓谭曾给自己的忠告,不禁倒吸冷气。
“诶,董昭仪,您今儿怎么没去皇上哪啊?”几个妃子正在亭子里赏花对辞,见董淑一脸愁容地走来,向她招呼道。
“皇上这几天病得重,从昨天起,更是谁也不见,太医令的人全在殿里呢。”董淑坐下来,满面忧色,和她们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
“啊?皇上怎么忽然病得这么重啊?”
“我也不知道啊,兄长什么都不给我说。”
“我猜呀,肯定是被息夫躬祝诅皇上一事气得。”
“什么?宜陵侯息夫躬?”
“对呀!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呀!怎么可能呢!”
“人都死过了你还不知道,你天天在皇上跟儿,怎么知道的比我们还少?”
“他死了?!”
“早死了!他母亲也弃市了,妻子等人全流放合浦了,就昨天下的旨啊。”
“怎么会呢!我不知道呀!他怎么会祝诅皇上呢?”
“东西都搜出来了,听说有刀,有小人还有符呢!”
“对,我听说,他天天晚上在院子了,披头散发,念念有词,被人撞见好几次了呢。”
“可不是,真是成也祝诅案,败也祝诅案。”
“不不,我不信,他怎么会祝诅皇上呢……”董淑惶恐地摇着头。
“肯定是因为他不满皇上罢免他的官啊,你不知道吗,他回封国以后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就寄居在丘亭里,连饭都吃不饱,怎么不恨呢。”
“他不是列侯吗?在自己的封国里怎会没地方住,没东西吃呢?”
“列侯也差着等级呢呀,您以为都跟高安侯一样吗?”
“是呀,何况息夫躬得罪人太多,连个愿意帮他的都没有。”
“也难怪你兄长瞒着你,息夫躬被遣回封地,还不是你兄长一句话的事。”
“怎么是我兄长一句话的事?”董淑急得直跺脚,泪珠在眼睛里打转。
“您别急呀,这说明皇上宠幸你们,好事呢。”
“可怎么是我兄长一句话的事?好姊姊,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这说来话长了,唉,简而言之,就是一开始息夫躬他们要练兵,正巧日食,高安侯给皇上说,是因为息夫躬他们,于是皇上就不让练了,后来息夫躬不服,对高安侯出言不逊,所以才被免了官遣就国的。”
“那也不是我兄长一句话的事啊,当时不是挺多大臣上书说是因为兴兵吗?”
“还有好多大臣上书说是因为你兄长呢。说到底,就是所有大臣的奏疏加一块,也比不上你兄长的一句话。”
“你们在这里胡说什么呢。”傅蓓那不悲不喜的声音忽然从她们背后传来。
众妃子紧忙住了口,转身请安。
董淑抹了把眼泪,也连忙请安。
“都起来吧,朝中的事自有皇上公卿百官拿捏,别听了流言就说三道四的。”
“诺。妾有错,请皇后责罚。”
“责罚就算了,以后不要再犯了。”
“诺,谢皇后。”
“今日菊花开得艳丽,让本宫看看你们都做了什么诗。”傅蓓说着,将石桌上的素绢拿起来。
“妾不才,作得不好!”一美人红着脸笑道。
“就你字写得大,好显眼呐!”傅蓓笑道。
“嘿嘿嘿。”一群妃子皆笑了起来,拥上前去。
“行了,都坐吧,妹妹,你还站着作甚,也快来坐吧。”傅蓓向董淑道。
“哦,妾……妾想起来还有点事,妾先告退了。”董淑正在出神,唬了一跳,搪塞道。
“刚来就走,玩会儿嘛!”一美人道。
“嗯……唔……妾告退,姊姊们尽兴。”董淑得了皇后的许可,逃样地回了椒风,进了宫门才慢下脚步。
她望着自己的院子,庭中那株洁白的木芙蓉正在秋风中摇曳,晃啊晃啊,她轻轻地走上前去,忽然想折一枝,放到案上,有纪念一人之意,便选了最旺的一束,可手刚刚攀到花枝上,就止住了——这么美的花,折下来,就要死了呀。她举目望着这一树郁郁的花开,一珠泪从眼角滴下来,闭上眼,恍恍惚惚的日光落下来,一个意气风发,熠熠生辉的身影从她的心头一掠而过。炽如霹雳,逸如骏马。如此悲哀。
未央宫里,刘欣终于微微睁开了双眼。
“君上!君上醒了!”守在一旁的董贤轻声叫着,太医令的人呼啦啦围了过来。
“君上,您终于醒了!”董贤双目含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