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樱草离离。
匡衡专地盗土?
听了司隶校尉和少府张忠弹劾匡衡的内容,王凤心中冷笑一下——匡衡丞相啊,人做天看,你怎么能犯这种糊涂呢?皇上为保你这个丞相之位,费了多少苦心啊,把王尊都贬走了!还不如早点应了你告老还乡的心愿啊,哼,留着您,您还把陈汤弹劾了,唉。
先前临淮郡误把闽佰作平陵佰,使匡衡的封地乐安国多出四百倾土地,不是匡衡的错,可建始二年为重定国界统计土地时,其亲信要求临淮郡仍按错误的划分,匡衡又派人去收了田租,就是匡衡的错了,加之匡衡位列三公,明知郡地边界实况,岂不是监守自盗吗?
批阅奏书的刘骜连连叹息——怎么也想不到,这种事会出在您身上啊!师傅您这是年纪大了呀。
专地一事,关系大局,还不能不罚,想到这里,刘骜的眼眶都湿润了——算了,勿治罪,免为庶人吧。
刘骜走出大殿,倒春寒,窝心得很。找张放玩了会蹴鞠,忽然心头一亮——诶,下一个丞相就让乐昌侯王商来当呗!品德好,威望高,做事认真,容貌过人,朝臣总说王凤专权,他正好能制衡一下朕那舅舅耶,妙,妙!朕果然颖悟绝伦,嘻嘻……
“诶——怎么、怎么卿又进球了,啊嗯……不算不算,这个不算,朕刚刚思虑国事呢,再踢一局,再一局。嘿嘿……”
张放拍了拍衣袖上的浮土,摇着头,没好气地笑了:“就数陛下无赖。”
无赖到亲切可爱,仿佛无伤大雅似的。
三月初八,任命王商为丞相的诏书当朝宣读,王商领旨谢恩。王凤只觉天地之间一声裂帛,扯得头皮发麻——皇上啊皇上,我的亲皇上,您这是诚心和舅舅过不去吗?您任命大臣不查阅史制吗,自孝武帝立大司马一职以来,何时让外戚坐过丞相之位啊?还是屡屡在朝中驳斥老夫的另一派外戚之首……嗐呀,忍了,老夫认了……至少王商,人不错……
让王凤比较欣慰的是,刘骜也当朝准了他的折子,把王尊调回来任谏大夫,代理京辅都尉,行使京兆尹之职权。
王尊曾任护羌将军转校尉,深谙兵法,手段刚强,不畏权贵,行事决断自有一套准则,旬月之间就肃清了猖獗于京都一年有余的南山群盗,不久便正式胜任京兆尹。
王凤每每想到此事,心中便得意起来。
长安这个难辖难治之地,就该交给王尊这样的人来管啊,只办事,不看人,治功了得。
可还没顺心个两日,又天降大雪,好端端的夏四月,暴风三过,花凋枝折。
刘骜急急地召开了白虎殿对策,招纳能言极谏的贤良之士,以明天意。王凤思虑着暴雪对收成的影响,了解着众人对异象的见解,忧心忡忡。
这日,对策一事总算告一段落,深夜,王凤踱着疲惫的步伐回夫人屋中就寝。
“又是这么晚,快歇息吧,明日还要上早朝。”夫人使婢女为他打水洗漱。
“你先睡吧,别等我了。”王凤笑道,他立到窗边,看终于寂静下来的院子。
“有心事啊?”夫人柔声问道。
“没事,没事。”
夫人知道再问他也不会说的,便轻轻“嗯”了一声,道:“一会儿把窗户带上,夜里有风。”
“嗯。”
今天对于老夫而言,毕竟还算得上是称意的——他想——这对策结束后,皇上拿了谏专宠的折子让后宫传阅,缩减了后宫的开支,这样好,这样好啊!看来,这几回天灾异象让皇上自己有了觉悟,估计过不了一年半载,就能有皇嗣了,嘿嘿。正好太后也一直不大喜欢许皇后,若是别的嫔妃得了宠幸,产下皇子,也能压压她那恃宠而骄的风头,也免得日后许氏再一家坐大……
他想着想着,忽然觉得有些凉意,便默默地合上了窗。
今日的对策里,也不乏把矛头指向老夫的呀——他又想到。他心知肚明,可他能怎么办?他不是打压异己,谋取私利之人。
举荐贤才被他们说成结党,忠心为国被诬蔑为专权……难道他们要让我尸位素餐吗!哼!我王凤今天做到位极人臣、宾客盈门,敢对天地,俯仰无愧!他想着,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可是做得越多,越容易出错呀……不怕,老夫还有皇上的信任呢,那些奏折皇上不是都置若罔闻了吗……可皇上有时候又……唉,皇上,您到底是怎样想的呢?
唉……嘿,今天那个谷永对策答得就挺好——“急复益纳宜子妇人”——真是急所应急啊,还特意提出了不避曾孕者,这简直就是为老夫所献的张美人正名啊,当初把张美人进献入宫,不少人便有微词,这个谷永倒是能理解老夫的苦心,皇上也欣赏他,不错——诶,当年陈汤因上书言康居王所送侍子非王子,欺君下狱当死,皇上也是看了这个谷永为陈汤的辩护后免了陈汤的死罪呀!嗯!如此明理又善言之人,可以提拔提拔……
他想着,笑了,摆着头,听到婢女说“水要凉了。”方回过神来,洗漱就寝。
同样的夜里,皇后许姱彻夜未眠,她拿着刘骜递过来的折子,看了又看,简直要哭出来。起风了,夜深了,也还是气着,索性不睡了,让宫女执笔砚来,洋洋洒洒地写了封奏疏,写完天已透了白,她反复端详确定没有什么纰漏,便使人上呈给刘骜。
她的才学一向是刘骜所欣赏的。
刘骜接了奏疏,挠挠头,又找来谷永、刘向对答,亲写回复。
“皇帝向皇后……夫河者水阴,四渎之长,今乃大决……五月庚子,鸟焚其巢泰山之域。《易》曰:“鸟焚其巢,旅人先笑后号啕。丧牛于易,凶。”言王者处民上,如鸟之处巢也,不顾恤百姓,百姓畔而去之,若鸟之自焚也,虽先快意说笑,其后必号而无及也。百姓丧其君,若牛亡其毛也,故称凶。泰山,王者易姓告代之处,今正于岱宗之山,甚可惧也……”
啪!
许姱愤然地把手谕狠摔回案上,染过蔻丹的十指,更衬得玉手鲜白。
“皇后请用茶。”一旁的宫女适时地奉上茶来。
“你看看这都列了些什么名目,但凡天下发生的什么稀罕事,缘故都要算到本宫头上来。就连这江山易主的凶兆也往我这儿算!他们将相王侯也不想想自己拿着俸禄是干什么的!只会说我!只会往我这儿算!”
宫女得了许,便伸头觑了几眼,笑道:“可见皇上真是极宠皇后了,旁的谁能得着御笔亲书这么些个字。”
许姱心中哀戚,闻言略笑了一下,又敛回生气的模样道:“揣又是那几个文臣撺掇他写成的。”
她一早就隐约地惴惴不安了,她自己瞒着自己,只是愈发与他争些闲气,别人看了,说她是恃宠而骄,其实到底是她心里没底,图个恃宠而骄的样子,毕竟只有自己敢这样与他生生气、拌拌嘴,旁的什么班婕妤、李婕妤、这美人那美人的都不敢,于是聊赖上这些闲气,自己哄哄自己。
椒房掖庭的用度被省减了些,也不许从家府中取,不便是不便,可她是皇后,总不至于短了她的,况且刘骜也是被日食、地震、夏雨雪之类的给吓住了,才会这么上心,照他的性子,不过一两年,用度自然就放开了,她何必气呢,可她就是气啊,她托着下巴,只顾着生气,自己也揣摩不透自己的意图,一会儿气万一想摆张屏风可能都变成了顶麻烦的事,一会儿气家吏出言不逊,一会儿气那伙子文臣,一会儿又气皇上不体谅自己,一会又气那帮子嫔妃极尽妩媚之能令皇上疏远了自己……气啊气,气到后来又担心皇上会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不识大体——可本宫是皇后,这些事理应我出面,也算是替众嫔妃出了头。她又自我安慰到。
转而又念及自己那封奏疏写得会不会有疏漏、言辞不当之处,想必他是给那帮子文臣传阅了一遍了,可别有什么被坐了口实的地方……一一细细想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况且那日已反复斟酌……也让他们看看,我皇后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她冷笑一下,杏眼深处,涩涩发苦。
虽然起了阵子疾风,终归夏天还是要来的吧。
等天热了,皇上还是会接我去清凉殿避暑吧——她想到——也许,我是当不了他唯一喜欢的女子了,能是最喜欢的也好,至少,是最在意的吧,后不僭先呐。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就是朕见到你的心情啊!”很早以前,他牵着她的手这样说过,她当时嗔笑他愿意去当野汉子,但她一直记得。
可是他好像忘了。
班婕妤得了宠,淑令端庄、动静有法、含章贞吉,守节齐整,还能规劝皇上的不当行为,太后也喜爱她,朝臣也赞叹她……于是一直到夏天过去了,皇上也没怎么想起来许皇后。
好在秋天的时候,黄河在东郡金堤决了口,许皇后跟着操心,便把争宠之类的哀怨心绪放到了一边。
大水蔓延,赈灾、治河等诸多要事正让朝廷忙得不可开交,西域都护段会宗又被乌孙兵围困了,快马传来请征城郭敦煌兵以自救的急函。
王凤、王商等满朝公卿商议西域之事多日,仍不能决定,刘骜急得心如猫抓——早知道当皇上这么操心,当初还不如把皇位让给刘康,自己去当个闲王,嗐呀……
“启禀皇上,陈汤曾大败匈奴、康居之兵,多筹策,熟知西域诸事,可召其来问。”王凤进言。
哦!陈汤!朕怎么把他给忘了呢!前两年把他给削为平民了——哎呀呀,好在当时没处死他……“大将军所言极是!宣陈汤觐见!”
于是陈汤穿着土色布衣,大摇大摆,又一次进了皇宫。
他三言两语地解除了刘骜的忧虑,最后胸有成竹地说道:“围困已解,不出五日,当有吉语闻。”
面对目瞪口呆的皇上,他笑得冷而得意。
果然,四天以后,军书到,围已解。刘骜如获至宝,立刻准王凤之奏,封陈汤为从事中郎,幕府之事皆决于陈汤。
可黄河决堤一事毕竟不如西域兵事好解,馆陶、东郡金堤决口后,兖州、豫州泛滥,滔滔汩汩的黄河之水又流入平原郡、千乘郡、济南郡,淹没四郡三十二县之地,灌入良田民宅,十五万倾田地变为水泽,四万多处房屋被毁,灾民流离失所,御史大夫尹忠自弹失职,引咎自尽。
白雪皑皑,覆了大地,刘骜望着苍茫的雪景,心里多不自在。